第八章 隐形的孕妇
放下电话,黑暗中我呆呆坐了会儿,翻身下。
我已经毫无睡意,灯亮了起来,我走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从头淋到脚。
电话是何夕打来的。
这几天,她不分夜地做着各种化验,直到今天白天,哦,以现在的时间,应该说是昨天白天,才想起来曾答应过我一个请托。就在十分钟前,我请求的那个化验结果出来了,她震惊之下,不顾深更半夜,立刻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时她的第一句话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竟然是一样的,你能相信吗,竟然是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样的语速说话,兴奋,惊愕让她甚至有些结巴。
“什么一样?”刚被吵醒的我当然反应不过来。
“黄织的DNA化验结果和韩国死婴是一样的。”
我当时就呆住了。
“库尔若从自家冰箱里取出的两个婴儿里,有一个是黄织生的,那个血型是U-姆别伊型的婴儿!”
我想何夕提出,请她检测一下黄织的DNA,来和韩国死婴对比时,自己心里还对我的过度感感到好笑。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居然真的会是黄织的孩子。
“你怎么会猜到的?你怎么会猜到那个死婴居然和黄织有关系?”何夕在电话里大声问我。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我现在脑子里比你还。”我对何夕说。
冲个冷水澡之后,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下来。不管这结果多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事实。
此前我曾经设想过,如果黄织和韩国死婴真的有血缘关系,那要把这两者串起来,之间的那线肯定离奇而曲折。但现在,就算其中有天大的隐情,我也决定要把它一步步揪出来。
而现在,有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要搞清楚。这并不难。
我再也睡不着,把想到的思路在笔记本上写出来,横七竖八涂了好几页。终于熬到了早上五点钟,天才微微亮,我拨通了何夕的手机。她能在半夜三点打给我,我这个时候打给她也没啥负疚感,对她这样的女人,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是绝不会被领情的。
“想到什么了吗?”她劈头就问,看来她根本没在睡觉。
“你有警服吗?”我问,因为我从没见她穿过。
“有。”
“有警官证吗?”
“有张临时的,过期了。”
“这就够了。我们一起去昆山远足吧,现在。”清晨六点十分,天刚放亮,我在长途车站与一身警服的何夕会合,登上了开往昆山的长途汽车。
何夕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毕竟不知熬了多少夜,面色憔悴,套在警服里的身子显得格外淡薄。她还不知为什么要去昆山,见了面我不说,她居然也不问。
坐上了车子,我递了个热腾腾的葱油饼给她,说:“吃完路上先睡一会儿,到了昆山我再和你说。”
车坐得不,我们后面那排就没人,可以自在地把座椅靠背放下来。何夕不太熟悉,一时间找不到放松靠背的扳手,我把手伸过去帮了她一下,姿势有一瞬间很暧昧,几乎是把她的大腿都揽进了肩膀里。那个触感,嗯,有弹,不错。
何夕没有躲也没有说话,顺着下沉的座椅靠背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然后也闭起了眼,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
这时上班高峰还没开始,客车飞快地开上高架,加足了油门向前冲。高架直接连着高速公路,要不了多久就能到昆山。
何夕很快就睡着了,头一歪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能觉察得到她细细的鼻息,貌似男人都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肩膀上不多,会不会硌到她?这样想着,同样缺觉的我也很快进入梦乡。
车到昆山我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歪在何夕的肩膀上。一般情况下,我睡觉头不是歪向这边啊,看来我的潜意识知道这不是一般情况。
下车的时候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为什么你身上的味道还蛮好闻的,真是奇怪。”
“下次我搞点血腥气再加上尸臭,让你好好闻一闻。”何夕横了我一眼,说不出的俏。
最终目的当然是大唐村,所有还要转车。这一次的车子要比刚才坐的大客车差不少,也没有空调,虽然又座位,但没法再睡觉了。好在我们两人睡了一阵,精神都好了很多。
“到了大唐村,要借你的警察身份,帮我问个问题。”
“问黄织的邻居,她总共坏过几次孕?”
“原来你已经猜到了。”我笑道。
“只是怀了孕,别人也未必都看得出来啊。”
“嗯?”我觉得何夕这话另有所指。
“我是在说另一个案子,你对韩国死婴案的新进展又兴趣吗?”
“当然,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到结案阶段了。法国警方接手后,有了突破进展。”这个案子绝对可说是一波三折。回到法国,库尔若夫妇立刻举行了新闻发布会,会上库尔若一再否认说:“我太太没有生过这两个孩子。”韦罗尼克更是表现得极为委屈,一个劲儿地重复说:“这简直是场噩梦。”韦罗尼克的同事则出场证明说:“我每天八小时都和她一起在韩国中学里工作,下班后一起做瑜伽,如果她怀了孕,我一定能知道。”而何夕的话,就是冲着这位证人说的,因为随后事情的发展,让所有声称从没见过韦罗尼克大肚子的人大吃一惊。
关键的转折点发生在对韦罗尼克子切除后无法生育这一证据的破解。
经过法国警方用先进仪器进行的检验,两具死婴死亡的时间在三年以上,也就是说,是2003年甚至2002年。而韦罗尼克摘除子的时间在2003年12月份,从时间上绝对可以生下这两具死婴。
在轮番的调查和警方的攻心战之后,韦罗尼克终于松口,承认是她在2003年悄悄生下双胞胎儿子后,又将他们掐死,然后封存在冰箱里。同事,更耸人听闻的是,韦罗尼克爆出自己杀婴已不是首次,早在1999年,她就焚烧了一名自己产下的女婴。并且她一再强调,这些都是自己一人所为,悄悄生产,然后将孩子残忍地杀死,丈夫完全不知情。
“不对啊,这两个婴儿不是双胞胎啊,只有一个是韦罗尼克生的,另一个是黄织生的呀。”我听完立刻说。
“这些都是法国警方公开发布的消息,韦罗尼克已经认罪,或许因为公众过于关注的原因,想快点结案。”
被公众和舆论盯着的确压力很大,如果韦罗尼克承认自己杀子,那么先对公众有个代,再慢慢追查未解之处也是个好办法。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就此结案归档,远离这个麻烦。
“还是不对呀,蹊跷的地方不止这一处。”我皱着眉说。
“嗯。”何夕拉开窗,现在太阳还不毒,吹进来的风是凉快的,她拨了拨被风吹的头发,说:“这案子,有意思。”
“明明只生了一个,却承认自己生了对双胞胎。而且每天下班和同事一起去做瑜伽,你说,这能看不出吗?”
“韦罗尼克的身体比较高大,但如果说知道快临盆还能去做瑜伽并且不被看出来…”何夕说到这里停了停,思索着可能,还是摇头说“那会是个奇迹。”
奇迹?这通常代表有隐情。
“其实,法国警方公布的信息里有更多解释不通的地方,韦罗尼克说丈夫库尔若并不知情,这很容易被相信,毕竟这是库尔若主动报的案。当然,这需要韦罗尼克真能把自己的怀孕迹象藏的天衣无,连自己的丈夫都发现不了。但还有另一个问题,韦罗尼克在库尔若外出游玩期间一直身在法国,没有回过首尔,更无法把婴儿放进自家的冰箱,并且她承认自己在2003年杀了这两个婴儿后,始终把婴儿放在冰箱里。“
我打了个寒战,想象一下如果自家的冰箱里冰着两具死尸,而日常的食物就和死尸放在一起…“如果韦罗尼克说的是实话,那为什么库尔若直到现在才发现冰箱里多了包着两具死婴的包裹?”
我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记得,库尔若看到包裹的第一反应是自家的菲佣寄放的。这说明他家的用人是可以打开冰箱的,三年的时间,连他家的菲佣都早就该发现尸体了。”
“还有一点,韦罗尼克说自己是把婴儿掐死的,但不论哪具婴儿的死尸,我都没有发现掐死的痕迹。”
“那就几乎可以肯定了,这并不是真相。可是就凭这样破绽百出的证据,法国警方居然也敢结案?”
“因为韦罗尼克真的认罪了,又一个甘愿服罪认下一切的嫌犯,当然就可以结案了。不过还是有一些人不依不挠,他们觉得韦罗尼克是在警方的压力下才屈服的,要么就是她没说出所有的事,而且精神有问题。”
“如果真是她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放进冰箱,肯定精神不正常。”我说。
“喂,你们两个,是到大唐吗?”售票员大声提醒着。
我回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连忙端起对韩国冰箱死婴案的惑,和何夕一起下了车。
车外下着小雨。雨点很细,随着微风飘散着,钻进脖子里。
居然有雾,这这个季节里,算是非常罕见的了。
淡淡的白雾,一团一团的,有得地方薄得几乎感觉不到,有的地方却像蒙了两层的纱。现在只是早上七点多,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了,这雾气也就散了。但现在,这座更像小镇的村庄,在雾气里有着难以言说的诡秘。
我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我有点草木皆兵了,不就是个普通的村子嘛。
上次来过一回,我稍一打量,就找到了通往二村的路。
走过一幢幢小楼,黄织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越往深处走,白雾竟然越发浓重起来。
风把一团雾气吹在我脸上,我深深地了口气,闻到了淡淡的河水气味。我心里这才恍然,往前不远就是一条河,河岸两边的雾气当然重了。
黄织家的破落小楼到了。我忽然想起了上一次来,那个老妪对我说的话。
她说这里很,得她连门都不敢进。
想一想,几年来这幢小楼住着的人一个个减少,不是失踪就是死亡,一直到现在,竟然空空,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打了个寒战。
绕到黄织家的后门口,那扇坏了锁的门,现在虚掩着,开了条,可以看见里面空落落的储物室的一角墙壁。黄织死后的这几天里,该有不少人来过这儿。我想基本上都是警察吧,村里人是不大会来的。
我并不打算进去,这不是今天我们来的目的,只是由于某种情绪,才牵引着我走到这里来看一看。何夕先前一直一言不发,看我绕着这幢楼转了一圈,问:“这就是黄织的家?”
我点头:“我们到别处找人聊一聊吧。嗯,我倒是有个人选。”
从黄织家往外走,转了个弯,离得老远,我就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儿有个人影。
走得近了,那个佝偻的身子一点点清晰,从雾种显现出来。
没错,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妪。她坐在自家的门前,和上次一样,在择菜。
我走到她跟前,和她打了声招呼。老妪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朝我看了一眼。这动作,这眼神,就和上次一般无二。
“什么,你说什么?”她慢慢地问。
是的,我忘了她是听不懂普通话的,就和上次见面一样,她这样反问我。
一瞬间,我恍惚有了时光逆的错觉,在这小村此刻幻的空间里,连时间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奇异的错觉让我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忘了回应老妪的话。
老人把眼睛略略眯起来,鱼尾纹从眼角放出去,割出许多条刻痕。
“哦,是你,那个记者。”她把我认了出来。
然后她把视线移到我的旁边,站得稍后面的何夕身上。那一身警服,让她的鱼尾纹立刻又深了几分。
“警察。”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把菜盆往旁边一推,站了起来。
“有啥子事?”她看着我,又把目光转向了何夕。
“是黄织的事,您上次说,是看着她长大的,有些问题要问您。”我说。
“好,好,咳,里面坐吧,里面来。”她说着把我们了进去。至于警官证不警官证的,老太太根本没想起来要看一看,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一身的“皮”就足够代表一切了。
农家造的楼,格局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放在大客厅里的家什,虽然不豪华,但比起黄织家里,要好得多了。
八仙桌,桃木椅,沙发,茶几,大电视,该有的东西都有,墙上还挂了大幅的装饰画。
“我给你们倒茶。”
“不用麻烦的。”
“要的要的。”
老人转身走进厨房,却拿了两听可乐来:“大热天,还是喝这个好。”
“是这样的,她是市公安局的,调查黄织这个案子的警察。”我把何夕介绍了一下。这话基本上也不能算是说谎。
“前几天来过好些警察呢,也有一些是上海那边来的。不过您是第一次来吧?”老妪对何夕说
何夕点头。“关于黄织生前的事,她有些要问问您。”
“问吧问吧。”老太太连连点头,非常配合。
“你问吧,知道问什么吧?”我对何夕说。
何夕点头,一开口却把我吓了一大跳。
“关于那具死尸,我想知道的是…”何夕还没问完就被我大声咳嗽打断了。还好,何夕说的是普通话,上海方言她只会听,不会说。
“是这样的,她只会说普通话,还是我来代她问吧,我是跟着她来采访的,她要问什么我都知道。关于死者,也就是黄织,她想多了解一些事,警方怀疑她的死可能和她失踪的孩子有关系。”
“她女儿,周纤纤?”
我点头。
“这个小姑娘,一声不响的,最喜欢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个死人一样。我看,没准比她娘更乎。”老妪一脸嫌恶地说着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尽管周纤纤失踪已经有几个月,却一点也没能起老妪的同情心。上次来我就觉得她对周纤纤也很不待见,没想到成见竟然是这么深。
“黄织还生过其他小孩吗?”何夕问。
我一边把何夕的话用上海话转述给老妪听,一边在心里摇头,何夕真是太直接了点,本来还想从周纤纤身上慢慢绕过来的呢。
“没有了,三年前怀过一次,不过产了。”
所为的产,肯定是指生下纸婴的那一次。
“除了这之外呢,还有没有怀过孕,你好好想想,这对破案很重要。”
老妪不假思索就立刻摇头:“肯定是没有了,都一个村里的,住得又这么近,错不了。黄织是结婚之后第三年生的周纤纤,生完之后村计生委给她做工作,就去上了个环,过了三年,因为不好,又去医院把环拿掉了。一拿掉就又怀上,就是产的那一胎,产后她脑子就出了问题,而且命这么,还有那个男人敢接近她。”
我看了看何夕,何夕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她上过颈环,切开来看的时候能对得上。生育后大多数人都会有些颈糜烂,再上环,时间长易发炎症,她说不好就是这个意思。”
“肯定的,她就怀过这两次。她那把身子骨,怀孕的时候太明显了,藏都藏不住,不会错的。”老妪又说。
黄织体型瘦弱,如果说韦罗尼克体型高大,隐藏自己的怀孕迹象还有一丝可能的话,黄织却是不管怎么样都藏不住的。
根据法国警方的检测结果,两具死婴的死亡时间距今三年左右,再怎样误差,黄织这个被冰在韩国冰箱里的孩子,都不可能早于周纤纤出生。儿周纤纤出生后黄织就上了颈环,过了三年左右拿掉环就怀上了纸婴,之后就发了神经病,再没有男人接近过她。
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库尔若从自家冰箱里发现的两具死婴,其中一个就是纸婴的同胞兄弟,把婴儿得只剩下一张纸的同胞兄弟!
三年前,黄织在医院里说的那些话,竟然是真的!她肚子里真的还有另一个孩子!
这说明了什么?
我简直无法相信根据逻辑得出的推论:顶级的大医院,蓄意偷了产妇的婴儿。
不管是为了拐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都是一宗骇人听闻的大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