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旨邑正随意搪,原碧突然问道:“你怀孕了?”
旨邑似被击了一掌,身体往后一缩:“造什么谣?”原碧说她凭直觉。旨邑立刻想到谢不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竟如此不负责任地张扬给原碧,可恨。旨邑抑住怒火,骂原碧的无稽之谈。待谢不周过来,她片刻不能忍耐,责问他为什么出卖她的隐私。谢不周脸震惊,说她不信任他,他感觉很受伤害,因为他爱护她,保护她,不可能做一丝于她不利的事,讲一句于她有害的话。旨邑便告诉他原碧的言行,谢不周分析,也许秦半两突然决定不和原碧结婚,原碧首先怀疑的就是旨邑。
“我倒希望真的怀了秦半两的孩子。爱。婚姻。孩子。家庭。光明正大。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旨邑的声音如从地窖里传来。
“不要幻想逃避现实,面对它,不管结果如何。那个水什么,他需要时间,这是一件伤筋动骨大动干戈的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旨邑,我相信你会爱护自己。”谢不周说。
旨邑沉默不语。她在想水荆秋,明天,后天,他能否令她惊喜。
“你每天到医院来,史今知道你是来看我么?”旨邑问道。
“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都一样。实话说吧,我没有结婚。”
谢不周不像说笑,旨邑还是不信。谢不周说信不信都一样。旨邑问为什么没结婚。谢不周说算命先生算到他短命。他很严肃,旨邑听起来却像开玩笑。她糊涂了。她觉得从来不曾懂他。
谢不周拿出一个红色MP3,说下载了很多歌曲,有钢琴曲也有摇滚乐,听腻了他再给她换。他正教她如何使用。这时,肤雪白的护士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对谢不周说,你子情况稳定,可以出院回家休息,有什么问题及时来医院。谢不周不作解释,像个丈夫的样子,问护士一些注意事项。旨邑低头不语。这几天谢不周穿同样的鞋子,鞋上有明显的灰尘,子也不像以前干净如新。她抬头看他的脸,很奇怪他的相貌,和以往不同,她从没发现他如此刚、坚毅与冷峻。从她住院起,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张冷漠的面孔只是对她说面对现实,不许哭。她看着他,慢慢地竟看出了几分“丈夫”的味道。
这个秋天的萧瑟意味分外浓烈,秋雨奇多,湘江水浊黄不堪,飘浮的水草及碎烂布块,废弃木板,无不随波逐,大约是哪一处涨了洪水,经过千山万水,至此处,余下这零星狼藉。人人都在经历天灾、人祸,到处都在发生意外与死亡。那些内心的遭遇,精神的摧毁,体的蹂躏,如浮草碎布那般,终将飘浮于岁月之河,归于地下之海。没有一种容器能永久储藏爱与记忆。没有一种情感比仇恨更辛苦。一种日常生活如湘江大桥上的车,循规蹈矩。不遵守规则必将导致车与混乱。
在医院时,水荆秋给旨邑来过电话,只是问她的身体情况,她不告诉他正住院。她说闷。他说闷就散散步。她说吃不下。他说想办法多吃点。她说他们很强大,会把她折腾至死。他说让你受苦了,让你勇敢的小身子受苦了,好好保重。她听他温柔体贴,以为境况有变,不喜悦。可是,这突然的希望之光反使她产生另一种恐慌,她不敢想象她真的和他结婚,在哈尔滨生下一双孩子,开始他和梅卡玛式的日常生活。然后在某一天,水荆秋背着她有了另外的情人,他们私底下快活,而她茫然不知,浑然不觉,或者装聋作哑,忍痛求全,那实在太可怕了。最难以置信的是,她会由情人变成子。好比野菊花移至家庭的花盆,它将如何适应直径不超过花盆的生长约束,如何足于一盆花土的营养,它的须是否会穿透花盆的瓷墙瓦壁,向更广阔的空间攀爬。它是否足于一勺水,一窗阳光,以及罅隙的风。
一瞬间,旨邑对结婚生子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接着,水荆秋和她谈养孩子的艰难,他为那一个儿子吃尽苦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放弃了很多机会。她听出他谈话的苗头,他正在动之以情,意起她的怜悯与同情。而她从不觉得有谁比肚子里的孩子最无辜,他们的父亲费尽心机不让他们出世,他们相约结合在一起的力量,似乎也无法撼动一个父亲的慈悲。她说每个父亲都在付出,有谁因此累死,因此后悔死?她见到那当父亲的快活:让儿子当木马骑;欢喜地与人分享儿子的童稚之趣;拍下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感受儿子带来的骄傲与自豪…即便你被迫当了父亲,你也意外地获得了当父亲的幸福。他说你不懂,孩子是永远的牢狱,你就是一个狱吏,看守他,担忧他,夜以继。旨邑,你把孩子做掉,我仍然爱你,你仍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女孩,是我最心疼的孩子。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一辈子都是你最能信赖的人。
旨邑看不见水荆秋,无法想象他说这番话的模样。他在费力地表现他的彷徨与痛苦,无奈与罪孽,语气仿佛“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她并没兴趣看他的表演,在她身怀一双孩子的时候,她应该是主角,所有悲伤的绝望的感天动地的台词,应该成为她的独自。水荆秋表演越动情,越了心底最本质的想法,她捕捉到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那难以掩藏的父子情深,正是他抛下一双孩子的潜在原因。她不想歌颂他此时的父爱,只是更为腹中的孩子感到冤屈与不平,嫉妒他在地上奔跑了多年的儿子,他不知道他有两个兄弟(姐妹),正孕育在父亲的情人的子。
缓慢平和的交谈,没有谁的音调高出“阿弥陀佛”似乎双方都在让步,反而承让出使人不知所措的巨大空间。
然而,她一想到,她的一双孩子将扔进装胎尸、鲜血模糊的垃圾桶,心就难过,痛,疯狂。母尚有本能在危险时将小护在翅膀底下,她绝不可能目睹一双孩子血模糊的惨状。她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孩子。
她感觉到,这是一场战争,和水荆秋,和梅卡玛,和自己的遭遇之间一场战争。
我们来看旨邑这同样困苦的一天。水荆秋打来电话问旨邑堕过几次胎(仿佛他开始为她考虑了),旨邑感觉幸福的光芒从云中透,周身温暖。她如实相告,她的子绝不能再承受堕胎之难。水荆秋苦叹数声。她在这一刻感受到水荆秋的动摇与慈悲,过去播种在心底的爱,发出同情之芽。然而,周围土壤及环境并不适合生长同情,那芽出土即死。她的意志与信念已经长成一棵大树,水荆秋知道,他这只蚍蜉无力撼动它。
沉寂的等待中,旨邑的眼前不断幻化出关于孩子的美好画面,而现实总是如一盆污水将它脏。
翌,水荆秋又打来电话,她感觉他面目狰狞,嘴犬牙错,狼牙暴突,两眼猩红,万分凶狠地视她、威胁她,浑身长竖起,人全失,朝她咆哮怒吼,仿佛要以此吓退她,征服她:
“四十多年来还没人能牵着我的鼻子走。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归你,我身边的孩子谁也不许碰…”水荆秋突然不“呃”了,十分畅地说出这几句话。
旨邑看到他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时而两腿站立,时而四肢着地,或者双手撼树,让纷纷落叶与沙沙声响为他呐喊助威。
“天啊!”她惊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水荆秋,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挨他这一重击,当下痛得缩成一团。她从没想过她和他之间会诞生恶人和善人,她从没想过要以善恶来对一件事情作结论,也没想过高原时探进她身体的那只温暖的手,竟来自于一个恶人。
“昨天下班回家,看见儿子把他和他爸爸妈妈的名字写在围墙上,我心如刀割。我想清楚了,就算是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你要恨就恨吧。”他说。
“天啊!”她浑身哆嗦,握电话的右手抖得特别厉害“天啊!”她连续喊了几声,左手绝望地停在腹部(她的一双孩子帮不了她),说不出除此之外的任何字眼。对她来说,世界上任何噩耗都抵不上他这句“这个恶人我当定了”的话。她强撑住不让自己晕倒,牙齿打冷颤似的发出磕碰的声响,张开嘴大口气,牙齿将舌头磕出了血,但她对此毫无知觉。她站起来,没迈动半步,复坐下来,茫然四顾。她在这一瞬间老了。迟钝。呆滞。步履蹒跚。被扑灭了春天的最后一丝生气。
“知识分子+佛教徒=恶人。”意识重回大脑,体内暖意苏醒时,她首先想到这个等式(无疑,是水荆秋自己填写了等号后面的结果)。
“你还信佛吗?”她无法思考太多。左手轻抚腹部。她不能大喊大叫,不能吓坏那一双同样可怜的孩子。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管不了。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他完全是穷途末路的冲撞。
“你是佛教徒,多年烧香拜佛诚心为善,现在当了恶人,怎么向佛祖待。”她见他连多年的信仰部不要了(这不仅仅是与信仰有关的事),进一步追问。
他对此避而不答,只是说:“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她说:“伪信徒是没有资格死的。你的死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的死能解决所有问题。记住,你要想死一定要学日本人切腹,因为肝肾以及周围的脂肪是感情和生命的寓所,你的灵魂寓于腹部。如果你有灵魂的话。”
她话未讲完,他鲁地挂了电话,她脑子里活跃的话语东突西撞,它们是她的子弹,渴望向他的膛。她给他拨过去,而他已关机。
“教授,我们来谈谈善恶。”她很想对他这么说。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湘江死了,尸体卧在山脚下。风景也死了,只剩下焦黄的脸色。过去的两天时间,旨邑和水荆秋越谈越僵。她没耐心,更无哀求,以硬碰硬。水荆秋的意思是,只要她坚持生孩子,他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哪怕有朝一必须面对法庭。她说她把三条人命都给他。他无所谓。他的决绝像一把利剑刺中她的心窝。她说她要以恶制恶。他无所谓。把手机一关,躲起来了。
关于水荆秋的温文尔雅,竟是幻觉。旨邑的仇恨比刀锋更利,愤怒使她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她想立刻扑上去撕咬他,撕咬他的灵魂,撕咬他的良心,撕咬他作为知识分子的那一部分。
旨邑在阳台横躺,死了一般。一个声音悲悯,一个声音仇恨,它们在天空中碰撞出强光,映照她失血的脸。她麻木不仁。一个人漂浮在黑夜的海,没有亮光。水荆秋的声音像闪电划破黑暗:
“这个恶人我当定了。”
“就算十个孩子我也不换这一个。你生了我也不会认。”
“我只要和我现在的儿子在一起。”
“随你怎么着,我等着,即便是死亡。”
被他的话鞭打,她的知觉醒了。他的话鞭打她,她感到清晰地痛。他的话如荆棘条,轮打她的灵魂,她的体,它们沾着她的血,她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臃肿,最后像一条圆睁双目的毒蛇,将她紧得透不过气,喊不出声,哭不出泪,她双手扯住这毒蛇冰冷的体,别过脸去。这冰冷的蛇是他的舌头,他黏滑的舌头,曾是,是花,是春天,是可口的菜肴,它温暖体贴,它进退有方,它扫她的灵魂。
她依着十字架站直了身体,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脸。那张脸肯定变了,或者戴上了面具,或者摘下了面具(她不能认出来),混在人群中看她的苦难,毫不动容。她努力回忆他的样子。他比江水混浊的脸色。他比斑驳古画更模糊的温和。他如鸿般沉重的身体。他或许正携带子,夹在这沸腾人群中享受生活的意外与快慰。梅卡玛是那样拔的女人,面色柔和,目光锐利。他那世上的儿子,四肢健全,没有兔与豁牙,没有小儿麻痹症留下的遗憾,没有智障患者的散漫眼神,他是一条早的小狼狗。
她左手停在腹部。她摸到了他的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他不要他们)。他们只是B超图上的两颗小黑点,她突然觉得他们好重,仿佛再走几步便将摔倒在地。
“做母亲是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她挣扎着说出这样的话,左手停在腹部,不住泪面。她感到一双孩子在对她说:“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她看见那推婴儿车的母亲和扭头笑看母亲的孩子。
教授的确躲起来了。水荆秋教授为何选择躲起来。她的小跳蚤不明白。她无望地打他的电话,意外地接通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该谈的皆已谈尽。
“我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水荆秋教授说,像是谈他吃了一种陌生的水果,再见到这种水果生理上便产生过敏。
她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几乎就此可以认定他是小人,可以全盘否定过去的感情,包括他的人格、他的品。他简直是块糙的石头,更精确地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全无良玉的品质。她为腹中的孩子感到羞了。
“水荆秋,染上你,是我的不洁,是我一生的辱。”她几乎这样喊出来。巨大的呕吐冲动堵住了她的嘴。“啊,啊,现在见到女人就恶心?什么东西,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呼哧气,愤懑无言——和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
旨邑不想和他再谈孩子。这个从此“见到女人就恶心”的男人,将如何继续他与梅卡玛的夫生活?怀着鬼胎的教授将抱着贞牌,排除干扰和梅卡玛温存,那是个悲壮的场面,历史教授一定为此羞愧万分。
旨邑意识活跃,暗含着报复的快意。然而,她很快熄灭了怒火,缓缓说道:
“你恶心女人,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恶心的是你的孩子。你恶心你的子。你恶心你的冲动。你恶心你自己。水教授,恶心不能解决问题。孩子不会因你的恶心而死。你为什么不去爱你的孩子?像我这样爱他们。像爱你活在世上的儿子那样爱他们。也许那样,我们就得救了。”
她左手停在腹部,替他们难过,他们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将人的一面朝向他们。
阿喀琉斯尾巴轻摇,赞许似的看着旨邑。旨邑望着阿喀琉斯,眼泪下来。
水荆秋教授依然鲁地挂断电话关了手机。她愣了一下,接着狂笑不止。一瞬间泪面。她仍然愤怒,对他态度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他没有让她心服的理由,只有逃避。
后来,她对着墙壁大骂,骂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伪君子;薄情寡义、虚假猥琐的斯文败类。她砸碎了茶杯。她掮自己耳光。她将嘴咬出了血。她发誓他休想与梅卡玛花前月下,恩爱情长,他更无资格再享天伦,他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对她的惨无人道的毁灭之上,他的家庭必须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暮色慢慢入侵,屋子里填了重铅的空气。孤独随天黑来临。她左手停在腹部。此刻她还有孩子——那B超图上的两个小黑点,他们正在做梦。她抚摸他们。从发现他们到现在,不过十天时间,她好像和他们已经相处很久。她渐渐快乐起来。她不需要水荆秋了。她翻读育婴手册,了解妊娠期间的饮食、心情、胎教及后来的哺育,仿佛看到一双孩子正嗷嗷待哺。小手紧攥她的手指头。在屋子里爬。咿呀学语。听她读童话故事。他们也许喜欢音乐舞蹈,绘画作文,也许只爱调皮捣蛋。总之他们是她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早上,一想到就这么便宜了水荆秋,原谅他置她于死地而不顾的凶恶态度,她后悔了,仿佛将扔掉的某样东西又疯狂地捡起来,一并厌恶自己的轻。放弃恨使她感到空虚。恨是通往水荆秋的唯一途径。她不能容忍水荆秋毫发未损,在哈尔滨滋润美满,不另结新。
在朔,梅卡玛的突然造访,打散了旨邑与水荆秋这对野鸳鸯。水荆秋再见旨邑时,给旨邑带来一块红色方巾,中间一对鸳鸯五彩斑斓。那是他在朔买的民间刺绣。她还笑着问,方巾中的鸳鸯是不是原配?
现在,这块方巾盖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而鸳鸯已经死了。
她剪碎它们的尸体,却与鸳鸯抱头痛哭。
她坐在江边的缓坡上。一艘运沙船慢慢行驶,船舷与水面几乎一致,仿佛正在下沉。天空难得一尘不染。天边有一团巨大的浓云。硫黄的云中滤出橙的光,贴在她狭长的背上。树林抹了同样颜色的边,树叶跳跃闪亮。毫无疑问,树林里,那干瘪了的松果一定无打采,挂在瘦的树上随风摆动;地面有深棕色的枯死蕨类、枯叶,踩到山榉果实的空空外壳,会有毕剥声响。如果泥土被雨水浸透,冷气透过鞋底往脚板底钻,一直凉到心里头去,证明即将进入南方的冬天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既孤苦伶仃,也无牵无挂。鸟儿仍然快乐,从一枝丫跳到另一枝丫,从一个山头飞到另一个山头。没有鸟,冬天的树林就像病房一样了无生气。
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岳麓山了。他注视她的脸,很向往进岳麓山的样子。他看得见隐藏在她面孔里的别的思绪。她的头发更长了,披在狭长的背上。头发也瘦了。一张脸更加小巧。不论何时,她眼睛里总有坚强的冷光。这一切使他非常不好受。
他掏出一包烟,很不利索地出一,点燃。ZIPPO火机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
“你也抽烟?”她问。在她印象中,他从不抽烟。
他不知其味地了两口,面容冷峻地说:“我一直抽烟。”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还是摇头。他接着说:“你现在脑子都是仇恨。”她点点头“我要用三条人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报复他。”他说她傻,一生的仇恨比爱更累,更不用说仇恨及报复的价值“无辩息谤,不争止怨,停止仇恨只需无爱。如果你还爱他,就多想他对你的好;如果你不爱他了,就更应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来。”
她不想便宜他。她每天都在经受教授那穷凶极恶的话语鞭打。一想到他躲在开着橘灯光的家庭中,像一个准备接战斗和冬天的鼹鼠,一边牢筑阵地,储存食物,一边磨刀霍霍,她一定要给他家里投上一颗炸弹,鱼死网破。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旨邑,你晕头了,你已经失去许多,不能再将自己搭进去了。一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还会对谁负责?水荆秋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有他的理由,正像你有你的理由一样。”他着急了,烟在他手里抖动。
她沉默不语,岿然不动。风掠起她的头发,她仿佛就要乘风而去。她想过了,如果失去孩子,她的生命便是全军覆没,余下她的身,不过是一截枯柴,烧了,也只是一缕青烟。即便谢不周是太阳,她也不是向花,不分青红皂白地追随太阳。生命以及生存的意义,并非太阳全部赋予。
“不周,求你一件事。”她说。
“你讲。”
“我死了,请你在我的坟头种上白色的野菊花。”
“没问题。但你不许做傻事。另外,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不许死在我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