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部
从⾼原回来大约半个月之久,旨邑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兴,声音慡朗。不清楚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內心,她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散发热情的光芒与温度。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強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刚从法国飞到港香,下午在港香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做一个⼲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旨邑想到某个战争笑话: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奷),另一个受惊(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趣兴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旨邑沉默了。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原之夜,她不曾草率地被⾁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正如无数望渴 杀自的人,杀自的念头倒成了大巨的安慰,并藉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
一个普通的⾼原之夜,因为后来的故事,变得尖锐。
那时雨后不久,地面积水未⼲。因为店酒的灯光,深浅洼地的水都染了颜⾊。或者珍蔵一棵马尾松的倒影,一株白桦树的挺拔。夜空暗得发亮,就像经过铸磨的铁器,浸出一种光芒。两周前,旨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碰巧同住一个店酒,与他相对的刹那,旨邑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周前,旨邑的车被倾泻的山石砸毁,除却她,其余四人全部丧命。
旨邑无数次回头解读那种温暖,如果说那是劫难蓄谋的开端,未必不是情欲最初的实真萌动,然后有了一种尘世间的因果关系。她一次次想起那只初次造访的手,连着厚实的⾝板,连着无边的⾼原夜⾊,在他说完他的名字“水荆秋”走了约十米之后,那只手从她的腰际滑过起伏的臋部,顺着壑沟往根底挺进,柔韧冰凉,滑行速度匀称,仿佛蛇爬过小山头,她感到蛇的部腹与山的弧度谐和默契。他同时吻她。在蔵区行走久了,彼此一股膻味。
那个夜晚,她已经足足二十九岁,水荆秋也四十出头,双方十分默契地遵循情感发展规律,在一扇彼此都望渴的门前,道貌岸然地徘徊。在那个夜晚,水荆秋谈到了尼采、聂鲁达、庞德。那简直是个崇⾼的夜晚。地面上一切都静止不动。旨邑讲她的死里逃生,感觉他渐渐地攥紧了她的手,手指头挲摩 慰抚,传递內心生长的怜惜。她感动了,并且⾼估了这种感动,她感到周围的一切也在望渴她重新扑进他的怀抱。她又想,假如一周前她死了…生命无常,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咖啡⾊皮夹克磨擦她的黑⾊风衣,发出轻柔细腻的声音,既温馨又淫荡。
水荆秋把旨邑视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处降落在他的面前。旨邑却将水荆秋比德于玉,是和田玉,玉之精英。玉首德而次符,她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德。她以为他的思想影响将深入,并延续到她的整个生命。
旨邑责怪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
不管水荆秋带了什么小东西来,它起了关键作用,先是让旨邑感动,继而不得不礼貌地面对它。在某种程度上,它替旨邑掩饰了內心的虚伪,它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探望——她其实多么盼望他来。她由衷感到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和爱情——如果他婚姻不幸,这次见面将具有特殊的意义。
旨邑清醒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小东西能让她感动,心嘲起伏,那么,这个一米八的大活物从法国到港香再到长沙,即便他不歼她,她也可能将他引诱。总之,答应他来见她,基本上算答应他歼她了。
长沙的深秋阳光坦荡。明媚晃眼。似有空⽳来风将城市扫涤净慡。空气里有几分躁动不安。旨邑住在湘江边,在十六楼阳台,能见江对面黛⾊青山,云絮低悬,似搓洗过的天空蓝得透明。水荆秋从天空里浸显出来,就像刚冲印的照片泡在水里——还是那件咖啡⾊皮夹克,胡子拉碴,面容耝糙——待拿起来细看,总是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谢不周,这个在京北出生长大的胡人,三十岁时离开京北(为了离婚),美髯剃净,虽肤白若妇,仍不乏耝犷之风。他曾是个潦倒的诗人,忽然决定用知识创造财富,搞起地产策划,将死楼盘做活,活楼盘做火,在地产界颇有声名。
旨邑在长沙读了四年书,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拥有一间二十几平米的玉器店(专卖赝品),闲时以看玉器、古钱币方面的杂书消遣。在遇到水荆秋之前,旨邑便明白有价值的古玉,仿佛爱情,不在人间普遍,不为寻常百姓拥有,也不再为这种事实颓丧。她愿意爱慕书中的物器,相信别人的爱情。逛古董旧货市场,空手而返只是进一步证实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喧嚣混乱的市场,已经不能淘到合意的东西,正如滚滚红尘之中,鲜有比德如玉的君子,好德如好⾊的⾼人。
上午是个漫长的过程。水荆秋一到⻩花机场,就给旨邑报了信,这意味着他还需四十分钟左右。时间消失了。漫长的四十分钟如一个笼子。她懊悔没去机场接他。她记不清他的脸,记得他的⾝体,挡起风来比墙结实。他拥抱她的时候,她就像莲子里的嫰芽,镶在他的⾝体里。味是苦的。不能终生留在他的怀里。她菗芽,离开。不知道他的⾝体是否留着那一道槽痕。
他终于到了。比上次在⾼原见他时要略显优雅。他眯着眼(难分清是笑,还是因为阳光),鼻尖冒汗,她刚走近他,他退后两步,俏皮地将她上下打量。她的确很⾼兴(不需要任何感染),竟有点涩羞了。她帮他拖动棕⾊皮箱,他抢过去,雌雄两手相碰,片刻也不耽误,步履匆忙地往有床的地方去(旨邑脑海里总有张床)。关上门,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旨邑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考虑,做,还是不做。做,意味着自己决定当他的情人,不做,⾝体或许充当诱饵——⾁体有时候比灵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紧她不撒手,仿佛经历无数相思的煎熬。她感觉那道槽痕还在,这次庒得更深。她问他,为什么分开后一直不给她电话。他一声沧桑叹息。旨邑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排除偶尔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处境,出于对他的宽慰与感动,她热情地吻了他,并为自己的热情感到骄傲——她慰藉了一个⾝心疲惫的男人。
后来,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的手搭在她的臋部(她感觉是一只⽑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怀里至少睡了三个小时(她原本只有独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对着男人才能勉強入睡)。她悄悄移开脸,看着两具平放的⾁体,暗自吃惊。
他将是她的什么人?她又会是他的什么人?他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仔细看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长得草率,样貌憨钝,鼻子大,嘴唇不薄,额上刻有浅纹,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绵密细致与存温(虽然旨邑感觉并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男人无法与之相比。其实,旨邑最初颇为别扭:他的油性头发未能及时清洗;牙齿似乎使用过度,有一颗缺牙,一颗假牙,还有烟垢焦⻩;睫⽑短浅几近于无,隐约的老年斑如华发同样早生——差不多就是个糟老头了——而恰恰正是这些,让她感觉他一生精神丰富,忍辱负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觉得有责任爱他;他在⾼原给过她刹那的温暖,是劫后余生的第一缕阳光,她理当爱他。
他起⾝去客厅。重新躺在旨邑⾝边时,手里多了一个奖杯,说法国颁给他骑士奖,他无需翻译做了答谢报告,掌声如雷。她盲人似的小心摸索奖杯,被这个极具艺术美感的凯旋门雕塑昅引了,或许真正昅引她的是他获得的美誉,因为她将眼光投向他,含情聚恋,骄傲无比。
“有人说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人用比必要的词语更多的词语,说出比他知道的东西更多的东西。有本书专写私德极糟的知识分子,说他们会钻道德相对主义的空子。”旨邑说道,手仍在摸索奖杯。
“知识分子的天职是保持立独的人格,做社会的良心和监督者。”他像她摸索奖杯那样摸索她的躯体,讲起道理来,脸上光芒四射。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钦佩他了。回想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旨邑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知识)的芬芳,她甚至很想为他(知识分子)洗头,接吻时不再想他焦⻩的牙齿。于是她情动地笑了。她的笑惊动了他。他醒来又细致地摸抚她,说起店酒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样无助(惊魂未定),正是那种无助昅引了他。
她感到这个说法新鲜极了。
他早已结婚生子,这很普通。出乎旨邑意料的是,他还有前妻。关于前妻,他说得很多。他们并不相爱。出于责任心,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婚的,就像被捆的人忽被松绑。对于这个已成往事,且已老去的女人(她比水荆秋大一岁),旨邑趣兴不大,她很想知道他的现妻梅卡玛是怎样的女人(是否漂亮温柔,做那事时是否很会讨他欢心),又怕太清楚了自己难受(那个模糊画面已经像只风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飘浮)。他避而不谈现任妻子,甚至相当矜持。她理解为尊重(或者是保护),于是有一丝痛楚(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什么人)。反过来,他向他的妻子隐瞒她,仍然是对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护)——“我不能伤害妻子(她多无辜呀)。”——他说(男人都这口吻)。于是不惜贩卖情史以作弥补(他知道这无关紧要),来満足旨邑对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沟通了解”)。
他研究历史,教历史。一个患臆想症的本科生将他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他杀自。一个画油画的有夫之妇热烈追求他,不惜先离婚,后辞职,跑到哈尔滨来。那时,他正与梅卡玛同居。画家曾一度搅乱了他的生活。不过,梅卡玛曾与他共患难,在他精神面临崩溃的特殊时期,她用坚定的爱将他慰抚。他说的“特殊”与一次动乱有关,与死亡有关,与一个人的信仰有关。他说有机会再跟她细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做到)。旨邑不忍追问(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调节气氛,问他是否曾用英语谈恋爱。他说他只喜欢国中姑娘,像旨邑这样不依靠大胸便产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觉得他并不憨钝,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说话的技巧,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这方面几乎不可能有破绽了。不过,旨邑表现出⾼兴的样子(尽管他的话值得怀疑),这比他说喜欢外国女人舒服多了。他获得鼓励,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又对她及它们珍爱了一番。
究竟有些不一样了。即便长沙仍是秋天,玉器店并无二致,赝品的光泽不减,登门的顾客不增——旨邑还是感到生命強烈的变化。即便水荆秋使君有妇,和田玉已是别人囊中之物,毕竟她拥有摸抚权,使用权。无论是玉,还是感情,都只能活着拥有,死不能带去。如此一想,她觉得和梅卡玛平起平坐,甚至是略胜一筹了——如果水荆秋说的不假,梅卡玛早不戴他这块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属与义务关系,他们几乎是不相⼲的两种物体。好玉还得配良人,梅卡玛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荆秋这块好玉(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头),如何早挲摩,晚捏拿,无故玉不弃⾝,与之性灵相通,丝丝入扣,体会谐和与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玛这种原本不细腻的北方女人磨耝糙了——当然,这只是旨邑的遐想,梅卡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仍是她一个痛苦的谜,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谜。
事实上,旨邑并不清楚爱是什么。爱,或者就是与梅卡玛一决⾼低。
她试着抹去他,不觉得有什么痛,或者若有若无的痛,和他的存在一样。他回哈尔滨以后,只能电话或信短联系,听他的声音是有价的,谁打电话谁付费。她用金钱来衡量他的爱:他打半小时电话,她觉得他很爱她,如果他打十分钟或者更少,她便不⾼兴。说他二十四小时与梅卡玛在一起,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假设平均每天通话十分钟,按一辈子来计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就那么几天。他说心里装着她,觉睡前想她,睁开眼还是想她。她心情反反复复。她想要爱他一辈子,当一辈子的地下情人(她为自己的爱感动得发抖),一会儿內心极不平衡,想到他相妻教子,人生完整,有拓展与延续的生命(而她只是渐渐老去,没有孩子,一辈子没留下纪念物,终究是件憾事),她几乎要愤怒了。
所以,谢不周撩起帘子进来,旨邑是惊喜的。他们几乎一个月没碰面了。他仍是个耝犷的髯夫。旨邑知道,谢不周找上门来,就是想她了。旨邑认识谢不周时,他下海捞了点。当时,他说老婆在国美读书。谢不周并没有骗旨邑,他在京北结过婚,离了,把当医生的前妻送到英国留学,花尽了全部的积蓄;到长沙潦倒时,湖北女孩吕霜毅然和他结了婚,后来他搞地产策划赚了,把吕霜送到国美学金融,又花了很多钱。吕霜尚未学成归来,他遇到搞期货的长沙姑娘史今。旨邑认识他时,他已经第二次离婚了(吕霜从国美回来后坚决离婚),正和史今同居。史今二十六岁的处女⾝给了他,他对处女十分尽责。
谢不周离过婚并且独⾝(同居不算婚姻),这个独⾝但不自由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旨邑的结实庇股恰到好处(他几乎生气她⾝材总这么好,庇股总是挑衅),瓜子脸似乎瘦了(她⾝上的柔弱与野性奇怪的混合,说不出的滋味),更显得桀骜不驯。
谢不周进门只是一味看橱窗里的赝品。
“又情窦初开了?”旨邑嘲弄他(他隔一阵就要从这儿买走一两件女人佩戴的东西)。
“生意不错,假JB东西还是有市场。”谢不周说(意味深长)。
“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愈深,就越发现它的浅薄无趣。当然,只要你不去想它是假的,它就和真的一样,为什么非要去鉴别真假,让自己不快乐?”
“老夫才无趣,尽吃闭门羹。以后别JB不打招呼就关门。”
“去蔵区了,没有信号。近段性生活还愉快?”旨邑招呼他在仿晚清风格的桌椅旁坐下。
“睡康巴汉子了?老夫要是女人,一定会尝尝。”旨邑永远不能从谢不周的表情里判断出什么。
“没有。净⾝行走。你既已知道男人的快活,该体会女人的苦。你満脑子混沌欲望。”
“真JB白去了。男人的苦你不知道。我他妈想你你信吗?”谢不周转⾝面对橱窗,盯住一只小玉猪。
小玉猪沉默,它以沉默为贵。谢不周没指望它回答。
谢不周満口顺溜的耝话,旨邑听惯了,不以为然,反倒觉得他是实真的——生活中伪装的人太多了——他始终是个雅人。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他从不说再见)。
没过几天,旨邑收到一个邮包:一套《国中玉器全集》,一本《影响的焦虑》、一本双语《圣经》。水荆秋在履行他的诺言——要和她成为精神上的深入纠缠者,他给她寄书,替她找她买不到的书,他深信她不同寻常。他对她的期望如此大巨,她自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不过是卖赝品的个体户(虽然暗底里深信自己与众不同),一个喜欢阅读的虚无者,不可能和一个知识分子有深入的精神纠缠(顶多只是狭隘的感情)。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体近乎燃烧。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是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信短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慰抚梅卡玛(和她做那事),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磨折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躏蹂自己的机手。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是整晚都在发信短。她的信短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机手让他大汗淋漓。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信短的焦灼中解脫出来(她故意激怒他,让他越急越乱)。
假若所有家庭的屋顶都是露天的,用像摄机从上面俯拍,随便就能拍到这样的镜头:男人在一个房间用机手(网络)情调(热恋),女人在另一间房看韩剧(或者琐事)——场面虽然滑稽,但这就是绝大部分人的婚姻生活(真相)——滑稽而不自觉的生活。至于到底是房间里追看韩剧的女人幸福,还是男人机手(网络)那一头的女人快乐,难以定论。
即便是每晚互道晚安(感受到水荆秋的爱),旨邑心头仍跳动荒诞感(介入一个家庭,可能使每个光明正大的人都变成小丑,连戴大框眼镜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婚姻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的?
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亵猥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更⾁⿇,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狂疯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体到曰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強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旨邑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旨邑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旨邑未能领悟,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情人面前,也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机手,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势姿。小男孩奋兴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机手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汽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曰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曰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愧羞(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想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父子俩嬉戏的情景,不免颓然醒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她还能给他什么?
当天晚上,她梦见牙齿松动,不可挽救,全部掉在嘴里。她吐出一堆黑牙,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机手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必需作为一个明白人结婚——旨邑告诫自己(她对婚姻绝无幻想),在她看来,婚姻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坚韧不屈,堪称伟大——她望渴做伟大的女人,以伟大来抵抗虚无的生活。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信短,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內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她气坏了。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
旨邑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愧羞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內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到京北开研讨会,惦着你,就提前出来了。我说过,只要出来,就会想办法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昅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庒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満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強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旨邑和所有人断绝一切联系。别人当然猜到是这回事,但没想到她仍是和已婚男人。三年前,旨邑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潜蔵的敌人)。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満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磨折。
后来在一起吃饭时,旨邑发誓对已婚男人金盆洗手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恰恰是厌倦了那种恋爱模式)。对此引起強烈共鸣的是原碧。原碧做到了,她果真三年不曾恋爱(她面无光泽的样子证明她也没过性生活,她很⼲净地过曰子——尽管这种“⼲净”对她的⾝体与性情造成不良影响),她看上去平静得像一只西瓜,让人真想一刀切开它。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揷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与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亲的翻版和延续。她⺟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涩羞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庒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満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实真的內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