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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经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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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打出列车晚点的红字。女人退到偏僻角落,背靠廊柱,敛身密集的高级动物当中,嗅着雌雄混杂的气味,混沌无边地想了些人世间的事情。时为三月十七,周六,蒙蒙雨。女人平素喜欢城市的哭哭啼啼,感觉骨子里的风情曼妙,也似这般得以释放,与那个佯装冷静,要解析世界与人的所谓作家毫无关系了。

  列车持续晚点。上帝在为女人安排什么?未知的遐想被女人挼,如手中的车票皱得面目全非。无聊中研究了一番车票的皱折纹理,想到过去的感情,正是由于缺乏耐心而毁在手中,便觉有只经验的毒蜂扑过来,将心蜇肿了一大块。不久,经验使女人从容摆困扰,恢复理性。它如发丛密的小动物,随时跳上女人的双膝,供女人暖手。女人习惯性地回到“作家”的身份上来,亟速消除了心头的肿。眄物群中的雌雄相偎,瞵不明职业者的愚钝腌臜,看身着西装蟹行的腽肭雄,睒小本商人横系的包,睹鬅鬙艺术青年指上盔甲般厚实的戒指…女人暗自捕捉那细微处暴的人隐秘,有着白色运动服的雄打眼前穿行,如鹤过群,不知私底下他揽了谁入怀中。

  没有行李,寻号入了座,扫一眼对面的空位,数车窗上的雨珠,回到“女人”的身份,愁肠百转起来。旅客稀稀拉拉地上了车,树苗般栽进座位坑里,生长各自的情绪。一个圆脸姑娘在女人旁边坐了。女人占了她靠窗的位子,她并不介意。女人与她无话可说。

  似女人这般年过三十,颇具生活经验的人,对感情早无怨怼,怀已不揣小鹿,也无赓续旧好的心思,生命的辉煌时期大概就如草原落般,蒙上了昏昧。不赘述感情历史,若说早无衋伤,自然是不可靠的谎话。虽时有对某人的鹄望,但也淡焉若忘了。此时女人只生妄想,若得遇个风华正茂的雄,两相情愿了才好。

  猝不及防,女人故事的主人公出场了。女人无法描述他粉墨登场的细节,因为他简单的身体堵住了所有丰富词汇的发源地。一小段无声与空白。他及他的伙伴于女人对面坐下。词汇开始跳跃了。比词汇碰撞得更厉害的,居然是女人这颗经验丰富的雌心。雌心激动的女人慌乱中想起此次出行未曾仔细梳妆,兼有游走数天之后的疲惫,容颜定是大打折扣,不懊恼得要命。她以指代梳,低头发,发梢偏又打了结,她不得不在头发上做文章。该死的经验此时也失去了理智,并不予以她刀不入的沉稳,反使她狼狈不堪,以致她被自己的心理及行为羞得脸红耳热。

  女人整理好自己,抬起头,见桌上多了两瓶饮料,一瓶淡蓝,一瓶橙黄。“佳得乐”百事公司的产品,瓶盖上的价码条上标着六元。饮料的主人手指灵活地玩手机。毕竟年少,他们不曾察觉女人内心的搔首姿。与圆脸姑娘对座的,着白色运动服,正是那候车室里鹤过群的少年。女人于穿蓝色运动服的少年对面,隔着他的半瓶橙黄饮料。女人感到阳光穿透霾,散发耀眼的光芒。彼此不说话。陌生的气氛内里游走一丝拘束。车厢空位很多,他们没有另择座位,宁愿时刻留意碰到对面的脚。女人将此擅自看作成女人的魅力。上了年纪的女人,会犯自作多情的毛病,并认作经验判断。女人内心深藏的秘密,在白衣少年偶然一瞥中复现——他用目光点燃了腐烂的灯,女人寂寞的小黑屋霎时四壁辉煌,一个少女返回女人的体内,血羞涩倒

  女人尝试描绘他的样子,却感到词语无不淡味寡。你若明白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她既想引人注目,又恐举止儇薄,内心龃龉不断以及奚幸作态的焦灼,必定明白花笔墨描述少年的外貌实属多余。女人敞开的是经验的世界,经验的世界在缺乏经验的世界面前,如何适度?他距女人不过三尺之遥,他们彼此互看手机信息,窃笑亦无。他外套的拉链仅拉了半截,出一片V形肌质的银色项链圈了一只大戒指,落在两股突起的肌中间,脯传递出力量的信息与色彩,令女人目眩神。完美的雄手指,既刚劲又柔和,不留指甲,指尖干净,手指关节处纹理柔细,它灵活的摆彩屏诺基亚,不时出一段音乐来。

  女人独居。无久矣。梦困扰时想起自己还有身体,腿抻至大的另一侧,蓦地蹬了冷的虚空,便觉一张比世界还阔,茫茫心似苍穹,望不到头,叫不得苦。人前装模作样地快活,掩饰梦的冷痕,谈笑不羁,是得人惜的那类女人。“作家”的身份与头衔,背在身上,虎皮似的,唬走了食草动物,食动物也只是远远的观望,不敢靠近,女人惟有爪子消遣了。若说爪子是为了更好的扑向猎物,这场面倒有可期待之处;但爪情景,分明是对丰富身体资源闲置的怜惜与幽怨。这便是经验的后果。经验使女人一眼就能判断出猎物的质口感;从它奔跑跳跃的姿势认知它的体重与高度;由它嗷叫的声音准确评断出它的年齿;闻它散发的气味,就知道它灵魂的洁净与脏…经验使女人心灰意冷,经验使女人对猎物倍加挑剔。

  此时,女人这头雌狮,面对散发如此人气味的猎物,垂涎滴,却只有对自己突然丧失的功击以及无能为力地追逐深感悲哀。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体态,对雌望必已透,在他缺乏经验的世界里,他将遇到同样缺乏经验的妙龄雌,他的兴趣是否仅止于此?他理解女人的望吗?会向女人开屏吗?女人将如何进入他的世界?女人对他的幻想随着他的手指越来越灵活。在经验丰富的雄面前,经验使女人翛然自信,此时的经验,却成了女人的羞之物。花因风落了一地,叶子正绿树梢,女人甚至想起残花败柳这样的词句来。

  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轮的节奏在催促女人抓紧时间。少女的女人。颓败的女人。斗争的女人。现实的朔风扑灭了所有幻想,陷女人于尴尬。女人不能像少女那样天真烂漫,即便是最漂亮的母也无法如蝴蝶那样蹁跹起舞;也不甘心像他年轻的母亲那样目慈爱,女人动机不纯。他内心如何看待面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将女人归类为老女人。老女人必将依赖经验,摸着石头小心过河,避免自取其辱。

  火车开出十分钟后,一个充庞大繁杂情绪的女人再次蜕变为“作家”这个置身事外的身份,在关键时刻起了令人厌恶的作用,女人怀着自卑与羞感打算和他搭讪。

  你们是学生吧。女人这样问道。女人很愚笨,以女人的经验,完全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过,女人很快满意愚笨所呈现的缺乏经验的假象,这更接近他的世界,并为他的回答提供空间,他的态度将是女人把握他内心风向的重要航标。

  他们一起望向女人,面有浅淡惊讶,但旋即被一种与陌生女人说话的腼腆覆盖。女人突然想起五年前,女人在软卧包间里遇到一个航空学校的少年,相互吸引。女人那时经验匮乏,完全没有具体到雌雄之事上来,相聊甚悦,一夜两对卧,略有胡思想,未敢轻举妄动。经验使人混浊和龌龊,如女人此刻,内心的复杂望向清澈的溪奔逐,另一种品在阻止女人——当人们以经验自居时,不知还有几人识得缺乏经验的妙处。

  我们是运动员。他抢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个笑了,继续把玩手机。女人听他说话,魂自丢了半爿。他们是运动员。这并不奇怪。他们的一切外部特征都准确无误地提供了这个信息。他还补充,他们是专业运动员。女人再次雌心蠢动,并且扭捏作态,女人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来越含混不清。

  专业运动员呀,是打篮球的吗?女人这样问道。女人是个体育盲,在专业运动员面前,女人乐于呈现女人缺乏经验的世界。经验引导女人维护他作为雄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经验使他节节败溃。

  不是。身高不够呀。还是他回答。女人问他有多高。他说一米八九。看他说“一米八九”的样子,女人又丢了半爿魂。他说了一句热,了外套,将衣袖捋过关节肘,亮出半截胳膊来。女人的心被烫了一下,兀自热了好几度。女人委实不愿告诉你,他的眼睛如何,鼻子怎么样,他笑的味道,牙齿是否洁净齐整。女人压制内心载经验的癫狂,佯装寡淡纯真,目光不在他质感可触的体上做文章,只是笑道,一米八九,高呀,拿巨人姚明相比当然不行,不是有个一米六八的篮球明星吗?打球还是讲技巧的吧。女人这么说着“技巧”一词产生的歧义在女人内心衍生一种暧昧和下,女人不由诅咒这种受中年浊男污染所致的低级趣味的思维定势与习惯。女人简直是一股突然卷入清晨的废气,即便他的眼看不见这一缕污浊,女人仍然为此羞赧。女人努力使语调口吻符合他的说话习惯,一面嘲笑自己像花枝招展的衰妇人,或者是情错的花痴。

  其实是别的原因啦。篮球足球乒乓球之类的队伍太壮观了,打出名堂来难。我们打的是冷门。他说着,望了女人一眼,并有几秒停滞,女人顿觉面上清凉渗透。他不厌女人。女人不忍向你描述他的好。原谅女人的悭吝,女人要独享。他像打球那样,将回答抛向空中。什么冷门呢?曲球?女人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十分陌生的类目。不是,手球。他答。女人噢了一声。知道手球吗?他问道,不许女人敷衍,那表情,那腔调,竟使女人有几分晕眩。女人老老实实摇头,希望他看着女人,一刻不停地讲下去。

  手球1920年起源于欧洲,与篮球在美国冒起的时间差不多,现在全球都普及了。它像篮球,基本上是篮球加足球的混合物。有一些规则都是由篮球的规则转变而成的。手球的体积小,很容易控制,也比较容易打出劲力。一直沉默的圆脸姑娘近乎专业的解说搅了女人对他的幻想,女人无奈扭转头,对圆脸姑娘以示敬意。

  女人不耐烦圆脸姑娘加入谈话,这意味着她要瓜分他的好,更何况,圆脸姑娘与他年纪相仿。女人希望结束手球话题,无奈出于礼貌,女人还需配合提问,倘有幸考倒圆脸姑娘,她自然就闭嘴了。颇为不测的是,圆脸姑娘竟然所知甚多,比如手球比赛1936年第一次现身柏林奥运会,当时还是在天的足球场上进行比赛,在1973年的慕尼黑奥运会上,才正式转入室内进行,1976年又增设了奥运会女子手球项目等等,有条不紊,滔滔不绝。女人听得倒冷气,对圆脸姑娘的见识赞赏难饰,夸了她,索然无味中看车窗之外。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车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从这个特殊的角度,女人看见了他,还有自己。该是何等优秀的父母,养育这么一个他。女人如何从浑浑噩噩的经验中剥离,和他缺乏经验的世界融为一体;女人如何跨越经验之门的遥远,回复质朴如初的年龄——女人愿不惜一切,与镜中的他连通。依稀灯火在他的脸上幻灭。女人感到他正强有力地渗入自己的骨髓,嵌入残存的魂。何以如此,女人的经验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

  呵,手球正式转入室内进行应该是1972的慕尼黑奥运会。他抚玩手掌的趼子,说道。圆脸姑娘玲珑一笑,并不愧怍,气氛比之前略显轻松。女人只问他,手球是怎么打的。他答,手球比赛每队7人,用手进行传球、接球、拦截和门等动作,球速每小时高达100公里呢。手球比赛是快节奏的,每场比赛分上下半场各30分钟,中间有10分钟的休息时间。进球多的队获胜。

  女人点头。近段看黄健翔的天天运动会,恰好培养了体育兴趣,虽不曾看过手球,经验却助女人说出得体的话:看来,手球除了要求很好的体力及过人的技术外,合作相当重要,那有些什么比赛规则?可以走步带球么?

  他放弃双手,看着女人,说道:是这样,开赛时,一名球员一只脚站在中线,把球传给后场的队友,接球的队友至少应该在三米外。进攻队员必须设法骗过守门员,把球打进三米宽两米高的球门。但是,除了守门员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球门区。除了小腿和脚,球员可以用身体上的每个部分接球、传球。球员在传球,拍球或门前,球在手里最多只能停三秒;每人持球后只能走三步;如果拍了一下球,还可以再走三步;三米同时也是扔点球的点。抢球球员可以用身体其他部分阻挡其他球员,不允许从对方手里偷球或打球。

  真是速度之战。你在队里表现怎么样?女人不在意比赛规则,被他说话的样子蚕食,瞬间只余零碎残梗。女人呀,表现平平。有点不想训练了,太辛苦了。他摇头。那模样,就是个孩子,吃尽了训练苦头的孩子。女人心里一疼,不知所措。女人问,是自己选择的手球吗?他答,不是,教练看中的。女人问,文化课怎么办?他答,每周会补一点。女人问,你是哪里人,河北?他答,没错,河北。

  指天发誓,此时的女人心地纯正,毫无杂念,突然摒弃了生理的望,零余残梗因为母萌发,长成血丰盈绿树,为他遮一片风雨。女人问他,一个人在南方,哭鼻子没有。他笑,没有啦…哦,有一回,我妈送我,女人转身时鼻子酸了一下。呵,那你呢,你是哪里人?女人说,湖南人。

  真的呀?湖南哪里?圆脸姑娘死而复苏似的,抓住“湖南”这稻草,游了过来。她表现出缺乏经验的惊诈,那自认好看的夸张表情,显然是扮给对面看的,这难逃女人的经验。女人脸朝她,心向他,客气地答出“益”二字。圆脸姑娘说她衡的,是第一次出远门。女人提醒她,出门在外“小心包哦”对面二位同时笑了,他重复道“小心包哦”女人不知内里有什么名堂,嗔了他一句,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撒娇,不觉赧颜。他或许有所察,那诡谲的神情,轻易掰掉女人半爿魂。女人一度陷入无经验的窘境,对他吃拿不淮,看似如青年沉着,又处处显少年无,雌雄之事,他究竟掌握多少?

  圆脸姑娘唠叨出门的心情,女人听来聒噪。她终于闭嘴。女人和他的对话已无法衔接。他退到自己的世界,频通短信。女人和他的距离越发不可丈量。忧伤自经验的裂淌。他是否喜欢偭规越矩。女人如何向他传递内心的震…正愁得没摆布处,他调出了手机音乐,桌面上手机彩屏闪烁。完全陌生的歌。女人问他谁唱的。他答,周杰伦呀!他变了风格,咬词很清晰了。女人说怪不得,曾经喜欢周杰伦的《东风破》。

  流行周杰伦的《东风破》时,女人正和已婚雄水深水热。那是经验中的一笔。赋予女人经验者姓甚名谁何种职业,在此无关紧要。在少年面前想起经验的中年雄,令人陡觉浑浊。少年他说“周杰伦呀”——那齿与眉目真是…女人有准确描蓦各种事物的才华,惟独无法描述他,没摆布处,落得心头肿,只觉得自己是泥做的,他才是水做的,即便是对他的不纯想法,也玷污了水的纯净。

  沉默熬心。火车无情疾驰。他并没进一步了解女人的兴趣。女人对自己心生鄙夷。那些不纯的望、母、内心的慌乱以及引的试探,在缺乏经验的世界面前,无异于小丑作秀。经验构筑女人的情商,却瓦解了她的青春,予她千疮百孔的存在,给心抹上自卑与自尊的混合物,引向龌龊不可逆转。

  女人以所剩不多的魂魄偷窥,他肌体的光辉向女人宣告帝国时代的强霸,女人只是他光荣城堡底下的荒芜杂草,无法窬墙入城,不觉窳惰,终于推枰认输。雌老虎停止对猎物的觊觎,心生倦怠,埋下头,老态备具地自己的爪子,忧伤霎时黄了草原,枯枝瑟瑟,落叶簌簌。

  没讲两句话的少年起身上洗手间时,他挪到女人对面的座位,女人原本齐整的阵容又兵荒马了。女人低着头,感受到他身上之处,与银色项链同样闪闪发光,闻到一股大自然特有的香味,从他身上逸散发出来的东西,几乎有一种置人于死地的甘美。女人大气不出,女人惧怕被他身体的烈焰灼伤。空间越发促狭、局促、窒息,雌心浸染青苹果的酸涩,顺着血管爬到女人的指尖,那不知名的少年,你为什么坐到我的对面,与我不过咫尺,两肘搁在桌上,你的浅短发丝触手可及。女人颤颤巍巍的双手,如上了链条的狗那般在桌子底下冲撞。

  他们玩ZIPPO打火机。他用火机在手臂一划“嚓”地燃起一朵火花。

  你们吸烟吗?经验发现,他想吸引女人的注意,熄灭的灯,被他点着,散发一圈橙光晕。

  我们是男人,当然吸烟呀!他迅速回答,似乎期待已久。

  你们是九零后吧,这么小就开始抽烟。他说“男人”女人暗自发笑。

  不是啦,我是八八年的,他八九年的。他表情桀黠。

  哦,上帝!八八年!他们的年龄在女人的经验判断之中,内心仍不免暗自惊呼。女人不愿像拙劣的言情小说那般描绘他的笑貌,华丽的形容词只会削弱他的光彩。他离女人越近越令人眩晕,女人的心因而跌跌撞撞,只觉此生笃好深嗜的,莫过于此。女人再次卷入他的旋涡之中,先前颓丧慵懒的心突然充生机——女人必须继续——你甚至可以用上这个词:勾引。

  蓝衣少年反驳他胡说,两小无猜那样争执了几句。

  他们很快乐,有些许表演的成分。女人一面感觉他们在瞬间成了女人的孩子(女人带他们去美丽的地方度假),一面像雌老虎佯睡观猎物嬉戏般,暗自体会这番妙处,贪婪而又不动声。斜正如花。树在地平在线生长。群鸟种子般播撒天空。两只小动物嘶咬玩耍。昏昏然良辰美景,将目光抛向苍茫时空,低头看见手腕处新生的皱折,算出一笔清醒账:女人初中毕业,他刚刚出生;他进幼儿园,女人早经云雨;他情窦初开,女人已花盛至败;当他叱咤情场,女人可能只剩牙咀嚼一切。

  他又审视自己的双手。女人又无话可说。女人不能看车窗,那里头映出与他的差距感将令女人自惭形秽。女人也无需直接看他的双手,女人知道米开朗基罗也罢,但丁也好,决描画不出那样的生命。它们渡上了女人的爱情。在未来的某个空间,它们将栖息于女人尚且扁平的小腹,醒时在女人的身体匍伏前行,像个外乡人那样犹疑、徘徊、莽撞。女人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农,对庄稼与季节的关系了然于,女人知道雨润物细无声,瑞雪兆丰年,知道一种子落在地里,何时发芽,何时叶。女人会将经验传与那双手,它们的所得所知,将超出它们的主人对事物的想象。

  然而,手与主人将女人排除在他们的经验之外,以沉默拒绝外界。女人被抛晾干涸的河,心渐失水分,跳动艰难。作为女人的挫败感将女人拉向脏污的下水道,与女人曾经所向披靡的经验混为一体。女人只有让“女人”躲进“作家”的阴影,让“作家”这头怪兽支起庞大的躯体,散发它虚无与神秘的魅力。

  女人的尊严啊,女人的企图。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他一开口“作家”就地遁于无形,只剩下心惊跳的“女人”突然于众目之前,魂如鸟兽逃窜尽散。所幸经验仿如魔法,在瞬间将轰塌的宫殿修葺一新,并涂以别的色彩,灵魂于殿中宝座安放,映着他无以描蓦的面孔。女人忧伤的灵魂笑道,女人是作家。他的惊诧合乎女人的期望,而邻座圆脸女孩毫不掩饰的兴奋足了女人的虚荣心,她的问题又多了起来。她问女人写什么的。女人草率回答写小说。女人问对面的他,是否知道某某作家。他的摇头让女人沮丧,作家之于他,正如手球之于女人,女人和他是两堵遥对的悬崖峭壁。

  圆脸姑娘挤进女人和他之间,说她写作,她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略作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女人是说给他听的。某一天女人的名字将从他勾魂的嘴里迸出来,落进漆黑的深夜,碎成天繁星。他的嘴啊,那品尝滋味的嘴,会是什么滋味。女人忧伤的灵魂渴望与它作伴。然而,此后女人必须为自己的名字故作矜持。女人掉入自制的夹。圆脸姑娘的介入使气氛不如女人意。火车铿锵向前,她不断干扰女人恬不知的幻想,阻碍女人对他的试探与拨。女人同时又对她心怀感激,她使女人得以展示“作家”的身份,卑微心态由于她的崇敬而骤显尊严,这正是女人向他呈现的。女人告诉圆脸姑娘,女人刚出了一本书,叫《缺乏经验的世界》,明天下午在书城签名售书。女人问他是否有空来看看,他斜嘴一笑,说恐怕没有时间。女人横下心问这么小就找女朋友了?他也不客气,说当然,年纪不小了。女人在自己的脑子里翻了一个跟头,问她也是运动员么。他说花样游泳。女人想到花样年华。毫无疑问,那是一条美人鱼,美,波光粼粼,清水出芙蓉。女人又无话可说了。他将蓝瓶饮料喝得见了底,空瓶在他手中顺时针转了一圈,滑进垃圾桶。

  看他那天使般光芒四的脸,教女人如何舍得坏了他?

  在白衣少年面前,女人越发感觉经验的堕落。经验与女人相连,比政治和哲学与女人结合更令人戒备。它们掩盖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气味,那种小鸟依人鸟十足的女子,冷不防就能把你身边的东西夺了去。她们就像动物界的母羚羊、母斑马、母梅花鹿,以及那些具备水汪汪质的柔顺眼睛的物种,在被强食和被保护之间,没心没肺地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回到女人自己的问题上,女人既已为经验所困,将何以为继?女人是否该摒弃经验,赤心无为?颇耐经验并非海绵收的水,可以拧干,它渗透,完全控制了女人的思想,女人惟有掩饰经验,在身蓬的动物界,真诚地使诈。

  有经验的女人内心兵荒马,年少的他却是越发从容。女人把自己想成一只闭合坚贞的蚝,当她袒内心滑的羞涩,却发现她不过是遭遇了一名食客,辱感从脚底爬上来,像跳蚤那样东咬西叮,令她瞬间体无完肤。倘若对面是个中年雄,她与他的气息间便会有天然的默契,无需拐弯抹角的投石问路,无需故作单纯地掩饰经验,她可以直接夸他长得很帅,很感。她和他开玩笑,智趣毕现,旗鼓相当,顺其自然地要了他的电话号码,之后的故事,不难想象。

  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女人的心里仿佛战争后方的医院,嘈杂无章。走廊里脚步声零焦灼,大呼小叫声急促紧张。车轮滚滚炮声隆隆的背景下,抬进来一具血模糊躯体。那是爱情,伤残的爱情失血,昏不醒,脑海里留着经验的弹片…他在死去,他在求生,气息微弱却不失顽强…女人期盼自己的双手派上用场,把自己的血献给爱情的躯体…把一切都给他…抛开可望,取出经验的弹片…把自己的生命拿去,救活他!

  写本书能挣多少钱?他对女人说话。他的眼睛也对女人说话。黑夜,点缀星光。月桂树蒙的影子。女人走出嘈杂的医院,望着他。生机的春天,人面桃花,惑她,怂恿她去坏了他。她脑子落红飞舞。

  女人这么说道,书是按版税计算,目前为止,拿得最多的书是德文版,两万欧元。女人略有夸张,但不过分。女人望着他的手机,如何才能显示女人的来电。他轻“哦”一声,令女人瞬间看低自己。使用“作家”身份,已自溃败,倘又添上金钱的筹码,只剩与庸俗。圆脸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内将两万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惊羡的神态将女人几趴下的自信提起来,女人原地端坐,暗自消化沮丧,直到卖报的列车员打散心头郁结的东西。作为掩饰,买了一份报纸,迅速翻完扔进垃圾桶。终点越来越近。他的手机滑到女人的面前。他撒手不管。女人想,他在暗示什么?我该怎么做?拿起它拨自己的手机号?假装欣赏它,再随意问他的电话号码?躁动中的女人沉默软弱,最终以虚假的矜持败在圆脸姑娘面前。

  女人像作家那样凝神沉思,脑子里却是他的身体他的脸。渴望变成一只苹果进入他的嘴里,化作项链在他的前贴伏,哪怕如微小的尘埃,也只愿落上他的肌肤。他略带背井离乡的忧伤,与北方人对南方的不适应。女人想,请把你的生活,身体和爱情交给我,让我来照顾它们。让我赤诚,回到十八岁,除了内心的爱,不再有别的世界。永远不要经验,这个人生阴暗腐朽的潜在。

  你们的名字是不是也像运动员?比如刘翔,他跨栏时双臂就像翅膀。女人看见自己仍在努力,老男人对小女孩那样不动声。他笑着摇头,并捡回手机,做下车的准备。而女人,毫无收获的渔夫,却不情愿收网,内心绝望如孤岛。他的动作缓慢粘滞,他讲了她母亲的一个梦,那便是他名字的由来。女人的脑子完全坏了,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见他说什么的样子。

  此刻,女人试图将他的模样作一次彻底的描述,他清晰的影像投女人心,竟产生一种割裂的疼。女人永远不可能讲述他的样子了。他既单纯又深不可测,似乎察女人的内心,知晓女人的尴尬,总在女人沉默放弃时挑起话题。他问女人每天写多少字,喜欢什么运动,是否抽烟喝酒。花开热烈偏无声响,他笑容里有一种内敛的绚烂,显示混浊雄拼了命也演不出来的干净。火车临近终点时产生的美好气氛使女人心涌悲凉,女人无法卸去经验的行李,还须提防丢失。他在枝头,女人在飘零。女人飞不上他的枝头。每一种找他要电话号码的方式都将显现丑陋的痕迹,毫无疑问将成为圆脸姑娘的见闻笑柄,败了企图,坍塌了尊严。

  女人陡生厌恶:圆脸姑娘的存在比女人的望更为可

  火车一停,即如丧钟敲响,女人的灵魂立刻披上死灰的外衣。女人望了他一眼,神色悲哀。他像牧师手里的圣经,缓慢地合上了打开的表情,留下神色黯然的封面。女人被巨大的惆怅击中,头沉得更低,瞬间又恍然抬头,错愕无助。人们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纷纷直立,拥挤了过道,他们将像水向四面八方,无一滴存入记忆的容器。他如水草一样住女人的双腿,女人无法动弹。女人窒息,挣扎,捕捉最后的希望。女人看着和他叉的脚,并排、默契。女人的白蝴蝶结高跟鞋,在他的NIKE运动鞋中间,弱不风。

  过道渐渐空了。他缩回双脚,穿上外套。

  圆脸姑娘尾随而起,夹在女人和他之间。

  他回头望女人。女人回头望他们坐过的地方。

  有缘再见了啊!他挥动女人已经爱上的手。

  再见了!魂消魄散的女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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