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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夏至·香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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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小司抬起眼,陆之昂出现在面前。他皱皱眉头说你下次最好快一点。

  啊啊,不是我不想快啊,有个MM一定要请我喝可乐,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

  你主语宾语反了吧。

  …我靠。你狠。

  你再不去拿车我告诉你今天又会迟到的。

  陆之昂突然明白过来的样子一拍头然后转身跑掉了,衬衣下摆扬起来,在夏天里像是盛开了白色的花。

  结果还是迟到了。傅小司恶狠狠地瞪了陆之昂,陆之昂咳嗽了几声装作没看见。可是老师不会装作没看见。结果是两人每人明天5张石膏人像。

  回来的路上傅小司告诉陆之昂说,我同情你的,今天晚上要画10张石膏。

  然后陆之昂的自行车摇摆了两下咣当摔了下去。傅小司自顾自地骑走了,剩下陆之昂坐在路边大叫啊啊啊啊没天理。

  转眼就过了十月。天空开始变得高远起来,立夏偶尔抬起头可以看到成群的候鸟缓慢的向南方飞去。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

  每个星期都有考试,这个学校以接近100%的本科升学率在全省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在这个学校里如果要进入前十名的话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立夏觉得每天都累得要死。七七是艺术生,而且和自己不是一个班的,她在七班,而立夏在三班。三班和七班在整个年级都是最有名的两个班级。七班是出了名的艺术班,这个学校进来的艺术类考生几乎50%都在这个班里,所以在马上到来的艺术节里,七班的学生几乎全部报了名。而三班集中了所有高分数的学生,每次考试的前十名里面三班的学生会占到8个,而前一百五十名中三班的学生会占到66个。三班一共66个人。

  所以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和七七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七七是学国画的,从小开始画金鱼画蝌蚪画对虾,一朵一朵的牡丹在夏天里盛开在宣纸上永不凋谢。而自己在初一的时候画了一年的素描,初二开始不去上美术课,初三彻底把画笔和画纸丢掉。但是立夏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换来的结果是立夏的文化成绩考了全县第一,于是顺利地来了浅川一中。而且在开学到现在两个月里的四次大型考试里面都在全校的前十名里面。立夏对自己说,恩,这也是很不容易的。

  吃饭的时候七七问起立夏的情况,立夏说很好啊就是学习忙有点累。七七问有什么新的朋友么?立夏摇头。风扇呼呼的声音在头顶越发地响亮,立夏觉得气温依然很热,十月应该算是秋天了吧,看来秋老虎无论公母都很厉害。

  七七瞪大了眼睛,她说,我还以为你一直没来找我是以为班上很多新认识的朋友需要照顾所以没空呢。

  立夏扒了两口饭,说,我哪有你那么厉害,而且我班上的人都是读书机器,你和他们说话你会闻到嘴化学公式的味道。

  啊,那么恐怖啊,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恩,当然…哦不,应该有两个人不是吧。

  恩?七七来了兴致,是谁啊?

  算了不说他们。你呢七七,新的班级开心么?

  开心的。我们班上都是些神人。整天闹得教室屋顶都要掀翻掉了。

  是吗…立夏的声音里有些羡慕。

  恩,给你讲件好玩的事情啊,我今天笑了一天了,我们班的那个叫刘文华的女生写作文写到“…那只羚羊舍生逃命,拼了命的往树林里跑…”然后你知道老师的评语是什么么,老师写:…那只羚羊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立夏呆了呆后立刻笑出了声。立夏觉得七七就是这么可爱的。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好的,带着让人倦怠的庸懒。七七靠着立夏坐在香樟树下面,阴影从两个人的身上缓慢地爬行过去。一朵云,然后还有一朵云。于是这些倒影就从她们两个人年轻的面容上缓慢地爬过去。明与暗有了颜色,风从北方像水一样地吹过来。立夏开玩笑说,我的天上有两朵云,一朵是白云,另外一朵,也是白云。

  已经过了很久了呢。七七突然说。

  好像是的。

  立夏你想过除了学习你要做什么么?

  不知道呢,立夏伸了伸腿,膝盖微微有点疼,也许快要下雨了。

  继续画画吧,想过么?

  立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但是又没有彻底醒过来,只是像是沉睡的梦里听到窗外打了雷下起雨,却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水气和凉意,于是紧紧裹了被子。对的,就是像这样而已。

  啊,没怎么想过。我又不念七班,有什么好画的。

  学校的素描班你去了么?不限制的,谁都可以去。

  立夏觉得心里又动了一下,感觉像是翻了个身,眼睛在朦胧里睁了睁。

  那,里面都是你们七班的人么?

  不是啊,好像全校的学生都可以去的,而且里面几乎每个班的学生都有。立夏去么?

  立夏转过头来望着七七,感觉像是梦醒了坐起来,在上听到了外面哗哗的雨水声。立夏笑了笑说,恩,那我去。

  学校的画室在西南的一个角落里,被香樟覆盖得几乎看不到房子的外形。是个有着青瓦的平房,是学校最早的教室。那个时候的学生就在这种低矮的平房里上课念书考试,然后三年时光过去,离开浅川去了外面的世界。

  立夏背着画板提着画画的工具箱推开了门。沙沙的声音传出来,很多支铅笔在画纸上摩擦出了声响,地上有各种石膏,几何体,人头像。立夏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刚把画板支起来老师就来了。

  是个年轻的老师,下巴上却留着胡子,看上去让人觉得怪异。立夏不太喜欢这样的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搞艺术的人就一定要把自己也搞成艺术品呢?摇摇头,想不明白。

  这已经是第三次课了,还好立夏以前就学过,所以从中间开始听也没有关系。其实画画多半是自己的事情,老师讲得很少,而且画画这种事情,总归是要天赋的。

  笔尖一笔一笔游走,手臂手腕抬上抬下,有了框架,有了形状,然后细密的阴影覆盖上去,银灰色逐步占据画纸。

  窗外突然跳过一只猫,立夏的吓了一跳,手上一抖笔尖清脆地断在画纸上。

  啊。立夏轻轻呼了一声。尽管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在寂静的教室里依然显得突兀。有人微微地皱了眉。

  立夏伸手在画具箱里找削笔刀,可是却总也找不到。有汗水细密地出现在她额头。

  喏。眼前有手伸过来,拿着白色的削笔刀。立夏抬起头,黑色的眉,睫,瞳孔。傅小司从前面转过来,眼睛望着立夏。

  啊。立夏又轻呼了一声。这次是因为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立夏心里有点慌乱。本来觉得三班应该没人会参加这种对高考无用的补习班的。可是在这里竟然看到傅小司,多少让她意外。

  小司,怎么了?后面的声音响起来。立夏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陆之昂抬了抬眉毛打招呼,嗨。

  立夏突然觉得坐立不安。有点想走。因为她看过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画,和自己的简直天壤之别。她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画,而且也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学画画。她现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画板然后跑出去。

  正在立夏低头的时候手里的铅笔被人了去。抬起头傅小司已经在削笔了。手指绕在笔和刀之间,像绕来绕去的丝绒,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许都没有这么灵巧呢。

  拿去吧。以后不要叫来叫去的。声音大了让人讨厌。

  哦。立夏低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想说声谢谢但看着傅小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以及没有焦点的眼睛,那句谢谢终究还是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傅小司起身收拾东西,身后的陆之昂好像也画完了。立夏抬起头看着他们。心里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时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两个优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里微微有些懊恼。

  黄昏开始降临。空气里开始浮现出一些黄的模糊的斑点。傅小司眼睛,显得有些累了。傅小司伸了个懒,关节响了几下。“真是累啊。”

  哈哈,来来来,我背你回家。陆之昂跳过来比划了一个扛麻袋的动作。

  傅小司回过头来眼神冷冰冰地要杀人,陆之昂吓得缩回了手,嘿嘿地笑了两下。傅小司看着陆之昂白衬衣上的颜料皱了眉头。他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洗衣服的。

  陆之昂说,这个简单的,我妈洗不干净的就丢了,买新的。

  傅小司说,中国就是这样不能贫的。

  陆之昂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声说,我要回去告诉我妈。

  这下轮到傅小司发愣了。因为他也没想到要怎么来回答这句话。傅小司这一瞬间呆掉的表情让陆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点懊恼,半天没有说话。陆之昂还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两人开打。尘土飞扬。

  冗长的夏天在一群飞鸟划过天空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

  那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群飞鸟。

  七七,夏天终于过去了。

  是啊。

  你想家么?想以前的那群朋友么?

  不知道呢。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们。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找个时间有空了我们回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没有回家了。

  …还是…算了吧。

  好像还没有剧烈的炎热,秋天一个仓促的照面,匆匆卷上枝头。树叶越来越多地往下掉,黄席卷了整个山头。

  浅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学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山上沿路往下。轮子过路面的时候会听见落叶丝丝地碎裂声音。

  不过对于立夏七七这种寄宿学生来说是体会不到的。七七早上晨跑结束的时候七点二十五,而每天的这个时候她差不多都会碰见穿过操场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陆之昂。自从上次画室里有了简短的对话后,他们好像不那么陌生了。但也只仅仅限于见面彼此点头而已。傅小司的眼里依然是大雾弥漫的样子,偶尔他和陆之昂讲话的时候眼神才会清晰一点。

  立夏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傅小司看着立夏朝自己点头,本来有点想不起这个女孩子的,但看到陆之昂叫了声立夏自己也似乎有点记起来了。傅小司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能记住人,除非经常说话或者接近的人,否则根本记不住。

  陆之昂拍拍小司的肩膀说,你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样啊?我觉得很可爱的。

  傅小司歪了歪头,说,恩,还好,安静,不吵闹。不讨厌。

  陆之昂出牙齿哈哈笑了两声。一般小司这样说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人在小司的心里还是好的。傅小司很少夸奖人。应该说是从来没有过。陆之昂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来小司夸过谁,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听他说过。

  他一直都觉得小司有点自闭,似乎一半时间活在这个世界里,一半的时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他想,小司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长成一个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人呢?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吧。

  陆之昂想到这里呵呵地傻笑了两下,走在前面的傅小司转过来看了眼,冷冷地说了句,有病啊。

  不用说。又开打。

  周末学校放了假。破天荒的周六不用上课。但是周要上课。其实也就是只把周的假期和周六互相换一下而已。可是全校的学生好像拣了大便宜一样乐疯了。感觉和过元旦一样。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级里男生的自行车准备出去买东西。当然这自行车是七七去借来的。根本没花什么力气。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车的时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来当车夫。

  一直到黄昏立夏和七七才从市区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自行车的框里,车子变得摇摇晃晃。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立夏正准备下来,还没等到落地后面就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音。七七的尖叫声在黄昏里显得格外的吓人,立夏刚转过头就看见车子朝自己撞过来。车框里的东西四处飞散开来,立夏的脚卡进齿轮里,血马上涌了出来。尖锐的痛感从脚上直心脏,立夏感觉连心跳都剧烈了起来。

  七七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下七七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嘴巴一张就是一声呻。这让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钻心的疼越来越剧烈。很深的一条伤口,血染红了半条裙子。

  车子里的人慌张地走了出来,本来立夏想说算了没关系,然后就离开的。可是车子里的人竟然开口第一句就是一声“你眼睛瞎了啊”立夏想真他妈狗你从后面撞上我这到底是谁的眼睛瞎了啊,难道我眼睛是长在后面的么。可是立夏没和他争辩什么,一来疼,说话说不清楚,二来这辆车子一看就很高级,立夏懒得和这种富贵人家的人打交道。

  但七七听不下去了。她上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本子抄了车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问男生借的相机开始拍现场。地上刹车的印记,立夏自行车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学校门前的减速带和墙上的那个机动车止入内的标志。其实立夏知道相机里根本就没胶卷了。于是立夏心里想偷偷地笑。一个笑容诞生在嘴角,却又被疼痛了回去。

  那个开车的人有点慌了,额头上有了些细密的汗。他着手对七七说你别拍了。七七说没关系大叔,我们的眼睛都是瞎的,拍不了什么的。

  那个人有点尴尬。拍完后七七过来扶立夏,她说走我带你到保健室去,伤口要包扎一下不然会一直留血的。立夏看着七七突然发现七七居然有这么成的一面,刚刚才吓得滚出眼泪的七七现在变得像是自己的姐姐一样冷静。立夏开始有点佩服七七了。

  那个人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立夏看着他也很可怜,并且自己的腿也就只有一道伤口好像没伤到神经和骨头,所以立夏想干脆算了吧。

  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坐在车子后座的人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价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声对七七说,算了,走吧。

  刚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个女生说了话,她说,你等等。

  立夏转过来,她走到立夏面前,从钱包里拿了一些钱,说,拿去。对不起,是我们的司机不好。

  本来立夏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并且她道歉的语气也是很诚恳的,可是她拿钱的这个动作让立夏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从喉咙里冲上来。

  立夏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转身和七七走了,心里想,富贵人家的孩子总归是讨厌的。自以为是地猜想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

  立夏!有人在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的笑容,还有旁边傅小司脸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过来的时候眉毛皱起来,他转过头看着车里下来的那个女孩子,他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对傅小司笑了笑,说,我家的司机不小心撞到这个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立夏的脚,他问,怎么不去保健室?

  立夏说,刚撞,没来得及,现在就去。

  傅小司说,我带你去吧。

  立夏突然觉得血又开始涌起来,伤口突然变疼。是不是因为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立夏觉得傅小司应该看也不看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陆之昂应该是笑呵呵地望着自己,打个招呼说,啊,受伤啦?然后两人转身离开。这比较符合印象中的两个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

  转身走进学校,立夏突然感觉到手肘处被手掌托了起来,肌肤上有了些微的温度。立夏有点脸红,距离的拉近让空气弥漫了青草的味道。侧过去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黄昏里显得安静而深邃。

  那个女生在后面说,我想给她钱的,可是她不要。

  陆之昂从后面匆匆地赶上来,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表情厌恶地说了句,收起你的钱吧,好像就你家里有钱一样。

  傅小司这时皱了皱眉毛,立夏也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本来陆之昂对谁都是一副温水样的亲切样子,不可拉近也不可拉远,可是今天明显对那个女生动了气。

  傅小司转过头去,说,嫣然,你先进学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圆了眼睛。她和傅小司怎么会认识?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内间,手上打着点滴。医生说没有关系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有点深所以要掉盐水,消炎以及防止破伤风。

  傅小司坐在立夏面前,眼睛有时候望着窗外,有时候望回来看看立夏。这让立夏觉得脸上有点发烫。立夏的画板放在病的边上,本来今天准备把画板带出去,看到美丽的景就画一下的,可是和七七两个人玩得忘记了时间。

  傅小司翻开立夏的速写本,立夏想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刚想动脚上传来剧痛。傅小司看了看立夏说,你好好躺着吧。傅小司一页一页地翻立夏的画稿,立夏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觉得很尴尬。

  不出所料傅小司看完后说了句,恩,真难看。

  立夏说,恩,是很难看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也许只是说给自己听听的吧,谁知道。

  傅小司放下画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下次教你画画吧,这样的画太难看了。

  立夏突然觉得傅小司也不是那么神秘的一个人。于是鼓足了勇气问了从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她说,傅小司,你认识那个女孩子?

  问完之后立夏就后悔了,因为她想傅小司肯定会觉得自己多事。

  傅小司转过身来望着立夏,也没有说话,半晌他抬了抬眉毛,说:

  “你说李嫣然么,她是我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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