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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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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良生。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莲安17岁的时候,在广州的酒吧里以唱歌谋生。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怎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对莲安来说,唱,是轻易的事情。只是用来谋生。她与男友保罗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白天他出去倒卖盗版碟片,她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旅馆里睡觉,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时候去录口水歌。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在某些时候就是血唯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贫穷。

  她不觉得世间不仁,亦只因为年少无知。只是胃留下饥饿的阴影。

  这种饿,她很熟悉。我的母亲临,小时候很少拥抱我,甚或从来不抚摸我。她说。因此她的皮肤过份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红发,或无由就患得某种皮肤疾患。5岁的时候得水痘,浑身上下长水疱,密密涂紫蓝色药水,被别人嫌恶的眼神所封闭。临不让她出门,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晒太阳。临说,把你自己消消毒。临并不安慰她。在剧烈的阳光下,她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炙烧,分裂。亦觉得皮肤在饿。

  皮肤的饿,后来侵蚀到胃,

  她吃食物,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时土豆白薯这样的淀粉质食物尤其能足她,有时候半夜也会去厨房偷东西吃。无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饭进嘴巴里。

  我饿。饿仿佛是某种疾病。

  即使当她后来变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级餐厅只当等闲,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张。吃饭速度很快,不懂得细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抚慰。在落寞,难熬,甚或怅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来解决。她喜欢软的热的甜腻的东西。她只是不发胖。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背上两块突出的蝴蝶骨,随时可飞坠般的

  她亦喜欢明亮的灯光。瓦数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阳光。照在额头上,盲了般的剧烈。带来温暖。好像拥抱。被一个人轻轻需索,从始到终。舞台上的光,从来都是灼热刺眼,可以让人的眼睛几近盲。一旦盲,你就会逐渐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说。从舞台回到后台的时候,她的脚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说。一团漆黑。就是一片黑。

  灯光打在墙角窄小的一侧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莲安,莲安,准备上台了。她在酒吧布帘后面堆着啤酒箱子和杂物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抹上深红胭脂。她20岁的时候,因为年轻从来不扑粉,只是喜欢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有无知的亮烈。她带着自己桃花盛放的脸,穿上廉价的镶着人造珠片及糙尼龙蕾丝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会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摇摇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乐响起,黑暗沉落。

  音乐响起,黑暗沉落。我逐渐沉没至大海。她说。深海之下,翻动的水,有圆柱状的明亮阳光,穿透空气和水,直直地倾泻。屏住呼吸,向那光线潜伏过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气泡繁盛地升腾。用力呼吸,才能试图浮出海面。她听到自己从腔里发出的声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里。水贯注在她的腔,发出回声。这是她一个人的海。与酒吧里的烟草,嘈杂,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与所有在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她坐在高脚凳上,手把住麦克风的支架,上下移动,仿佛抚摸在情人的皮肤上。她闭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只看到幻觉。看到水起伏,记忆深处的海。她的血里都是越。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良生。她说。但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6月,我在上海见到莲安。她有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出,邀请我过去参加。

  在辞职离开杂志社离开时尚圈子之后,我已很少出席派对或聚会。只觉得这种场合,极有可能见着不喜欢的人,性格里洁癖甚重。但她的请柬过来,我当即买了机票飞去上海。自四川一别之后,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未见。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无朋友。良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对大部分人的含义,更多是围绕在身边有关系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莲安不属于锦上添花,亦不是雪里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门。轻轻推开,无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着的人。

  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上海。先在陕西南路一家小酒店开了房间。房间很小,在楼的转角处,透过20层楼房间的大玻璃窗,能够看到夜雾中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树和旧别墅的尖顶在橙黄灯光中凸显。站在浴缸的花洒下长时间地用热水冲淋自己。裹着巾站在窗前抽烟。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白衬衣,把头发盘好发髻,去找莲安。

  高速观景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身边挤盛装的人群。丽女子的脂粉钻石小礼服,男子油头粉面,透出十足的伪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开设展览的酒廊在一座37层大厦的顶楼。紫黑两为主调。亦是非常华丽。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莲安区别很大。但我知道,我现在接近的是她现实生活的另一半组成部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一个明星。摄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个出唱片的当红艺人。

  自己的衣着和周围的人区别甚大,不觉得尴尬,只是独处更好。我不知道莲安在哪里,也不先急着找到她,就独自走到里面去看照片。

  肮脏得一塌糊涂的厨房,男女朋友的体,桌子上吃剩下的食物,派对,手术,各种神情惘的脸,凋落的玫瑰,落下来的衣服,阴影中的街道,神情惘的小摊贩男人,空的可乐罐,炙热的海洋气候中的城市,乞丐与垃圾铁路,旷野,一些建筑…图片糙得好像是用数码机随意拍摄。色彩和构图,看起来漫不经心。

  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顶边缘喝酒,身边蹲着4,5只猫。独自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里,手里夹着烟,笑容羞涩如少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虽然心里有诸多意料,但仍是震动。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觉得骨头轻轻哆嗦。她处理细微琐碎的细节,角度至为诡异。膨之后的幻觉和阴影却变为一种明亮。有一种不动声的荒凉美感。并具备一种非常迅猛的力量。

  它们能让人感觉到自己被击倒了。这些细节如此隐秘,某种寓意也许只有她才懂。但你能明白,这就是生活,现时现地的生活,这些照片具备太强烈的现场感。它们是一些标志,一些印记,一些回忆。是对曾经存在和已经死亡的所有细节的直接截取。这巨大的天分。

  很明显,在图片里,她不对她的摄影对象抱以任何偏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观点。她只是展示她的记忆。她珍重地对待记忆,接近执拗,又态度疏离。

  然后我看到自己。莲安拍了我穿着布衬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的发丝清晰呈现,包括发髻上镶土耳其玉与珠母贝的旧银簪子。衬着深蓝的天空和白墙,有一种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线条,收紧的轮廓。作品的名字是一个拼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脸上最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并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离开那张照片。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是要留得一份清淡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有时会故意若即若离。因极希望它存在并且长久。所以,更不容许自己沉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的自制。

  就像莲安,我们分别的时候从不打电话或写信。珍重如此,便不会甜腻,亦只愿意让它君子之淡如水。

  走到吧台边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边却有一帮人低声说着话,侧耳一听,却分明是在用一种隐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莲安。四五个男女心照不宣的发出笑声。

  拿着主人的请贴,喝着主人提供的免费香槟,当面见着盈盈笑恭维不断,背后就诋毁讥讽。世间原是有很多这样龌龊的人。

  我已经远远地见到莲安。她被一堆人簇拥着,有记者打着灯在对她拍照。穿着西班牙佛郎明高风格的滚边雪纺裙,纯正的石榴红。戴一对碎钻长形耳环。她看起来黝黑而清瘦。头发如海藻浓密,脸上有胭脂。她有着在旅途上不能见到的妖娆。平时亦是邋遢松散,稍一化妆,便熠熠地亮起来。

  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旗袍,平头式的短发,脸部轮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稍年长一些,在雪茄。那女子只说广东话或者英语。

  身边有人在低声说,Maya做了尹莲安这么多年的经纪人,从做唱片做电影剥削到做摄影,真是厉害。据说都已经把她的照片推销到欧洲去。又有人说,你们知道为什么Maya快50岁了还未结婚生子,她只喜欢与女人睡觉…又有暧昧的笑声低低传送。

  我独自走回到观景电梯里。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经看到她,觉得很足够。只想回酒店再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个小酒吧喝点什么。

  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似乎是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的速度很快。有极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虽已夜深,城市依然灯火闪耀,像海市蜃楼脆弱不可触及。遥远天边的星光暗淡。这一刻近同人在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亲,甚或很少在梦中见到她。

  她记不得临的脸。临的脸就是她的脸。她们的脸相似,几近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单眼皮的清冷轮廓,散落在眼角或脸颊的淡褐色大痣,嘴当中一颗小的突起,下巴中间的沟。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当,坚定的摸样。

  她自临的子里蜕变而出,仿佛不是经过而繁殖。而是某类低等生物,只从自身的体分裂。而这分裂出来的部分也会长成一摸一样的母体。临生下她的时候,也不过是20岁。尚在美术学院里读书。但就此与父母断绝关系,退学,到处漂泊,走上一条不归路。但临从不告诉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除非是一种沉堕。她从小就看到母亲在租住的阁楼里画画。因为穷,她们常需要时时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阁楼就是只有半边窗的地下室。临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损耗在为画廊临摹复制各种廉价油画之中。因为她是单身母亲,需要担负这经济压力。即使她曾经是一个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她只见母亲复制各种风景,人物,古典,现代的油画,然后由画廊老板出售,让平常人家买了去挂在卧室或客厅。临的才华一生都不曾为人所欣赏发掘。但她甘愿。

  闲时只爱用水粉画小朵的花。各种花。用清淡,姿态却极诡异。她至为恋花朵。房间里长年堆大束花朵,忘记换水和清理,就会弥漫一股腐烂的气味。有时拨开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面是大簇动着的爬虫。用水缸种着睡莲。走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她从小看到花的繁盛衰败,觉得这单纯的望,就是临的灵魂。如此沉堕,反复辗转,却似不知道悔改。

  她从未见过或听过自己的父亲。临从不提起,也不解释。仿佛这是一个合理的事实。她似丝毫不爱他。甚或是轻视他。也许她认为莲安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若她觉得无困惑,那么任何人都不应有。包括莲安。就这样莲安学会观望而不发问。

  家里总是会有不同的男人出入。这些男人都与临谈过或长或短的恋爱,但都无疾而终。除非无选择,没有男人会想与单身母亲结婚。虽然他们分享她的美与身体。

  临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会得着任何依榜。但她亦无谓。有男人最起码能让生活好过一些。她与莲安之间的关系冷淡,并不亲近。她又时常和他们出去旅行。一走就是两三个月。有时就把莲安托付到其他人的家里去。那些人或是远房亲戚,或是同学,或是朋友,或是旧情人。莲安因此记住了自己辗转流离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里居住,渐渐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达,不企图,不要求。半夜肚子饿,饿得痛,饿得发慌,都要忍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喝水,上厕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从来不说,我要这个,或我不要那个。因知道自己得不着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权力。她说。

  良生,我知道自己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种超越他们之外的标准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从独立开始的。因为独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会少于其他人。

  那时候我只觉得成长是太过缓慢的事情。我的母亲教会了我静默。并接受现实存在。

  她与临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偶尔临手头有了些钱,且心情愉悦,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带她去吃饭。母亲穿着桑蚕丝褶长裙和高跟鞋,绿色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硕大的浅紫红的芍药花样。光脚出来一小颗一小颗洁净的脚趾。脸上有深红的胭脂。母亲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坚强的人。

  她记得那天母亲给她换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绣缀着细细蕾丝的连身裙,把她的头发一股一股地编起来,盘成小髻,然后带她去了一家高级餐馆。她让莲安点想吃的任何东西,自己只在一边抽烟,冷淡地看着她吃。她的依旧是廉价烟,身上着百货公司柜台的试用装香水。她们相对而坐,没有语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后她问一声,吃了吗?莲安说,了。

  她便说,我要结婚了。又补充说,妈妈累了,已经开始变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岁,临决定结婚。生活若始终颠沛流离,并不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下来,因经历生命至多苦难的事情。开始不相信。

  临开始觉得自己在苍老,于是想做一个子。想有一个男人睡在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而是余生。

  男人莲安亦早已认识。是附近开画框店的男子。临常去他的店里买画框,于是就认识。他来得轻易,临的生活里也并无挑选的余地。她只有这样的选择。

  男子甚为平常。比临小5岁,从未结过婚。这婚姻一开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后就开始争吵。莲安亲眼见着他们在夜饭桌上言语冲突,大喊大叫,然后男子抓起一个啤酒瓶就往乔的脸上砸过去。临转头闪过,那瓶子就在墙壁上烈地破碎,玻璃溅了一地。

  此后这待便加剧。他酗酒,并且殴打临。她目睹临左边耳朵被打聋,被吊起来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烟头烫她的皮肤,手臂皮肤发出支支的灼伤声音。她躺在上起不了身,脸上青肿,没有任何尊严。

  但是临从未想过离开。1年之后,又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兰初。

  临渐渐变得邋遢,并且发胖。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运动长,用橡皮筋绑着头发拖着拖鞋便去菜场买菜。她不再画复制品。她只抱着兰初去隔壁邻居家麻将,或看肥皂剧。

  她见着自己的的母亲着廉价烟,脸上有与男子打架之后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抱前前。这迅速沉堕的力量过于迅疾。她之前不亲近乔,现在却是对她失望。

  在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她仿佛已经死去。莲安说。

  兰初3岁的时候,临放了鼠药在男子的酒里。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时候脸孔青紫肿,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为曾经被待,她使法庭同意轻判。临剪掉了长发,顶着一头糟糟的短发,眼圈发黑,眼神坚定。于是她知道临心里并无悔改。临依旧是她所无法了解的一个女子,一如她画在一册一册本子上的那些诡异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这个男人摧毁了她的幻觉。而是时间。临的意志使她最终无法得以妥协。

  莲安在人群中听到母亲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亲伏下身在判决书上按手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微微出笑容。莲安抱着幼小的兰初,面无表情,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走在路上。树影与月光织的狭窄街道,夜深浓,但依旧有寻的人群,衣锦夜行,不胜颓唐。石板隙里空调的积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天气闷热得怪异,衬衣里已经有粘的汗水。想来一场暴雨已经酝酿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边,刚点着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一烟,莲安打电话过来。

  你在哪里?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现在就过来。等我。她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在街口的梧桐树边等她。她未换装,开了一辆红色莲花过来。在街边停下,脚上穿着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时候便先晃扭一下,有无限妖娆。脸上的脂粉褪淡了,略显得油腻,碎钻的耳环晃着,发出凛冽的亮光。她的确亦可算是另一个阶层的人。这个社会原本就是划分着阶层的。有钱和没钱。有名和没名。或者在某种身份意义上的她与我。

  我说,你可以丢下你的客人们自己跑出来吗?

  本来是要陪些欧洲佬再换地方的。我偷偷出来,把手机关了。让Maya去说服他们拿大钱换那些不值钱的照片吧。

  我只想见你,良生。她走过来,在我们分别三个月之后,轻轻拥抱我。

  我们在小巷子里拐来弯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开蓝色布帘,见到仄狭小的店堂。因已经凌晨一两点,里面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围聚着一帮日本公司的男职员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断裂地推进。

  灯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颤的日本民歌。此时只听得外面轰地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烈的声音。一场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莲安说,有打火机吗。她从烟盒里拔出一烟来递给我。是茶花。这烟迅速地把我们带回了冬天荒凉的稻城。那油腻肮脏寒冷的小餐馆。我们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说,你还有这烟啊。

  差不多没了。回到上海之后,我又只Sobranie的一款ClassicUltra,有时候是520。

  莲安不喜欢女式烟细长的形状。她喜欢中或者更接近男风格的物质,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包,威士忌,式样简单的凉鞋,以及香烟。但因为职业,她的穿着却又不同。一直华丽妖娆。

  520更多一些,因为喜欢它10公分的长度。而且它显得俗。她说。因着这多出来的1公分,能够让人感觉时间停顿得稍微长久一些。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情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少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一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带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来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了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从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教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就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的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他的车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他轻轻咳嗽,摸出一块手巾来,擦拭她被雨水淋的浓密长发。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在北京学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是后来我改行去做贸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艺术家。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怜悯,莲安却已经有感觉。车子里空调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头就在座位上睡过去。她突然感觉到自由。

  临死去之后,莲安感觉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执拗的力量。她吃很多东西,每次一辰带她去餐馆,她不说话只是闷头咽食物。她非常饿。她吃食物的样子充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对她说什么,她却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书。学校离市区很远。他每周一次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楼有一间小房间是属于她的,他重新贴了粉白玫瑰的壁纸,,窗帘,灯罩都是白色刺绣棉麻布,缀着细细的蕾丝。每一个细节都优雅周全,但并不娇宠。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够心意来善待这个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够看到花园里的槐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把树影重叠在墙壁上,深深浅浅。她珍惜这突兀降临的幸福,读书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偶尔也过来住,是政府某官员的女儿。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烈,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更像一种合作关系。他是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记得他在教训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来,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吃西餐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衬衣蓝裙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关注过她。她渐渐知晓在一个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对他提要求:老师说要买英语辅导书。想请一个数学家庭老师来补习。想吃笋,让他带笋去学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腌笃鲜。要买一双红色的凉鞋。要看电影…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并且能够,和另一个人换彼此的感情。

  7月,他带她去渔港浦湾,带她过生日。开车过去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车玻璃窗边,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镇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里桀骜的个性慢慢被解放,把头从窗口探出去,闭上眼睛感觉风剧烈的速度。心里亦是欢喜。

  留在她记忆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个缺口,有碎裂的隐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蓝,而是浑浊的灰紫与黯蓝替。小旅馆的墙壁外面种着高大壮的栀子花,开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气沉醉。深夜时分大雨中的海,海面上的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的声响。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打她的眼睛。

  一辰抽烟。这个男子只555。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他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寸空气。他常常只是温和地看她,没有言语。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大海,是有着爱情。他摘了一朵栀子花下来,别在她的漆黑长发边上,让她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给她拍下一张照片。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在面对美好事物面前,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渐漫长。

  有某种幻觉,像铁钉敲入骨髓。被钉死在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观望自己的罪与美。15岁的莲安,与身边的任何一个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缓慢,以此来记得。

  那一次她逃课,去参加一个她非常喜欢的英国女摄影师的签售会。独自坐车到市区中心的大书店,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老师通知他,他来到学校。她写了一张保证书给他。

  歪扭的字迹写在白纸上: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写,然后把那张白纸收进了口袋。

  她已能够释放自己被长期忌的性格。桀骜,非常之倔强。有时故意逆反他。怒他,他就会更关注她。因为从小缺乏感情,她对感情有异常感的觉知。她知道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恶的方式里获取足。之后,这成为他们之间的游戏。

  她试图以被他控制的假象来控制他。在这样的控制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里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因为抽烟太凶,有咽喉炎。她觉得身上的皮肤会紧,似乎被拥抱。她因此知道她在爱。虽然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渐渐困倦,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一辰的棉衬衣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香水与皮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脸,慢慢放倒她,让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觉。他的手很大,温暖,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皮肤里渗透出浓郁的烟草味道。在梦中她见到一片阳光下生长繁盛的烟草田地,在风中轻轻起伏。

  她是在那时候起,恋上男人的手和香烟,以及咳嗽。她的母亲因为贫穷邋遢,发胖,沉堕,直至在监狱中自杀。她爱上一个洁净高贵的男子,因为他象征的富足生活带来的不匮乏的安全,并且有理性而节制的温情。在物质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强有力的偶像。

  这个男子就在她的身边,但她得不着他。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爱人。他是她的幻觉。

  良生,若我们因为怜悯,或者因为寂寞,或者因为贪婪,或者因为缺失而爱,这样的爱是否可以得着拯救。

  她17岁的时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个城市的寄宿学校去读书。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与女子完婚。他的贸易公司即将扩张,他需要强有力的政府背景关系。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他对她,就如同临对她,没有任何解释说明。莲安知道,她生命里面所有的事情,亦只能靠自己去探测和了解。但是这所有的自我生长,都太过艰难。

  她收拾了行装,依然是她来时带着的大箱子。安静地看着他,说,如果我说不愿意去,你是否会离弃我。

  他说,你要听话,莲安。

  她说,我要听话,这是你会继续收留我照顾我的条件。

  他看着她。这个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预料之外的烈力量盛放。虽然这力量只是她自己内心的对抗。虽然她从不表达,亦不要求。但这感情的需索太过强盛,像一个深不可测量。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爱过我的母亲吗。亦或是她曾经爱过你。

  她拒绝过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随的意志,与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后她生下你,但并不幸福。

  而你为了对这个世界的野心,和一个不爱的女子结婚,你又会有幸福吗。

  他突然就大力掌掴她。闭嘴,莲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她。他的腔剧烈起伏,眼神愤怒。她知道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恶她的轻描淡写,感觉她第一次像一个敌人,站在他的对面开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只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没有这个权利。做为惩罚,他有半年没有接她回家,依旧每月汇丰厚的生活费和学费给她。她在教科书里找不到她需要的东西。她觉得寂寞,于是和保罗一起组了乐队。他是附近理工大学的高年级男生。他偶尔来到她的学校,在校园里看到她深夜一个人光脚穿着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后跑至扑在草地上,不动弹。他又听到她一个人高声拖着长音在操场里叫。蹲在空旷的台阶上像一只鸟。

  那些单音没有规律,也无意义,从她的腔发出,像水扑打在脸上。声音非常之明亮创伤,并且自由。

  那是她难以煎熬的一段时间。她急找到喧嚣动来填补自己空缺的灵魂。

  就这样跟着保罗去做乐队。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电吉他,刚换了一个主唱。他听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从来没有受过训练,只是拉着明亮创伤的声音,在麦克风面前随便低浅唱,或者喊叫。排练一久,也知道了控制气声,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间游刃有余。

  是像光线一样的声音。天生的歌手。保罗说。

  他是长头发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时常穿一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韩国军队绿军衣,军衣上有药味。他们在地下室排演,饿了泡方便面,困了就互相裹着旧军大衣睡觉。有时候去其他学校或附近酒吧里演出。

  我们走出料理店的时候,是凌晨时分。又是喝得很醉,但意识还是清醒。莲安拉着我,跑到街口拐角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大雨瓢泼而下。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呈现出透明

  的灰白。超市里只有白喇喇的灯光。营业员神情疲倦。她买了一包520,热的豆腐干竹串和冻的可乐。我们在店门边吃完。又淋着大雨,跑进她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雨点沉重地打在玻璃门上。没有办法开车。晕黄的路灯光把车玻璃上的雨滴映照在她们的皮肤上:脸,脖子,肩,手臂,腿…动着的晃动雨滴变成闪烁的光影。雨声被封闭的车子隔离在外面。我们都淋了,头发上脸上全是雨水。

  莲安伸手过来抚摸我脖子上的雨影。轻轻触及,似害怕惊动。她脸上的胭脂完全褪去。漆黑的眼睛,看起来镇定至极。但我知道她已经烂醉。

  她说,良生,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

  在那年冬天圣诞节前夕他结了婚。他写信给她,告诉她这个消息,向她道歉他的动手,并要求她离开乐队停止一切与专业无关的活动。他要她一心一意学习。他说,生命并不是为所为,有时候我们的承担要大于接受。我与你母亲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相信这句话。而我相信。我想好好照顾你,莲安。你要相信我。请相信。

  相信。相信是在黑暗中捕捉他手心皮肤里的烟草田地味道。是母亲在法庭上用手在判决书上按印时脸上的微笑。是深夜大雨之中海面上的水。是在火车卧铺看到的陌生站台上的暗淡灯光。相信亦是她的幻觉。

  收到信之后,他们就赶往去邻近一个城市的路上。有酒吧邀请他们过去做圣诞节演出。她是在火车上看完那封信。窗外有干燥细碎的雪花飘落,消失在黑暗的田野上,逐渐变大。她只觉得手冰凉,信纸悉索作响,原来是手指在颤抖。亦或那又是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缓慢碎裂着的声音。

  看演出的人很多,酒吧喧嚣吵闹,很多年轻的孩子拥挤在一起跳舞。他们在唱了四首歌之后,最后一首是她自己写的,宛转的慢歌。她几乎如同清唱:

  我想在水中写一封信给你,一边写一边消失。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什么时候可以告别。

  她重复这极其柔美宛转的几句,台下发出尖叫声,有人笑,亦有人在哭。她轻轻放下手里的麦克风,跪在地上蒙住了脸。

  结束演出,走出酒吧,外面已经大雪纷飞。在凌晨的大街上寻找小饭馆宵夜。她突然很想跑步,在沉寂的大街上飞快地跑起来,但积雪滑溜,跑出几步就摔倒在石板路上。耳边只听到大雪嚓嚓嚓剧烈飘落的声音。头发和衣服很快就被雪花淋。冰冷的水滴过眼睛。她又开始感受到那种童年时强力压抑自己的饥饿。

  饿。非常饿。皮肤,胃,连同她的感情。

  她闷头吃食物,用力咽,一言不发,急把自己填补。保罗喝了六瓶啤酒,醉意醺然,伸手过来抱她,要与她接吻。她劈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推倒他,像兽一样扑过去与他纠打在一起。踢他,咬他,大声尖叫。桌子推倒,碗盘摔得稀里哗拉。直到别人把他们拉开。保罗浑然不解,脸上一块一块血红的牙印。她已经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只是坐在墙角里气。吵吵闹闹,三四点左右才回到借住的小旅馆。他们是清早的火车回去。

  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走进保罗的房间。

  已是凌晨。大雪亦已停止。每当有积雪在风中跌落,树枝就发出轻微的折裂声音。他与另一个同伴住着同一间房,两张单人。她光脚走过冰凉的水泥地,身上的皮肤感得汗直竖。挤进他的上,紧紧抱住他。他的手碰到她的皮肤,依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懵懵懂懂地要她,用自己膨的身体进入她。她越是痛越是紧抱着他,恨不得用他填自己全部空缺。

  旁边铺位上的男孩翻了一个身,背过去继续睡。他们就在小旅馆散发着肮脏气味的被单里赤相拥。她像一头小兽,执拗而烈。却不与他说半言只语。

  起身,穿上衣服。粘稠的顺着大腿在冰冷空气里往下,其中混合着她自己的血。她用手摸着墙壁,慢慢地走出去。关上房门。黑暗覆盖。

  她跟保罗去广州。给一辰回信,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也不用来找我。我会很好。谢谢。

  他们之间的游戏,这是最后一次。她不再让自己有机会对他屈服。或者再试图反复印证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就在那里。稀薄,寂静,一如她的幻觉。乐队解散。她和保罗只是在这个城市的低层徘徊。混迹与小酒吧里演唱,跳舞,录口水歌。保罗倒卖盗版碟片,每天东躲西藏,几次差点被抓起来坐牢。有时亦困顿得连方便面也买不起。

  她知道她来到这个陌生闷热的城市,只是为了遗忘。她要忘记一些事情。亦或仍旧是在记忆。贫穷会让人发胖,邋遢,沉堕。即使她曾经在一起的,是一个那样高贵而富足的男子。但她还年轻,并不觉得悲观。

  她只是要对抗自己的爱,以及如此盛的生命。没有表达,没有要求。背在身上得不着付。

  她去医院堕胎,在手术台上差点大出血死掉。晚上躺在地下室里痛不可忍无法入睡,保罗照样不知去处酗酒找女鬼混。她在自己的罪中不觉得怅惘。幻觉是她心里一朵从污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充信仰。甚至是与她自己的生命都无关系的望。

  她知道她在爱。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和保罗的感情1年之后结束。他只是她用来遗忘或者记得一个工具。他们的关系结束得太过轻易。她独自来到上海,想重新开始。

  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房间狭小肮脏,形状不规则,窗台部分是凸出去的三角型。卫生间的浴缸有锈迹。空调的声音很响。她每天晚上出去演出之前,会先熨平自己演出时穿的黑色蕾丝衣,把一对高跟凉鞋擦亮。她的脚趾生得好看,一小颗一小颗,只涂一层淡淡的粉蔻丹。凉鞋细带上缀着水钻。

  她在黄昏临近时,热水淋浴,然后穿着内衣坐在窗台上,烟,喝些许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香槟,以便使自己的脸色红润。透过玻璃窗,看光已逝的城市沉浸在模糊暮色里,远处的高架桥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她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间房间里。旅馆是公众场所,所以像一个,给人自给自足的错觉。她住在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即使在独自洗澡,睡觉,看电视,抽烟,失眠…也知道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单上有许多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来回辗转,无法被清洗。但她不觉得脏。也许这就是生。在陌生的危险的处境里,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是这样亮烈而决然的生活。

  Maya走过来,把一张点歌单连同一张大票纸币进她的底衣里面。点歌单上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她说,明天下午2点,记得给我电话。那会儿我起。Maya剃着平头,耳朵上干干净净的两枚黄金小圆圈耳环,画眼尾上翘的眼线。她和四五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酒。无法分辨她的年龄。后来得知她亦不过是35岁。

  她那时在茂名南路轮换着酒吧唱歌。人生地不,收入并不稳定。只是随波逐。她并无其他选择,给Maya打了电话。Maya约她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时间是深夜12点多。她在电话里对她说,我近特别忙。大约这只有这个时间才会空下来。

  莲安当晚换了衣服,穿一条桑蚕丝的小礼服裙,亦是她最登样的演出服。白底上暗红粉红的大朵花影,裙摆处有鱼尾的花边,一层一层地打褶和叠加。一双旧靴子。裹了一件绿色线大衣去咖啡店等Maya。她没有化妆。不演出的时候,她不在自己的脸上抹上粉与颜料。一张脸苍白纤细。嘴上却有膏,好似伤口。

  已经是初冬。她在街头拦出租车的时候,觉得上海的几近要渗透到她的骨头里去,又因不舍得吃晚饭,身上更是寒冷。她在心里对自己嘀咕,希望那女人大方一些,能够给她点酒的同时再点一份食物给她。她不知晓这一个晚上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Maya迟到,点威士忌给她喝。看到她在暖气中轻轻哆嗦,就说,吃点什么。她说,随便,都可以。Maya就向伺应点了一份牛排。端过来之后莲安一言不发,刀叉并用,开始狼虎咽。酱汁溅落在桑蚕丝裙身的口处,好像血滴。

  Maya也就不说话,在对面点了烟,镇定地看着她吃东西。面对食物,莲安身体里隐藏着的一种不动声的强悍,显得迅猛。五官亦不算,但眼睛清透凛冽。她的生命力异常剧烈。即使在落魄的时候,也闪烁出刺眼光泽。但是她对自己的光,完全漫不经心,并且不自知。

  看多了明星,Maya自有她判断的标准。有时候成功和漂亮或才气并没有关系。只是一种个性。这种个性无法被猜度,被模仿,被分享,甚至在一般人眼里也并不明显。但它是光。它照亮莲安的脸,亦让她在偏僻酒吧角落里一眼看到她。

  等莲安心满意足地吃完,她直接对她说,她想与她签合同,成为她的经纪人。

  我会先让你登台,积累和训练技巧。然后帮你筹备唱片。这唱片会由最好的制作人音乐人来衬托你的声音。你会通过唱片出名。再拍电影,拍广告,抵达你天份所应抵达的身价。她拿出合同让莲安签。莲安看到密密麻麻一大片文字便觉头痛,只问了一句,你最起码会给我一半的钱吧。她说,会。于是莲安拿了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那一个夜晚,她用低廉的条件换来一份苛刻的合同。分别的时候,Maya送了她一盒咖啡店里自制的栗子蛋糕。Maya开红色的BMW,送她回旅馆。她说,明天你就搬出这破旅馆,我帮你另找一处房子。她后来替她租下古北地区的高级公寓。看着莲安拎着薄丝裙子的边缘,小心走下车子,她伸出手拍了拍莲安的脸,说,晚安,我的宝贝。

  莲安回到房间里,裙子未先吃光了那盒蛋糕。

  那时她尚未得知Maya是圈内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手上有一批被她捧至一线的当红艺人。而莲安起初只想获取一份温。她对世间没有野心。Maya帮她争取到的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酒吧演出。客人大部分来自国外或港台,不会起哄。酬劳很高。环境也优雅。其实是一个组合,挑选年轻的女孩,穿着无袖旗袍,细带高跟凉鞋,头发盘成髻,在幽暗灯光下弹奏琵琶,二胡,有人吹箫。

  莲安的演唱无可挑剔,一些曲调柔美的老歌最能出彩,国语,粤语,英语,语都能轮换上场。录口水歌的那段时期,已替她打下坚不可摧的基础。而且她聪明,新歌一学就会。很快就成为台柱。

  她除了唱歌,并不沉堕于场。洁身自好,只求谋生。在大学进修关于摄影的课程。白天就素面朝天,背了包带着笔记本和笔去听课。买了一架旧的尼康,用最廉价的过期胶片拍一些零星的记录。凌晨时下班,去街头找小餐馆吃姜葱炒大膏蟹。有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过来兜售茉莉花和广玉兰。用白棉纱包裹着的新鲜花朵。非常香。

  她才20岁。她的生命至为剧烈。即使风尘里辗转,但她亦觉得甘苦冷暖自知,她心里有珍惜的小小的角落。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渐漫长。

  她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包烟,然后回到旅馆,裹起白棉布单入睡。她一样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是她未来的样子。她只是记得它。

  那,她在黑暗中见到男子。他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只是略微有些发胖。她想起来他们已经3年未见。她就坐在他的前面的高脚凳上唱歌,穿着黑色蕾丝衣,黑色雪纺纱阔脚,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她的肩头,手臂,腿,脚趾都在有技巧地地暴。这是她的职业要求。她置身与场中,而他是前来寻的客人。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她看到他起身,走出门外。她立即追出去,听到走廊里响起他轻轻的咳嗽声。他看着她,脸色温和,说,莲安,你太过任

  她执拗地上前,说,我不需要你照顾我。

  他说,我知道。你已不是那个只是想得到食物的女孩。你现在独立谋生。

  她说,你一切都好吗。

  他说,都好。孩子已经3岁,是个男孩。

  你几时回北京?

  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带她去酒店的房间。她去他的上衣,跪下来他。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他的气味,她幻想太久,以至于真实地填她的时候,反而让她心内疑惑。于是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枕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又闻到熟悉的辛辣芳香的烟草味道。闭上眼睛。无声无息。

  你要相信。他说。

  而她是在爱。虽然这爱如此寂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进入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真实地向着黑暗悬渊滑落,不复回升。她的身体与心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辗转,只为印证这一瞬间的真实。这一切曾经是她的信仰。

  她在爱。而这的确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使是他在她体内冲撞释放的一个瞬间,他的就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他被自己巨大的情愉悦所覆盖。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靠在她脖子旁边微微扭曲的脸,觉得陌生。

  于是她重新闭上眼睛。于是她看到大海,看到从幽蓝海面穿透下来的圆柱型光线。一束一束,明亮诡异,充光明。她的手抚摸着他背部的皮肤,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太过遥远,埋藏太深,所以她悉心捕捉,犹如捕捉手指之间的风。她只是想做一个完结。她没有眼泪掉下来。滚烫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烧灼。但是不下来。

  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背对着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从皮夹里出一叠美金,约有一两千,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表示。她走过去,把它摸过来,轻轻抖动一下,放进手袋里。她分明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叹息。但这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给他台阶下,不让他再记得这件事,不去分辨其中是否有亏欠或负罪。

  如果这件事可以与金钱有关,那么自然也就会与爱无关。如此,他可以轻松地回家面对儿。亦或选择遗忘或者记得。

  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她以前写给他的保证书。歪扭的笔迹依然清晰: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这张纸保留了5年。她的确是错了,并且再不能回家。她对他笑,说,这种小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他说,除了那一次,你从来没有对我顺服。她说,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惩罚我。

  她转过身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眼泪。走出酒店,外面冷风呼啸。她坐进出租车里,闭上眼睛,感觉每一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雪越来越大。当出租车拐出灯火辉煌的酒店进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张纸丢进黑暗的雪地。

  良生。至今我依旧常常在梦里,见着自己回到故乡。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树的浓郁芳香。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已经开败了。栀子的花期也许还未到来。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气,纵横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中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从东边海洋席卷过来的大风,来势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间就会给风雨刮倒许多枝垭,黝黑的树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会有人先来清理零的断裂树枝。略一些的树干,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开,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煤炉。梧桐的叶片很大,表面摸起来很糙,颜色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树和叶片的汁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时候,爬到窗口边看天空。厚重密云被台风吹得迅疾移动,夜空因此显得更加深蓝。蓝,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觉,却又是这样真实。夏天非常闷热。没有空调。电风扇使用的也不频繁。人们利用蒲扇,冰块,穿堂风,凉席等一切天然的因素来使自己降温。人们在幽长凉的堂里午睡。青石板的隙里长出羊齿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风非常有力,贯穿到底,会听到呼啸的声音。有一股苔藓及尘土的气味。柔和清凉。让肌肤产生飞翔之感。

  风仿佛使身边的现实产生开放,无限延长,具备了一切可能。

  天气总是一会雨一会晴,有时候阳光剧烈的时候,有云飘过,就开始下起淅沥雨丝。琢磨不定的气候。大雨滂沱是经常的事情。时下时停。有时候阳光还是剧烈的,大的雨点却雹子一样砸下来。雷雨天的下午,闪电和轰雷袭击城市的上空。孩子们在家里午睡,凉席因为气候降低而变得清凉,裹着小薄棉被,房间关严了门窗,依然有雨水的气从墙体隙渗透进来。

  雨水的声音有许多分别分辨。哗拉拉的狂暴。淅淅沥沥的细碎轻盈。以及雨水过不同物体表面接触不同质感的声音共振。雨水使整个时间和空间发生改变。因此在台风天气的暴雨天,人会觉得与自然无限靠近。

  在南方,雨,台风,炎热,。是一个人出生,长大的印记。我们在一种变幻无常,充翻覆的空间里接受细微的声音及气味的变更。我记得常常会故意让自己淋。骑着单车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打着生疼。或者爬上屋顶,与雨水浑然一体。感缘自于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就像大自然一样,反复无常,但非常坚定。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的时候,也许只是开始对时间着。站在一条河之中,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是当时。而总是当时之前,或者当时之后。

  这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

  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旅途中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馆房间。一夜倾谈,两人都睡得不实。寒气人的凌晨四点。我醒来时她已起。窗框边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鸣此起彼落。莲安坐在黑暗里,怕把我吵醒,所以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长发梳透。

  几点钟,莲安?

  五点十二分。你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不。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起去赶从稻城开往理塘的早班车。莲安半途在桑堆下车,转道回乡城。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绒衣还是浑身哆嗦。莲安在塑料盆里倒了热水,让我洗脸刷牙。两个人喝了热茶,吃自带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围巾把头和脖子包裹起来。店主提着马灯替我们开了院子的大门。道别之后,我们就往汽车站走去。

  河滩边的树林和水面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片空旷。这奇异的景象就像一场深入的梦魇。

  车站里已经有十多个的乘客。还有人牵着黑色的狗。大巴车上一阵动。各自坐定之后,车子在黑暗中开上空旷的山路。一路颠簸。我觉得非常冷。莲安伸手过来握住我,她的手指却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着我。

  我说,外面天黑,且无人,你在野外等车安全吗。

  她不动声地说,还有比在天地之间更安全的地方吗。

  与我一道走。莲安。

  我们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有我的北京地址,电邮和手机号码。她把纸条进口袋里。

  司机在前面已经开始叫客,让在桑堆要换车的人,拿好行李,去车门边等候。莲安独自扛着庞大的背囊,跨过堆行李的仄过道。我来不及再看到她的脸,她下车的身影矫健如一头兽。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寻找我。对住我的眼睛,对我微笑,举起手来挥动。

  车子启动。车灯的范围之外,荒野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影。莲安的身影即刻被抛在了光亮之后,被黑暗所没。

  我是在近一个小时之后,在山道上看到从康定过来的客车盘旋而下。

  我不知道莲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还是独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总是让人觉得决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无限落寞难过。把头抵在窗玻璃上,企图让自己又睡过去。但是却分明地感觉到她在背后拥抱住我。在小旅馆散发着异味的铺上,我们盖了两被子,还是觉得冷。只有洁白的月光透出窗,水一样动。她的声音。一切声动都了然与心。她抚摸我的膝盖,一点一点把我蜷缩起来的膝盖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阴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却无泪。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这句词是我年少时从一本书上所抄。也就十四,五岁时。一见便觉惊却欢喜,浑身无法动弹。无限眷恋,哀而不伤。当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会知晓与他分别的时地。就像我们在生的时候,亦不会知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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