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从狗娃山到县城有六十多里路，腿脚快一点也得走三个时辰，用现在的计时方法就是六个小时。既然决定了要打日本鬼子解县城之围，我们就得抓紧时间赶到县城，如果路上耽误了时间县城已经叫日本鬼子破了，我们就成了连马后炮都够不上的马后，也可能成了送到日本鬼子嘴上的一块。路上我就确定了作战方案，还是老办法，攻其不备，突然袭击，不跟他们近距离接触，主要靠火力扰他们，尽量利用火力给敌人以杀伤。如果敌人太强，或者有力量对我们进行反扑，顶不住了我们就按照惯用的撒腿子的办法替掩护着撤离战场。敌人如果不追，我们就返过头再打，打不过就再撒腿子，就这么耗他磨他就是不让他消消停停地攻城。我把我的想法给卫师爷说了，卫师爷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个劲捧我：“尕掌柜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深明大义，又能指挥打仗，真是文武双全。只要按照尕掌柜的安排打，我敢保证这一仗即便我们不能全胜，可也不至于全败。起码把我们的威风打出来了，今后谁提到狗娃山的人，敢不竖大拇指头说我们是好汉。”

　　虽然明明知道他跟李大个子都有爱拍马的毛病，可是他仍然拍得我极为舒服。这是他重回狗娃山以来头一次拍马。他的马拍得我沾沾自喜，好像我真的成了抗救国的大英雄大豪杰，成了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心里也更加急切地投入到战斗中去。比我们谁跑得都快，一马当先带了我们朝县城急奔，队伍逐渐拉开了距离，体力好脚力快的还能跟得上，体力差腿脚慢的逐渐就落后了。队伍出发的时候还能整整齐齐地保持一定的队形，跑了二三十里之后，变成了野羊拉散粪，一个个七零八落成了名副其实的散兵线，最前头的跟最后头的差了一里多路。如果这样跑下去，掉队的将会更多，即便赶到县城，大部分人也都累垮了，哪里还有精神和体力跟日本鬼子打仗。我一边催促伙计们尽力奔跑不要掉队，一边竭力跟上的步伐，让缓缓步子等等后头的人。说等⒘ǎ业人侨毡竟碜硬坏人恰从小锻炼轻身功夫，腿脚轻捷如燕，这时候奔跑如飞，跟后边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我从小在她的督促下练习跳坑坑，此时也只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多少年以后，看到国家举行马拉松长跑比赛，我就替惋惜，她生不逢时，她那身功夫如果参加马拉松长跑，即使当不上世界冠军，全国冠军大概非她莫属。

　　“还好，来得及。”突然止步，我险些撞到她的后背上，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出山了，脚下便是县城。遥望过去，县城内外浓烟滚滚，不知道什么地方起火了，远远的炮声传了过来，这说明县城还没陷落，战斗仍然在进行着。拔步就要继续往前冲，我连忙一把拉住了她：“等一等后头的人，我们两个冲出去狗用没有。”

　　“噢”了一声这才停止前进。后头的人陆陆续续跟了上来，一个个气吁吁汗浃背。不屑地骂他们：“狗的平里就知道赌钱胡谝，一个个稀屎啷汤连我个婆娘家都不如，真是狗上不了台面，驽马上不了战场。”

　　伙计们见我跟没有继续前进，到了跟前纷纷坐地息休息，人到了一半的时候，李大个子跟卫师爷才跟头把式地跟了上来，一个个累得张了大嘴拼命息，活像刚刚被人钓上岸的大鱼。说：“头一阵我打，先摸一把小日本的沟子，看看狗的是啥杂种烩成的。”

　　卫师爷瘫在地上，见拔腿要走一把抓住的脚脖子。多亏身手灵活，朝前打了个趔趄就又站稳了，换个人非得让他绊个狗吃屎不可。惊怒之下朝他吼：“你做啥呢？有话就说有就放，动手动脚地干啥呢。”

　　卫师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别急，咱们计划一下，日本鬼子可不比保安团，战斗力非常强，不小心要吃大亏。”

　　我也说：“你别急，心急吃不上…热蒸馍。”我差点学她说出心急吃不上热狗屎，忽然想到这话她能对我说我却不能对她说，临时把“热狗屎”改成了“热蒸馍”话没她说得难听，意思却一样。

　　反过来问我：“你看咋打呢？”

　　这件事情我在路上就已经跟卫师爷商量好了。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正面攻击，一部分侧面掩护。人也都分配好了，跟我带领李大个子那个队加上胡小个子那个队的一半人一共有一百来人正面攻击；胡小个子跟卫师爷带上剩下的人跟那门小钢炮侧面掩护；四瓣子想办法混进城里跟李冬青联系，就说我们救他们来了，让他们瞅机会从城里往外反击，给日本鬼子来个内外夹击。万一我们正面进攻失利，胡小个子他们就负责掩护我们撤退，四机我们带三给胡小个子留一。

　　胡小个子不干，说他要打正面，让别人侧翼掩护。我之所以要带李大个子正面冲击，让胡小个子侧面掩护，心里是有打算的。李大个子有时候圆滑得过头，如果让他在侧翼掩护，万一日本鬼子厉害，我们顶不住了，不好这家伙会抢先撒腿子，逃命的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而胡小个子性格忠厚意志坚定，分配给他的任务绝对不会马虎，如果我们打败了撤不下来，他宁可丢了性命也绝对不会把我们扔下自己先撒腿子。所以让他在侧翼掩护我更放心一些。李大个子跟着我们正面进攻处在我跟的直接指挥监督下，他再胆小圆滑在我跟的眼皮子底下借给他一个胆他也不敢耍溜滑，擅自逃跑。我心里的小算盘不能当着李大个子的面说出来，我就对胡小个子说：“服从命令，你不听我的话吗？”

　　胡小个子脾气犟，板着脸说：“你跟都冲在前头，我在后头看着急也急死了，你不叫我打头阵就是看不起我，活就都好好地活着，死就一搭里都死，别的啥话都好商量，这件事情没商量。”

　　胡小个子梗着脖子对抗命令，我不但不气恼，反而涌起了一阵兄弟般的亲近感。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宁可跟我们冲锋陷阵一起战死，也决不愿意看到我们牺牲生命而他却独活，这种感情只有骨之间才会拥有。在这种近似于亲情的感情支配下，我无法对他声俱厉地下达死命令，又不能当着大伙的面把我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一时竟也对他无可奈何。卫师爷见状连忙把胡小个子拉到一旁，扒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了一阵。胡小个子看看我，再看看李大个子，叹了口气，对我说：“尕司令，我们打掩护用不着机，机你都带上，你跟一定要小心，不要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了，也用不着为李冬青那个财东家的狗崽子把自己的命搭上。”看来，还是卫师爷懂得我的用心，胡小个子看看我又看看李大个子，这个表情告诉我，卫师爷把我的心思告诉了他，说服了他。

　　我说：“我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怕担上不抗的汉臭名声，要不是看在县城里那些老百姓的份上，我管∷ā；我带三足够了，你在侧翼掩护更需要机。炮一定要放得准一些，可别日本鬼子没把我们咋样，你们的炮倒把我们毁了。”

　　我事先就想好了，我们正面冲击并不是要真的跟日本鬼子硬碰硬地拼个你死我活，主要目的还是设法牵制、干扰日本鬼子对县城的攻击，减轻县城守军的压力；也让县城的守军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作战，他们的援军到了，最终还是要靠我们内外夹击才能粉碎日本鬼子对县城的围攻。单靠我们想要打败连中央军都打不过的日本鬼子，我还没天真到那个地步。

　　我说：“你们在侧翼打掩护，放炮轰狗的，用机扫，多伤他的人，守在半山里不要往前头攻。要是见我们不成了，就赶紧接应我们，掩护我们撒腿子。要是日本鬼子退了，你们也不要往前冲，一定要跟我们拉上半里路，这样才能保护我们，记住了没有？”

　　胡小个子用力地点头：“记住了，你放心尕掌柜，我保证不往前头冲。”

　　卫师爷说：“仗要打得活泛，随机应变，不能死咬住一个规矩。要是城里的人冲出来跟尕掌柜内外夹击，咱们胜了，就应该冲过去多杀些日本鬼子。尕掌柜，你要是信得着我，就让我来掌握这个事情。”

　　我看看卫师爷，又看看胡小个子。胡小个子脸上出了不屑，我明白胡小个子的想法，卫师爷本质上是个读书人，连都没见他摸过，现在却想要掩护部队的指挥控制权，即便我给了他这个权力，胡小个子也不会听他的。凭卫师爷的精明他当然不会看不出胡小个子的想法，又说：“尕掌柜，胡小个子，我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该不该冲下去还是坚持守在你们后头，最好给我个发言权，权当我是胡小个子的参谋。俗话说当局者旁观者清，你们都是拿杀敌的人，杀红眼了有时候情绪就控制不住…”

　　不耐烦了：“这是打仗来了还是说闲话来了？谁说得对就听谁的么，走，再不啰嗦。”

　　胡小个子对卫师爷说：“成呢，你就给我当个参谋。”

　　我说：“卫师爷说得有道理，当局着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带兵打仗亲自动动炮的人，了火不好就只顾眼前忘了全盘子，你多听卫师爷的意见有好处。”

　　胡小个子又用力点点头：“你放心，我跟卫师爷商量着来。”

　　我们总算出发了，大家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列成散兵线开始朝县城、朝炮隆隆硝烟弥漫的战场靠近…

　　靠近了之后我才看到，战斗打得非常烈，日本鬼子穿着黄蜡蜡的军服，活像谁在城郊的原野上拉了无数泡大便，在机、小炮的掩护下嗷嗷叫着朝县城冲击。县城的城墙上不时腾起炮弹爆炸的浓烟烈火，机的弹一层一层地切割着城墙，在城墙上掀起土黄的烟尘。浓烟烈火遮挡了人的视线，我们根本看不见城墙上有没有人，不过，日本鬼子冲锋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倒下，这告诉我们城墙上仍然有人在顽强地抵抗着日本鬼子的进攻。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对李冬青一点恨意也没有了，甚至开始佩服他了：这狗的别看心术不正，利用我的诚实跟轻信不但骗了我一千石麦子，还差点把我的命骗到手，连带着害死了二娘，可是这家伙打日本鬼子也真不含糊，就凭这一点，我支援他就没错。我们小心翼翼地朝敌人的后方靠近，敌人全神贯注攻打县城，万万想不到后边已经来了我们这一百多个催命鬼，也许他们根本不会相信在这个时候还会有中国人敢主动进攻他们。日本鬼子真够嚣张的，就连我们都懂得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顾着股后头，在后方安上哨位哨兵，他们却彻底把股暴给了我们。我看了看我的伙计们，大家一个个面皮紧绷，脸色黝黑，弓曲背，紧紧握着钢，本能地寻找着树丛、草棵子、土堆或者石头块掩蔽着自己朝前运动。冲在最前头，到了距离日本鬼子的战线大约五六十丈的距离，趴下了，大家也都随即趴下。我凑到跟前问她：“咋了？”

　　朝前方指了指，我一看过去就明白了，发现了敌人的指挥官。在距离我们三十来丈的地方，敌人挖了一个半人多深的散兵坑。一个日本鬼子举着望远镜朝城墙上观察着，身边还围拢了三四个日本鬼子。那个用望远镜看墙头的日本鬼子不时向身边的日本鬼子下达着命令，他一说便立刻有人挥舞着小旗给正在进攻的士兵们发信号。在他前头十来丈远的地方，还有三门小钢炮，忙碌地朝城墙上发炮弹。望远镜，这可是个大宝贝，我听说过这东西，这东西又叫千里眼，据说用它朝远处看，几里外地上的蚂蚁有几条腿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看天上的鸟雀，鸟雀身上的羽都能数得一清二楚。看到敌人手里的望远镜，我忍不住了一口口水。回头看看我：“咋了？怕了？”

　　我说：“我怕∧兀吹侥歉鋈毡竟偈掷锬玫氖巧抖髁寺穑客毒担Ю镅郏∮媚歉龆骺丛洞Φ亩鳎焕锿獾穆煲嫌屑柑跬榷寄芸吹们迩宄楚，十里外的人长了几胡子都能数清楚。我想要那个望远镜呢。”

　　扑哧笑了：“真是狗娃儿，这是啥时候，你还贪心呢，好，看的…”

　　李大个子趴在我们身边，抓过了他的，把口瞄向了日本鬼子的官儿…用她的驳壳的时候极少瞄准，都是抡起来便打，像这样认真瞄准极为少见，可见她是志在必得。

　　“啪！”的响了，声混杂在日本鬼子和县城守军的炮声中一点也不引人注意，那个日本官儿好像突然间愣了一下，身子了一，然后便乖乖地趴到了散兵坑的坑沿上。望远镜在了他的身子底下，我担心极了，我不知道望远镜那东西娇贵不娇贵，会不会让狗的坏了。日本官旁边的人也愣了，两个人扶起了他，他活像一只刚刚被割断脖子的死，脑袋随着别人的搬动无力地耷拉着、晃着。随从的日本鬼子惊慌地喊叫起来，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日本鬼子说话，声音疙疙瘩瘩的非常难听，好像夜猫子聊天。

　　趁日本鬼子的指挥官被打死，给他个突然袭击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我连忙下命令：“打呀，愣啥呢。”

　　于是伙计们的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我们的伙计有个长处，就是个个法好，一排子打过去，日本鬼子像是透了的麦草遇上了镰刀，齐刷刷地倒了下去。高兴极了，自作主张地大声喊道：“伙计们美美地打，打死一个赏十块大洋。”

　　的声音又尖又响，活像针尖刺穿棉花团，透过炮声在我们周围回响。伙计们更来劲了，乒乒乓乓声响成了一片。日本鬼子蒙了，成一团就地卧倒。这时候我们的小钢炮也发言了，我眼睁睁看着炮弹黑老鸦一样从我们脑袋上头掠过，降落在日本兵的疙瘩堆里，然后火光一闪，浓烟升起，日本鬼子的胳膊腿就天女散花一样在半空中做出各种平时根本做不出来的动作。

　　就着我的耳朵大声问我：“冲不冲？”

　　我说：“不冲，就守在这里打，一冲就了，目标大也容易伤亡。”

　　说那就不冲，就这么守着打也过瘾着呢，边说边用她的两把盒子炮轮番朝日本鬼子击。凭的法，这么稳稳当当地趴在地上打人，自然是不落空。我想，真的打死一个日本兵赏十块大洋，她就发了。

　　日本鬼子刚开始被从背后打过来的黑闹蒙了，不过他们也确实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片刻便在另一名指挥官的指挥下从慌乱中清醒过来，然后掉过股便开始组织反扑。日本鬼子刚才让我们打疼了，伤亡大，连指挥官都丧命了，此时反扑过来便格外疯狂，机子弹像刮狂风一样从我们脑袋上面掠过。伙计们有了伤亡，不时听到伙计们的号叫和詈骂声，号叫和詈骂的虽然中了说明人还活着，还有些伙计被命中要害，一声不吭地就牺牲了。敌人火力比我们强大得多，把我们得抬不起头来便朝我们发起了冲锋，日本鬼子端着上了白晃晃刺刀的步，牲口一样吼着，面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的普遍没有刺刀，如果真的让敌人扑上来跟我们面对面动起刀子，我们就惨了。不过，他们一开始冲锋压制我们的火力就弱了许多，炮弹延伸击，远远落到了我们身后，机的口也抬高了许多。这样我们就能够还击了，我们便开始拼命击，机扫过去活像地上卷起了一阵狂风，日本鬼子就像狂风下的草木稀里哗啦地朝地上栽，剩下的日本兵赶紧趴了下去。

　　日本鬼子凭借优势火力又开始向我们反击，压制住我们之后，冲锋的部队开始用有效的战术动作规避我们的击。他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组成了散兵线，替掩护着或者匍匐前进，或者跳跃奔跑，不断地向我们靠近。刚开始我们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时候想杀伤他们就比较困难了。我们对付这样的敌人根本没有经验，我们让敌人的火力在地上抬不起脑袋，无法对敌人进行有效的杀伤，敌人趁机冲锋，不断缩短跟我们的距离。由于敌人距我们越来越近，胡小个子他们的小钢炮也不敢放了，怕炮弹落到我们头上。我们只好不停地击，企图用子弹挡住敌人的进攻；然而面对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我们这种打法根本无法中止他们的冲锋。左前方的伙计位置过于突出，已经跟日本鬼子就近接触上了，有的伙计有马刀，便用马刀砍杀敌人；没有马刀又没有刺刀的伙计，只好跟敌人搏。敌人是专门受过刺杀训练的，我们的伙计根本不是对手，往往几个回合就丧生在敌人的刺刀下面。左前方的伙计跟日本鬼子搅成了一个疙瘩，我们没有办法进行火力支援，人也过不去，这个时候谁站起身马上就会被弹杀。而且我们正面的敌人也越来越近，日本鬼子像是疯了，尽管不时有日本兵如同挨镰刀的麦捆一样扑通扑通地倒下，没有倒下的日本兵却像是机器一样对身边倒下的人不闻不问继续吼叫着向我们冲击。

　　敌人距我们越来越近，我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日本鬼子脏兮兮的黄军服上的补丁，战斗帽上呼扇呼扇的猪耳朵。有的日本兵在嘴上留着一撮黑，有的很年轻，黝黑紫红的面孔紧绷着几乎要爆裂开来，拼命吼着我听不懂的鬼话朝我们扑了过来。一个日本兵很快冲到了我的跟前，他那完全张开的嘴里残缺的黄牙和喉咙里的小舌头我都看到了，他那明晃晃的刺刀就在我的眼前晃动，下一刻就要进我的膛。我吓坏了，我这人的第一个毛病就是怕疼，虽然我不太怕死；第二个毛病就是怕刀子，我从来不敢想象冰冷的刀子戳进身体里的那种滋味。为了不让我的身体里进刀子，我只好让他的身体里钻进子弹，于是我抬手一，日本鬼子像是被我施了定身法，惊愕地睁圆了双眼。我连他眼睛里的红血丝都看到了，然后他就乖乖地跪倒在地上，好像在跪地求饶，接着扑通一声蜷缩着身躯倒在了地上。狗的刺刀磨得再快还是没有子快，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近距离杀死的人。我没有任何怜悯和震动，反而松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我突然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变得无比轻松，这就是你死我活，恐惧和紧张突然之间离我远去。我的驳壳这时候成了短兵相接最好的利器，教我练成的不用瞄准的甩手成了最好的战术动作，我随心所地朝那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兵击着，一个个日本兵在我的口下面用各种姿势倒下。

　　然而，我们的局面却越来越不妙了，我弹夹里的子弹打光了，却没有机会换弹夹，只得随手抓起敌人的大舞起来。多亏一直跟在我身边，随时给靠近我的日本鬼子点名让他们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不然我很可能就真得尝尝挨刀子的滋味了。伙计们的伤亡越来越大，我不断地叫喊：“撒腿子，撒腿子，快撒腿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撒得开腿子。我意识到，我们对战争的残酷估计太不足了，战争是两军意志和铁与火的正面对撞，战场上只有生死没有折衷，正规的战斗跟我们平时抢个财东绑个票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问题。敌人拼命进攻，我们顽强抵抗，到了这个时候想撒腿子也撒不了了，求生的本能让我们立刻懂得了一个真理：只有正面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脚跟朝后就会成为对方杀戮的最好目标。

　　身边的伙计不断倒下，有的是打中的，有的就在我的跟前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倒在地。我们仍然拼命抵抗，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半疯癫状态，随手能够拿到的一切东西都成了武器。我根本没有时间给打空的弹夹里子弹，驳壳成了无用的累赘，不过我没有扔掉它。的教诲深深扎在我的心里，就是我们的命子，有了我们就有了一切，没有我们就什么也没有，包括我们的生命。灌输的这个观念深入我心，融化在我的血里。我把驳壳到了怀里，用随手从地上拾起的步跟敌人搏斗，有时候膛里明明有子弹，却没有拉栓的机会，只好用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我的体力好，身体灵活，连着捅了三五个日本鬼子自己却还没受伤。日本鬼子的刺刀质量也不行，捅了三五个人之后刺刀就弯了，这时候只好用托子砸，用管子捅，空能拉开栓了就击…

　　日本鬼子比我们还要顽强，我们边打脑子里边想着空撒腿子，而日本鬼子却只进不退，东奔西突想尽一切办法杀伤我们。他们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技巧、武器装备都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只能靠着各自的求生本能和平里掌握的比普通农民强不了多少的打斗方式拼命抵抗，支配我们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和绝对不能投降的自尊。我们很快就垮了下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已经被日本鬼子分割开来，零零散散地分成了几伙，相互之间根本无法支援，只能各自为战。让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目之所及，伙计们有战死的，有负伤倒地痛苦扭动挣扎的，却没有一个举手投降的。日本鬼子嗷嗷号叫着兴奋异常地开始准备大肆杀戮，他们显然已经没耐心再像刚才那样抵近跟我们拼刺刀，他们有意放宽了跟我们之间的距离，纷纷举起了支，准备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日本军队的战斗条例里规定，进行白刃格斗的时候，为了防止子弹误伤自己人，必须关闭步保险，或者退出膛的子弹。所以当他们要重新开始击的时候，就要拉开跟敌人的距离，所有跟敌人混杂在一起的士兵都得退回自己一边，同时卧倒做卧姿击。他们的战斗条例帮了我们的忙，就在他们准备击的同时我们也同样给自己已经打空的支好了子弹；几乎在他们卧倒的同时，我们也卧倒在地跟他们对起来，这样一来双方就又粘在了一起：他们不敢起身，起身弹就会毫不留情地倾泻到他们身上；我们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勉强抬着脑袋朝他们放。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接近，最近的不过才五六丈，最远的也不过才十来丈。这么近的距离相互击，简直就跟相互把口顶在脑门上差不多，虽然双方都趴在地上，伤亡却仍然非常惨重。王葫芦刚才拼刺刀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此时仍然毫不松懈地朝敌人击着。可能是没有子弹了，他就把平里非常珍贵地保存下来的一颗手雷扔了出去，就在手雷将两个日本兵送上半空的同时，王葫芦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可能发现我跟使用的是短，因而估计到我们是指挥官，日本鬼子开始集中火力朝我跟击。我躲在一个土堆后头，躲在一道田埂下头，敌人的弹冰雹一样从我们的脑袋上面掠过，有的击打在我们前面的土堆上。硝烟和尘土让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几乎窒息过去，头都抬不起来根本无法击。我估计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因为我已经听不到那熟悉的驳壳声了，或许她根本就已经受伤或者…想到这里我的心战栗起来，这一回有可能永远跟分手了，想到这个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朝外涌。

　　我勉强抬起脑袋费力地回过头朝的方向望去，躲藏的土堆几乎已经被弹削平，一团团的黑黄尘土漫卷在土堆的四周。她这会儿如果还活着，那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土堆根本无法掩蔽她的身躯，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牺牲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记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已经让位给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报仇的强烈冲动，我跪起身来，手中的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来准备再次向我们冲击的日本鬼子泼洒着弹雨。我亲眼目睹着杀害的仇敌们挥舞着手臂向这个世界做着难看的告别手势，心里痛快极了。我不停地击，不停地换着弹夹。蓦地我听到侧后方也响起了熟悉的驳壳声，我的心兴奋得颤抖起来，还活着，命真大。我空回头瞥了一眼，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浑身灰土，单腿跪在地上，两支驳壳左右开弓向敌人泼洒着死亡。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我的骨头就像绷断了的弹簧，松垮垮地再也支撑不住身躯，软软地坐倒在地上。后来索趴了下来，头枕到了充硝烟味儿的土地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动作让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她像一只扑扇着翅膀保护雏子的老母，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块坚硬的骨头硌着了我的眼，疼得我叫唤起来：“哎哟，你干吗呢，死我了。”一把把我的脑袋搂到了她的怀里，哽咽着说：“好我的狗娃儿，吓死老娘了，我还当你中了呢。”

　　我说：“我没让日本鬼子的子打死，倒差点让你的骨头硌死。”笑着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泪水抹了我一脖颈子：“狗的，活着就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装那么个怪样子吓谁呢？”这是我跟了之后头一次见到的泪水。

　　这时候胡小个子他们的机关突然又叫了起来，弹像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敌人的头上。日本鬼子受到突如其来的侧翼攻击，顿时了手脚，把口转向了胡小个子他们据守的阵地，我们这方面的压力顿时减轻了。我连忙喊：“撒腿子了，撒腿子啦…”

　　伙计们就开始朝后撤退，我跟也连滚带爬地朝后面撤了几十丈远。鬼子对付胡小个子他们用的是小炮，炮弹活像黑老鸦，不断地朝他们的阵地落去，然后便在他们的阵地上腾起一股股的黑烟，很快胡小个子他们的阵地就没了声。日本鬼子对付我们仍然用了主要兵力，我们撤，他们就跟在股后面冲锋，闹得我们非常被动，伤亡反而更大。于是我们干脆也不撤了，找到一块有利地形就跟他们继续对抗。敌人的机好像特别多，哗啦啦的子弹活像瓢泼大雨，我们一旦停了下来，立刻又陷入了退不能退进不能进的尴尬境地。

　　我跟并肩趴在一个土堆后面替着向敌人放，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谁也不忍心说出来的念头：今天，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日子，打又打不过，撤又撤不下来，投降更不可能，那么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战死。空子我朝四周瞄了一眼，伙计们伤亡很大，剩下的人都在拼命战斗。王葫芦的秃脑壳上糊了血，空还给我竖了竖大拇指。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黑黝黝的手雷，在了肚子底下，我的心忽悠一下子好像停止了跳动，这是作好了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准备。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的结局，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符合她那刚烈的性格。我的眼睛让无论如何也堵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连击的目标都找不准了。

　　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的后方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密集的声，日本鬼子的进攻队伍中不断有人死伤倒地，他们慌乱了，接着就开始哗啦啦地向后撤退。我们趁机朝他们的背影开击，一一个就像打活靶子，痛快极了。懵懂地问我：“日本鬼子这是咋了？正打得上劲好好的退啥呢？”

　　我说：“可能是李冬青他们从城里冲出来接应我们了。”

　　我跟几乎同时断定了这一点，我大喊着：“援兵到了，冲啊，杀啊，杀一个日本鬼子赏十块大洋啊！”边喊着边爬了起来朝日本鬼子冲了过去。日本鬼子也有掩护的兵力，几个人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守着一机关朝我们猛烈开火，几个伙计又倒了下去，我们被迫再次趴到了地上。这时候胡小个子据守的那个方向也响起了烈的声，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胡小个子狗的还活着呢，刚才听不到他们的声，我以为他们已经完了。日本鬼子同时遭到了我们、胡小个子和县城冲出来的保安团的三方夹击，再也不住了，狼狈逃窜。指挥机击我们掩护同伴撤退的日本兵也慌了手脚，扔下机掉头就跑，却一个也没跑掉，都让我的伙计们变成大洋了。我看到了冲过来的部队，让我大为惊讶的是，冲过来的部队根本不是保安团：保安团穿的是黑灰色的军服，这些军人穿的是浅灰色的军服；打仗的架势也跟保安团根本不同，保安团打仗的时候黏黏糊糊就跟邋遢婆娘上灶一样，这些人却像横卷大地的旋风，扫过的地方日本人留下的只有死尸和伤兵。日本人彻底垮了，慌乱不堪地奔突逃窜。这些灰衣军人毫不留情，紧追不舍，片刻之间就跟日本人一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这时候我看到了胡小个子，他紧张不堪身烟尘地四处搜寻着，张开喉咙喊了起来：“尕掌柜，尕掌柜…”看到了一个伙计，他一把揪住伙计气急败坏地问：“尕掌柜跟呢？”刚才仗打了，伙计也不清楚我跟在什么地方，是活着还是死了，让胡小个子一追问，更是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胡小个子急了，一把推开伙计朝天上连连放，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尕掌柜、、尕掌柜…”这时候除了远处传来零散的声，战场上的声已经止息，跟刚才震耳聋的炮声对比，战场上显得格外静谧。胡小个子的声和嘶哑悲鸣般的呼喊在战场上回，让人感觉那么凄厉、悲伤，活像深更半夜母亲在给即将死去的儿女叫魂。

　　我连忙爬将起来对他说：“别喊了，我活得好好的。”胡小个子像一只见到雏的母张开臂膀扑将过来一把将我死死搂住：“尕掌柜，呢？你们都活着呢？”

　　在一旁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真的都死∽恿恕ｆ卣乒癜才拍愦蜓诨ぃ愎的跑到哪里睡觉去了？”

　　胡小个子脸委屈地说：“咳，事先安排得好好的，谁知道一打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情。我们刚刚放了几炮，机刚刚扫了一轮子，日本鬼子就发现我们了，几发炮弹打过来就把我们的炮手炸死了，炮也炸烂了，接着就有一股日本鬼子朝我们冲上来了。日本鬼子的炮火真猛，我们根本顶不住，三十几个伙计没有一个囫囵的，死了十几个，活着的都挂了彩。卫师爷一看顶不住了就叫我们撒腿子，我们撒腿子扔下你们咋办呢？我说他再扰军心就毙了他，他就跑了。”

　　胡小个子的脸被硝烟熏得黝黑，只能看见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好像刚刚从煤窑里挖煤出来。身上的衣裳也已经破烂不堪，胳膊上洇出了一大片血渍，显然他也负伤了。我忍不住骂道：“卫师爷这狗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关键时候就撒腿子了，连李大个子都不如。”

　　“尕掌柜你骂我干啥呢？”随着话音我一转脸顿时蒙了，卫师爷正领了几个穿灰军衣的兵走了过来，此时已经到了我们跟前。我心里大奇，胡小个子不是说这家伙跑了么？这不明明在这里么？胡小个子在一旁揪揪我的衣袖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么，你听我把话说完么。”

　　卫师爷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哽咽着说：“好，真好，我还当再也见不上你们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说：“胡小个子说你撒腿子了，你咋又回来了？”

　　卫师爷转身拉过在一旁咧着嘴出两排白牙嘻嘻笑的灰衣裳军人对我说：“尕掌柜，这是八路军洪连长。我哪里是撒腿子了，我是寻他们去了，我知道他们正要来解救李冬青，我们打起来了还不见他们，就跑去他们，还好，刚赶上了，没有误事。”

　　八路军的洪连长跟我年龄差不多，黑黝黝的一张四方脸，远看他们穿的军衣一律浅灰还整齐，近看才发现军衣都已经非常破旧，上面打了补丁，里扎着皮带，驳壳没有入套，斜在皮带上。洪连长过来朝我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嘴里喊了一声：“八路军三边军分区八团三营三连连长洪祁向尕司令报到。”

　　人家出面救了我们，反过来却给我敬礼，还说向我报到，我让他这正规的军人见面仪式得手足无措，想着像他一样也给人家敬个礼，手举起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不像样子，让别人看上去不像敬礼倒像抬胳膊打人，便索还是按照我们的习惯双手抱拳向他致意：“谢谢贵军及时赶到解救我们，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一票人就全完×恕！

　　洪连长说：“我们接受军区首长的命令赶来支援县城守军，却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我们在路上受到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监视哨的阻击，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要不是碰上卫师爷跟我们接上头带着我们抄近路过来，我们可能就赶不及了。”

　　卫师爷问我：“呢？给她介绍一下洪连长。”

　　我这时候才发现不知道啥时候不见踪影了，便对洪连长说：“我这个疯疯癫癫的，打了胜仗不知道跑到啥地方逛去了，不管她，她一阵就回来了。”

　　卫师爷却看到了，朝远处喊：“，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八路军。”

　　我顺着卫师爷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守着日本鬼子军官的尸首，双手举了望远镜正在朝我们张望。我这才明白，她一直惦记着日本鬼子军官手里的那台望远镜，战斗刚刚结束就跑过去抢望远镜去了。从望远镜里看到卫师爷招呼她，就举着望远镜边望边朝我们走了过来，她只顾了看远处的我们，没注意脚下，结果绊在一个日本鬼子的死尸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摔倒的时候她怕摔着了望远镜，反应敏捷地把望远镜举在头顶，结果一脑袋扎在地上，实实在在地啃了嘴的泥土，鼻子也磕破了，出了鼻血。我们急忙朝她跑过去，爬起来笑嘻嘻地把望远镜递给我说：“咋样，说的话从来就是说到做到，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我拿它看你们，远远地胡小个子牙里的苜蓿叶子都看着了。”

　　我啼笑皆非地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呢，日本鬼子跑了，东西撂在那还能飞了？一会儿打扫战场的时候再拾么，看你把鼻子都摔破了，要是跌倒的时候把舌头咬了，看你今后还咋骂人呢。”

　　用袖口抹了一把鼻血，结果脸颊上都是鲜红的血渍，倒好像她受了多重的伤似的：“没事儿，骂不成人了我干脆就不骂了…”

　　李大个子连忙凑趣：“我们听惯了骂人，要是把骂人这个毛病戒了，我们倒不习惯了。”

　　“哼”了一声说：“不骂了我改成打，用皮带，用擀面杖抡。”

　　洪连长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八路军三边军分区八团三营三连连长洪祁。”

　　大概知道不是我们这支部队的头领，所以他没说向报到。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了一把脸说：“我们是狗娃山伙里的，这是我们尕掌柜。”说着把我往洪连长跟前揪了揪。

　　洪连长笑着说：“我跟尕司令认识，早就认识了。”

　　疑惑地问：“你们认识，还早就认识？我咋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在身边，除了小时候家里的亲朋好友，不可能有什么我认识的人她却不认识，而我家里的亲朋好友在那年的大饥荒中死了个一干二净，所以不太相信洪连长跟我过去就认识。

　　洪连长把我也说愣了。明明我们刚刚认识大个工夫，他却说我们早就认识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管怎么说人家解救了我们，我不能当了人家的面让人家难堪，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对，过去就认得。”

　　我的表情告诉洪连长我过去并不认识他，洪连长是个认真的人，一把揪了我拉到他眼前让我细细打量他：“尕司令，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洪祁啊。”

　　刚才他就已经告诉我他叫洪祁了，现在又说了一遍，可是我仍然对他没有一点印象，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除了伙里的伙计，我认识的人有限，伙计们之外最熟悉的要算是李冬青，却还是我的死对头，我还有什么过去早就认识的人如今认不出来了呢？我挖空心思地在脑海里翻腾过去接触过的人，脑海里保存的人物形象当中，却没有一位能跟眼前这位洪连长的模样对上铆的。不过他把我叫尕司令，而不是跟着别人叫我尕掌柜，说明他确实知道我过去当靖边剿匪第一军司令的荒唐事儿。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阵，虽然他脸上依稀有些地方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跟他打过交道。既然人家摆明了不是跟我开玩笑，我也不能跟人家耍笑，只好摇头：“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你忘了，民国二十五年冬天，我跟我们李团长、吴参谋长到狗娃山上拜会你，你还跟我们团长结拜兄弟了，然后借给了我们一百多石麦子…”

　　话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来了，这个人脸上依稀还有尕团长李敢为那个通讯员的影子，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又黑，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个半大娃娃，现如今却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原来的三角脸更变成了一张国字脸。如果他不说出那一年他们到狗娃山会我的事儿，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八路军连长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被我称作马弁的小通讯员。

　　李敢为尕团长跟我拜过把子，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今天见到了他的通讯员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尕团长的下落：“尕团长现如今好着呢吧？官做大了没有？”

　　洪连长说：“李团长好着呢，现在当了三边军分区的副司令了，吴参谋长长征以后身体不行了，留在延安搞地方工作。李团长，现在叫李司令，常常念叨你，他让我一定要上狗娃山看望看望你，没想到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我又问：“你咋叫红旗呢？听着怪怪的。”

　　洪祁嘿嘿一笑说：“是那个音不是那两个字，我的洪是洪水的洪，祁是祁连山的祁，我的名字还是参加革命以后李司令给我取的。”

　　听到我的结拜兄弟尕团长李敢为不但健在，而且还当了司令，我非常欣喜，想着今后一定要时间去拜见一下我这位兄长。洪连长说：“尕司令你们伤亡大，我已经命令卫生员赶紧救治受伤的弟兄们，牺牲的伙计们看看怎么办呢。”

　　洪连长一句话让我从胜利的喜悦和得知尕团长消息后的欣慰中回到了严酷的现实。我们一共来了一百三十多个伙计，一场仗打下来，现在还能站着跟我们说话的不到五十个人了。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勇猛无畏舍生忘死地拼命，当然，我们更没有经受过如此严重的人员伤亡。看着静静躺在荒野上的伙计们的尸体，看到受伤的伙计们那痛苦的表情，听着他们那痛苦的呻，我的心犹如被烧红的烙铁熨烫着。男儿有泪不轻，可是我宁愿此时变成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放声嚎啕一通，也许那样还能好受一些。我的腿脚发软，身子发飘，好像大地在我脚下动起伏，我实在站不住了，只好蹲到了地上。李大个子这时候踅到了我跟前，轻声告诉我：“我们死了三十四个，伤了七十二个，伤号里头可能有十几个也难活。日本人死了八十多个，没有伤号，可能伤号都叫他们撤退带上走了，走不了的也叫日本鬼子就地打死了。尕掌柜，别难过了，死的伙计够本，值得，你给拿个主意，死了的伙计是运回山上还是就地埋了？”

　　我的脑子成了一团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让他去问。说：“把我们的伙计埋到这个山岗上，把日本鬼子埋到山脚下头，雇人錾两个碑，伙计们的碑上写：狗娃山抗英雄；日本鬼子的碑上写：狗娃山伙计杀的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