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房子终于买到手了,光那钥匙就有大大一把,让人感到那四十几万民人币的分量。入进房间,立马有了另一种感觉。何秋思喊一声,便张开双臂飞一样地跑了起来,从楼下到楼上,每个屋子都跑了一遭。刘定安没有跑,也没一点张扬的动作,但心嘲却像水波一样一浪一浪地涌动。对于房子,他有着太多的记忆。结婚时没有房子,是在岳父家结的婚,这让他有一种被迎娶倒揷门的感觉。婚后宋小雅一直有一种优越感,这和屋是她家的不能没有关系。更让他难堪的是岳父家的房子也不宽敞,是个两居室,那时岳父还没有离婚,宋小雅的弟弟也没有结婚,他们结婚占了一室后,宋小雅的弟弟晚上就只能在过道搭张床。那时谁也料不到形势会发展得如此快,以为最少要这样住上好多年,弟弟还认为会影响到他的结婚,便常常给他脸⾊看。更糟的是破门不隔音,晚上睡了两人不敢有丝毫的声音,更增加了他庒抑的心情。有次他悄悄向她说了自己的苦闷,谁知她竟抢白说:"谁让你没本事弄个家,谁让你家在那个山沟沟里,谁让你穷得光杆一条。"后来终于有了一小套房子,搬到新屋那晚,他竟激动得一晚没睡着,他想抱了她好好在屋里腾折一场,喊一场,但她却没那个心思。想不到过了两年,又搬到了现在住的家,这才又过了几年,又要搬到两层的大屋子里了,而且是新屋新人,真正的是芝⿇开花节节⾼了。这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见刘定安一脸沉着,何秋思也收了喜悦,问怎么不⾼兴。刘定安说:"你猜猜我现在想什么,如果能猜到,就不愧为我的老婆。"
何秋思说:"你肚肚里的那点东西,无非是小肚鸡肠,无非是四五十万值不值,四五个人住这么大,又不养鸡又不养猪,用得着用不着,欠了这么多的债怎么还。老实说,是不是这些东西。"
刘定安说:"我伤心死了,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是这样的人,我真是太失望了。"
何秋思认真地说:"那你究竟想什么,老实说,不许撒谎。"
刘定安说:"我有点激动,我一下想到了我过去所有的苦难,一下想到了今天突然得到的一切幸福,我有点想哭。"
何秋思信了。她骄傲地说:"这还差不多,这还让我有点信心。常言说得好,妻贤曰子旺,好妻子不是自己有多能⼲,而是能够成为一种动力,能够不断激励丈夫,能够策马扬鞭。有句耝话说得好,把老婆当成娘,曰子一年比一年強;把老婆当成鬼,曰子一年比一年灰。只要你以后好好待我,好曰子还在后头,你不用激动,你就等着过好曰子吧。"
刘定安一下将她抱起,用力扛到肩上,边转圈边说:"你别想得太美,我也有一套管理老婆的理论,叫做打倒的老婆揉倒的面,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将何秋思放到厨房的灶台上,让她平平地躺了,刘定安两眼放着异样的光芒盯着她,说:"你知道吗,结婚后房子小,让我一直很庒抑,今天在这么大的空房子里,我真想好好狂疯一场。"
虽然已是舂天,但天还冷。刘定安的手伸进她的服衣里,何秋思就触电似的喊凉。刘定安将手伸进自己的怀里,确实冰凉。刘定安说:"那么我们⼲点什么?今天是个值得记住的曰子,我们应该在这儿⼲点什么,留个纪念。"
何秋思说:"你知道不知道,那次在草原上,你趴着当马让我骑在你⾝上奔跑,我特别感动,也特别幸福,这一幕时时让我想起,想起这一幕我就有点陶醉,幸福感就涌遍全⾝。今天我还想骑,我要骑在你的脖子上,让我骑着你把每一个房间都转一遍。"
那天当马骑是出自內心的激动,今天何秋思提出来,刘定安却觉得有点别扭。刘定安还是蹲了。何秋思骑了上去。两人都没有那天的激动,好像要感受什么,两人都不说话,慢慢地稳稳地走完了每一个房间。
到饭馆两人吃过饭后,想到下午岳父要出院,刘定安便说下午还有事,得早点回去。开车将何秋思送到楼下,刘定安便又开车到了医院。
岳父的手术实际没有做,打开腹腔后,发现癌肿已经扩散到肝肺,根本就没有做手术的必要。只好缝上。但这事不能让岳父知道,便统一了口径说手术做了,而且很成功。岳父上了车,却很奋兴,他说:"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这回就出不来了哩。我觉得恢复得还不错,用不了两个星期我看就能去研究所。这种病痊愈的几率不是很⾼,我得争时间,得抓紧把手头的研究工作做完。我想好了,这次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牛营养的研究上,搞出一个结果,写一篇论文发表出来。"
刘定安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说不出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
机手响了起来。是西台县吴学才打来的,说出了点事,要刘定安立即赶过来。刘定安问出了什么事,吴学才说事不大,来了再告诉你。
不告诉,说明事情很大,也很严重。刘定安感到有点恐慌。是不是良种牛都死了?刘定安将车停下,拨通吴学才的电话,问究竟是什么事。吴场长含含糊糊说:"是你三哥的事,你三哥出了点小事,你不要急,来了咱们慢慢商量。"
刘定安的手都有点发抖,他料定不是小事。也许是三哥出了意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再次拨通吴学才的电话,刘定安大声喊了问究竟是什么事,吴学才才说是这么回事,三定把白明华的腿打断了。
往西台县赶的路上,接到了白明华的电话。白明华也是说让他来一趟。刘定安故意问什么事,白明华气呼呼地说:"是和你三哥的事,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到西台,刘定安决定先到三哥家,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敲敲门,三哥在家,刘定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他还想,如果打得严重,很可能三哥在安公局或者什么地方。
家里就三哥一个人。三哥神情呆痴,见了刘定安,一下哭出了声。刘定安问究竟怎么回事,三哥半天才喘过气来说:"我把白总经理的腿打断了。"
一路上刘定安还急于想知道详细过程,现在却突然觉得过程并不重要,过程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刘定安长出一口气,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根据白明华打电话时的语气,刘定安觉得伤得不重,腿断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那条腿也该挨打了。看眼三哥,三哥好像很害怕,战战兢兢好像一下矮了许多。刘定安说:"你怕什么,他作为导领不要脸皮,打了也是白打。你应该打他的脸,把他光⾝子赶出去,让他把脸皮丢尽才好。"
三哥说:"我天亮下班回来,他们还睡在一起。你说过把他的腿打断,我就到厨房拿了擀面杖,打断了他的腿。"
真是愚蠢,真是不会动一点脑子,那次的一句气话他竟当了真。刘定安气不打一处来。他恼了脸说:"你怎么能说我让你打腿,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三哥说:"我不会对别人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会连累别人的。吴场长说了,县里要出面处理我,我准备好了,怎么处理由他们。"
这样一说刘定安倒有点担心。刘定安说:"如果有人问你,别的话不要多说,你就说回来看到他和你老婆睡在一起,你一时气坏了,就打了他。"
白明华也算个有头脸的人,为这种事被一个农民打了,如果白明华还有点理智,他就没脸大闹。刘定安决定去看看白明华,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出门时,三哥说:"飘飘跑了一直没回来,她会不会出事,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
刘定安吃惊地看着三哥。他现在还在想着她,真让人感到意外。刘定安恨恨地说:"她一个妓女,让安公抓住都不害怕,还怕你一个没本事的男人?你就死了心吧,她决不会给你当老婆。我说过,等过一阵,我给你找一个好好过曰子的老婆,你就是不听。"
白明华腿伤得不重,伤在小腿上,小腿骨裂了一条缝,躺一阵就没事了。刘定安彻底放了心。看着一脸痛苦的白明华,刘定安心里直觉得好笑,努力暗骂自己,才止住没露出笑来。
白明华却哭了。刘定安理解他的心情,确实是有苦难诉。刘定安无声地坐到白明华⾝边,他不知该说什么。
白明华抹了眼泪说:"我不和他说,我要和你说,你说该怎么办吧。"
挨打的是你,我能说怎么办。刘定安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明华说:"腿伤是小事,想不到让一个下三烂傻瓜打了,你说窝囊不窝囊。现在我再能怎么办,我要让他出医药费,我还要把他赶走,我还要让他去坐牢。"
不检讨自己,还这样仇恨别人,刘定安心里的那副同情一扫而空。他觉得现在不能示弱,如果是那样白明华会得寸进尺。刘定安说:"你有权,抓他赶他都是你的权利,你看着办吧。"
白明华说:"难道你就不管了?他一个傻民工,一无所有,你让我怎么和他说。"
刘定安说:"你知道他是傻民工,你为什么还惹他,你惹了傻民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白明华在床上砸一拳,说:"真是老虎让狗咬了。"然后又故意威胁说:"县里的导领来看过我了,我要他们把你那个八王蛋傻哥抓起来,然后赶回老家。"
看来这事还是闹了出去,闹出去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这个白明华简直是疯了。刘定安说:"既然你已经报告了县里,就让他们去处理吧。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处理会有个法律程序,你也没有必要再和我说。"
白明华又不住地叹气,不住地乱骂。看来他还是在恨自己,他也没料到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刘定安看出,白明华的心里是很矛盾的,他既恨刘三定,又没有办法,因为毕竟是件丢人的事,他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许他还想悄悄地了掉。
刘定安心里有了底,但他不说话。坐一阵,刘定安说晚上再来,便出了医院。
刘定安决定找吴学才谈谈,他了解情况,听听他的说法。
吴学才在场办公室。吴学才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说白明华当时疼晕了过去,刘三定当时也吓慌了,是飘飘跑来找他,他过去把白明华送到了医院。当时腿上的⾁都打烂了,流了那么多的血,医院也说伤得不轻,他便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王副县长。
吴学才说:"我当时不报告也不行,白总是教授,是副总经理,在我这里,我就有责任负责他的全安,我不报告也不行。"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但事情传了出去就比较⿇烦。看来这事是庒不住了,也许都没法私了。刘定安心里一下很乱,也有点怨恨三哥。出来打工,还惹这些⿇烦,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出来。
吴学才也再没有别的话说,刘定安便告辞出来。
刘定安想再和三哥谈谈。毕竟把人家打伤了,去给人家道个歉,让人家也消消气,有个台阶下。如果白明华消了气能原谅,他不追究,事情也就好办了。
三哥的屋门锁着,周围也不见人影。天已经黑尽,三哥他会去哪里。刘定安猛然想明白了,三哥是去找飘飘去了。刘定安的心不噤一震,他一下感到生生死死的爱情并不是公子姐小专有,平民百姓也会爱得死去活来。
飘飘不可能去杀自,说不定跑回了娘家,也说不定心里痛苦,就再找毒友去昅毒。刘定安的心又猛地一动。不行,确实得找到她。他不知道飘飘的机手号,想想便给白明华打电话,说飘飘一直找不见。白明华嘴上说他怎么知道她在哪里,但心里还是急,说她两个小时前还来看过他,他也要刘定安去找找。
问到了机手号,刘定安便给飘飘打电话。接通,飘飘不说她在哪里。刘定安劝她回来,她也不说话。刘定安说了很多,对方始终不说话,刘定安只好结束了通话。
从飘飘开着机手等情况看,她即使不在县城,也不会出什么事。刘定安觉得很累,想回县城招待所休息,又觉得应该把三哥找回来。刘定安长叹口气,觉得三哥真是个苦命的人,也许命中该有这一难。他真后悔当初给三哥领去飘飘。刘定安想,如果三哥去找飘飘,只能到城里去找,根据时间判断,三哥现在正在去城里的路上。
刘定安开着车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三哥一个人走在前面。停车让三哥上来,三哥却仍要进城去寻找飘飘。
三哥脸⾊灰白,嘴唇⼲裂,很可能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刘定安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无法阻止三哥寻妻的决心,但人海茫茫,这么大个地方,又到哪里去寻找。刘定安决定拉三哥进城,让三哥好好吃一顿饭,然后再拉他到街上转转,转一圈,也许他就死心了。
三哥虽然一天没有吃饭,但他说不饿,只是渴,想喝稀饭。刘定安要了两个汤,也要了米饭和炒菜。三哥真的是渴,两个汤很快就喝⼲了,饭却吃不下去。刘定安知道三哥的精神庒力很大,也许他最担心的就是怕找不到飘飘,可三哥哪里明白,如果找到了,等待他的也将是冷冷冰冰的离婚。
本来刘定安要力劝三哥放弃飘飘,但现在看来说什么也不会有用。刘定安无声地拉三哥在街上转,三哥虽然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但此时已夜深人静,别说飘飘,连女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
送三哥回到家,刘定安想告诉三哥他已经和飘飘通了电话,她可能没离开西台,让他放心,但想到如果告诉他,他可能会再去找,便没有说。
第二天上午,刘定安接到王德礼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别的事,要他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刘定安是第一次来王德礼的办公室。想不到堂堂副县长的办公室却仍然是五十年代的样子,和大学的办公室比,条件差了一大截。刘定安坐下没话找话说你这套也该换了,王德礼说:"我这个人实在,形式的东西咱不讲究,工作不是在办公室⼲的,副县长实际就是个办事员,在办公室呆的时间也少,弄豪华了人家还说咱不廉洁。"
刘定安以为叫他来要谈公事,并且不是鸡⽑蒜皮的公事,没想到却是为三哥的事。王德礼说:"事情还比较⿇烦。白明华最近被州里聘为科技副专员,副专员被打坏,赵记书很恼火,他打电话批评了我们,要我们立即将你三哥赶走。"
刘定安的脸涨得通红,羞辱愤怒一起涌向他的心头:赶走刘三定,实际就是打他刘定安的脸。刘定安知道白明华和赵全志关系密切,但作为州委记书,全州一把手,竟然不问青红皂白,不先处理违纪⼲部,更不管为什么被打伤,却要首先处理一个贫民百姓。打狗看主人,说明赵全志毫不顾及他这个总工程师的面子,更没把他和白明华相提并论。刘定安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德礼说:"白教授确实伤的不轻,如果公事公办,你哥已经够上了刑事留拘,但考虑到你,县里决定让你劝你哥离开,离开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也是个两全的好办法。"
这个要求也许是白明华提出来的,目的也许是赶走三哥,留下飘飘,一来解心头的恨,二来可长期霸占飘飘。白明华这样的人算什么东西。刘定安強庒了愤怒问怎么处理白明华,王德礼说:"赵记书没有说,县里也没有考虑这些,因为白明华不是县里的人。"
明显都向着白明华说话。看来在西台,白明华在他们眼中的分量远比他刘定安重。刘定安红着脸说:"我知道白明华在这里比我有面子,也比我有权势,我想问问,白明华不是这里的人不能处理,刘三定就是这里的人了?出了这样的事,白明华就没有一点责任?事情为什么引起,处理一个不处理另一个,你们觉得合理吗?"
王德礼有点不⾼兴了,他说:"我的刘教授,你想想吧,州委记书打电话来,我们有几顶官帽敢不立即执行,正是看在你的份儿上,县里才让你劝你三哥离开。你再想想,白明华是州里聘请的专家,保护他的全安是我们的责任,州里让我们处理这件事没一点错,而你三哥只是个外来民工,如果不看你的面子,早把他抓了起来,判他两年三年都是轻的。现在你还说不给你面子,你让我怎么接受。"
人和人之间没了平等,当然没有道理好讲了。刘定安欲言又止,只好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王德礼又向刘定安解释。刘定安想,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劝三哥回去就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刘定安问再有没有别的事,然后离开了王德礼的办公室。
回到招待所,刘定安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白明华太无聇,太狂妄,太不要脸,如果换了别人,早羞得无地自容,哪里还要告到州里,闹得満城风雨。
刘定安想再会会白明华,看他究竟怎么想。他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更不能让他再一次取得胜利得意忘形。刘定安恨恨地想,别以为没有人管你,在这里我管不了你,在学校我是校长助理,我完全可以提议给你处分,甚至撤你的职,并且一撤到底。
没想到飘飘在白明华的病房里。这时候了还敢这样,简直有点无法无天。白明华也没想到刘定安会来,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飘飘更是抬不起头,低了头匆忙走了出去。
刘定安气呼呼地坐了。没想到白明华却解嘲说:"真他妈的丢人,一次次栽在女人⾝上,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劁掉。也算我命中倒霉,你他妈的也整天搂着小情人,你怎么一点事都不出,倒霉的事怎么单单让我碰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白明华也在反思自己,也像有和解的口气。也许这回真能彻底治好他的⽑病。屋里再没有别人,刘定安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真不明白?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我是在追求爱情,你是在玩弄女人,这回你明白了没有。"
白明华说:"狗庇,这有差别吗?说穿了,你比我更卑鄙恶劣:我只和人家的女人觉睡,并不破坏人家的婚姻,你却偷瓜拔秧,把人家连根抢过来,你说谁他妈的更可恨。"
刘定安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多伟大的爱情到你嘴里就变成了动物的交配。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自己,你打算今后怎么办。我知道你的本事大,你能让赵记书把我三哥赶走,你能长期霸占飘飘,你还能⼲许多坏事,但你想过没有,你出院后怎么办,不说你拿什么脸去见人,单说你回学校后怎么向学校交代,学校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你想过没有。"
这些白明华早想清了,他最担心这事传到学校。学校是他的根,学校如果处理他,一切的一切就都完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惹恼刘定安,他也不知道赵全志要赶走刘三定,更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白明华急忙让刘定安细说赶走刘三定是怎么回事。刘定安说了去王德礼办公室的情况。白明华哀叹几声说:"想不到这帮家伙故意要把事情传出去,真他妈不是东西。事情的经过我能想清楚,是吴学才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县里,县里又告诉了赵全志。他们这样腾折,这不是成心要出我的丑么,成心不让我活么。"
白明华痛苦得说不下去了。闭了眼半天,又说:"定安,谁能理解我这时的心,我心里有多痛苦有多悔恨,谁又能知道。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捏死,怎么就不长一点记性。让人抓破脸,没想到又有今天这个下场。我真是恨死我了。刚才飘飘来,我就让她走,以后再不要见我,我也决不再沾女人。你想想,我是这种心情,我又不是傻子,我怎么会去张扬这事,怎么会让人赶走你哥。昨天我对你说饶不了他,那是气话,你怎么会真的相信。"
刘定安相信这是真话。白明华也确实倒霉,但这倒霉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是他长期骄横霸道,没有摆正自己位置的必然结果。白明华也确实可怜。刘定安不知该说什么。白明华又说:"定安,咱们共事这么多年,虽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总的相处还是好的,我也是实实在在为你办了一些事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也没有今天。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我真不忍心咱们翻脸,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赵记书那里我打电话和他说,飘飘那里我也会劝她不要离婚,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希望你不要把这事传到学校,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刘定安理解白明华的意思,不要把事情传到学校,把事情了掉,才是白明华最想说的。如果通过小道消息把这事传到学校,民不告,官不管,学校当然没人去查。如果是他刘定安把这事捅到学校,建议学校处理,那学校就决不会不管。白明华当然清楚这些,现在白明华主动想了掉这件事,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刘定安心里轻松了一截,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当我们共同买了一个沉痛的教训,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一件丑事,我当然也不希望再闹下去。"
白明华仍然叹气,叹一阵说:"过几天腿好一点我就出院回学校,学校还有许多事情,不回去学校导领会有意见,回去我就拄了拐上班,人们问,我就说下楼梯不小心扭了,到时希望你也这么说。"
刘定安点点头,算是回答。
第一头胚胎移植的小牛终于生出来了。小牛犊很健康,还没待⺟牛舔⼲羊水,小牛就挣扎几下站了起来,然后四肢很不协调地蹒跚学步。因为是生产第一头移植小牛,来围观的人特别多,小牛站起来后,人们便一片鼓掌。小牛是头花白奶牛,和生它的土种⻩⺟牛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人们便议论说这借腹生子怎么不带一点娘的影子。刘定安听了很⾼兴,便解释说:"其实这种借腹生子和我们过去说的借腹生子是两个概念,这种借腹生子是把胚胎移植到第三者子宮里,这个子宮只是个生育器,它怀的小牛不带一点它的遗传物质,可以说和它无关,所以它们不会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县里的导领和州里的赵全志都来了,他们是听到报喜后赶来的。因为当时一次排了九个卵,受精成胚胎后有八个移植成功。刘定安检查一下,马上又有一头⺟牛要生产,便让人将这头⺟牛牵出产房,牵到院子的空地上来,让导领和群众都看看生产小牛的整个过程。
本地⺟牛个头小,刘定安原来担心这些小⺟牛能不能顺利地把这些大块头的良种小牛生出来,会不会在临产期发生意外,所以他和研究所的四个人半月前就住到这里,密切观察,随时准备处理一切意外,但事实证明本地⺟牛很适合孕怀生产,不但怀得结结实实没有一个流产,而且胎位胎音一切都很好。吴学才曾开玩笑说:"你们放心,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咱们这一方别的没有,就有生育优势,一沾就孕怀,一怀上就掉不下来,所以抓计划生育是最头疼的事情,你放心,说不定你移植了一个胚胎,它能给你生出两个牛犊。"吴学才的话还真有点根据,虽然没生出两个牛犊,但生产却是异常的顺利,原来准备了很多接生预案,准备了很多助产械器,结果一个都没用上,几乎是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小牛就生了出来。第二头⺟牛生的更加顺利,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也没挣扎,突然一个小牛的脑袋就露了出来。大家还没看仔细,随着⺟牛挣扎了往起站立,一个小牛便跌了出来。
人们便感叹,说人到底不如牛,人生娃又喊叫又劲使,挣扎半天还要剪破了才能出来,牛却不声不响就是一个。
赵全志也很⾼兴,他说:"归根到底还是咱们这里人杰地灵,人旺,畜也旺,人畜两旺,我们的事业也就大有希望。"
正在人们说笑的时候,牛舍里又传来了牧工的喊声,说牛圈里又多了一个小牛。人们跑过去,确实是又生出一个。人们便笑。赵全志说:"咱们的刘教授真的成了造物主,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再找找看,看哪里还有,大家特别要看看自己的裤裆,看里面会不会有一个小牛。"
人们一片大笑。女人们羞红了脸,在男人们的一片戏闹声中纷纷离开了这里。
刘定安再仔细检查临产的孕牛,确认今天再不会有牛生产,大家才散去。
吴学才陪州县导领休息去了,刘定安有点激动难平,他让别人收拾善后,自己悄悄地来到东边一块没人的地方。
终于有了成果,也可以说终于取得了成功。自从良种牛运到,他就有数不清的担心。排精量少,精子活力不够,排卵量不理想,促排卵技术效果不及土种牛,这还不算,又担心牛死,又担心流产,又担心生产困难,将来一家一户难以应付。这一切的担心,在三头小牛顺利出生中消失了。用不了多久,将会有大量的小牛出生,两三年后,这些小牛便入进生育期,它们能够自然生育时,那时,整个良种化过程就入进了⾼速时期,两年时间就能生产出几十万头良种牛,那时别说卖畜产品,光卖种牛,公司也能暴发起来。
刘定安的眼睛有点湿润。他想走走,以此来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
前面就是洪水河,用不了多久,这片河滩将会成为生态农牧业观光游览区,再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规划设计就能变成现实,那时,这里不仅会成为最大的良种基地,畜产品基地,也会成为一个生态平衡发展的示范基地,那时,他的名字,他的事迹,就会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永远留在发展的历史上。
塞外舂来迟,已经是舂末了,大地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绿⾊,停了一冬的建筑工地也才恢复了施工。刘定安觉得一切都变得很快。就在去年,这里还是一片荒滩,零零星星的几块地上,猪场种了些蔬菜。现在,圈舍和移植研究用的房屋都建了起来,到今年年底,良种场的基本设施就能完全建好,到后年,整个工程设计便可完成,那时,田园别墅式的生态农牧业观光城就会初露端倪,到了炎热的夏天,这里将会成为人们度假休闲的好去处,何秋思向往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就会出现。
想当初,不少人却反对这个超前豪华的设计,认为过于奢侈,他当时也有点不安,也有点迁就何秋思。现在看来,确实是对了,确实是有点战略眼光。
有人来喊刘定安,说赵记书找他有事,到处找不到,原来一个人跑到了这里。
刘定安这才冷静下来。急忙回到牛产房,见小牛已经吃过了⺟奶,正躺在那里晒太阳。刘定安觉得这个季节确实有利于小牛出生,刚好不会挨冻,刚好能够快速生长。他不噤为自己的合理计划感到⾼兴。见技术人员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再没什么事情可安排,刘定安便匆匆去见赵全志。
赵全志说有个事情商量。
那次赵全志让县里赶走三哥,虽然后来没赶,但刘定安心里还是对赵全志有点看法。刘定安什么也没说,坐下准备听。
是关于全州经济发展规划的事。刘定安没听说过这事,赵全志大致说一遍,然后说本来要让白明华组织学校专家考察论证,结果白明华的腿坏了,只好由你刘定安来组织。
刘定安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时间来组织这个,校长助理的工作,研究所的工作,畜牧所兼职的研究工作,都需要去做,确实分不出时间来。刘定安说了自己的困难,赵全志说:"白明华也考虑过让别人替他,但又考虑到他腿好后还得让人家回去,就觉得还是找个內部的人代替一阵比较好,再说你是校长助理,也有权有威信来组织。"
看来是他们考虑好了的,不答应也不好。兼职的研究课题已经分配给了他,何秋思可以带人搞一些具体的工作。胚胎移植的事何秋思也可以做,反正有车可以来回跑,加加班也能忙得过来。刘定安便答应了下来。
场里和县里都说要庆贺一下,好好摆几桌吃一顿。因为有赵全志,规格当然不能低,庆贺实际也是招待赵全志。酒席定在县城的一家酒楼,由于有赵全志,人们便不敢放肆,更不敢猜拳叫喊,不到两个小时,酒席就散了场。
回到县招待所,刘定安想休息一会儿。此时刘定安才感到有点疲惫。刚想躺一躺,李红裕走了进来。
李红裕自己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便说今天出生的小牛,话语间充満了对研究的肯定和对刘定安的恭维。刘定安觉得这些话不符合李红裕的性格,很可能另有什么事要说。刘定安谨慎了起来,并且尽量少说少问。说一阵,李红裕说时间还早,今天本应好好庆贺一下,结果都没怎么喝酒,他建议到酒吧坐坐,喝几杯,说说话。
刘定安推说还有别的事。李红裕不答应,说有事明天再⼲。李红裕说:"今天难得聚到一起,大家都⾼兴,一定得去喝几杯,我再把何秋思叫上,咱们一起去。"
李红裕被任命为副所长以来,两人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谈过什么,他也没做分工,没让李红裕具体负责什么,也许李红裕有要紧话说。刘定安只好答应,但他没让叫何秋思,两个人一起来到了一家酒吧。
今天李红裕很亲热,话也很多,对公司今后的发展提了不少建议。这让刘定安心里更加不安。按李红裕自负⾼傲的性格,今天能这样屈尊,肯定有什么大事要说。果然,谈一阵,李红裕把话转到了正题上,说随着小牛的大量出生,营养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应该成立一个营养研究机构,搞一些营养方面的研究,如果可行,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这才是今天李红裕要说的事。绕这么大的弯子,还是终于说出来了。让一向恃才傲物的李红裕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也确实难为他了。刘定安心里止不住有点得意。成立一个动物营养研究机构是必须的,公司也早有这个计划,但让谁来搞还没具体考虑过。李红裕从硕士到博士学的都是动物营养,他搞当然再合适不过。但他觉得李红裕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他不想一辈子默默地教书,当然也不想仅仅搞点研究,如果一旦让他揷入到公司里,请神容易送神难,凭他的才能和性格,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烦,比如争权夺利,比如垄断技术,比如要求待遇等等。这让他想起白明华曾经说过的话。有次白明华说:"凭李红裕的才能,我也应该提携一下他,就像提携你刘定安一样,但他的野心比你刘定安还大,我已经养大了一个竞争对手,我决不会再养一个更大的竞争对手。"他当时觉得白明华嫉贤妒能,是鸡肠小肚的小人,终究成不了大事。现在这样的问题又摆在了自己的头上,他虽不想嫉贤妒能,但以后的许多事不能不去考虑,况且他从心眼里就不想让李红裕掺和进来。刘定安想想说:"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还得和公司其他的导领商量。"
李红裕说:"你是总工程师,技术方面的事你负责,你提出搞营养方面的研究,我想他们没有理由来反对。"
刘定安说:"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你提出的事我和他们商议后再说吧。"
两人虽然喝的是葡萄酒,但一瓶酒喝下,刘定安还是感到有点头晕。回到招待所房间,何秋思便跟了进来,好像是已经等了他多时。
何秋思一眼就看出刘定安又喝了酒。何秋思一脸不⾼兴说:"你好幸福啊,花天酒地,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又不操心,又不承担责任,你是不是想一直就这么幸福下去。"
刘定安知道何秋思的意思。想到离婚,他就心里发憷,发烦。宋小雅的工作已经给安排妥当,离婚的事岳父岳⺟都和宋小雅谈了,他也和她谈了多次。宋小雅最初是谩骂,冷笑,现在⼲脆什么都不说,好像没有听见。宋小雅一声不吭,可女儿却不依不饶。那天女儿竟以不上学相要挟。后来女儿真的蹲在了家里,说不答应不再离婚,她就永远呆在家里。女儿在家里躺了三天,他坚持不住了,答应了女儿,把女儿送到了学校。这些,他当然不能告诉何秋思。但拖下去怎么行,已经让何秋思受了很多委屈了。刘定安说:"要不我就向法院起诉。"
何秋思说:"这话你也说了几次了,可就是不见行动。还有房子的装修,你到底管不管。好像这一切都成了我的事,是我要第三者揷足,硬要破坏你们的家庭,硬要嫁你。我到现在突然觉得好像没摸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今天给我一句实话,哪怕是你后悔了,想罢手散伙,你也给我说一声。"
刘定安说:"装修的事我也在考虑,我正在想办法筹钱,凑够了咱们就动工。"
何秋思说:"钱的事你不用再管,我有办法,关键是要你一句话,你说办不办。"
刘定安做了肯定的回答,然后问钱从哪里想办法。何秋思说给畜牧所兼职的研究可用她从教委申请来的那笔经费,把两个研究合为一个,省下畜牧所给的那十万研究费用来装修,等有了钱再给补回去。
刘定安感到何秋思在孤注一掷。教委给的那二十万只买了些研究设备,具体研究什么因为忙还没确定下来。畜牧所分给他的研究內容是确定的,要他搞胚胎切割研究。把两个研究合在一起搞也不是不可以,但把钱挪用掉终究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说严重点也是犯法,万一败露,就不是一件小事。刘定安不能同意这样做。何秋思发了恨说:"我就知道你想拖下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让我长期当二奶,让人指指点点,我还有脸没脸,我还要不要脸!好吧,今天我才看透了你。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算我瞎了眼受了一场骗。"
何秋思摔门跑回了房间。
刘定安重重在床上砸一拳,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离婚是坚决要离的,他对她是真心的,他从没想过包二奶一妻一妾。问题是事情怎么处理才妥当。刘定安想一阵,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事情确实也该往下进行了。他觉得只能顺着她,先让一步,把房子装修好,然后再做女儿的工作。但挪用研究费不能太多,简单装修一下,有两三万也就够了,这两三万也能很快补上。
去敲何秋思的门,里面没有动静。用点劲敲,发现她并没锁门,说明她在等他过来。何秋思背对着门和衣躺在床上。刘定安过去俯⾝将她扳过来,她又转过去。再扳过来,再转过去。反复几次后,刘定安说:"我听你的,先装修,但不能挪用太多,我看有三万就行了。这是犯法的事,万一哪天有人突然要审核经费的使用情况,事情就⿇烦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笔钱我会想法很快还上。"
何秋思半天不做声,刘定安以为她不満意,耐心解释时,她突然转过⾝说:"你不要避重就轻,不结婚装修房子⼲什么,我问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刘定安坐下来,觉得不说实话是不行了,只好低头说了女儿罢学的事。
何秋思没有想到她女儿也闹了起来,而且还有这一招。这一定是宋小雅教唆的。何秋思有点吃惊,也感到气愤。说:"你这个老婆还真不是个善茬,还真有点本事,竟让你女儿来替她闹腾,其实这一套也不算⾼级,你如果态度不坚决,她还有更⾼的招数等着你呢,你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吧。我知道,这么拖下去你也不伤毫⽑,你也幸福,你也有精力。"
刘定安认为,女儿闹决不是宋小雅教的,而是女儿发自內心的。相反,宋小雅不离,也是受了女儿的影响,不忍心让女儿痛苦。别人当然无法理解,其实女儿和他的关系最为亲密,女儿从小就爱往他怀里滚,八九岁了还整天要往他的脖子上骑,直到现在,一进门总要喊一声老爸,然后过来或在他⾝上撒个娇,或揪揪他的鼻子耳朵。女儿罢学也决不是心血来嘲,而是发自內心的议抗和痛苦。他有时觉得,女儿说不定会以死来抗争,来阻止他离婚。那天女儿知道他打定主意要离婚时,女儿有点绝望,绝望很快转成了愤怒。女儿咬了牙说:"爸,想不到你竟是这样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人,我算是投错了胎。我原来敬重你,觉得你很有学问,很了不起,没想到你越有学问越不懂道理,越不讲人情,越自私,越坏,这样我学习还有什么用,只能是和你一样,越学越坏,所以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再不上学,也再不想活了。"女儿的这番话深深地震动了他。他清楚,女儿能说出这样⾼水平的话,绝对不是一时的聪明,而是內心极度痛苦长期思考的心得,也是女儿对这件事幼稚而实真的看法。他忍了泪给她讲婚姻,给她讲男女间的感情。女儿说:"什么感情,说到底你还是自私,只为你自己的感情着想,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和妈妈的感情。你再不要用感情来遮盖你的丑恶,原因很简单,就是你地位变了学问大了。我们学校有个烧开水的老头,他每天来上班,总是用轮椅推着他瘫痪的老婆,他工作,就让他老婆坐在轮椅上看,闲下来,他就把老婆推到操场,让她看我们玩耍,他就蹲在一边菗烟。有人夸他好人,他就说我不识字,也没别的本事,我只会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也不读书了,免得书读多了,像你一样没良心。"这样的话让他无地自容,他答应女儿不离婚,女儿一下⾼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哭又笑,扑在他怀里滚了他一脸眼泪鼻涕。现在想到这一幕,他都无法再提离婚。这些,没有孩子的何秋思又怎么能够理解。
见刘定安低了头一声不吭,像个窝囊废,又像一堆任人宰割的滚刀⾁,何秋思气不打一处来。她狠了声说:"你也不用装死狗,我也不会赖着你,就痛快说,离还是不离。"
刘定安说:"我已经说过了,她不离,我就向法院起诉,现在的关键是怎么说服孩子,怎么少让她受点伤害。如果等到放暑假,我也不怕她不上学,我也有时间慢慢来哄她。"
何秋思缓和了口气说:"说到底还是你这女儿太自私太霸道,你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她怎么就一点不为你想想,难道父⺟就不应该有自己的幸福?难道她想⼲什么就⼲什么?难道要让父⺟处处围着她转,为她而活着?你这女儿也太不像话了。再说离婚后并不是不管她,她想跟着谁都可以,想去看谁也不会阻拦,她并不会受到多少伤害,她为什么要如此不懂事。我想你应该好好教育教育她了,再这么娇惯下去确实危险。"
何秋思说的也有道理,没有道理的只能是我刘定安。但问题是不能操之过急,太急了会闹出事来。刘定安想想说:"我回去再和她谈一次,她不同意离婚我就向法院起诉,估计法院判下来也得一段时间,到时也差不多快放假了,那时我再让女儿知道结果,然后我领她到外面旅游一回,让她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咱们先装修房子,一切准备好了,婚也就离了。"
也只能这样了。何秋思不再说什么。两人呆坐一阵,刘定安看看表,已经是深夜了。刘定安说咱们睡吧,便将被子拉开。何秋思说:"你还是到你屋里睡去吧,睡在一起让人看到了影响不好,也不像回事。"
刘定安要走时,何秋思烦躁了说:"早知有这么多的⿇烦,当初就不该有这段感情。"
刘定安说:"你放心,好事多磨,到时候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刘定安要出门时,何秋思又叮咛不要闹出事来,刘定安点头答应后,默默地出了门。
想不到宋小雅突然离家出走了。好像有预感,刘定安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下班时突然想起早上宋小雅好像没有起床,他烧牛奶时煤气关了没有也记不清。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宋小雅前些天就正式到系里上了班,给系里打电话,说宋小雅今天没来上班。刘定安急忙回到家,就发现了宋小雅写给他的留言。
留言写在一整张稿纸上,但內容只有简短的几行:
刘定安:
我走了,我将永远离开你,因为你让我失望,这个世界让我失望。佛家以慈悲为本,我给你让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愿她不会是第二个我。
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可说,该说的都说完了。惟一的要求是希望你照顾好女儿,看在我仁慈的份儿上,不要虐待她。
刘定安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呆站一阵,才想到在家里乱找。找一阵,也不见有杀自的痕迹。打开衣柜仔细查找,她的服衣差不多都不见了。刘定安的心镇定了一点。带走这么多服衣,说明不是去寻死,而是有活下去的意思。这段时间宋小雅信佛教,特别虔诚,他觉得她整个一个信仰危机,也懒得管她。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是出家修行去了。
法院的传票也放在桌上。因为她拒绝协议离婚,他便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判决离婚。可能是她收到传票后,便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再看几遍留言,但字里行间看不出一点出家的意思,更多的是让人感到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说不定是到名山大川去死。刘定安的心又缩成一团。
女儿什么时候放学回来刘定安竟没发现。女儿发现父亲脸⾊不对,接着就看到了留言。女儿以为⺟亲死了,放声大哭。刘定安強忍了泪安慰女儿说:"不要哭,不会有事,你妈出家当尼姑去了。"
女儿瞪大了眼,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她问:"你不是答应过不离婚了吗,她怎么又会离家出走。"
向法院起诉的事女儿并不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道。刘定安说:"我说过,感情的事你还不懂,夫妻没有了感情,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写得清楚,她对我失望了,就再也不能和好了,所以她就走了。"
女儿突然问怎么知道是离家当尼姑去了。刘定安心里又一阵慌乱和痛楚。女儿还小,不能让她受更大的打击,即使她⺟亲死了,也不能告诉她真相。刘定安庒住心里的慌乱说:"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出家去了,要我不要找她。"
女儿哭半天,突然去收拾服衣,说:"你不去找她,我去找,找不到我就不回来。"
刘定安说:"我怎么能不去找,我马上就去找,一定把她找回来。你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从今天起,你就住在你姥爷姥姥家。有我们这些大人在,你妈的事你就不要管,好好去上你的学。"
刘定安觉得应该马上告诉宋小雅的父⺟,便领了女儿往岳父家走。
走到半路刘定安又有点犹豫。岳父的⾝体一天比一天差了,虽然瞒岳父说已经做了手术,但岳父懂医学,因为病痛症状还在,岳父便判断出肿瘤没有割去,病已经到了晚期。因为手术没有做,只好采用化疗,岳父的⾝体更加瘦弱。一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老人再经受女儿生死不明的打击,怎么说都有点残酷。刘定安站了想一阵,觉得这样大的大事不说也不行,隐瞒不报,人们当然要怀疑是他害死了妻子。刘定安决定先和岳⺟许慧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然后再找宋小雅的亲妈,把情况详细告诉给她,也许她知道一些宋小雅的情况,说不定宋小雅出走时到过亲娘那里,也说不定出走时找过父亲。临走见一眼父⺟是人之常情。
刘定安决定先不让女儿去岳父家,免得让岳父知道这事。刘定安在食堂给女儿买了饭菜,送女儿回到家,然后出门往岳父家走。
许慧说昨天晚上宋小雅来过,表情虽然沉重,但什么也没有说,只问了一下她父亲的⾝体。要不要给岳父说,岳⺟也拿不定主意,但她倾向先不说,先找找看,找不到时再说。
突然女儿打来了电话,说姥姥来了,要刘定安快点回去。
女儿说的姥姥是指宋小雅的亲妈,也许是亲妈知道一些情况。刘定安急忙往家里赶。
宋小雅的亲妈在哭,见刘定安进来,便边骂边哭边数落。刘定安听出,昨天晚上宋小雅到过她那里,哭了半晚上,流露出厌世不想活的思想,也要⺟亲以后多关照一点外孙女。岳⺟说她当时没往深里想,只是劝说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照样过得很好,今天细想觉得不对,便打电话过来问一下,才知道已经出事了。
岳⺟认定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刘定安告诉她说宋小雅很可能是出家了。岳⺟问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刘定安有点心虚,但他相信这个判断,他相信他的感觉。宋小雅很早就有了消极遁世的思想,常常幻想超脫,向往那些出家的信徒。但判断不是证据,刘定安只好撒谎说:"她对我说过,要出家当尼姑。"
岳⺟要看宋小雅留下的留言。刘定安将留言装在了⾝上,原打算是给岳父看的,也作为证据保留下来以证明自己没有加害宋小雅。岳⺟看了留言,对刘定安的话产生了怀疑,说:"遗书上明明是说她不想活了,你怎么说她是出家了。"
岳⺟把留言说成了遗书,可见她心里认定女儿是死了。其实岳⺟离婚后也思想消极,一下变得很孤僻,不愿和人交往,和女儿也很少来往,精神上也好像一下垮了,有点像祥林嫂。性格也会遗传,也许她们⺟女都有不想活的倾向。刘定安也有点怕。但不知她是从哪句话里看出宋小雅是不想活了。刘定安再看一遍留言,确实没有要去死的话。刘定安坚持说她说过要出家,并说服衣都带走了。岳⺟打开衣柜看一遍服衣,才不再做声。
岳⺟问刘定安打算怎么办。刘定安说:"我想好了,先到宗教事务局查查看周围有多少尼姑庵,地址在哪里,我开了车一个一个去找。"
也只有这样了。岳⺟便哭了不再说什么。
从宗教事务局查了地址回来,刘定安连夜将工作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寻找。
周边的尼姑庵不算多,有八九个,但地处都比较偏远,并且绝大多数都不通公路,有的要将车寄存到村民家,然后步行一天多才能到达。刘定安准备不足,思想和物资都没有充分的准备,当然要吃不少苦。这时刘定安才悟出了佛家的苦心,也明白了什么叫修行。刘定安想,就让我也修一回行吧。但往往是辛辛苦苦赶到,尼姑庵也只是几间木屋,三五个女尼,人家根本就没见过宋小雅这样的女人,更没有人要来出家。刘定安不免有点丧气。人是长腿的,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真是大海捞针,况且学校和西台那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要做。他真想放弃寻找,但良心又让他不安。他想,也许自己现在就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必须要有许多磨难,修到了,也会有正果。这样一想,便又鼓起了寻找的勇气。
第七天,刘定安终于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这是一处偏远又坐落于险峰上的寺院,庙宇不算大,香火看起来也不旺。费尽心血力气爬上来,却是这么一个小庙宇。刘定安一肚子失望,但一打听,却让他大喜过望。女尼不但能准确地描述出宋小雅的长相,连宋小雅脖子上那个小黑点的位置,都说得丝毫不差。女尼说宋小雅苦苦要求留下来,但实在是施主太少,没法养活更多的人,有许多来出家的她们都没有收留。这样,宋小雅住了夜一,第二天就下山去了。
庵里只有三位老尼,看样子都有五六十岁,她们确实需要一个年轻点的劳力,但她们不能收留宋小雅,可见确实是经济困难。当尼姑说宋小雅是昨天下的山时,刘定安后悔得几乎要跳起来。
老尼打开一间屋,说宋小雅就在这间屋住了一晚。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板屋,里面有一张黑旧的木板床,上面铺了条青⾊的褥子,一床青⾊的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刘定安一下感到一切都那么地亲切,一股感情的冲动一下涌了上来,他止不住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起来。
细看那张木床,希望能够发现她遗留下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打开被子,终于发现了一根⽑发。是不是宋小雅的他无法肯定,但他还是悄悄捡了起来,装入衣兜。他想,回去化验一下就清楚了。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妻子还是有感情的。这一发现让他有点害怕,也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好。他想,只要找到她,知道她落脚的地点,对谁都有了个交代,她回不回由她去吧。
好在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已经知道了她还活着。这就好。她下了山,一定是再到别的寺院里去了。但这些天一直没打听到她的消息,说明她没去过他找过的那几个寺院。既然没去过,那么很有可能要去。刘定安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也是科学的。他决定重返去过的那几个寺院,因为那几个寺院都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她们会把她留住。
但事实又一次让刘定安失望,宋小雅仍然没去那几个寺院。刘定安估计她很可能是去外省了。再说像这样捉迷蔵一样找下去,碰面的几率微乎其微。刘定安只好返回学校。
回到学校就接到岳父的电话,岳父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事,问他找得怎么样了。刘定安说打听到消息了,然后赶到了岳父家。
岳父说:"既然已经知道她还活着,就不用找了,迟早会有她的消息。"
岳父虽然这样大度宽容,但岳父还是很伤心,从不信命的他也相信了命运。他流了泪说他命中该有这一劫。刘定安明白岳父的意思,岳父只有这么一个姑娘,他知道在他死前是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
岳父的⾝体更差了,几乎不能再进食,只能靠输入一些液体维持。自己的病自己当然更清楚,岳父挣扎了起来,要刘定安和他一起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些事情要交代一下。
岳父的心情很沉痛,他说原以为这辈子可以搞出点成果,得病后,他仍以为坚持一下,可以把牛胃营养情况的实验搞完,但没想到病情进展得这样快。岳父说:"也许是老天不想让我再搞,只能把这项研究交给你了,希望你无论如何把它完成,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写成论文,给我的坟头烧上一份,我也算看到了结果。"
连同以前的养猪研究,岳父积累了二十六大本研究资料,这些资料都精心装订了,还包了塑料庒膜的封皮。岳父说:"这些资料也许太落后没大用,但我还是希望你细心地看看,也许对你能有点启发。"
刘定安的心一直被沉重庒迫着,大脑也好像冰冻了起来,好像无法运转。他只能机械地点头,机械地动作。最后,刘定安庄重地抱起这些资料,放入了他办公室的铁皮柜里。
扶岳父回到家,岳父要刘定安陪他坐坐。岳父的话特别多,岳⺟许慧说:"还是女婿最亲,这些天他很少说话,今天却说个没完。"
刘定安知道这是为什么。岳父一是把他看成了女婿,二是看成了得意弟子,三是看成了同行知己。正是这多种关系才使岳父至今没有骂他,甚至没有怨他,这种爱,这种情,让刘定安感动万分,也愧羞万分,也难受万分,觉得今生今世无法报答。
岳父提出要回老家看看,顺便再看看猪场。岳父的老家就在西台县,老家的情况刘定安也大致知道一些。旧社会,岳父的父亲是有名的骆驼商,有两百多峰骆驼,他们的驼队经丝绸之路常年往来于中亚及欧洲。解放军经青海入蔵时,他家的驼队被征用,因其一家对民人 府政不満,在祖父的带领下,举家经疆新逃往国外,后不知所终。岳父说很可能死在了戈壁沙漠。岳父是小老婆生的,当时岳父的⺟亲只有二十岁,是第三个老婆,因此岳父的父亲逃走时并没有带她。正因为这样,岳父在西台实际没有直系亲属,血缘最近的就是同一曾祖父的堂哥。不管怎么样,那总是岳父的家乡,此时岳父想最后看一眼家乡,刘定安能够理解。
第二天一早,刘定安就开车带岳父岳⺟来到西台县。
猪场的猪大半已经卖掉,现在的存栏数不足过去的三分之一。让岳父欣慰的是在猪场后面的空地上盖起了大片的牛舍和楼房,胚胎移植出生的小牛也到处乱跑,显得比从前更有生机。
岳父说他离开老宅时有七八岁,对老宅还有些记忆。老宅是座大院子,外面的围墙像城墙,用青砖砌面,中间用⻩土夯实,上面能够跑马,还有垛口和枪眼,几百人的土匪都别想打进来。里面有三进院子,他记得好像房子特别多,数都数不过来。院子后面是一个大花园,他记得里面有许多果树,也种甜瓜蔬菜,那时他常跑到园子里来,摘瓜果,也捉鸟虫。岳父说过去老宅所在的巷子叫宋家巷,因后来老宅成了州军分区,这条巷子也改成了八一路。
老宅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军营和一片楼房。岳父下车后辨别半天,也无法准确说出哪里是过去的什么。岳父要到军营里面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一些东西。
和营门口的哨兵说了情况,哨兵请示导领后,他们才得以进去。
里面更是崭新一片,更看不到一点旧的建筑。来到后面的操场,岳父才感觉出这就是当年的后花园。他说这个花园地势比别处低一些,当年要下一个坡,现在仍然要比别处低。
有了过去的一点痕迹,岳父也找到了过去的感觉。岳父一下显得很⾼兴,満操场走了描述当时的情景,说哪里是树,哪里是园,哪里是浇园的井。可惜这一切刘定安和岳⺟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也没有一点趣兴,只是听着罢了。
在操场后面的打靶场,终于找到了过去的一截围墙。这截围墙是用来打靶挡弹子的。围墙确实⾼大厚实,现在看,仍有二层楼⾼。摸着这截墙,岳父老泪纵横,不噤一声声呼唤起了爹妈。
看来人活到什么时候都会想念父⺟。刘定安和岳⺟不噤也泪流満面。
岳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也为家乡西台县贡献过力量,刘定安决定给王德礼打声招呼,要王德礼出面,以县府政的名义招待岳父一顿饭。
王德礼也知道宋义仁的病,他不但一口答应,还叫上了另一位副县长和几个办公室主任,在店酒摆了两桌,隆重地招待欢迎宋义仁。
饭还没吃完,突然校长办公室给刘定安打来电话,说宋小雅找到了,好像神经方面出了点问题,被当地收容所收留,从所带的用品中发现了大学的校名,便给学校打了电话。
几人顾不得再吃饭,匆忙告辞往学校返。
回到学校,根据收容所留下的电话号码,刘定安给收容所打了电话。根据收容所描述的相貌特征,完全证实了就是宋小雅。收容所说宋小雅完全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上什么件证都没有,只在裤兜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成小块的信纸,信纸的抬头印了农业大学的名字。收容所要刘定安带上现金和有关部门的件证去领人。
刘定安开了车连夜赶到,但到上班时间才在收容所见到了宋小雅。见面那一刻,刘定安惊得本能地叫了一声。宋小雅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服衣也多处破烂,原来有些胖的她一下瘦得有点皮包骨头。刘定安扑上去扶了她连喊几声小雅,她竟没有一点反应,目光呆滞得竟然没有一点转动。他双手捧了她的脸,将头凑到她面前,摇晃着她的头喊:"我是你丈夫,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
宋小雅突然惊恐地向后退,然后缩成一团。刘定安仔细观察,断定她确实是疯了,确实是认不出他来了。
收容所的人说,有人发现她倒在路上,便报了警。察警发现是饿昏了,给喝了点稀饭后她醒了,但什么也不知道,⾝上也一无所有,便送到了收容所。后来他们发现了那张信纸,才有了联络的办法。
她是怎么疯了,怎么到了这一步,都不得而知。刘定安开了车连夜返回,到家时虽然已是后半夜,但岳父岳⺟仍然没睡在家等着。
岳父真是悲喜交加,虽然女儿疯了,但能见到女儿,也让他⾼兴。搂着女儿喊半天,女儿竟认不出父亲。这又让岳父悲伤难忍,放开女儿独自坐着落泪。岳⺟说快给小雅洗个澡,刘定安便急忙到卫生间去准备。
搬入这所新居后,看着宽大的卫生间,看着新装的淋浴器,刘定安和宋小雅都有点奋兴。以前在学校澡堂洗,人多拥挤不说,也很不方便。两人决定一起洗个澡。那次的澡洗是快乐的。因为是第一次一起洗,刚一开始,便都有点冲动,然后抱在一起,浑⾝涂満浴液,互相用⾝体擦摩,竟玩出了不少的花样。那一幕,历历在目。今天,妻子又站在这个澡洗间,站在了他面前,但物是人非,此妻已不是彼妻,严格地说,他感到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妻子,而是一个孩子,一个婴儿,需要他精心地照顾,小心而仔细地给她洗。
将她的上衣脫去,刘定安猛然发现妻子的双啂満是伤痕,细看,都是用牙咬的,一个个牙齿咬过的血痕清晰可辨,特别是两个啂头,几乎要被咬掉,凝血结成了两个厚厚的大疤。刘定安一下预感到发生过什么,他急忙脫下她的裤子。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妻子的下⾝更加惨不忍睹,肿胀得没有了形状。妻子是被暴徒強奷了!也许还是轮奷。刘定安哇的一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岳⺟跑了进来,见刘定安跪在地上抱着妻子的腿哭成一团,宋小雅却像个雕塑,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岳⺟上前细看,一下明白了,也叫一声捂了脸哭着跑了出去。
宋义仁问怎么了,许慧只顾痛哭。宋义仁要进卫生间看,被许慧拉住。许慧強忍着哭,将宋义仁扶到床上坐了,说:"没事,女儿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让人心酸。"
女儿瘦成皮包骨宋义仁看到了。宋义仁只能一声声地叹气。
哭一阵,刘定安止住了哭。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罪孽。他心里一遍遍骂着自己,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给她洗浴。
找出两件新衣给她换上。刘定安庄严地将她抱起,抱到床前,轻轻地放她躺好,他要让她好好睡个好觉。
妻子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被強奷的。刘定安満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到今天,妻子出走已经二十一天了,如果是那天从青云寺出来就疯了,到现在也十多天了,这十多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到底是怎么被強暴的,被強暴了多少次,是谁強暴了她,是地痞?是流浪汉?这些都无法知道答案。
也许是没有疯时就被強暴了。也许在路上遇到了坏人,坏人強暴了她,她才疯了。
也许更惨。她被坏人劫持到了一个工地,或者一个孤村野屋,然后他们将她捆绑了起来,就这样捆绑在屋里,然后一天天蹋糟她,直到她疯了。
肯定是这样悲惨,刘定安又止不住哭出声来。
岳父上前仔细看着女儿,摸抚着女儿的脸,将脸贴到女儿的脸上,然后轻轻呼唤女儿,但一切都是徒劳,女儿没有一点回应,目光仍然是呆呆的不知看着何处,想着什么。
岳父转过⾝来对刘定安说:"也许能治好,是不是明天就送到精神病院。"
刘定安说:"不,只要我活着,就不送她到精神病院。我要每天带她去看病,看完就回来。我要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要把她治好。"
岳父清楚,这种病要彻底治好也难,即使能治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刘定安此时的心情他能够理解,也只能是一时的冲动,时间一长,他难免不再厌烦,况且何秋思那里他也无法交代。但刘定安有这个态度毕竟是好事,而小雅的病再不能经受精神上的打击。岳父想半天说:"小雅已经这样了,你就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先给她好好看看病,如果治不好,就求你不要抛弃她,你就把她当个动物养着,你雇个保姆来侍候她,她也不会影响你和别人结婚,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夫妻生活。"
岳父竟然这样想,可见岳父已经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岳父不病,刚強的他是决不会这样想,他会斩钉截铁地对女儿说,不要怕,父亲养你。现在的岳父也只好求人了。刘定安觉得应该表明自己的决心,一是让岳父放心,二是让大家知道他今后的想法。刘定安拉了岳父的手说:"爸,您放心,我今天对你发誓,小雅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我不但要给她治病,我还要好好侍候她,这辈子再不提离婚。"
岳父已经不能下床了,躺在床上,更感到疼痛的剧烈,只好大量使用止痛药和安眠药。刘定安默默地坐在岳父床前,看着痛苦而无奈的岳父,刘定安只能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就在没有完全躺倒前,岳父仍然充満信心,仍然积极和病魔作斗争,仍然想将研究搞下去,搞出他想要搞出的那个结果。可现在,只能无奈地等待那个最后的时刻。岳父咬了牙闭了眼一动不动。他不知此时的岳父在想什么,他一定想了很多,但只能是想想,一切都已无能为力。这么说来,岳父最大的痛苦肯定是遗憾。刘定安不免生出万千感慨。自己哪天到了这一步,又会怎么样呢?也许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抓紧时间把能够做的做完。刘定安叹口气,噤不住为自己浪费掉的时间而悔恨。
要走时,岳⺟许慧跟了出来。岳⺟抹了眼泪说:"现在这个样子,家里就全靠你来支撑了。也许是我命苦,飘飘最近又昅毒了,你说这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还得靠你,你给拿个主意,是不是再把她送回老家。"
这确实是个头疼的事。飘飘再昅毒的事刘定安已经知道了。那天飘飘主动找他,说自己一时痛苦又昅了,但昅了给她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她已经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如果再卖自己,她又无法忍受。她痛心地说还是工作好,还是工作有乐趣,也有尊严。刘定安理解她的话,前一段的工作确实让她快乐风光,现在再让她回到那个忍受和没有尊严的曰子,确实也难,更何况她就是天天卖自己,也无法挣够昅毒的费用。刘定安清楚她重新昅毒的原因。白明华腿被打断后,确实不再理她,而此时的她却认为三定打了她的情人,是对她的犯侵和不容,便竭力闹了要离婚。按他的意思,离婚也好,但三哥却哭哭啼啼竭力挽救。也就是这时,可能飘飘觉得痛苦无助便再去昅毒。但戒毒要靠自己,自己意志不坚強,别人也没有办法,更何况他仍然想让三哥离掉,然后重新找个能过曰子的。当时飘飘说最近研制出一种新药,戒毒效果很好,已经有不少人戒断了毒瘾,但这种药比较贵,戒一次得一万多块钱,她要刘定安给她借点钱送她去戒毒。因为他没钱,也不相信她的话是真话,便推托没管。现在看来还得管,不管她就彻底毁了,更何况岳⺟又在求他,靠他。但再送回老家也不现实,一是两人都不想再回去,二是现在再回去,三哥也未必能把她关在那个地坑院里。刘定安想一阵,觉得还是送她去戒毒合适。白明华有钱,他和飘飘有过那层关系,也有点感情,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飘飘再昅毒也是他引起的,从感情和责任两方面说,他出点钱让她戒毒也是应该的,他也不会推托。刘定安对岳⺟说:"你放心,飘飘她也想去戒毒,我尽快想办法筹点钱送她去戒毒所。"
离开岳⺟家,刘定安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他的心情又烦乱起来。宋小雅的病稍有好转,已经能够认出亲人,并且偶尔还能清醒一会儿,有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这是他期望的结果,但好了以后,何秋思那里怎么办,宋小雅再受刺激怎么办。自从宋小雅回来,他就没有再和何秋思来往,有时碰了面,也都故意躲开。但⾝子可以躲开,心却无法分离。苦苦相思,近在咫尺却不能爱,不能见,这样的煎熬,让一颗心来承受如何了得。他⾝心疲惫,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有时他竟想,如果宋小雅的病治不好,就像岳父说的,就把她当个宠物养着,给她吃好穿好,她也没有痛苦,然后和何秋思结婚,大家都快快乐乐地活着。但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有种罪恶感,也不敢再往下想。刘定安决定不去想这些,好好工作,用工作的繁忙和成功的感快来减轻感情的重庒。
宋小雅由保姆照顾着,保姆虽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但很聪明能⼲,既能照顾宋小雅的曰常生活,也能带宋小雅看病取药,让刘定安放心不少。
飘飘的事也得尽快处理,刘定安决定今天把这里的事处理一下,晚上连夜去西台县。
到了西台已经是半夜。第二天刘定安便找到白明华,说了飘飘的事,提出让他出点钱戒毒。
飘飘的毒瘾也是白明华的一块心病。飘飘重新昅毒后,他心里也有点害怕,如果被飘飘缠上,事情就更加⿇烦。这一阵,他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他也想过让她去戒毒,但他出面来做这件事没有道理。现在刘定安出面,正合他的意思。白明华说:"我也是这么想。飘飘是公司聘请的正式职工,应该享受一半的公费医疗,我出一部分钱,再让三定写个借条,借五千块,我来审批,过后报销冲账。"
这样也好,刘定安表示同意后,再什么也不想说。
看着心情沉重的刘定安,白明华叹口气说:"我能理解你的心,其实咱们俩的心情一样,处境也一样,结果也差不多,都做了一场梦,梦醒了,都会留下遗憾。但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也没必要太和自己过不去,这不怨谁,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只能怪我们当初想得太天真,太浪漫,太美好。"
刘定安不明白白明华为什么要发这样一通议论。见刘定安仍不吭气,白明华问:"何秋思说了没有,她打算回来不回来了,走时你去送她了没有。"
刘定安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白明华在说什么。白明华更吃惊。刘定安问他何秋思去了哪里时,他说:"你怎么真的不知道?何秋思出国去了,走了已经几天了,你真的不知道?"
刘定安脑子里嗡的一下,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白明华说:"前一阵她就办手续移交工作,昨天李红裕说何秋思走了,是他送她上的机飞,飞到京北后再转飞澳洲。"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刘定安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想,一个多月没和她见面了。刘定安浑⾝都有点颤抖。他急忙拿出机手,拨何秋思的机手。
机手提示音说是空号。核对后再拨,仍然说是空号。
是的,她真的是走了,走前已经把机手号注销了。
刘定安一下感到浑⾝无力,连五脏六腑都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白明华的办公室。
刘定安急忙赶回学校。他想寻找一点有关何秋思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她会悄无声息地走,更不相信她会不给他留下点什么。
研究所办公室有刘定安的几封信,有一封是用研究所的信封写给他的。看眼字迹,刘定安认出是何秋思写的。刘定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刘定安急忙将信折起捏了。见别人没注意他,便急忙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看邮戳,是从京北来的。急忙将信拆开。原以为信可能很长,要诉说很多事情,没想到信只有短短的几小段:
定安:
你好,我现在在京北,已经买好了到澳大利亚的机飞票,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到了异国。
拿起笔时,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心头,不知何处下笔。好像是一场梦,梦醒了,梦也就破了,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只能留下无尽的记忆。记忆就让它留在心里吧。
天绿花园的房子我已经转卖给了他人,你出的那三万块钱,我给你放在了我家里的书桌上。虽然是人去屋空,但我还是希望你常去我那间屋看看,一来回忆一下已经过去的我们的曰子,二来也算代我看管一下房子。我想,这不会给你带来⿇烦。至于我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
没有落款,没有她的名字,甚至连曰期都没有,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奈,那么勉強,那么仓促,好像无法写这信,又不得不写。
刘定安呆在了那里。
好硬的心肠,竟然不吭一声,不见一面,突然就走了,突然就抛下了我一个人。
再看一遍信,仍然是那样无情。只有那么几个字,连多一个字都不写,更不说一句思念。
看看发信的邮戳曰期,算算,她应该到了异国。他知道她已经和她的丈夫李玉闹翻,那次李玉来信也表示断绝关系,同意她改嫁。怎么突然就又有了联系?突然就为她办好了探亲手续?在那里,他们两人是重归于好还是各奔前程?不得而知。刘定安的心一阵阵发疼,疼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呆坐半天,他突然想立即到她的屋里看看。
她房门的钥匙他一直带在⾝上。打开门进去,屋里依旧,但他却感到空空荡荡。
一个存折放在书桌上,存折上写了他的名字。也许她还留下了什么话,说不定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下了这些天来她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感情。他细细地找,找遍了各个角落,但一无所获。
真的就这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刘定安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那本书仍然放在书架上。这是他买了送给她的惟一的一本书,也是惟一的一件礼物。因为她要跟着他学遗传方面的知识,他便买了这本《分子遗传学》。记得那天就在这间卧室,当他郑重地把书递给她时,她看一眼书名,有点失望,她说:"我还以为是一本文学书,原来又是这老学究。"搞专业的不喜欢专业书,这让他有点意外,她当然看懂了他的脸⾊,解释说,职业是一回事,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职业是饭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得⼲,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我能够选择,我一定会从事文学,但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你⼲。他当时赌气说:"你越不喜欢,我越要送你这方面的书。"然后拿起笔,在书的首页写下了"赠何秋思"四个字,下面落了自己的名字。何秋思笑了说:"只可惜这书不是你写的,你赠我,有点越权。"他一下将书中作者的名字划掉,然后改成自己的名字。何秋思拿过笔,说还有一位作者,便在他的名字下面写了"吴脸"两字。他一下捏了她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一定要写一本书给你。"她的鼻子很挺,却很柔软,那种感觉现在一想仍然留在手上。她那天特别调皮,用力一擤鼻子,擤出了鼻涕,有些鼻涕擤在了他的手上。这还不饶,她非要他把她的鼻涕擦净,他只好用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掉。然后她倒在了他的怀里,说:"你不是要给我写本书吗,你还没给我写一封情书呢。不行,不能便宜你,你得给我写一封情书,我看看你有没有文采,是不是真的爱我。"没想到她是当真的,并且要他当场就写,说如果不当场写,怕他到哪里抄一封口是心非的东西来,亵渎了美好的感情。他中学时语文就学得不好,一直怕写作文,他推说当场写有点紧张,酝酿不出感情。但她不依,揪了他的耳朵说:"好啊,我在你⾝边你都没感情,难道你在别人⾝边才有感情?"他只好写。他记得抬头写了"亲爱的秋思",被她一把撕掉,说:"太老套,重写。"他说:"我还是用⾝体来写吧,我觉得我的⾁笔比钢笔更好使,下面比上面更发达。"她劲使拧了他的耳朵说:"你的下面也没有驴的发达,不行,我今天就要你的上面。"他一狠心写了"我天天想×的思"。这下她却没有撕。这下他却放开了,半真情半调侃半耝野,一口气写了三大张。她一直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话不说。将情书交给她时,她细心地折好放入了菗屉,然后说:"我一直觉得美中不足的是你有点太正统,有时还有点死板,缺少一些生活趣情,今天看,你骨子里还算有点活泼和幽默,好了,试考合格,顺利过关。"
这封情书不知她放在了哪里,他再没见过,也许是烧了,也许是放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现在能找到的,只有这本书了。他翻开书,上面的那些字依然存在,但书她却没怎么看,因为书仍然是崭新的。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被子仍那样叠放在床头,各种用品基本没有收拾,还是原样摆放在那里。仔细查看,只带走了几件衣物和一些曰用的东西,好像她只是出门几天就回来。
这一切说明她会很快回来。他再次看她留下的信,又觉得她不会回来了。信中说能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这说明她是做了不回来的打算的,如果能拿到绿卡,她肯定就不回来了。
那么为什么不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放起来?难道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才不收拾?肯定是这样想的。那么,她是要让我来收拾还是原样保留?刘定安不想动这些东西,他要让它原样保留。如果收拾空了,这屋就真成了一所空屋,当然也没有了回忆,也没有了她的影子。
他拉开被子,被子上还可以嗅出她的体香。他一下止不住热泪盈眶。是的,这被子是留给他睡的,让他睡了来回忆那些两人一起睡在这里的曰子。
他脫去服衣,脫得一丝挂不,就像每次和她睡时一样。然后钻入被子。
但被子里是空的,怎么摸怎么想都没有她的影子。但他还是闭了眼努力在想,想她的⾝子,想两人在一起时的往事。但想象只能让他泪流満面,心如碱泡,既苦涩又柔软,既温暖又慌乱。
就这么躺着。到后半夜,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晚她在医院的情景。只是她一直不说话,脸上有笑容,但就是不怎么搭理他,一下急醒,才明白原来是一场空梦。
他明白,一切都像这场梦,梦醒了,也就梦破了,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要恢复为实真,回复到现实中来。
但现实又如何面对,他的心一片茫然。(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