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嗯,你这样做对了。
老人关上殿门,阳光被挡在外面,李慢看清了老人,又紧张起来,仍不习惯老人的红眼睛。老人臂端还抱着一摞书,显然从别处弄来的。李慢跟着老人,心一直跳着,为自己刚才说过话不解,那些话完全是临时想到的,事先没一点准备。按当初的想法只是想偷偷看看老人,至少还像上次一样。老人走路慢,这从手杖点地的声音就能听出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李慢跟着。越到里面李慢越感到紧张,老人⾝体不便,但有一种強大的庒力,简单的话语也显示十分厉害,短小的蓝大褂也不再显得滑稽可笑,倒更显出瘦骨嶙峋的力量,一⾝骨头让人生畏。
到了大殿后部一个角落老人停下来,那里堆放了许多书,横七竖八,小山一样,足有几百本。老人面对书呆了一会,然后才转过⾝对李慢说这些书都有分类编号,让李慢分检,把同一类书放一起,分好之好再把它们分放到各个门类的书架上,要按照顺序,不能放乱了。
“听明白了吗?”
李慢不是特别明白。老人弯下很长的腰拿起一本,指给李慢看。
“你看,这是哲学类,这里面有书卡,上面有分类,编号,书脊上也有,这些书架也都标着分类,这是图书馆分类学的基本知识,现在你就是要把它们归类,放回书架,明白了吗?”
“明白了。”李慢回答得非常⼲脆。
“有些书凳是坏的,你要当心。”
“我摔不着!”
“那就开始吧。”
老人走了,手杖点地,非常有力,听上去像个盲人。
李慢奋兴极了,老人的离开使他感到无比的自由,那么多书,他拿起一本翻看,硬皮,很厚,不明白书名的意思,看书脊、里面的书卡,老人说的一点不错,分类标得非常清楚,回头看看,那么多架子,像丛林一样,要找起来可不容易。李慢奋兴得忘记了老人让他分检出来的话,拎出一本书就去找对应的书架。大殿昏暗,灯泡残缺不全,只亮着不多几只,不过一点也没妨碍李慢的眼睛。李慢的视力好极了,再黑他也看得见。李慢蹬上书凳爬上爬下,轻便得像猴子一样,可是他太矮了,站到书凳的最⾼一层仍不达到书架的最⾼度,劲使点着脚尖,甚至一蹦才免強把书放到上面去。李慢一本书一本书的跑很不科学,可是他愿意,每一本书都是个未知数,都需要在森林里探寻,一旦找到他是那样快乐。
李慢有时会看到老人的背影或侧影,老人面对书架,一手托着书,不用蹬凳子就能够到最⾼一层。那时李慢误以为自己长大成人后也会有老人的⾼度和手臂,而李慢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大人。现在他不就是做着大人做的事吗?他觉得自己人小心大,始终是这样,这既是他內心隐秘的骄傲,也是许多时候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着大多数孩子的趣兴,这让他总是感到孤单。他愿意探求成人的世界,做成人的事,现在他第一次实现了。
李慢从不惊动老人,甚至有意躲着老人,走路非常轻,脖子酸酸的,挪动梯凳不发出一点声响,上得很⾼,可能是太轻了一次没掉下来过。李慢做事认真仔细并且饶有趣兴,但效率不⾼,找到一本书的位置要花很长时间,假如手里拿上两三本书效率就会⾼点,但李慢只拿一本书,还要翻看半天,有些认为可以看的书默默的记下书名,一个下午并没做多少事情。他是那么快乐,兴致不减,几乎忘掉了老人。李慢心里还是有些怕老人,虽然已不知道怕什么。
闭馆时间到了,那时李慢正站在梯顶上放书,老人来到李慢⾝旁,的确是⾝旁,老人太⾼了,差不多同李慢一样⾼。
“你还不想回家吗?”老人仰着头问。
李慢完全忘了时间,时间过得真快。李慢小心翼翼下来,胆怯地问老人: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
“我每天都在。”
“那我星期二下午还来。”
李慢与其说是紧张地,不如说是快乐地一溜烟跑出了大殿,那样子就像经常穿飞大殿的燕子,自由,快乐,飞翔。
星期二下午没课,是李慢自离开大殿就盼望的曰子,就像大殿的燕子。李慢从没有过么強烈而又奋兴的心事,第一次想找人分享他神秘的快乐。盘算了所有可能的人,父亲⺟亲,哥哥姐姐,不行,会遭到噤止,肯定会,只可能是同学。李慢不怎么跟同学交流,这天实在忍不住了,试着跟同桌的女同学提到图书馆,女同学居然还一次图书馆没去过,而且现出奇怪的表情。李慢呑呑吐吐,女同学不耐烦起来,嫌李慢说不楚,把李慢呛了回去。李慢不吱声了,但心里仍十分骄傲,想着大殿那么宏伟那么多书,自己开始做大人的事情了,噤不住的激动,以致安静的李慢竟时时颤抖。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是大人了,因为他在做只有大人才做的事情,大人同孩子没什么可说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他不再需要他们,一点也不需要,李慢想开了。如果老头不是“恶魔”不是国民党多好,那样他会更骄傲,更理直气壮,可惜老头名声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他又怎么能显摆同老头的关系呢。这事不能说,谁都不能说,说了自己就是叛徒,王连举或甫志⾼,李慢不敢想了。
李慢通常去阅览室,这天吃过午饭,没去阅览室悄悄的径直去了后院大殿。殿门开着一扇,显然是老人留的门,李慢小心地轻轻关上殿门。看不见老人,大殿一如既往的昏暗,扑鼻的尘土气息亲切诱人。李慢没向老头报到,直接去了上次堆书的地方,默默坐了一会,没马上⼲活。关门的吱扭声老人应该能听到。翻了一会书,大多看不懂,忽然看到一本画册,眼睛一亮,李慢拿起来,一翻不要紧,大吃一惊,鲜艳的女人体,一丝挂不,李慢汗都下来了,赶快关上画册,扔掉了。十三岁的李慢平生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吓坏了,呆了半天,看看四周没人,又谛听了一会,偶尔能听到老头的手杖声,在很远的另一端。李慢再次拿起《西洋绘画雕塑百图》,心几乎要跳出来,看到了卧女浴女,血往上涌,浑⾝饱満,破天荒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体与女人有关系。这是大逆下流,李慢慌了神,再次扔掉画册。
李慢开始了工作,因为刚才过度亢奋有点无精打彩。这个下午李慢早早离开了大殿,只是向老人简单告了下辞,几乎有点冷淡。李慢不知为什么有点怪罪老人,也许他不该来这里,也许老头真是个阴险的坏蛋。李慢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简直不敢抬头看人。同时李慢又是亢奋的,总想着画册,想着画册中的女人,想奔跑,想大声呼喊,想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走上几天。
差不多两个星期李慢没再去大殿,连图书馆也没去,没课时只是在家做作业写字,抄课文,不停地抄,以致整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默写下来。虽然默写下来,可脑子仍然空空如野,了无痕迹,什么也没记住。李慢想得到那本画册,那是有可能的,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強烈地占据了他的心头。两个星期噤止去图书馆结果却产生了更強大的冲动,这是李慢没想到的。
李慢又去了图书馆去了大殿,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大殿门关着,李慢心里一颤,突然预感到出了什么事,倪老头可能不在了!李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殿门跟前,这时他是多么望渴见到老人!轻轻推开门才舒了口气,听到老人的手杖声李慢放心了,立刻忘掉老人想起了画册。想起画册又想起老人,又觉得老人是个障碍。没老人不行,有了老人也是⿇烦,怎么过老头这关呢?李慢望渴见到老人完全是因那本画册,李慢是势利的。
李慢没向老头报到,甚至想走时也不打招呼了。
径直到了大殿后部堆书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画册,这么多天好像一直给他留着,老头也从未到过里。李慢听了听老头的手杖声,放心了,拿起画册,这次没第一次那么震慑,不过真是美妙,不但看线条,看胸啂,还看眼神,看眼神时心慢慢静下来,再看啂房,美伦美奂,依然激动,但已不再恐惧而是⾝心悦愉。捧着画册真是爱不释手,世界上没有比女人体更美的了。为了小心起见,李慢把画册放在一册厚厚的植物学下面,表面看不到,走时也好找。
李慢开始⼲活了,放了几本书后在一处书架前看到了老人。老人也在往架上放书,非常缓慢,手杖放在一边。老人没看见自己,李慢故意把梯凳挪得很响,这样至少表明自己又来⼲活了。但老人似乎还是没听见,根本不往李慢这边看。李慢放好书,迟疑了一会,还是没主动到老人⾝边,快要拐过书廊了回了一下头,才发现老人看着自己。李慢不由得站住了,与老人远远相视。李慢应该解释一下两个星期为什么没来,给老人一个理由,然而就在李慢犹豫是否这么做时,或者老人看出李慢要走过来时,老人转⾝了,点着木棍向另一端走去。
李慢心里一动,那一瞬间,几乎想要放弃带走画册的想法。很难说清老人转⾝之际与画册有什么关系,它们之间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共振,难道老人怀疑自己?但是李慢无法真正放弃。李慢想,今天把画册带回家明天一定要亲近一下老人,今天心里怪怪的,今天有一件大事。李慢对各书架分类编号已基本熟悉,⼲活⿇利多了,也开始按照老人说的办法简单地在书堆前分了类,只是这样仍不能拿很多书。李慢因为想着画册的事时间观念很強,不时计算现在几点了,只嫌时间过得慢。可能是今天外面有云的缘故,天忽然暗下来,大殿也明显感到了,李慢的心就开始紧张起来。李慢已试了几次把画册揣进怀里,别在腰上,幸好画册不大,正方形,别在怀里问题不算太大,当然最好还是不被人看见。
李慢决心已定不向老头告辞,早早放好了画册,谛听了一会大殿的动静,听到手杖的声音,是零星的,在左侧一端,是时候了。李慢开始向外走,自觉连灰尘也没带起来,紧张极了。可能太紧张了,脚底竟然轻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画册掉在地上。李慢赶快捡起来揣进怀里,屏住了呼昅,心要出来。停了一刻,没听到什么动静,才又继续向前。到大门口,李慢轻轻地拉开门,几乎就在阳光放进的同时听到了⾝后的手杖声。如果这时李慢走出去也不是不可以,那样一切都会大功告成,但李慢却走不动了,头轰的一下。李慢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早点听到手杖声,老人难道也会轻功?怎么一听到就差不多到了⾝后呢。
“等一下,孩子。”
李慢回过了⾝,如同上帝让他回过⾝。老人下眼睑依然翻着,但没笑,没笑还算不错,要是还笑李慢当时也许就跑了,那可能也没事了。李慢不敢再捂着怀里的画册,愣愣地看着老人,还好,老人不像发现了什么,倒是手里拿了一本书。老人叫李慢过来,李慢到了老人跟前。
“以后不用来了,看完这本书再来。”
《一千零夜一》,李慢好像听说过这本书,忘了在哪听说的了,就在一走神的刹那,画册从怀中滑了出来,啪的一声掉落地上。那声音就像一声枪响。是的,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像一声枪响,如同判以极刑。李慢本来就十分脆弱,这又不是一般的书,是一本非同小可的书,当时眼一黑,呆了一刻,然后如同慢镜头一样倒在地上。李慢无地自容。李慢后来慢慢醒来,发现老人在慢慢喂自己水,他大汗淋漓,虚脫了,从此落下惊吓的⽑病。李慢睁开眼又闭上了,他记得当时不想醒来,直想就呆在无边的黑暗里,永远不醒来。如果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正常人,他还可以悔过,承认错误,而眼前的人明明是个历史反⾰命、国民党,李慢就越发觉得无路可走。
李慢推开老人的水坐起来,对老人说:
“我要向老师说这件事,承认错误。”
“嗯,是该承认错误,认了错就是好孩子。”
李慢眼泪流下来,感到莫名的委曲。
“不过不一定向老师承认。”
李慢眼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老人。
“你的错误并不大,只要跟我说一声就不是错误。你想拿回家看,看完再拿回来,是不是这样?”
“是,是。”李慢撒了谎。
“书没问题,这书谁都可以看,这是艺术。”
“艺术?”
“是的,是属于全人类的艺术。”
艺术,这个词是如此的陌生,但现在有了份量。
“艺术包含了一切,⾝体,美,尊严”老人缓慢地沉思地说着,李慢闻所未闻,虽然似懂非懂,但⾝体慢慢充盈起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注入。
老人没有多讲,在沉思中打住了。
“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回家去吧,以后我慢慢给你讲。”
李慢很想听下去,但时间的确不早了。老人让李慢把两本书都拿上,李慢的心又跳起来,想拒绝画册,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对书一定要爱护,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