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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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是个忠厚的人,但是不如为什么,満脑子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话。这要怪这个时辰:夜里两点钟好人都睡了,醒着的必是坏人。平常天一黑,我就睡得像个死人。可那天晚上睡不着,因为我老婆在⾝边打着滚。开头我劝她吃片安眠药,她不肯屹,说是怕第二天没精神。后来我叫她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最后数出一大群来。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羊,就会心満意足地睡着了。她说她一直在数,不管用。再后来我说:咱们俩⼲好事,⼲完就能睡了。她说:别扯淡了。最后她朝我大吼一声:你这么胡扯八道,我怎么睡啊!我看帮不上什么忙,就到厨房里来看书了,然后每隔一个钟头,她又到厨房里来看我,问我怎么不觉睡,我说我也睡不着——其实这是假话,我困死了,觉得书上的字都是绿的。我觉得我老婆那晚上的态度十足可恶。小宋看了看我的脸⾊说:你困不困,我说不困,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老婆好久没动静,大概睡着了;这样我也可以回去睡了;所以我们的谈话要简短些才好…
小宋的脸⾊不好:也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他脸⾊发灰。我觉得他心里有鬼。他头摇晃脑,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两天我去看亲戚了。我说噢。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怪不得这两天都没看见你。说来不好意思,小宋两天不在,我都没发现。他要是在三楼上死了,我也发现不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这两天我都在围着老婆转。小宋说:这两天都没课,然后又犹犹豫豫地不往下说了。忽然之间,我心里起了一阵狐疑:他会不会看完了亲戚回来,在路上撞死了一个人?然后他把死人装在行李箱里带了回来。现在他想叫我陪他去埋死人…如果他要和我说这件事,我就要劝他去投案自首。我倒不是胆小怕事,主要是因为把人撞死已经很不对,再把他偷偷一埋,那就太缺德了。小宋又接着说下去:我这个亲戚住在Youngstown,那地方你也去过——顺着76号公路开出去,大概走一个钟头,那儿有个大立交桥…
小宋说得不错:那地方我果然是去过。那座立交桥通到一个集市,那里的东西很便宜;我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搭小宋的车。从桥上往下看,下面是一条土路,两边都是森林。路边有个很大的汽车旅馆,门窗都用木板钉住。那地方荒得很,根本就没有人。他大概就在那里撞死了人…我看着灯泡发愣,影影绰绰听小宋说那个没人的立交桥下——现在那里有人了,因为正在修新的公路。汽车旅馆里住満了工人,他那个亲戚正在经营那家旅馆。这叫胡扯些什么,他这个亲戚到我们这里来过,尖嘴猴腮一个南方人。说是给人当大厨的,还给我们露了一手,炒了几个菜,都很难吃——牛⾁老得像鞋底,油菜被他一炒就只剩些丝——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火候。难怪老板要把他炒掉,当时他在到处找工作,这只是三个月前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开起旅馆了?那家旅馆有四五排房子,占地快有一百亩了。我说:那旅馆还不得有一百多间房子?他说还要多。按月出租,一人单住一间,一月四五百块钱,两人合住另加钱。每月总有近十万的收入。我想了想说:你的亲戚一定是中了合六彩,买这么大一片房子。小宋笑了起来说:哪是买的,我这个亲戚连彩票都买不起。我说:喔。原来是租的。他说也不是。这就怪了,难道是拣的不成。小宋说:这回你说得差不多。这就怪了,哪有拣旅馆的?我怎么没拣着?
小宋这位亲戚有四十多岁了,既没有签证,也没有护照,更不是国美公民,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他不但没手艺,人也够懒,哪个老板都看不中他。所以开着一辆破车,出来找工作——我猜他也没有驾驶执照。那人瘦⼲⼲的,长着几根⻩胡子,醒着时也像在昏睡状态中…这种人什么都敢⼲,现在居然开起旅馆来了。你知道这事情怎么发生的吗?他走到这立交侨下,在这个没人的旅馆里打尖,忽然来了几个筑路工人,见他呆在里面,问他认不认识老板——这几个人要找住的地方。此人灵机一动,说道:我就是老板。你们要住房,就帮我把封窗的木板拆下来。国美工人帮他把房子打开,还修理了房子,不但没要工钱,还倒给他一笔房钱。此后一传十十传百,工地上的人都到他这里来住,把房子都住満了。这是包租房子,和开旅馆不同,不管床单被褥,没有房间服务,只是白拿房钱。还有一件妙事:那旅馆里有水有电,就是没人来收水电钱。小宋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想了想答道:没什么看法。现在是夜里两点,我整个脑子像一块木爪。想要有看法,得等到明天了。但我觉得国美的有钱人似乎太多了一点,到处祁有没人的房子,把门窗一封,主人不知⼲啥去了。小宋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不也是一种看法吗?我又补上了一句话:亲戚毕竟是亲戚嘛。他听了点点头,说:说得对,然后就不说话了。
现在我又想起了小宋的那个亲戚,此人和从温州到京北来练摊的大叔们样子差不多。这些大叔卖的十足假货,在地铁站上买票从不排队,还随地吐痰。此人可能还在76号公路下开旅馆——一年挣一百万,这么多年就是一千万了,合民人币早上亿了——有这么多钱可真让人羡慕啊。那家旅馆空着的时候,我老从它门前过:我怎么就没想过闯进去呢。说句实在话,国美没人的房子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