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乡的一日
安乐乡(Pleasantville)是纽约市近郊的一座小城。居民约有六七千,多是在纽约市工作的中上阶级。大家的收入丰优均匀,因此,该城的地税是国全最⾼地区之一。每天早晨七时左右,各式各样崭新的轿车便涌进火车站停车场了,进城上班的人,多是三十至五十之间的中年男子,穿着BrooksBrothers的深⾊西装,戴着银亮精致的袖扣和领针,一手提着黑皮公文包,一手夹着一卷地方报纸,大家见面,总习惯性的寒暄几句,谈谈纽约哈林区的人黑暴动,谈谈华府要人竞选的花边新闻,然后等到火车进站,鱼贯的钻入有空气调节的车厢里,往那万人所趋,纽约市的心脏——曼赫登驶去。
安乐乡与其他千千百百座国美大都市近郊的小城无异。市容经过建筑家的规划,十分整齐。空气清澈,街道、房屋、树木都分外的清洁。没有灰尘,没有煤烟。好像全经卫生院消毒过,所有的微生物都杀死了一般,给予人一种手术室里的清洁感,城中的街道,两旁都有人工栽植的林木及草坪,林木的树叶,绿沃得出奇,大概土壤经过良好的化学施肥,叶瓣都油滑肥肿得像装饰店卖的绿蜡假盆景。草坪由于经常过分的修葺,处处刀削斧凿,一样⾼低,一⾊款式,家家门前都如同铺上一张从Macy’s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塑胶绿地毯。
城中也照样有一个购物中心:其中包括一个散布全美的A&P菜场及Woolworth廉价百货店,一家只有两个理发匠的理发店,以及一个专门放映旧片的小型电影院,趁着先生上班,安乐乡的主妇们都开着她们自己专用的小轿卒,到购物中心来购买曰用品及理办杂务。虽然是在小城中,这些主妇们上街时仍旧浓施脂粉,穿着得整整齐齐。有些手里推着婴儿的推车,有些两手提満了肥皂粉、牛排、青豆、及可口可乐,在停车场仁住脚,跟邻舍朋友闲扯几句:儿子的夏令营,女儿十六岁的生曰舞会,昨晚电视的谐星节目,然后钻入闪亮的林肯及凯迪拉克中去。
依萍和伟成就住在安乐乡的白鸽坡里,这是城中的一个死角,坡中道路,一头接上往纽约市的公路,另一头却消没在小山坡下。这条静荡的柏油路,十分宽广清洁,呈淡灰⾊,看去像一条快要枯竭的河道,灰茫茫的河水完全滞住了一般。白鸽坡內有它独特的寂静。听不见风声,听不见人声,只是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却有砰然一下关车门的响声,像是一枚石头投进这条死水中,激起片刻的回响,随后又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死寂。可是从往纽约的公路那边,远远的却不断传未车辆的急驶,胶轮在柏油路面上一径划出尖锐的擦摩声。廿四小时,不分昼夜,这种车辆的急驶,从来没有中断,没有变化,这种单调刺耳的声音早已变成白鸽坡静寂的一部分了。它只不过常常提醒着依萍:白鸽坡外还有许多人在急促的活着、动着。
这是个仲冬的十二月,比降雪的时节还早几天。可是天空已微有雪意了,灰得非常匀净。冬天,白鸽坡內的静寂又加深了一层,坡內住家都好像把门前那张绿地毯收去一般,草坡露出了焦⻩的土地。肥绿的树叶落尽了,家家门口的榆树只剩下一些棱瘦的黑枝丫。因此,坡內愈更显得空旷,道路两旁的新房屋都赤裸的站了出来,全是灰白的木板房,屋顶屋面颜⾊相同,大小款式也略相仿佛,是最时兴的现代建筑,两层裂分式。偌大的玻璃窗,因为有空气调节,常年封闭着,窗户都蒙上白⾊带花边的幔子,从坡上看去,这两排四方整齐的房子,活像幼儿砌成的玩具屋,里面不像有人居住似的。伟成和依萍的房子便在街右的未端,己近死巷的尾底。屋內也按着国美最新的设计陈列。客厅內的家具全是现代图案,腰型的桌子,半圆型的沙发,以及一些不规则型体的小茶几及矮凳。颜⾊多呈橘红嫰⻩,许多长颈的座灯像热带的花草,茎蔓怒长,穿揷在桌椅之间。室內一切的建构,格式别致,颜⾊新鲜,但是也像儿童玩耍的砌木一般,看去不太真切,厨房一律是最新式的电器设备。全部漆成白⾊:电动洗碗机,电动打蛋机,电动开罐头机,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电锅电炉。白⾊的墙壁上密密⿇⿇显按着一排排的黑⾊电钮,像一间装満了机械的实验室一般。依萍一天大部的时间,便在这所实验室似的厨房中消磨过去。
早上容易过,先忙着做早餐,打发伟成上纽约城股票市场以及宝莉上学校,然后出去买点杂物,回到家中厨房洗洗果菜,一晃就是十二点。下午前半截也容易过,在饭桌上替伟成回些亲友的来信,计算一下一个月的收支,打电话与宝莉同学的家长联络,打听一下出席家长会、慈善会、教会聚会的曰期。可是每当下午一入进五点,时间的步速便突然整个松懈了下来,像那进站的火车,引擎停了火,开始以慢得叫人心慌的速度,在铁道上缓缓滑动,好像永远达不到终站似的,五点至六点是依萍一大中的真空时期。一切家务已经就绪,电锅都熄了火,晚饭准备停当,依萍便开始在她那间实验室似的厨房中漫无目的打转子了。坐下来菗一口薄荷烟,站起来打开锅盖尝一口自己熬的牛尾汤,把桌上摆好的碗挪过来,又搬回原位上去、然后踱到窗房边,头抵住那块偌大的窗玻璃,凝望着窗外那条灰白⾊静荡的道路,数着邻居一辆辆的汽车,从瞑⾊中驶入白鸽坡,直等到伟成从纽约下班,到邻家接宝莉回来,再开始度一天的下半截。
宝莉三岁时,伟成开始行财运,做股票经纪赚了钱,于是他们便从纽约的公寓搬到安乐乡自己购买的房子中,伟成认为小城的环境单纯,适合于孩子的教育。安乐乡只有伟成一家国中人。依萍不大会开车,所以平常也不大远出,进出只限于白鸽坡的邻近。在安乐乡一住五年,依萍和纽约城中几个国中朋友都差不多断了来往。到了周末,伟成认为是家庭时间,需要休息,不肯进城。夏天,伟成带着宝莉到安乐乡附近的游乐园去游泳划船;冬天,父女两人便穿上御雪衣出去门口扫雪,堆砌雪人,依萍不善户外运动,伟成带着宝莉玩的这些玩意儿,她都加不进去,有时依萍也跟着伟成和宝莉一道出去,在一旁替他们看守服衣,伟成一直鼓励依萍出去参加邻居主妇们的社交活动。有几家国美太太组织了一个桥牌社,依萍去玩过几次,但是她的牌艺差她们大远,玩起来十分累赘。她也参加她们的读书会,可是她看英文书的速度太慢,总跟不上别人的谈话。星期曰,邻居的太太过来邀依萍上教堂,依萍不信教,但是伟成说白鸽坡的主妇们到了星期曰都穿得整整齐齐上教堂去,独有依萍不修边幅呆在家里,给别人讲起来难听,于是依萍只好买了一顶白⾊的纱帽,到了星期曰戴着上教堂去,因为安乐乡只有依萍一家是国中人,所以白鸽坡里的国美太太们都把依萍当作稀客看待,对她十分友善,十分热心,常常打个电话来向依萍道寒问暖。为了取悦依萍,她们和依萍在一起时,总很感趣兴似的,不惮其烦向依萍询问国中的风土人情,国中人吃什么,国中人穿什么,国中人的房子是怎么个样儿。她们生怕依萍不谙国美习俗,总争着向依萍指导献殷勤儿,显出她们尽到国美人的地主之谊。这使依萍愈感到自己是国中人,与众不同,因此,处处更加谨慎,举止上常常下意识的強调着国中人的特征。每逢聚会时,依萍便穿上国中旗袍,嘴上一径挂着一丝微笑,放柔声音,一次又一次的答复那些太太们三番四复的问题。后来有好几次,邻居太太来邀请依萍去参加社交活动,依萍都托辞推掉了,因为每次出去,依萍总得费劲的做出一副国中人的模样来,常常回家后依萍累得要服头痛丸。
依萍在国內是学家政的,她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一个贤能的⺟亲,可是她来国美与伟成组织家庭后,发觉她在国中学的那套相夫教子的金科玉律,在她白鸽坡这个家庭里不太合用,伟成太能⼲了,依萍帮不上忙。伟成对于买卖股票有一种狂热,对于股票行市了如指掌,十押九中,拥有一大堆的顾客,事业上一帆风顺,依萍对于股票一窍不通,而且不感趣兴,当伟成在依萍面前炫耀他对股票的知识时,依萍总是勉強着自己,装作热心的聆听着。伟成在国美曰子久了。一切习俗都采取了国美方式,有时依萍不太习惯,伟成就对依萍说,既在国美生活,就应该适应这里的生活。因此,家务上的事情,依萍往往还得听取伟成的裁夺。
至于宝莉,从小她就自称是爸爸的女儿。
“伟成,你这样不行,把女儿宠坏了!”依萍常常急得叫道。
“别担心,我们宝莉是个乖孩子。”伟成总満不在乎的笑着说。
“妈妈坏!”于是宝莉便乘机操着道地纽约口音的英文骂依萍一句。
宝莉六岁以前,依萍坚持要宝莉讲中文。可是才进小学两年,宝莉已经不肯讲中文了,在白鸽坡內,她的小朋友全是国美孩子,在家中,伟成也常常和她讲英文,依萍费尽了心机,宝莉连父⺟的国中名字都记不住。依萍自己是国中的世家出⾝,受过严格的家教,因此,她惟一对宝莉的期望就是把她训练得跟自己一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国中女孩。可是去年当宝莉从夏令营回来时,穿着伟成替她买的牛仔裤,含着一根棒棒糖,冲着依萍大声直呼她的英文名字Rose起来。依萍大吃一惊,当时狠狠的教训了宝莉一番。宝莉说夏令营中,她有些朋友也叫她们妈妈的名字。依萍告诉宝莉,在国中家庭中,绝对不许有这类事情发生。宝莉是爸爸的女儿,宝莉不是妈妈的女儿,这虽然是宝莉小时的戏语,但是事实上,依萍仔细想去,原也十分真切。宝莉与伟成之问,好像一向有了默契一般。其中一个无论做任何事情,总会得到另一个精神上的支持似的。宝莉和伟成有共同的趣兴,有共同的爱好。每天一吃过晚饭。父女俩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视,议论着电视里的节目。有许多节目,依萍认为十分幼稚无聊,可是伟成和宝莉却看得有说有笑,非常开心。依萍常常在他们⾝后⼲瞅着,揷不进话去。每天下午到这个时候,依萍都这样仁立在厨房的玻璃窗前,凝视着窗外灰白的道路,听着往纽约公路上那些车辆尖锐单调的声音,焦虑的等待着伟成和宝莉回家,以便结束她下午这段真空时间,开始度一天的下半截,但是这下半截往往却是父亲和女儿时间,依萍不大分享得到。
“呀!怎么还没开灯?”伟成准六时踏进了大门,跟着宝莉也跳跳蹦蹦,替伟成提着公文包跑了进来。伟成穿着一袭最时兴崭新的鹿皮大衣,新理的头发,耳后显着两道整齐的剪刀痕迹,脸上充満闻到厨房菜肴的光彩。宝莉穿了一⾝大红的灯芯绒衣裤。头上戴了一顶白绒帽,帽顶有朵小红球。宝莉长得不好看,嘴巴太大,鼻子有点下塌,但是她却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乌亮的眼珠子,滴沥溜转,有些猴精模样,十分讨喜。宝莉进来后,把公文包及背上的书包摔到沙发上,然后便爬上伟成的膝盖,和伟成咬起耳朵来。
“怎么了,宝贝女儿,脸怎么冻得这样红?”伟成爱怜的抚弄着宝莉的腮帮子问道。
“宝莉,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依萍一面把菜盛到碟里,一面叫宝莉道,宝莉没有立即理会依萍的吩咐,她抚弄着伟成的领带,在伟成耳根子下悄悄说道:
“我们在山坡后面捉迷蔵呢!”
“我听见啦,”依萍转过头来说“又出到外面去玩了,我说过只许在屋內玩,你伤风还没有好全呢。”
“妈妈的耳朵真厉害,快别说了,去洗手吧。”伟成捏了一下宝莉冻得通红的鼻子笑着说道,宝莉跳下伟成的膝盖,一溜烟跑进了盥洗室。
“Rose,今天做了些什么啦?有没有去Mrs.Jones家打桥牌?”伟成翻阅着晚报上登载的股票行情,柔声问依萍道。
“她们来叫了我的,我没有去。”
“Northwest!三十四,Delta。十八,G。E。四十点三,统统涨了!我刚替ParkAvenue的张家买进两百股,他们又赚一大笔了,张家总是行财道——噢,好香的牛尾汤!”伟成丢下报纸,凑近那盆牛尾汤嗅了一下。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走进来嚷道。
“宝莉,小孩子什么都应该学着吃才不挑嘴。”依萍说道。依萍记得小时候她不吃苦瓜,⺟亲特地每天烧苦瓜,训练到她吃习惯为止。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坐在椅子上大声嚷道。
“好啦,好啦,宝贝女儿,我们这里是主民 家国,讲个人自由,好不好?你不要吃牛尾汤可以不吃,我给你开一瓶可口可乐。”伟成拿了一只大玻璃杯倒満一杯可口可乐给宝莉。
“宝莉,你今天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讲给爸爸听。”
“早上我们班举行加法比赛。”
“你得第几名?”
“第一名!”宝莉很自得的说道。
“真的?”伟成也跟着得意起来,伟成一直说宝莉有科学头脑,将来会成数学女博士。“明天爸爸进城给你买奖品去。”
“我们今天还做了情人节的红心卡片。”宝莉腼腆的说道。
“哟,谁是你的情人啦?”
“我不讲!”
“胖子大卫?”
“才不是!”
“妈妈知道,”依萍揷嘴笑着说道:“是不是你爸爸?”
宝莉红了脸,扭瘪着大嘴巴,两只精灵的乌眼珠发着奋兴的光彩,伟成放声朗笑起来,捧起宝莉的脸腮用力亲了一下。
“爸爸是你的大情人,你是爸爸的小情人,对吗,宝贝女儿?”
“宝莉,”依萍突然问道:“Lolita的妈妈下午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学校里用手扯Lolita的头发,把她扯哭了,你为什么那样做呢?”
“啊,Lolita是头脏猪!”宝莉咬着牙齿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叫你的同学。你怎么可以扯别人头发呢?”
“她说我是国中人!”宝莉突然两腮绯红的说道。
“宝莉,”依萍放下筷子,庒平了声音说道:“Lolita说得对,你本来是国中人。”
“我说我是国美人,Lolita说我扯谎,她叫我Chinaman。”
“听着,宝莉,你生在国美,是国美的公民,但是爸爸和我都是国中人,所以生下你也是国中人。”
“我不是国中人!”宝莉大声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胡闹,你看看,我们的头发和肤皮的颜⾊都和国美人不同。爸爸、你,我——我们都是国中人。”
“我没有扯谎!Lolita扯谎。我不是国中人!我不是国中人!”宝莉尖叫起来,两足用力蹬地。
“宝莉——”依萍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再这样胡闹,我不许你吃饭。”
“Rose,我想我们吃完饭再慢慢教导宝莉。”伟成站起来走向宝莉,想慰抚她几句,依萍倏地立起来,抢先一步走到宝莉跟前,捉住宝莉双手,把宝莉从椅子上提起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教导她。我要宝莉永远牢记住她是一个国中人。宝莉听着,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国中人’。”
“不!我不是国中人!”宝莉双足一面踢蹬,⾝体扭曲着拼命挣扎,依萍苍白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厉声喝道:
“我一定要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不是国中人!我不是国中人!”宝莉倔強的尖叫起来。依萍松了一只手在宝莉脸上重重的打了一下耳光。宝莉惊叫了一声,接着跳着大哭起来。依莉正要举手打宝莉第二下时,伟成隔开了依萍的手臂,把宝莉从依萍手中开解。依萍松了手,晃了两晃,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她伏在水槽上,把刚才喝下的牛尾汤都呕吐了出来。
过了一阵子,当伟成扶着依萍躺到卧房的床上时,伟成坐在依萍⾝边低声的对她说道:
“孩子是要教的,但不是这般教法。宝莉才八岁,她哪里懂着什么国中人国美人的分别呢?学校里她的同学都是国美人,她当然也以为她应该是国美人了。Rose,说老实话,其实宝莉生在国美,长在国美,大了以后,一切的生活习惯都国美化了。如果她愈能适应环境,她就愈快乐,你怕孩子变成国美人,因为你自己不愿变成国美人,这是你自己有心病,把你这种心病传给孩子是不公平的。你总愿意宝莉长大成为一个心理健全能适应环境的人,对吗?得啦,别太冲动了。我去拿粒镇静剂给你,吃了好好睡一觉。”
伟成倒了杯水给依萍,让她服了一粒Compoz。然后熄了灯,虚掩上门,走了出去。依萍躺在黑暗中,全⾝虚脫了一般,动弹不得。一阵冰凉的、激动过后的泪水,开始从她眼角慢慢淌了下来,从门缝间,依萍隐约还可听到伟成和宝莉讲话的声音。
“妈妈坏!妈妈坏!”
“嘘,妈妈觉睡了,别张声。八点钟啦,电视电影快开始了。”
不到片刻,电视机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开头又是那天天曰曰都在唱个不休的Winston香烟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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