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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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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护士韦尔丁夫人随手把老要从她那烫得很平的白帽子里掉出来的一缕灰发回去。她迈着小碎步,轻捷地走过四楼的产科楼道,稍微走在约翰·亚历山大前头一点。走到第五个房门口,她停下来,往里看了看。然后,用愉快的声音喊了一声:“亚历山大夫人,有客人。”跟着就把约翰引进这间小小的双人病房。

  “约翰,亲爱的!”伊丽莎白伸出双臂,在上这么一动弹,她闭了一下眼。约翰走上前去,轻轻地吻她一下,她紧紧地搂住了他。他感到她身体的温暖,抚摸着她穿的笔的病人白睡衣的糙的质地。她的头发有一种象是汗水和乙醚混合的味道;这使他想起他没有能分担她的一份痛苦,就象她曾去过一处遥远的所在,现在刚刚回来,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一时他感到他俩之间有了一些隔阂,就象在分别之后,需要重新找回彼此相知之情似的。这时,伊丽莎白慢慢把身体缩了回去。

  “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你很美,”他对她说。

  “连带点东西来的时间都没有。”她看了看她的不合身的住院病人衣服。

  “甚至连个睡衣和口红都没带。”他同情地说:“我知道。”

  “我写张单子,你把东西给我带来。”韦尔丁护士在他们身后把分隔另一张病的帘子给拉上了。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说私房话了。”她从伊丽莎白的头桌上拿起一个大杯子,给杯子里灌了冰开水。“我一会儿就回来,亚历山大先生,回头我带你去看小孩。”

  “谢谢。”他俩都很感激地冲她一笑,老护士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以后,伊丽莎白又转过脸来,她的表情有些紧张,眼睛在探索着消息。

  “约翰,亲爱的,我要知道。小孩活下来的机会怎么样?”

  “嗯,亲爱的…”他踌躇了一下。

  她摸着他的手。“约翰,我要知道实际情况,护士不跟我说。我得从你这儿问。”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感到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轻轻地回答:“两种可能都有。”他小心地挑选着字眼,继续说:“我见了窦恩伯格大夫。他说看样子还可以。孩子有可能活下来,要不然…”约翰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伊丽莎白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用比耳语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问:“实际上是没有多大希望了,是吧?”约翰衡量了一下他下面要说的话可能带来的打击。如果孩子活不成的话,现在来面对这个打击,也许比把伊丽莎白的希望唤起来,过一两天又残酷地使它破灭,要好一些。他温柔地说:“他…特别小,你看,早产了两个月。如果有什么感染…即使是很轻微的感染…他没有多少抵抗力。”

  “谢谢你。”伊丽莎白一动不动,没有瞧着他,可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眼泪已经落在她的双颊,约翰自己的眼睛也润了。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失声,说:“伊丽莎白,亲爱的…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我们还年青…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知道。”这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他又用手臂把她搂起来。

  她的头贴着他的头,他听见她在泣声中哽噎着说:“可是…两个孩子…这个样子…”她抬起了头,绝望地哭着说:“多不公平啊!”他觉得他自己的眼泪在往下淌。他轻柔地耳语道:“这是很难说的…我们俩都还在嘛。”

  他又搂了她一会儿,她在轻声地泣着。他觉得她动了一下,并且小声说:“手帕。”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条递给了她。

  “我没什么了。”她在擦眼泪。“就是…一阵子。”他对她说:“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亲爱的。什么时候想哭你就哭。”她苦笑了一下,把手帕还给他。“恐怕我把它都脏了。”然后,她用变成正经的声调说:“约翰…我躺在这儿…在考虑。”

  “考虑什么?”

  “我要你去上医学院。”他温和地反驳她说:“你瞧,亲爱的,我们经历了这一场…”

  “不。”伊丽莎白止住他的话。她的声音还微弱,但带着很坚决的味道。

  “我一直要你去,现在柯尔门大夫也说你应该去。”

  “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我知道。可是我可以找个工作。”他温和地说:“带着孩子还工作?”一时她没回答。过一会儿,伊丽莎白小声说:“我们也许没有孩子呐。”门轻轻地打开,韦尔丁护士进来了。她瞅了一下伊利莎白发红的眼睛,赶紧避开眼神,对约翰说:“亚历山大先生,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孩子。”窦恩伯格大夫在护理室和约翰·亚历山大分手之后,就向婴儿室走去。

  婴儿室的位置在一个长长的、光线充足的走廊尽头,走廊是用各种调粉刷装饰起来的。这部分建筑是两年以前重修过的,反映了要求宽敞、要求光线充足的新风尚。窦恩伯格走近婴儿室,和往常一样,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有的用大嗓门放声嚎叫,有的用假嗓子哇哇地叫几声,时断时续。他走到这里总要停住脚步,向那有三面厚玻璃隔墙的婴儿室里张望张望,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和往常一样,小几乎都了,产科的生意是一向如此兴旺的。他向那排得整整齐齐的小看了一下。

  他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的、健康的生物,他们已经打胜了生存的第一仗,几天之后即将进入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世界。他们将走向家庭、走向学校、走向生活斗争、走向争名夺利的社会。在他们当中,有些会品尝到成功的快乐、失败的痛苦;他们将闯过七灾八难,将享受青春的欢乐,接受中年的负担,然后,无可奈何地衰老下去。为了他们,会设计出来更高级的、更华丽的汽车,为了他们,飞机会飞得更快、更远,他们的同辈会以五花八门的商品来足他们各种各样新鲜的爱好和望。有些人会凛然面对吉凶未卜的未来,多一半的人会担着心,惴惴不安,勇敢的是多数,怯懦的是少数。也许,他们之中有的人会冲破外层空间的障碍,进行宇宙航行;又有的人能说善辩,散布悲观情绪,煽动起人们的愤懑,或者使他们灰心丧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将在二十年之内发育成,遵循着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带到这个人世间的相同的规律,遵循着那永远不能理解的男女之间合的最原始的情的要求,播下情种,生下也是这样啼啼哭哭的婴儿。在这里的都是胜利者——他们已经生了下来、嗷嗷待哺。他们第一道关口已经攻克了,生活的其他战斗尚未开始。

  在门厅对面,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婴儿室。那里边是安静的,是一个一个单独装在婴儿保温箱里的早产婴儿:这些孩子出师不利,第一仗没有打赢,前途未卜。窦恩伯格从大婴儿室转过身来,进入了早产婴儿室。

  当他看了看他的最新的病人——一个小得可怜的难以保活的人影——他撅起了嘴,摇了摇头,随后和往常一样,很有次序地写下医嘱。

  窦恩伯格从一扇门出去以后,韦尔丁护士带着约翰·亚历山大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

  凡是接近早产婴儿室的人,对他们都一样要求:都要穿上消毒外衣,戴上大口罩。婴儿室内部有空气调节、度控制,人们只能站在大玻璃板的外边往里看。他们站住以后,韦尔丁护士往前探身轻轻地敲了几下玻璃板,一个年青一些的护士抬起头,冲他们走过来,口罩上边出的一副眼睛象是询问的样子。

  “亚历山大的孩子!”韦尔丁提高一些声音好让对方听见,然后指了指约翰。那个护士点点头,打手势让他们往前走。他们走过一扇窗停下来。里面的护士指了指那十二个保温箱中的一个,然后把这个保温箱向他们这一边倾斜过来一些,好让他们往里看。

  “哎呀,我的上帝,只有这么点儿大!”约翰脑子还没想就叫出来了。

  韦尔丁护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说:“是不大,你瞧。”约翰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站在那里往伊索莱特保温箱里边看着。这还算是个人的样子吗?这么小,象猴子样的搐起来的东西,比他的两个巴掌大不了多少。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闭着,只有那小脯轻微的起伏说明他还在呼吸着。甚至这专门为最小的婴儿设计的保温箱也显得有点大,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躺在里边象是很孤独,无依无靠的样子。这么层弱的生命居然还能存在,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年青的护士也走了出来,韦尔丁问她:“生下来多重?”

  “三磅八盎斯。”年青的护士对着约翰说:“亚历山大先生,你知道我们怎么照料你这个孩子吗?”他摇摇头。他觉得他甚至连一秒钟也不能把他的眼神从这个小孩子的身上移开。

  那年青的护士合情合理地解释着:“有些人愿意听听,听了似乎有点好处。”约翰点点头。“是的,请给我讲讲吧。”那护士指着保温箱说:“里面的温度总是保持九十八度常温,空气中增加了氧气——大约百分之四十。氧气可以帮助孩子呼吸。他的肺太小了,出生的时候还没长好。”

  “是的,我知道。”他的眼睛又回到那微微起伏的部。在这个动作继续的时候,就意味着那颗负担过重的小不点心脏还在跳,那奄奄一息还没断绝。

  护士接着说:“你这孩子还没有嘬的力气,所以我们得用输的办法。你看见那个小管子了吗?”她指着从保温箱上部通到婴儿嘴里的一个空心塑料管。”它直接通到胃里。每一个半小时输一些葡萄糖和水。”约翰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们遇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吗?”

  “是的。”护士严肃地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下面的问题了。他注意到她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赭红色的头发抿在白帽子里边,显得很年青,最多二十岁,但是却带着一种很熟悉她的专业的味道。

  “你认为他能活得了吗?”他又通过玻璃往里边看了一眼。

  “那可说不准。”那个年青的护士皱起了眉头。他感到她是在尽量告诉他真情,不让他失望,可也不给他什么幻想。“有些能活,有些没活下来。有的时候一些孩子似乎有一种要活下去的意志,他们在与死亡搏斗着。”他又问:“这个——在搏斗着吗?”她谨慎地回答:“现在还很难说。如果不是早产了八个星期,那就好多了。”她轻声地接着说:“这会是一场很艰苦的战斗。”

  他的眼神又转向那个小生命那里去了。他突然第一次想到,这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突然,他对这个孱弱的体,在这个温暖的小箱子里孤军作战的小生命,产生了腔热爱。一时他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冲动,想对着玻璃墙里边喊:“你不是孤单的,孩子;我来帮你来了。”他想跑到保温箱旁边去说:“这儿是我的手,你拿着作为你的力量。这儿是我的肺,你用它来代你呼吸。千万不要认输,孩子;不要认输!来方长,咱们在一起可以做多少事情啊!只要你能活下来!听我话,坚持住!我是你的爸爸,我爱你哟!”他感到韦尔丁护士的手在握着他的胳臂。她轻轻地在说:“咱们该走了。”他点点头,说不出话来。他俩临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最后的一眼。

  西·葛兰杰敲了敲门,走进病理科办公室。约瑟夫·皮尔逊正坐在办公桌后边。戴维·柯尔门在屋子一头看着一份记录档案。西进来的时候,他转过了身。

  “我把费雯·洛布顿新拍的片子拿来了。”西说。

  “看出什么来了吗?”皮尔逊立刻关心起这件事,把一些材料一推,站起身来。

  “恐怕没有多少东西。”西走到办公室墙上挂着的X光片展示箱那边,两个病理医师也跟了过来。柯尔门伸手拨了一下开关;一两秒钟之后,展示箱里边的荧光灯亮了。

  他们一对一对地比较了两套片子。西照贝尔医师那样指出了作活检造成的骨膜变化。在其他方面,她报告说,没有什么变化。

  最后皮尔逊用拇指和食指下巴,瞅了柯尔门一眼,说:“恐怕你这主意没有灵。”

  “显然是的,”柯尔门故意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他俩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还没统一起来。他不知道这个老头子下一步要怎么办。

  “试一试总还是值得的。”皮尔逊总是把最普通的肯定的话说得不那么好听,可是柯尔门估计,他说这话是为了争取时间来掩盖他还没有下最后决心的犹豫心理。

  现在,老头子几乎象是讽刺的样子对西说:“那么放科是没有办法的了。”她沉静地回答:“我看你可以这么说吧。”

  “现在就瞧我——我们病理科的了?”

  “是的,约,”她轻声地说,等着回答。

  皮尔逊大约沉默了十秒钟,然后清楚地、肯定地说道:“我的诊断是:你这个病人得的是恶肿瘤——成骨瘤。”西和他一对眼神,问:“十分肯定吗?”

  “十分肯定。”这位老病理医师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犹豫的迹象。他接着说:“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头我就确诊了。我原来设想这些——”他指了指X光片子“可以提供一些旁证。”

  “好吧。”西点头接受了他的诊断。她马上在考虑着下一步该做的事。

  皮尔逊顺理成章地问:“什么时候截肢?”

  “我估计明天早晨。”西把X光片收拾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冲着包括柯尔门在内的这两位大夫说:“我看我得去把这消息通知病人。”她作了一个苦脸。“这又是一个很难通知的诊断。”当门在她身后关闭以后,皮尔逊转身冲着柯尔门,出奇地用很有礼貌的口气说:“反正得有个人作决定。我刚才没有问你的意见,因为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对这个病例有怀疑。如果西·葛兰杰知道这种情况,她只好对那姑娘和她的父母讲出来。他们知道以后,就会要求把手术推迟。人们总是这样的;你没法怪他们。”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成骨瘤手术推迟会造成什么结果你是知道的,用不着我说了。”柯尔门点点头。他对皮尔逊作这个决定没有什么意见。正象刚才这老头子讲的,总得有个人作决定。可是,他仍然怀疑明天早晨的截肢手术有没有必要。当然,最后他们会知道到底是什么病的。当截下的腿送到化验室进行解剖研究之后,这个恶肿瘤的诊断是否正确之谜就可以解开了。不幸的是,那时候如果发现是错误的,对病人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外科有许多好的办法截肢,但却没有什么办法再把截下来的腿接上去。

  从伯林顿飞来的下午班机四点刚过在拉加迪亚飞机场降落。肯特·欧唐奈从飞机场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前往曼哈顿①。在开往城里的路上,他靠在汽车椅背上歇了一会儿,几天来第一次能有一点休息时间。他一坐上纽约的出租汽车就想休息,主要是因为不能往外边看。只要一想看看外边来来往往的高速行驶的车辆,或者看看自己坐的这辆汽车在穿梭似的汽车中驶过,就使他陷入一种神经紧张的状态。很久以前他就决定应该采取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你最好豁出去准备出车祸,如果居然没出事,你就可以祝贺你自己运气不错。

  ①曼哈顿(Manhattan),纽约商业区。

  在汽车上休息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在过去一个星期里,他在医院里和医院外都开足了马力加紧工作。他把他的预约门诊时间延长了,每天手术也多排了几个,这样好挤出四天时间到纽约来。两天以前,他还主持了三郡医院医务人员的一次特别会议。在那次会议上,他参考哈里·塔马利给他准备的材料,宣布了号召在本院随诊的医生和其他医务人员为医院扩建基金捐款的比例金额。不出所料,对这个建议的抱怨很多,可是他心里有数,抱怨尽管抱怨,认捐还是会认捐,款子最后也还是会齐的。

  虽然脑子在休息,但是欧唐奈也能意识到车子外边的人来人往和曼哈顿区中心地带熟悉的高楼大厦的轮廓。他们正行驶在昆士伯罗桥上,下午的暖和的太阳放出一道道金光,斜穿过绿色的桥桁。往桥下面看,那是福利岛,市立医院肃穆地矗立在东河的中。他暗想:每次他到纽约,这座城市都显得更丑了,它的混乱和龌龊更加触目惊心了。可是即便对于外地人,这些情况也好象是熟悉的,习惯的,它还是以那个老样子着旅客,就象老朋友之间用不着怎么穿着打扮似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笑,责备自己竟做起这种非医务的暇想来——这种想法对消灭公害、控制空气污染和清除贫民窟是不利的。他觉得过分恋旧等于是在给反对进步的人敲边鼓、唱赞歌呢。

  他们的车子过了桥,沿六十号街到麦迪逊广场,又慢慢走了一段,向西拐进五十九号街。在七号路中央公园往左拐,开过了四条街,停在帕克·舍拉顿饭店。

  他办了住房手续,随后在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他从皮包里拿出外科医生年会的程表来(这是他到纽约来的表面上的理由),看到有三个报告是他想去听听的——两个是关于心脏手术的,一个是关于动脉移植手术的。第一个报告要一直等到明天早晨十一点才作,所以时间还很充裕呢。他看了看表。七点差几分,离他和丹尼丝的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于是乘电梯下了楼,信步穿过外厅走进“金字塔休息厅”

  正是喝尾酒的时间,屋里开始上座了,都是一群一群赴晚宴或到剧场看戏的客人,先来这里小憩的。看样子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外地人。服务员的领班把他带到一张桌子上去,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颇有兴趣地注视着他。这不是第一次了。过去遇到类似这种情况,有时会产生很有趣味的结果。但是今天晚上,他想,对不起,我有别的计划。服务员给他要来了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他慢慢地喝着,不由得产生了一些遐想。他想,象这样的逍遥自在,在伯林顿是很少有的。因此离开那里一些时候很不错;它可以使你眼光开阔一些,使你感到,你在家里觉得很重要的一些事情,如果从远处一看就觉得不那么要紧了。近来他怀疑自己整天埋头在医务里边,思想已经有些失去了平衡。他四下看了看,自从他进来以后,休息厅已经座了;酒吧间有三个服务员在准备酒,许多服务员在送酒;早来的两三批客人正在离去。他心想,这些人——隔桌的男人和姑娘、门口那个服务员,要走的那四个客人——谁听说过三郡医院呢?即使听说过,谁会关心那里的事情呢?可是,对他自己来说,医院的事情最近简直成了天天呼吸的空气,不可须臾离开的了。这是正常的吗?从专业工作的角度看,能说是好事吗?欧唐奈对于埋头事业的人一向是不大信任的;他们倾向于执著,过分的专心使得他们的判断难于客观公允。他现在是不是有成为这样的人的危险呢?

  拿约瑟夫·皮尔逊的问题作为一个例子吧。是不是由于他欧唐奈是一个医院圈子内的人,因而使他有些胡涂呢?医院需要聘请一位病理科副主任;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他是不是过于挑剔那个老头子了呢?组织工作的弱点,医院各个科室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的。他是不是把皮尔逊这方面的缺点夸大了呢?曾经有一阵子,欧唐奈甚至考虑过请皮尔逊干脆退休算了;一个年青人决定岁数比他大的人的命运这样轻率,不就是一种不大平衡的判断吗?

  当然,那是在尤斯塔斯·斯温说清楚他那二十五万美元的捐款的附加条件是让约瑟夫·皮尔逊继续主持病理科这话之前。对了,直到现在,斯温还没有确认这笔捐款呢。欧唐奈觉得他自己的判断是在这一类的考虑之上的。不管这一类考虑显得多么重要,总还是比较庸俗的。约瑟失·皮尔逊仍然有很大可能会给三郡医院作出不少贡献嘛;他的丰富的经验当然得算上。他现在认为:当你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你的思路确实会开阔一些——即使需要找这么一个尾酒的酒吧间来思考一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一个服务员在他的桌前停了一下,问:“再来一杯吗,先生?”欧唐奈摇摇头。“不用了,谢谢。”那个人拿出帐单,欧唐奈加了一些小费,签了字。

  他离开饭店的时间是七点半。时间还早,就信步沿着五十五号路一直走到五号路。在那里叫来一辆出租车,驶向丹尼丝给他的地址。汽车开到八十六号路口的一座灰色的石面结构的公寓楼前。欧唐奈付了汽车费,走进楼去。

  一个穿制服的门房向他打了招呼,问了他的姓名,看了看会客单子,说:“匡茨夫人留下话,请您上去。”他指了指电梯,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人站在电梯旁边。门房说:“是在屋顶花厅,先生——二十层。我打电话通知匡茨夫人您来了。”

  到二十层,电梯门静静地打开,通向一个宽阔的、铺着地毯的楼厅。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绣着狩猎场面的大幅葛别林①壁饰花毯,对面是已经打开的橡木雕花双层门,一个男仆走出来说:“晚上好,先生。匡茨夫人要我带您到客厅。她马上就来。”

  ①葛别林(Gobelin),巴黎的一家工厂名,也指它的产品。

  欧唐奈跟着男仆穿过又一个过厅,进了一间几乎和他在伯林顿整个套房一般大的起居室。室内是用灰黄、赭石、珊瑚三种调装饰的。一套沙发座椅,前边放着核桃木的长桌,那深沉的调和淡灰色的大幅厚地毯形成朴素而明显的对照。起居室通向一个磨石地面的阳台,从那边可以看到黄昏时刻的夕阳残照。

  “我给您倒点酒吗,先生?”男仆在问。

  “不用,谢谢,”他答道。“我等一下匡茨夫人。”

  “用不着等啦。”一个声音说。丹尼丝走来了。她伸着双手走到他跟前。

  “肯特,亲爱的,看到你我多么高兴啊。”他出神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说:“我也是一样的,”又发自内心地说:“一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见到你我有多么高兴。”丹尼丝嫣然一笑,探起身子来轻轻地吻了他的面颊。欧唐奈一时感到有些感情冲动,恨不得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但他控制了自己。

  她比他记忆中的形象还要美,那面的春风,秀丽的姿态,使他屏住了呼吸。她穿的是一件镶着墨玉花边的黑丝绸的夜服,是不拖地的时兴样式,下身是松放的圆裙,上身没有肩带,半挂肩头的圆口黑色空花边更加衬托出下面皮肤的白皙,全身一黑到底,单单在间绣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

  她放开了他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引他走上阳台。男仆走在前头,手里托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放着玻璃杯和一个尾酒搅拌器。现在,男仆小心地轻步退了下去。

  “马提尼①已经混合好了。”丹尼丝望着欧唐奈问:“如果你喜欢喝点别的,我可以给你。”

  ①马提尼(martini),一种混合酒,用两份杜松子酒和一份苦艾酒加冰块搅和,一般还放一个橄榄或一片柠檬。

  “马提尼很好。”丹尼丝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她脸笑容,眼睛带着温情,轻轻开口说:“我代表我一个人组成的委员会,你到纽约。”他啜了一口马提尼,口清凉,酒是不甜的那一种。“请代我向这个委员会致谢。”他轻声说。

  她和他对了一下眼神,然后,挎上他的胳臂,带他走到阳台边上那矮小的石栏前。

  欧唐奈问:“你父亲好吗,丹尼丝?”

  “他很好,谢谢。象个真正的死硬派一样,思想很顽固,可是身体很好。有时我觉得他把我们都耗死,他也死不了的。”然后,她又找补一句:“我是很喜欢他的。”他俩站住,往下了望。黑夜已经降临,这是晚夏的一个温和的夜。纽约刚刚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下面的街道上,汽车川不息。柴油公共汽车和焦急的小轿车的喇叭,时或发出呜呜嘟嘟的响声。街那边,中央公园的轮廓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零星的街灯照亮着园中的道路。再往远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通往哈德逊河的西岸街道;哈德逊河上的船舶灯光一直延伸到远方,通到新泽西海岸的一片灯光闪烁的城区。往纽约的城区方向看,欧唐奈认出了乔治·华盛顿桥。桥上的泛光灯,形成一串银光闪闪的珠链,下面是成排的汽车头灯,穿过大桥驶向城外。欧唐奈心想:“都是回家去的。”一阵阵和风徐徐吹拂着他们,他感到丹尼丝紧贴在身边。她轻轻地说:“很美,是不是?即使你知道在那些灯光下面发生着错误的、丑恶的事情,也仍然是美的。我爱这一切,特别是在夜晚的这个时刻。”他说:“你曾经考虑过回去没有?我是说回到伯林顿去。”

  “回去住?”

  “是啊。”

  “走回头路是不行的,”丹尼丝轻声说。“这是我新学到的一点。噢,我指的不仅是伯林顿,而且所有的——时间、地点、人们。你可以旧地重游、旧重叙,可是那总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已经离开,你已经成为一个过客;你已不属于那里了,因为你已经走了。”她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我属于这儿了。我不相信我还能够离开纽约。你看,我说的这些,我这个人太不现实了吧。”

  “不。”他说。“听起来,你是非常明智的。”他感到她的手挎上他的胳臂。“咱们再喝一杯尾酒,”她说“然后你可以带我出去吃饭。”随后,他们到了五马路上一个规矩的、设备和气氛都很好的“玲珑”夜总会。吃过晚餐,跳了舞,回到他们的桌子上。丹尼丝问:“你在纽约待多久?”

  “我再待三天回去,”他回答。

  她侧过头问:“为什么那么匆忙呢?”

  “我是个忙人。”他笑着说:“我的病人等着找我看病,医院里的事情也很多。”丹尼丝说:“我估计你不在我会想你的。”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来,开门见山地对她说:“你知道,我没有结过婚。”

  “是的。”她严肃地点点头。

  “我四十二岁,”他说。“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养成的一些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比较难以改变的。或者,让别人看起来,是难以接受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打算说的其实就是,和我这个人同居,可能不大好相处。”丹尼丝把手伸过去握着他的手说:“肯特,亲爱的,我可以问问清楚吗?”她脸上带着很轻微的一丝笑容。“这些话会是求婚的意思吗?”欧唐奈索咧开嘴笑了;他觉得自己荒唐地恢复了青春气息。“现在你既然提到,”他说“我就说穿了,就是这个意思。”一时丹尼丝沉默了,没有马上说话。等她再开口的时候,他感觉她是在拖延一些时间。“我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可是,你有点之过急了吧?我们彼此终归还不太了解啊。”

  “我爱你,丹尼丝。”他的话很简单。

  他感到她是在仔细端详着他。“我也能够爱你的,”她说。然后,她又缓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此时此刻我身上的一切感情细胞都叫我答应你,最亲爱的,我迫切地想用我的双手把你搂住。但是,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在警告我:要谨慎些。你如果犯过一次错误,你就会感到在重订终身的时候确有谨慎的必要了。”

  “对,”他说“这我能理解。”

  “我从来没有学过现在流行的办法,一个朋友,很快地把他甩掉,若无其事,就象吃一片消化药似的。我看这也是我一直没办离婚的原因之一。”

  “离婚手续不难办吧?”

  “不怎么难。我估计可以去内华达①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办。可是还有另外的问题——你住伯林顿,我在纽约。”

  ①内华达(Nevada),美国的一个州,以该州法律规定办离婚甚为简便出名。

  他小心地又问一遍:“丹尼丝,你真是认真说的,不回伯林顿去住了吗?”她想了一下才回答。“是的,恐怕我永远也不会住在那里了。假装没有用,肯特;我非常了解我自己。”一个服务员拿着咖啡壶走过来给他们杯子里斟上了咖啡。欧唐奈说:“我突然感到想单独和你在一起待一会儿。”丹尼丝轻轻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呢?”他要了帐单,付了钱,替丹尼丝把披肩披上了。到外边,守门人叫过一辆汽车,欧唐奈把五马路公寓楼的地址告诉司机。他们坐好以后,丹尼丝说:“这是一个很自私的问题:你考虑没考虑过搬到纽约来行医呢?”

  “我现在正在考虑,”他回答。

  当他俩走进楼里,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还在考虑着。从丹尼丝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我不到纽约来呢?这里有的是好医院;这是一个医学城市。找到个医院的职位是不困难的。在这里开业也是比较容易的;他的履历,他在纽约的朋友,都会为他招徕病人的。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和伯林顿结了不解之缘呢?是不是我命中注定就得待在伯林顿,而且待一辈子呢?现在也许该是换一个新的环境的时候了。我又不是和三郡医院结了婚,非得待在那里不可,那里也不是缺了我不行。当然,离开会使我失去一些东西,会失去一种创业感,会失去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但是我已经做出了很多成绩,那是没有人能够否认的。而纽约意味着丹尼丝。那还不值得吗?”到第二十层,丹尼丝用她自己的钥匙开了门,欧唐奈原先看到的男仆已经不见踪影了。

  就象有了默契一样,他俩走到阳台上。丹尼丝问:“肯特,你想喝杯酒吗?”

  “等一会儿也许要,”他说着向她靠过去。她顺从地偎过来,他俩的嘴贴在一起。那是一次长吻。他的胳臂用力把她搂紧,他感到她的身体也在用力贴过来。然后,她轻轻地出身来。

  她半转过身,说:“还有好多事情得考虑一下呢。”她的声音中带着不安。

  “真的吗?”这个语气是有些不信的样子。

  “有很多方面你还不了解我,”丹尼丝说“先说一点吧,我是一个占有非常强的人。你知道吗?”他回答:“听起来那并不怎么可怕。”

  “如果咱们结了婚,”她说“你得整个都归我才行,不能只是一部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能和别人分份儿——即使和一个医院来分享也不行。”他笑了。“我看咱们可以商量个折中的办法。别人都是这样做的。”她又向他偎了过来。“你这么一说,我几乎相信你这话了。”丹尼丝停顿了一会儿。“你再到纽约来一趟,最近,好吗?”

  “好。”

  “过多久?”他回答,”你叫我来,我随叫随到。”她象是被直觉动作所驱使似的,自然地贴过身子,他俩又接起吻来,这次情更加火炽了。他们听到身后响了一下,通往起居室的门打开一道出一线灯光。丹尼丝轻轻把身体开。一会儿,一个穿睡衣的女孩子走上阳台。一个声音在说:”我听见有人说话似的。”

  “我以为你睡着了,”丹尼丝说。”这是欧唐奈大夫。”又对欧唐奈说,”这是我的女儿菲利帕,”又怜爱地补充说:”她是要我命的双胞胎的一半。”女孩子以坦率的好奇眼光打量着欧唐奈。”哈罗,”她说。

  “我听说过你。”欧唐奈记得丹尼丝告诉过他,她的双生女儿都是十七岁。

  这孩子长得比实际年龄小,她的身体刚开始丰起来。可是她的举止带着一种风度,非常象她的妈妈。

  “哈罗,菲利帕,”他说。“如果我们打扰了你,我很抱歉。”

  “我睡不着,所以我在看书。”女孩子看了一眼手里拿的那本书。“是赫利克①的。你看过这本书吗?”

  ①赫利克(RobertHerrick,1591——1674),英国传教士兼诗人,以写富于哲理的田园抒情诗著称。他的描写年华易逝的《及时折取玫瑰花蕾》(GatherYeRose-BudsWhileYeMay)一诗曾传涌一时。

  “恐怕没有,”欧唐奈说。“事实上在医学院读书是没有时间诗的,从那以后我又老没匀出时间来念诗。”菲利帕把书拿起来,打开一页。“这儿有首为你写的,妈妈。”她以很吸引人的声音,带着感情和韵味,轻声地读道:情窦初开是二八,青春热血好年华;听任岁月空流逝,时光荏苒枉悲咤。能嫁且嫁莫逡巡,应怜美景与良辰;当年曾把花期误,一误再误误终身。

  “我听懂了,”丹尼丝说。她转身对欧唐奈说:“我可以告诉你,肯特,我的孩子总不断地催我再结婚。”

  “我们不过是为你着想,”菲利帕话说,把书放下来。

  “她们假装成很现实的样子劝我再婚,”丹尼丝接着说。“实际上这两个孩子温情得要命。”她又转向菲利帕,问她:“如果我和欧唐奈大夫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他向你提出了吗?”菲利帕兴头马上就来了,没等回答,她就叫道:“你就要提的,当然啦。”

  “还要看看情况,亲爱的,”丹尼丝说。“当然,还得处理一下离婚这件小事。”

  “噢,那个!爸爸总是那么不讲理,非要你提出不可。而且,你们何必等着呢?”她冲欧唐奈说:“你们为什么不同居呢?那么一来,离婚的理由不就有了,妈妈就用不着跑到象雷诺①那样的可怕的地方去办离婚了。”

  ①雷诺(Reno),内华达州的一个主要城市,参阅第284页注。

  “有时候,”丹尼丝说“我对新式教育的效果是有很大怀疑的。我着,就到此为止吧。”她轻步走到菲利帕身边。“晚安,亲爱的。”

  “噢,妈妈!”那女孩子说。“你有时候真象个老古董。”

  “晚安,亲爱的。”丹尼丝坚决地重复一句。

  菲利帕只得对欧唐奈说:“看样子我非走不可了。”他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菲利帕。”女孩子走了过来,坦率地说:“如果你将要成为我的继父的话,我似乎是可以亲你一下的。”他回答:“那么,不管将来怎么样,咱们就先亲了再说吧。”他把头探过去,她亲了他的嘴一下,然后站定了,脸上出了一丝笑容,说:“你倒招人喜欢的。”她向丹尼丝提醒道:“妈妈,把别的丢了可以,千万可别把他给丢了。”

  “菲利帕!”这回的声音里明显是带着教训孩子的味道了。

  菲利帕笑了,吻了她的妈妈。她轻盈地招着手,拿起她的诗集走掉了。

  欧唐奈靠在阳台墙上微笑。此时他在伯林顿的独身生活显得非常空虚乏味了,和丹尼丝双栖纽约的美好前景,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他的向往之情一秒一秒地在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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