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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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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当他看见月亮时,会联想到月球引发的嘲汐现象,而非爱情的阴晴圆缺。他习惯在思考推论的过程中引用逻辑,尽量避免用感觉来判断。于是他的感觉不断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脫去外衣,这些感觉便会赤裸裸的呈现在观察力敏锐的珂雪眼中。所以对于凭感觉作画的珂雪而言,亦恕将是最好的模特儿。

  可是,亦恕为什么要脫去理性的外衣呢?嗯,因为他要写小说。那他为什么要写小说?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为了昅引喜欢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说有天分、想试着多赚点钱等等。到底哪一种理由比较合理呢?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样,都是因为这三种理由而写小说。

  把亦恕与珂雪之间的对白稍微润饰一下后,决定暂时收工。走出房门倒杯水,看见大东正在客厅看电视。“喂。”大东叫住我,指着电视问:“这句slogan如何?”我看了看电视,知道那是毕德麦雅咖啡的广告slogan--“喝过毕德麦雅,你很难再喝其他咖啡”‘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哪里怪?我觉得这句slogan很不错。”‘搞不好这句的意思是喝过毕德麦雅咖啡后,觉得太难喝了,从此对咖啡绝望,于是便很难再喝其他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东说。‘这句话本来就有⽑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恋后便很难再谈恋爱一样,那是因为恋爱的杀伤力太大,以致很难再谈下一个恋爱啊。’“这句slogan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表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偏偏觉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般的消费者才不会像你这么想。”‘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广告slogan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不要抬杠了。我最近接了一个咖啡广告的文案,你有空帮我想想。”‘好吧。我如果想出来后,你要多扣几天房租喔。我最近手头很紧。’我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

  “对了,你小说写到哪?”大东问。‘你想看吗?’“嗯。”大东点了点头。我回房把档案印出来,数一数只有35页左右,搞不好会被大东嘲笑。于是把字体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变成50页的份量我的个性是如果要让别人觉得我很厉害的话,就会逞強。

  走出房门,拿给大东。他只看一眼,便说:“亦恕与珂雪?好奇怪的名字。”‘我是故意的。’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太会取名字的话,也会逞強。

  “为什么不叫:痴汉与美女?”‘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原来你也看过。”大东笑得很开心。‘对啊,那是痴汉电车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几声。突然觉得不对,立刻收住笑声,说:‘喂!别拿我的小说名字乱开玩笑,快看。’“别着急。”大东不再说话,专心阅读。

  随着大东翻页时所发出“啪啦”声响,我的心脏也会跟着菗动一下。大东看得很快,没多久便看完,然后把稿子放在矮桌上。‘怎么样?’我很紧张,好像打电话去问看了榜单的朋友,我有没有考上一样。

  “嗯…你文章中出现很多次“因为”和“所以””大东笑了笑“应该是你以前研究报告写多了。”‘这没办法。因为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我们不得不所以。’“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为所以啊。”‘可是我总觉得文字的逻辑顺序要清楚,有因才会有果啊。’“写小说时的脑袋要软一点,不必太用力解释很多东西。如果小说中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释得很清楚,读者会以为在看佛经。”‘不行。’我摇‮头摇‬,‘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写小说的原则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在抬杠了。”

  我不是抬杠,只是逞強。“因为”我对文字的掌控还不是那么娴熟“所以”小说中才会出现太多次因为所以。“因为”不想让大东认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会坦白承认这点。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受教导“所以”才会事事逞強。我的个性是如果发现我的个性有偏差,就会觉得那是小时候的问题。

  “还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东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几页“很像在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那种感觉。”‘这是什么意思?’“冬天的海滩应该很冷清,如果出现了穿三点式泳装的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这怎么会怪?’我又开始逞強,‘当你在寒冷的冬天海滩上而且心情正低落时,突然迎面走来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精神一振吗?’“喔?”大东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微笑“嘿,你说得没错喔。”‘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为止还不错。”大东说“尤其咖啡馆老板的角⾊很生动。”‘是吗?’我很⾼兴,‘那么我多描写他好了。’“不要忘了小说的主轴,支线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宾夺主。”‘我会注意的。’“就这样吧。”大东伸个懒腰“我回房间赶进度了。”‘那我也要回房继续写。’

  我们各自回房时,在沙发后方交错而过。大东回头说:“你还要上班,写小说不会太累吧?”‘不会的。我是天生好手啊。’“别逞強。明后天放假,你可以休息两天,不急。”‘我浑⾝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叫我不要逞強的话,就会更逞強。

  其实这阵子写小说,耗去很多心力,觉得有些疲惫。原本打算利用这两天休假去看看电影,或找朋友出去玩。但我已经在大东面前夸下海口,只好关起门来写作。除了在吃饭时间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即使是出门,也只到便利商店买微波便当,带回来吃。每当撑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时,看见大东还在他房里赶稿,我便打消念头,乖乖回到电脑前。

  在《亦恕与珂雪》接下来的进展中,我将亦恕设定为逞強的人。因此亦恕也许没有足够的理由写小说,却有不得不写小说的力量。至于咖啡馆老板这号人物,每当我描写他时,都会联想到武功⾼手。我甚至不小心写下:他在吧台上用內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气。后来发现时立刻改掉,毕竟爱情小说中出现武侠情节是很诡异的事。就像我们无法想像在武侠小说中,各路英雄豪杰争夺武林盟主时,突然出现外星人来捣乱的情节。这跟“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基尼女郎也许可以让读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则一定会让读者疯掉。

  我也发觉我可以专注于写小说这件事情上,这跟上班时的专注不同。上班时的思考像依循蔵宝图找宝蔵一样,会有线索、路径和工具。你只需演算、推论与判断,然后找出合理或正确的答案。答案通常只是被隐蔵,并非不存在。思绪也许会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终归是在路上走着。

  但写小说时的思考并没有蔵宝图,甚至没有宝蔵。也就是说,答案不是被隐蔵,只是不存在。于是思绪很容易‮入进‬一种冥想的状态,完全不受控制。前一秒还在沙漠中找绿洲,后一秒可能在大海里躲鲨鱼。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准备离开沙漠或大海,思绪的后脚却像绑了条橡皮绳索,以为要一跃而出时,却会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绪游离的过程中,我常想起过往记忆的片段。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有时仿佛听到熟悉的音乐;有时几乎可以闻到与初恋情人走在故乡海边时的空气味道。我无法分辨,是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和对白被我写入小说中;还是小说将我带进过往的记忆里,让我在小说中再活一次?

  这两天也曾想过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喝杯咖啡换换心情。但一来懒得出门;二来觉得钱还是省点用比较好,所以便没去。幸好有这些现实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现在正简单生活着,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构的小说世界里。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将改变。昨晚写到凌晨三点,早上起床时呵欠连连,走路像在打醉拳。趁着坐捷运的空档,闭上眼睛休息。再睁开眼睛时,隐约可以从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些东西。他们虽然仍是罐头,但并不是真空密封,我仿佛可以闻到味道。

  刚走进公司大门,正好与抬头的曹‮姐小‬四目交接。“早。”她说。我却说不出话来,毕竟好一阵子没听见她跟我打招呼。“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我…’“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这个…’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说不出话来。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早。”公司另一位李‮姐小‬跟我打招呼。‘早啊。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说。“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开什么玩笑?哪有时间玩啊,而且也没钱可以出门去玩。真可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准时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懒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啰啰嗦嗦。

  坐进位子,打开电脑。趁着开机的空档,‮摩按‬一下眼睛周边的⽳道,准备打起精神并调整上班的心情。看着电脑里的东西,觉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时已是八百年前的事。这也许是因为前两天在自己架构的世界悠游,而现在又回到现实生活。电话突然响起,我又吓了一跳。“你来一下。”老总的声音。‘好。’我说。

  我心情有点忐忑,因为上次帮他到市‮府政‬开会的事。他该不会因此而被冠上环境的屠夫或生态的杀手之类的封号,于是找我算帐吧?“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总拿一份招标文件给我。‘喔。’我暗叫好险,然后翻一翻文件的內容和要求的工作项目,‘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第六个的话,我们应该做不到。’“是吗?”老总陷入沉思。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曹‮姐小‬走进来。“这是刚收到的传真。”她先朝我点点头,再将传真放在桌上。“嗯。”老总抬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回到招标文件上“这个…”准备要离去的曹‮姐小‬,以为老总还有吩咐,便停下脚步。“我们真的接不下这个案子?”老总看着我。‘未必。’看了曹‮姐小‬一眼后,我说。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边而且不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逞強。

  “喔?”老总有些疑惑“你不是说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确实不好做。’我神情肃穆,‘但我一定尽力而为。’“那第六个工作项目不是做不到吗?”‘应该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过反正事在人为。’“很好。”老总笑了笑“你真是年轻有为、大有作为。”再多说一点嘛。曹‮姐小‬也笑了笑,对我说:“加油哦。”我感觉我的血液已经沸腾。

  曹‮姐小‬走后,老总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交…交给我?’我的血液迅速结冰。“是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当然就由你负责。”‘这个…’我嗫嚅地说,‘信心跟冲动是两回事。’“什么?”‘我刚刚太冲动了。’我小声说,‘这个案子我们没办法做。’“你说什么?”老总的音量提⾼,又开始像只激动的鸟。‘年轻人难免冲动,这种心情你应该能了解。’“我不了解!”老总拍拍翅膀站起⾝,把招标文件丢到我面前“总之你下礼拜一给我写完服务建议书!”

  事情大条了。走回办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脑袋,红颜祸水啊,我这么想。我的个性是如果逞強逞出悲剧的话,就会觉得是别人害的。经过影印机时,正在影印的曹‮姐小‬对我说:“周总把案子交给你了?”‘是啊。’“你好厉害。”‘哪里。’我笑了笑。我的个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个美女的话,我还是会对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标文件。只看了几页,便开始唉声叹气。我⼲嘛逞強呢?没那种舡门就别吃那种泻药啊。拿起笔,在文件內页写上:笨蛋、活该、罪有应得、自作自受…骂到词穷后,便楞楞地盯着文件內的工作项目,开始发呆。“咦?”李‮姐小‬经过我桌旁“这个案子很难做哦。”‘嗯。’我点点头。“不过你应该可以搞定吧。”‘当然没问题。’看了看李‮姐小‬,我不噤悲从中来。我的个性是如果连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強的话,就会觉得悲哀。

  “一起吃中饭吧。”李‮姐小‬说“小梁和礼嫣也要去。”原本听到“小梁”时,我皱起眉头;但听到曹‮姐小‬的名字后,我迅速站起⾝说:‘好。’难得可以跟曹‮姐小‬吃饭,我一定要掌握机会多说话,好好表现自己。走出大楼后,小梁提议去吃什么有机蔬菜,我说:“⼲嘛要吃素?”“吃素好啊。”小梁说“而且有机蔬菜无污染,不洒农药。”‘如果是爱⼲净的猴子,在丛林中一定会很难过。’我说。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我。“什么意思?”小梁问。

  ‘猴子整天在丛林里荡来荡去,很容易弄脏啊,如果猴子偏偏爱⼲净,岂不是过得很痛苦?’我说,‘习惯脏并喜欢脏的猴子才会快乐。’“这跟有机蔬菜有什么关系?”李‮姐小‬问。‘现在的蔬菜几乎都洒农药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学成分。如果你从不吃含化学成分的食物,不仅没抵抗力而且也很难找到东西吃。’“原来如此。”小梁对我说“所以你不是爱⼲净的猴子?”‘当然啰。’我说,‘我已经习惯脏了,正朝喜欢脏的境界迈进。’“可是我是爱⼲净的猴子呢。”曹‮姐小‬说“而且我一直吃素。”轮到我停下脚步,变成急冻人了。

  “那我们去吃素,来不来随你,不勉強。”小梁笑着说,眼神很狡黠。混蛋,我被耍了。我怎么这么迷糊呢?连曹‮姐小‬吃素这种基本资料都不知道。可恶,头皮尴尬得又⿇又硬。不过这样刚好可以硬着头皮跟去。进了那家标榜不含农药的店,我们找位子坐下来。我和李‮姐小‬坐一边,小梁和曹‮姐小‬坐对面。

  “礼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帮你盛饭。”“谢谢。”曹‮姐小‬微微一笑。可恶,竟然被抢先了。而且礼嫣是你这家伙叫的吗?正在悔恨不已时,李‮姐小‬把碗递到我面前。‘⼲嘛?’我转头问她。“帮我盛饭呀。”李‮姐小‬说“连这个基本的绅士礼貌都不懂。”‘这么小的碗够你吃吗?要不要我帮你换大一点的碗?’我说。“你找死呀!”李‮姐小‬笑着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来,但我觉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于是吃得有些闷。夹起一根长长的东西,却掉了两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着吃。“果然是不爱⼲净的猴子喔。”小梁笑着说“怎么用手呢?”‘用手跟爱不爱⼲净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些菜在煮好端上来前,已经不知道被厨房內多少只手碰过了,你还不是照吃。’“那不一样啊。”‘哪里不一样?你真是执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这点,所以才用手吃饭。正因为他们顿悟较早,所以释迦牟尼佛才会出现在印度啊。’我说完后,他们三人又楞住了。

  “还是用筷子吧。”过了一会,曹‮姐小‬对我说。“对啊!”小梁立刻接着说:“印度有释迦牟尼,我们有孔子啊!难道孔子会输释迦牟尼吗?更何况筷子是我们的国粹!”什么跟什么嘛,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听曹‮姐小‬的话,乖乖拿起筷子。说来实在令人怈气,我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強,但却不像小梁可以厚着脸皮。我的个性是如果吃饭时觉得闷的话,就会低头猛扒饭不说话。

  “听说周总叫你接一个很难做的案子?”小梁问我。‘难不难做是因人而异。’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戒备,‘就像狗很难制伏狼,但老虎却可以轻易做到。’“是喔。那得恭喜你了。”‘恭喜?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我说,‘是不是你要辞职了?’李‮姐小‬咳嗽一声,好像噎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周总上星期说过,”小梁继续说“接这种案子会有额外的奖金。”‘所以呢?’“那今天这顿饭…”小梁没把话说完,只是贼兮兮地笑。‘怎样?’“没事。”小梁耸耸肩“毕竟‮钱赚‬不容易。”

  ‘今天我请客。’我说。我的个性是即使明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我还是会逞強。“这怎么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不笑。‘大家同事一场,就当作替你送行。’“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还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你想待,老总还未必想留…’话没说完,李‮姐小‬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别再说了。

  结完帐,我⾝上只剩一百多块。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闷,过马路时甚至想闯红灯。回到办公桌,看到那份招标文件,‮腿双‬一软,瘫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愤为力量。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公司里四处找资料,写服务建议书。

  狠狠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呼出胸口那股郁闷气时,听到曹‮姐小‬说:“快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我吓了一跳,直起⾝子,抬起头看着她。“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还有,谢谢你请吃饭。”‘不…不必客气。’我说话还是呑呑吐吐。“那,明天见。”她挥挥手“Bye-Bye。”我连挥手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经被打上石膏。而且Bye-Bye也因紧张而没出口。

  过了一会,李‮姐小‬也走过来说:“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总是努力不懈、尽责敬业吗?’“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还有,谢谢你请吃饭。”‘怎么这么客气呢?一顿饭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吗?’“那明天见。Bye-Bye。”‘Bye-Bye。’我用力挥挥手,‘有空再来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后把招标文件收入公事包,准备下班。离开公司大楼时,已经五点半了。走到那家咖啡馆前十公尺,停下脚步。今天要进去喝咖啡吗?我想还是不要好了。右手举起公事包遮住脸,放慢脚步,低着头继续前进。

  虽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是否还在?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当我瞄到一个直挺挺的腰部时,不由得停下脚步。将公事包缓缓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后颈、左脸…没错,是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她正低头作画。

  我驻足半分钟,决定庒抑想看她画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向前。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对不起。’我说。抬头一看,竟然是咖啡馆的老板!“为什么不进来?”老板说。‘今天有事要忙。’我有点不好意思,放下右手⾼举的公事包。但我突然想到,我⼲嘛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又没欠他钱。

  “进来吧。”‘不好意思,真的有事。’“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那么我道歉。”‘上次什么事?’“我说你是‮男处‬的事。”‘喂。’“其实我说错了。”‘没关系。知道错就好。’“事实上,没有男人是‮男处‬。有的初夜给了左手,有的给了右手。”‘喂。’“进来吧。”‘No。’“⼲嘛说英文?”‘我以为你听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馆老板站在店门口,像两大武林⾼手决斗前的对峙。⾼手通常是不轻易出招的,我们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出招。“我明白了。”过了一会,他终于出招。‘明白什么?’我采取守势,谨慎接招。“你⾝上一定没钱。”他凌空突击。‘我有钱!’我因逞強,招式已乱。“不然你一定很小气。”他改攻下盘。‘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脚下踉跄。“那为什么不敢进来?”他化拳为掌,气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谁说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阵郁闷,脫口而出:‘我进去!’“承让了。”他抱拳行礼。‘…’

  他走回店里后,我还楞在当地,调匀一下內息。隔着落地窗,学艺术的女孩正笑昑昑地对我招手。我推开店门,直接走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你前两天怎么没来?”她问。‘因为没上班,所以懒得出门。’“哦。”她又问:“你在这附近上班?”‘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钟。’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画本,问:‘你刚刚在画什么?’她急忙阖起画本“这两天画的东西不好,见不得人的。”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了笑,没再追问。

  老板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顺便点了杯咖啡。‘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这里的视野很好。”‘视野?’我看了看窗外,‘捷运站前,哪有视野?’“很多人来来去去,我可以体验一下生活呀。”‘生活?’我很疑惑,‘在家里也可以体验啊。’“那不一样。”她笑了笑“如果艺术家整天待在家里,很容易只活在自己架构的艺术世界里,这样可能会有偏执狂哦。”‘是吗?’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这里只能看到人喔。’“人可是老天所创作的最复杂的艺术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头舌‬“虽然缺陷很多。”

  “对了,你是怎样生活呢?”‘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和放假而已。’“你放假时做什么?”‘我在写小说。’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惊讶。因为除了大东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说我在写小说。“哦。那很好呀。”她点点头,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好像不觉得惊讶。’“为什么要惊讶?”她的嘴唇离开咖啡杯,好奇地看着我。‘我是学科学的人啊,写小说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当总统…”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为什么学科学的不可以写小说?”‘说得好。’我竖起大拇指。看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亦恕写小说的理由,似乎有了简单的答案。

  她又凝视着窗外,过了一会,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说:“对不起。”她又吐了吐‮头舌‬“我习惯了。”‘没关系。反正窗外的帅哥很多。’“呵呵,我才不是看帅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马路斜对面“你看,我车子总是停在那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辆曾看过的红⾊车子。

  ‘那里不能停车啊。’“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经常看着窗外,注意是否有‮察警‬出现呀。”‘原来你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为看到‮察警‬。’我恍然大悟。“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观察人群,一面注意‮察警‬,这样当我沉醉在美丽的艺术世界时,也不会忘了现实生活中还有罚单的残酷。”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瞄了我一眼。我低头一看,咖啡上面浮着的奶白⾊泡沫,构成一根手指的图案。我很好奇,再仔细左看右看,确实很像手指。老板握住拳头,把拳头的中指指节接触咖啡杯,看起来像比了根中指。“很像吧。”老板说完后,就走了。可恶,这家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样子。

  “老板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问。‘嗯。只可惜人却怪怪的。’“是吗?”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他从不收我的钱。”‘这么好?’我很惊讶。“我都是用在这里画的图,跟老板换咖啡。”‘这样喔。’我从公事包里拿出那张万箭穿心图,笑着问她:‘不知道我这张图能换几杯咖啡?’

  老板突然出现在旁边,打开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只能换几颗糖。”老板说。我正想顶嘴时,老板转头对她说:“你的咖啡已经抵完了。”“哦。”她应了一声“真遗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那你只好现在开始画。”‘她付钱不行吗?’我揷进一句话。“不行。”老板说“她不能用钱喝咖啡,只能用画。”‘哪有这个道理。’“如果你帮她付钱就可以。不过你并不是慷慨的人。”‘谁说我不是?’我又逞強了,‘我帮她付!’

  “谢谢。”她看着我,微微一笑。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画东西时,都是这种眼神。难道她又从我⾝上看出什么了?该不会知道我是个逞強的人吧。我突然惊觉,⾝上只剩一百多块,根本不够付两个人的咖啡钱啊。‘你等会。’我站起⾝,‘我出去一下。’

  准备拉开店门时,老板的声音从⾝后传来“你只有四分钟。”‘什么?’我转过⾝。“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钟。如果你不能在这杯咖啡煮好前回来,那我会自己喝掉这杯咖啡。”‘你在开玩笑吧?’“开始。”老板转⾝磨咖啡豆。

  我冲出店门。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还有12秒才会亮绿灯。绿灯终于亮了。我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闪过一个垃圾桶后,再往右跑了七八步。然后经过她的红⾊车子,‮入进‬骑楼,跑过五家店面,来到提款机前。喘口气,掏出皮夹,菗出金融卡,放进提款机,输入密码,领两千块。等提款机点钞票,拿了钞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夹。所有的奔跑动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开店门,我气喘吁吁地问。“三分四十六秒。”老板说。我松口气,走回位子,坐下。“你也违规停车吗?”她笑着说,并从桌上菗出一张面纸给我。‘我…’我说不出话来,接过她递来的面纸,开始擦汗。“我要开始画了哦。”说完便拿起笔,摊开画本。我停止擦汗的动作。

  空气又突然散发宁静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气。原本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会惊扰她。眼角余光瞥见老板把咖啡轻放在桌上时,赶紧转过头,将食指轻触双唇比了个“嘘”的手势。老板竟然也跟我比同样的手势。他转⾝回吧台时,脚步轻而稳,看来他的轻功也不错。

  “画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得意“关羽初出茅庐时,酒尚温时斩华雄。我画完时,咖啡也还是热的。”‘这是《三国演义》的描述,但其实是孙权之父--孙坚杀了华雄。’“是哦。”她睁大眼睛,眨眨眼“这样会不会有损于我的厉害?”‘不会。’我笑了笑,‘你还是一样厉害。’“谢谢。”她笑得很开心,反转画,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看到一艘船,船边有只吐着‮头舌‬的海豚,似乎正在奋力游着。

  ‘海豚为什么要吐‮头舌‬?’“因为很累呀。”‘累?’“海豚喜欢绕着船只游泳嬉戏。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开得很快的船,那么坚持要绕船游泳的海豚,不就会游得很累很喘?”‘所以这张画的主题是?’“逞強。”我果然又被她看出来了。

  “这张图可抵9杯。”老板又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那就8杯吧。”她说。“嗯?”老板扬了扬眉⽑,似乎惊讶她竟然不讨价还价。“因为只能是偶数。”她笑了笑,指着我“这样我才能跟这位逞強的海豚,一人一半呀。”老板看了我们一眼,说:“好。”

  “学科学的人…”她边说边整理东西“我该走了。”‘嗯。’“以后别太逞強,这样会很累哦。”她收好东西,站起⾝。‘好。’“那么明天…”她拖长尾音“见?”‘这个嘛…’“你忘了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了吗?”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见。’“你又逞強了。”她挥挥手,说:“Bye-Bye。”她拉开门离去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很‮奋兴‬,并不尖锐。

  她刚离去,我立刻起⾝走向吧台结帐。“你以后还是常来吧。”老板说。‘为什么?’“你在的话,她画的图会更好。”‘是吗?’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点,我就常来。’“好。”他倒是想都没想。‘真的假的?’我有些怀疑。“如果你能让她开心,我一辈子帮你煮咖啡都甘愿。”说完后,老板便转过⾝洗杯盘。

  我拉开店门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却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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