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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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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年底。由于曾纪泽的对俄涉,办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结,并且争回不少权利,慈禧太后的病势亦一天比一天减轻,因而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有劲。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为皇帝辞岁,在保和殿行完了礼,纷纷各散。军机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才算是清闲无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换了便衣,预备带着小儿子上琉璃厂去逛逛,忽然有人来送报丧条,沈桂芬死了。

  “怎么?”王文韶大为诧异“昨天还好好的。虽说久病,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故世啊!”“是十点钟发的病,气不止,等大夫一到,还来不及诊脉,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么,”王文韶问沈家的长班“临终有没有话?”“没有。”沈家长班又说:“大少爷代,务必请王大人就过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讨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赶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亲友得到信息,赶来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遗折没有?”

  “没有。”沈桂芬的儿子沈文焘跪在地上哭着说:“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请起来。”王文韶双手相扶“尊翁任劳任怨,种种委屈,上头跟恭王、宝中堂都知道的,李兰荪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旧谊,这恤典上头,请世兄放心,我们必要力争,总要教尊翁能够瞑目。”

  “是!”孝子又磕个头说“先父寒素自持,后事还不知道怎么来办?”

  “这你也请放心,尽管用了去,不必太省俭。尊翁最后一件大事,总要办得风光些,尽管用,尽管用,教兵部报销好了。”

  翁同和到底还有些书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为然,同时也爱惜沈桂芬的清誉,忍不住要说话:“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当之无愧。身为宰辅,饰终之典自然不可马虎,但宜乎酌中,庶几称尊翁的平生。”

  “说得是,说得是!”王文韶十分见机,马上又改口了“身后风光,原不在踵事增华上头。总之,恤典第一,后事其次,总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后还要过日子,丧事实在不宜糜费。”

  沈文焘听他的话,前后有些不符,也知道这位老世人最圆滑,听口气此刻就已在为李鸿藻说话,将来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问。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没有什么人可托,因而只好多磕两个头,别无话说。

  经纪丧事,自有兵部司官和军机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办,那就是递遗折。这件事大有讲究,先要定个宗旨,是讲身后之名,还是讲眼前利害?如是后者,则决不能忤旨,只须表示一片惓惓忠爱之忱,以邀得两宫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见,沈桂芬生前为中俄涉受谤,遗疏中应该有所辩解,但王文韶以为谈此事的是非,会得罪许多人,大可不必。论关系,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师,又是他的举主,翁同和不便坚持己见,所以结果是王文韶拟的稿子,纯用颂圣和受恩深重、来生以报的老套,翁同和为他略作润饰,随即找人抄好,派专差递到内奏事处。

  但是,这一通遗疏两宫太后看不到。凡遇年节庆典,递折要讲忌讳,这些奏报大臣病故之类的折子,都要暂时。不过军机大臣出缺,当然要立即上闻,所以王文韶关照军机章京,口头通知李莲英,托他面奏两宫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为伤感,跟慈安太后谈起沈桂芬平谨慎当差,遇事能稳得住的许多好处,倒很替他洒了些眼泪。

  第二天是光绪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群臣朝贺,又率领群臣到慈宁宫朝贺太后。例行的仪典完毕,两宫太后照常办事,但只召见惇、恭、醇三王,商议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谈判已久的,废止崇厚所订的条约,另立新约一事,俄国正式同意了。

  曾纪泽与俄国所议定的草约一共二十条,另有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为两宫太后指陈,曾纪泽争回的好处,共有七项,最主要的是将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域一带,广二百余里,长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争归版图,伊犁西面边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议,由双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处,只开嘉峪关一地,取消西安、汉中。苏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讷一事作罢,苏俄领事仅设吐鲁蕃一处,天山南北路俄商贸易,原定“均不纳税”改为“暂不纳税”比较崇厚的原约,国家的利权确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过,赔款要加了。原来是五百万银卢布,现在要加四百万。俄国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为看守,花费甚巨。这也是实情。”

  “九百万银卢布,合咱们的钱,该是多少?”慈安太后问。

  “总在五百万银子上下。”

  “唉,五百万银子!”慈安太后叹口气说:“那里来?”

  “这已经很好了。”慈禧太后赶紧说道“争回的权利,十个五百万也不止。如果开仗,军费浩繁,更不得了。”

  这话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为诧异。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此刻却又充分表示了不愿兵戎相见的意思,在恭王觉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圣明。当初臣与宝鋆、沈桂芬反复商议,总觉得以和为贵。曾纪泽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后,等事定了,臣请懿旨,优予褒奖。”“那当然。”慈禧太后恻然说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这几年总算亏他。为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说不出。凭良心说,崇厚当过三口通商大臣,又到过法国,阅历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想得到他这样子糊涂无用。”慈禧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喝了一口薛福辰处方的药茶,要言不烦地说:“你们替他好好料理后事,恤典从优。”

  “是!”恭王说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里大殓,自然要赐奠,是派谁去,请懿旨。”

  “总总他们小哥儿们几个,你们商量着办。总得一个贝勒,或者就让载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应,因为载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来的那几个差缺呢?”慈安太后问。

  这是应该召见军机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谈论。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这层道理,但却不便说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轻,不提沈桂芬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的本职和军机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学院学士和管理国子监事务,两个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过他的资格还浅,还不到掌院的时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国子监。”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应地说“别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第二天宫中“吃”军机大臣开年第一次聚会,直庐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议沈桂芬的身后之事。因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从优,所以王文韶亲自动笔拟的恩诏,极其堂皇:

  “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贰,外任封疆,同治年间入参机务,擢任正卿。朕御极后,重加倚任,晋协纶扉,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前因偶患微疴,赏假调理,遽闻溘逝,震悼殊深!着赏给陀罗经被,派贝勒载漪带领侍卫十员,即前往奠醊。加恩晋赠太子太傅,照大学士例赐卹,入祀贤良祠,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赏银二千两治丧,由广储司发给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伊子沈文焘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伊孙沈锡珪,着赏给郎中,俟及岁时带领引见,以示笃念草臣之至意。”身后哀荣,最可贵的是“入祀贤良祠”其次是“易名”赐諡照例由内阁拟呈圈定,但军机亦可提出意见。自嘉庆以来,宰辅赐諡,第一个字照例用“文”字,内阁拟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军机处,大家都觉得拟得并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尽沈经笙的生平。”宝鋆大发议论:“端字虽好,但经笙不是理学一路的人物,所以并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谈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辅之諡。恭王认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长处是有定力,因而主张用“文定”这也不是顶好的諡称,从顺治以来,諡“文定”的一共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说是很恰当,因而宝鋆和王文韶,亦无可为死者再争。

  接下来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来的差缺,管理国子监事务,已决定派翁同和;掌院学士由于宝鋆的推荐,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国史馆正总裁派了潘祖荫;兵部尚书则顺理成章地补上了李鸿藻。他从服阙复起,只是以“前工部尚书”的职衔回军机,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后由于吏部尚书万青藜兼管顺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鸿藻兼署。但这是很勉强的处置办法,所以一有尚书缺出,必定得补李鸿藻。

  协办大学士的缺,照例该吏部尚书万青藜补,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里有数,只要提名万青藜当协办,清一定会不,弹章一上,那就可能连他的尚书都当不成。爱之适足以害之,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个缺为李鸿藻留着。

  还剩下军机大臣一个要职,恭王跟宝鋆已经商量过了,决定留下来给一个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觐,直到上年十二月才从兰州动身,沿途逗留,走了一个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仪从煊赫,俨然凯旋班师的模样。

  一到京仍旧住在贤良寺,照例宫门请安,军机处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请安折子即时批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召见。然后分谒诸王,最后才到恭王的鉴园。这是恭王预先关照好了的,最后到他那里,便好留了下来,接受款宴。宴会极其隆重。陪客是惇、醇两王、御前大臣及军机大臣,还有一个就是潘祖荫。

  这一阵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因而御殿垂帘的,只有慈安太后。为了优礼勋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监扶掖左宗棠进殿,行完了礼,慈安太后第一句话是问他的年纪。

  “臣今年七十岁。”

  “七十古来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动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间,在哈密奉到上谕,召臣入觐。那时因为部署未定…。”

  于是左宗棠从保荐刘锦棠督办新疆军务说起,如何奏请,如何奉准,如何等刘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间方能启行入关,又如何在兰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兰州动身进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辕相留,滔滔不绝,听得慈安太后想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杨昌濬护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杨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抚任内,很做了些事,后来因为杨乃武一案革职,经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厉。请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问道“刘锦棠跟杨昌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甘肃,是各办各的事呢,还是合起来办事?”

  “是各办各的事,不过有事互相照应。”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军务,跟陕甘军政民事,归臣一个人办理,军饷政费,臣可以相机调度。如今刘锦棠、杨昌濬各有专责,各项经费,应该划分清楚,臣这几个月,就是办这件事。”

  “那里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关外各营饷项、各项经费,每年要三百七十多万,关内要两百一十多万。各省及海关协饷,只有五百万两,不敷八十多万,只有相其缓急,节省着用。以后各省协饷,归杨昌濬主持,六成拨解关外,四成留给陕甘。这个章程,是奏报过的。”

  “喔。”慈安太后转脸问恭王:“有这个折子吗?”

  “是!”恭王答道“面奏过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是的,有这回事。”她再问左宗棠:“现在俄国的涉总算办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话完,便抢着说:“臣过天津,跟李鸿章见面,才知道详细情形。曾纪泽的涉还算是办得好。”

  “你跟曾国藩是至好,他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想来你也替曾国藩高兴?”

  “是!”左宗棠答道“臣与曾国藩论公事,意见不合,论私,臣与曾国藩共过患难,情不同。”

  “现在国事都靠你们几个老成人,大家总要和好,凡事商量着办,把大局撑住。”

  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鸿章和衷共济,而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和,由来已非一。近几年来,论边防、论洋务,跟李鸿章针锋相对,措词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采纳李鸿章的献议,而对左宗棠,则持敷衍的态度,所以他的牢很多,这时听慈安太后提起,正好当面告个“御状”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会容他开口,召见的时候也不少了,便抢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刚刚到京,旅途劳苦,请母后皇太后格外体恤。”

  “喔,喔!”慈安太后会意,随即说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军机处、南书房打了个转,恭王派他的轿子,将左宗棠送回行馆。然后跟宝鋆、李鸿藻等人商量,预备保荐左宗棠进军机,决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开吊的日子。雪霏微,彤云黯,益增凄怆,但灵堂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因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谈他经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点多钟,退值的军机大臣,络绎来吊,李鸿藻和王文韶连袂而至,形迹相当亲密,很引人注目。因为从沈桂芬一死,王文韶仿佛继承衣钵,成为南派的首脑,跟李鸿藻是处在敌对的地位。如今看来,南北两派,大有携手和好的模样,这自然令人惊异,也令人感到安慰。

  灵前行完了礼,李鸿藻转身向左宗棠道贺:“恭喜、恭喜!

  上谕已经下来了!”接着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左宗棠。

  那是上谕的底稿:“奉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这一下吊客们纷纷向左宗棠道贺,正哄哄在周旋之际,廊下乐声又起,执帖的高呼:“宝中堂到!”

  宝鋆一到,不及在灵堂行礼,先递了一张彩笺给左宗棠,口中说道:“急就章,请指教。”

  那幅彩笺写的是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左侯”:

  “七十年华熊豹姿,侯封定远汉官仪。盈胄浩气云梦,盖代威名镇月氐;司马卧龙应合传,湘江衡岳共争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领取英谋绝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内阁,是指军机处“英谋”虽有,却非“绝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头痛了。

  “李少荃这个折子,近乎纸上谈兵。我为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开正题,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在陕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不进嘴去,只能耐心静听。

  天天如此,一个奏折议了十天,还没有结果,恭王实在不耐烦了。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筹议山海关的防务。恭王心想,中俄涉已可和平了结,山海关的防务,已可暂缓,而且驻扎山海关的曾国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遗缺,当了陕甘总督,李鸿章的奏折,不议办不要紧。

  因此,恭王吩咐军机章京,将原折归档。第二天左宗棠到军机处,对议而未决的案子,尚无下文,竟亦不问,一坐下来便大骂甘肃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绳之,江苏溧人,是乾隆年间名臣史贻直之后。此人聪明绝顶,但不大喜欢读书,二十岁上捐了一个通判,在安徽巡抚英翰军中当差。此人工于应酬,讲究饮馔服饰,史念祖又年轻英,所以极受“旗下大爷”出身的英翰的赏识。每次军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隶臬司,但年少气盛,不知怎么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象这样的弹章,照例下督抚察复,直隶总督是曾国藩,认为史念祖虽有才干,尚少历练,宜乎暂缓任事,于是被开缺成了闲员。

  光绪初年,由于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肃臬司,左宗棠也是爱才的人,对他亦颇称许。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骄慢,其时他折节读书,已写得一手极好的古文,越发视督抚将相如无物。左宗棠一直以诸葛武侯自命,好谀恶直,战功亦多夸夸其词。史念祖在人背后常有讥评,不但形诸口头,而且见诸笔墨,日子一久,为左宗棠知道了,大为不悦,便借一件公事,说他“避事取巧,应候查参”

  这时左宗棠刚要从兰州启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觐之,两宫太后当然会问到陕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说一声:“史念祖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会毁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抢先进京活动,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请陛见,于是具折请总督代奏。左宗棠只当他去活动调任,而且照例奏请,亦不便拦阻,就为他代奏,自然照准。

  于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经事毕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准,左宗棠虽想提拔杨昌濬,打算保荐他由护理总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见得会准,到京走董恂的门路一打听,果然,陕甘总督已经内定由曾国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为了好等着伺候新任总督。不久,曾国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旧回任当他的甘肃臬司。得意之余,在太原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表面是报告行踪,字里行间却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这一气自然不小,上了个折子,指史念祖种种不端,请旨饬“护督”杨昌濬查案,据实参劾。

  左宗棠的这个奏折,已经递了上去,并且已经发军机核议。恭王正为此在为难,所以听了左宗棠的话,心存警惕,将宝鋆找到一边去商议。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刚刚陛见过,如果不中用,朝廷当面察问,早该知道,现在又准了他的折子,杨昌濬查参,这象话吗?”

  宝鋆本来对左宗棠极其仰慕,但此时已非赠诗推崇的心情,不过十几天的工夫,发觉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并无同僚,印象大坏。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连连点头。

  “这当然要驳…。”

  “当然要驳!”宝鋆抢过来说“也挫挫他的骄慢之气。”

  “我话还没有完。”恭王说道“驳是要驳,但又不宜扫他的面子。你看怎么办?”

  宝鋆想了一会答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又开一恶例。”

  “怎么呢?”

  “只有把他这个折子‘淹’了。”

  所谓“淹”了,就是请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这是明朝留下来的最坏的一种制度,如果君上动辄“留中”则谏劝不纳,实情不明,国事非败坏不可。恭王当年制抑慈禧太后扩张权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争奏折须发军机处,现在自请“留中”岂非开一恶例。

  可是他的英锐之气,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那么,先‘递牌子’?”

  “好!”军机每日常例召见,只由太监传唤,单独请见,才递“绿头签”慈安太后当然即时“叫起”上去三言两语说好了,才召其他军机大臣全班进见。

  军机独重首辅,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里倒也不敢越次奏对。他心里在想,提到自己这个奏折,当然要问详情,那时再将史念祖种种贪墨狡猾的情形,细细面奏,说不定即时降旨,革职查办。

  正在这样想着,已经谈到了“史念祖这个案子,”慈安太后说道:“摆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应一声,随即领头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折子被“淹”了,连他的话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还不明白,回到军机处问宝鋆:“佩公,我那个折子,如何着落?”

  “这当然是‘留中’了。上头是因为你的面子,不便处置,只好这么办。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宝鋆干笑了两声,损了他一句:“侯爷,你也得替朝廷留点面子啊!”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岁才知道,督抚权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第二天便带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这也是左宗棠预定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训练旗兵,早在他从兰州启程以前,就有个奏折,要带亲军步营马队两千余人入关,先驻扎张家口,听候调遣,移营近畿,一则拱卫京师,再则代为训练旗兵。

  这所谓旗兵,指明是健锐营、火器营,因为神机营已复由醇王亲自管理,有专设的练兵人员,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锐、火器各营,他奏折中亦先大大地恭维了一番,说是“八旗旅,拱卫神京,居重驭轻,有严有翼”又说健锐、火器各营,”尤称练,材武之彦,多出其中,宿将名臣,指不胜屈”但“承平久,习成骄逸”所以要“时加淬厉”他的训练办法是:挑选十几岁以上,三十岁以下,无顶带的兵丁三千余人,分为十营,由他的亲军哨官管带,骑兵则与他的亲军马队,间杂编组,平时勤加练,遇事随队出仗。

  这个建议,不曾批准,因为八旗旅,由汉人管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绝,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却是不能再拖了,这批人马,已由左宗棠的部将王德榜、刘璈、以及他的营务处总办王诗正率领,开到了张家口。

  入朝以后的左宗棠,已经了解,八旗军掌握在醇王手里,训练旗兵一事,要想实现,必须取得醇王的支持,这不是一时可以有成议的事,不妨先办另一件大事。

  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进京旅途中所作的决定。他由“太行八陉”的井陉入河北,过正定北上,沿途经顺天府属的房山、良乡各处,发现水利不修,行旅艰难,与他道光十三年初次会试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军行所见,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军工濬河开沟。左宗棠经营西北,原是采取西汉各将在边境屯垦的遗规,所部官兵,对于兴修水利,富有经验,所以经过一番视察,回京立刻便拟稿上奏。

  奏折的事由,叫做“拟调随带各营,驻扎畿郊,商办教练旗兵,兴修水利”他也知道,这番举动,醇王那里固须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议兴修畿辅水利,等于指责直隶总督与顺天府尹失职,管理顺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鸿章,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能不预加防备,便在折尾声明:“如蒙谕旨允行,臣惟当随时与醇亲王及直隶督臣、顺天府尹详为筹议,或同时并举,或先后举行,断不敢固执成见。”至于移驻近畿,应该划定防区,建筑营垒,左宗棠亦特地建议:“应请敕醇亲王筹度,应于何地驻扎?”

  这个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决的:“着神机营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也就是听凭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访醇王。

  醇王好武,对于左宗棠原有倾心结纳之意,但清朝的家法,亲贵与大臣不能随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谈,名正言顺,给了醇王一个极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降阶相,礼遇优隆。登堂入室,重新见礼,醇王请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国家体制所关,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经过幕友切劝,左宗棠总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谈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谦虚了一番,随即谈入正题。

  “八旗军,身分不同,王爷带兵,又是恩多于威,长此以往,不免长其骄佚之气。不瞒王爷说,士兵总要习于劳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这几年,战无不克,都得力于平时不让部下游手好闲。譬如说…。”左宗棠突然顿住,警觉到自己这一“譬如”将会谈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话头,再加上一句:“王爷恕我直言。”

  “说得是,说得是。”醇王很诚恳地答道:“从前文博川也是这么说。同治初年,他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班师回京,只见神机营的官兵,一个个晒得漆黑,可是精神,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诧异,问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说京城里太繁华,不是练兵的地方。我想这道理也对,无奈我办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亲藩仪制尊贵,王爷也不能经常带兵到近畿宿营练,再者,军拱卫京畿,又不宜远调。话说回来,神机营是王爷亲自率领,一手培养,毕竟不同。我的意思,先从健锐、火营各营着手,练好了再挑到神机营来当差,让王爷有得力的人好用。”

  “这个打算很好。不过健锐、火器、护军各营,年轻力壮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营来练了。”

  左宗棠愕然。他对军的规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营等于醇王的亲军,不知道其他各营亦有官兵挑入神机营练。这一来剩下老弱残兵,还挑选些什么?

  醇王却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练兵,有化朽腐为神奇的本领,期望他能将老弱残兵,练成劲旅,所以接下来便以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请你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左宗棠大为得意。神机营出,只请皇帝校阅,汉大臣从未看过,醇王的邀请,真正是殊荣了。

  “王爷所命,某何敢辞?”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爷定了日子,请赏个信。”

  “好的。我马上叫他们预备。”说着,立即找来王府护卫,传谕神机营左右翼长,预备南苑出

  接着,又谈了些八旗军的装备、驻地。提到左宗棠驻扎在张家口的亲军,移驻畿郊,要分配防区的话,醇王表示一时无从答复,要问明了情形,再遵谕旨,召集会议,方能决定。

  说到这里,听差进屋回说:“预备好了。”

  是“西法摄影”预备好了。醇王一时高兴,要合影留念,特地从护国寺大街找来照相馆的好手,这时布置停当,来请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点是在“颐寿堂”外,屏门紧闭,门外正中陈设了两椅一几,花盆痰盂,俱备。醇王特地换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张相。

  郑重将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颐寿堂设宴款待左宗棠,一个是掬诚倾心,一个是刻意笼络,当然谈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惯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见有醇王的撑,便预备大干一番。原来已在天津和保定设立了“军装所”接运从上海采办来的军械,转输西北,现在又要练旗兵、兴水利,没有颗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请有关衙门代递,缚手缚脚,深感不便,因而亲自动手拟了个奏折:

  “臣前于正月二十七到京陛见,二十九钦奉恩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调马步队伍,驻扎张家口听调,及分设天津、保定军装所,均经奏明在案。所有该各营局文禀,应行批札,一切公务及分致各处信件,势难停搁。而甘肃、新疆饷事,专盼各省及海关协解,向由臣经理,尚有经手未完事件。兹虽职任攸分,遇行应行咨札各件,仍难诿谢。应否由臣单衔借用兵部印封发递,俾免延误之处,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

  这个奏折,表面看来,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实是虽已卸了陕甘总督,而仍旧要管陕甘的事,成了“太上总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见军机时,当着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请。于是左宗棠便象建牙开府一样,用兵部的印封,指挥杨昌濬及刘锦棠,仿佛仍是陕甘总督。

  神机营看一举,醇王倒是颇为认真,一再关照左右翼长:“人家是乾隆以来,拓疆开土的名将,带过几十万兵,非比等闲。如今请他来看,别让他说得咱们一个子儿不值,务必要振刷精神,摆个好样儿给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长亦不敢怠慢,下令预行练,检查服装械,比秋两季,皇帝大阅,还要郑重。因为皇帝看,无非看一个表面,只要前面队伍服装鲜明,仪表雄壮,再选一些好手箭打,能中红心,就可获得上赏。左宗棠是带过几十万兵的人,这套花样瞒不过他,而且醇王已经说过,左宗棠可能会亲自到各营视察,处处都须小心,便越发认真了。

  神机营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惯了的,为了伯彦讷谟诂比较严厉,才设法攻掉他,请醇王回来。不想忽然有这番折腾,自是怨声载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来出气。

  到了看那天,左宗棠由醇王亲自相陪,坐轿到了南苑。出轿上演武台,但见他戴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傲然兀立,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更令神机营的兵丁不

  “看他,”有个人小声跟他同伴说“象不象骡子带个眼罩?

  就管他叫左骡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盘桓了一整天,看阵法、看火器、看校。他是有意折磨神机营的兵丁,用意在让醇王知道,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军可比。

  到得看完收队,已将天黑,神机营不曾打算宿营,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临时扎营住宿,搞得手忙脚,越发怨声载道。随他一起去看的营务处总理王诗正,带了一万两银票在身上,这时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大帅,该犒赏吧?”

  左宗棠也象曾国荃一样,治军挥金如土。这次从兰州到京师,沿路送护卫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别是一入直隶境界,对李鸿章派来护送的亲军,一赏便是上千银子。照道理说,应邀看,这个面子不小,就为敬重醇王起见,也该大大地犒赏。可是左宗棠却大摇其头。

  “神机营是军,除了天子以外,谁也不敢犒军。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错,如果真个发银犒赏,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参劾,问一句:以臣下而犒军,意何为?这是雍正、乾隆年间,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烦。无奈神机营的兵丁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当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骡子”就骂。

  就为了神机营对左宗棠深为不,所以醇王的态度也改变了,王大臣会议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却没有看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大谈训练旗兵的章程。

  “八旗还有养育闲散的兵丁,我想请王爷主持,挑选五千人,编立成营。我那里挑几百人来当管带、弁目。总期在一年以内,练成劲旅。”左宗棠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发言,而他却不开口,恭王只好催问了:“老七,你看怎么样?”

  “只怕没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说道:“就少一点也行。”

  “少一点就没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这才看出醇王并不热心。当然,宝鋆是早就听说了的,旗兵不“左骡子”这时便很机警地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问道:“季翁,如果练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银子,可有预算?”

  “算过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装、器械、帐房、演所用的弹药、看的奖赏,以及加给的口粮,一年总得三十万银子。”

  “这就很难了!”宝鋆一直以大学士管户部,谈到钱,他最会“哭穷”便将中俄涉以来,备战的耗费,报了一大篇帐,最后说道:“如今中俄新约,已经签订画押,马上就要照约行事,赔俄国人那一大笔兵费,还不知道从何而出?赔款一,俄国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无以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

  见此光景,恭王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便用征询的语气,看着左宗棠说道:“我看,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不缓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来又问:“然则兴修畿辅水利一事呢?”

  “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宝鋆说:“这是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户部得要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出来。”

  “是。我一定让他们想办法筹拨。”宝鋆口应承。

  经此一番抚慰,左宗棠的兴致才又提了起来“我们一样一样谈。”他说“既然练旗兵暂缓,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马队不宜干河工,请王爷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肃?”

  “对了!撤回甘肃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两营,可以裁撤一营,不过兵勇资遣,营官得要设法安。”

  “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问道:“季高,你想裁那一营?”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营。”

  “右营督带不是刘璈吗?”

  “是的。”左宗棠说:“刘璈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战功,要请王爷给他一个好缺。”

  “他是什么身分?”

  “是二品顶戴的即用道,分发在甘肃。不过甘肃现在没有道缺。”

  恭王点点头说:“我让吏部查一查再说,照你的意思,给他一个好缺就是了。”

  “我替刘璈谢谢王爷的栽培。”左宗棠转脸看着醇王说:

  “修治畿辅水利,也还得请七王爷主持。”

  醇王知道,这是左宗棠用他作挡箭牌,来对付李鸿章可能会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他一向自负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辞,慨然答道:“事情你去办,有麻烦来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爷惹麻烦。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难,畿辅水利,与他处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开始大发议论,说近畿多“王庄”濬河开沟,处处会有纠纷,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挠。

  “开濬只有解冻以后、台冻之前的几个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际,雨水太多,山洪涨发,还得停工,算起来没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挠一多,完工无,坐耗钱粮,关系不轻。”左宗棠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不论任何阻挠,都得靠七王爷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严重,醇王倒不敢贸然应承了“你说,”他问:

  “有些什么阻挠?”

  “别的阻挠,倒还好办,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讲风水,明明应该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回绕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从前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了保护他的祖坟,沿河别开水道,贻患至今,可为前车之鉴。”

  提到舆地风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刘铭传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争议。当中俄涉紧张之时,朝命召宿将入觐,鲍超最先到京,而刘铭传却迟迟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经过保定时,与李鸿章有好几的盘桓,剪烛长谈,认为自强之道,关键在于建造铁路。李鸿章当时正在筹划开办南北洋电报,也觉得建造铁路与电报相辅并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赞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务的文案委员,代为拟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陈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缓”因为第一,中国幅员辽阔“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刘铭传认为中国的要路有南北两条,南路又分为二:一条是由清江浦经山东,一条是由汉口经河南,都抵达京师。北路则由京师东通奉天,西到甘肃,如果不能同时并举,可以借洋债先修清江浦经山东到京城这一条,与南北洋电报,互为表里。

  这个奏折,相当动听,尤其是“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这两句话,虽是李鸿章借刘铭传之口,对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却实在是搔着了处。因此,朝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南北洋的意见,大不相同,刘坤一反对,而李鸿章自然赞成,复奏说建造铁路,对于国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处。但“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当然,这是对左宗棠借用洋债,趁机会作变相的攻击。

  尽管刘铭传的原折、李鸿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铁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却很难找得到同调。言官合疏却说得一无是处,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为开铁路便得挖断不知多少家祖坟上的来龙去脉,风水所关,便是祸福所系,所以极力反对。

  醇王意会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左宗棠却是处事敏捷,很快地便调集了王德榜所督带的左营亲军,先就动起手来,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难惹,少不得尽力支援。

  左宗棠虽于经世实用之学,无所不窥,但到底不是治河的专才,名为“自出相度机宜”其实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简,没有几天就让人看出来,他是近乎空疏铺张的情,因而朝士讥评,随处可以听到。

  中俄涉,和平了结,伊犁复归版图,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却是心力瘁,厌倦视朝了。

  “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协力,才有这么个结果。真正不容易!”

  “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虽已了结,新疆的善后事宜,还很麻烦,臣等惟有悉心筹划,请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还在调养,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禀承。圣躬关系甚重,千万珍摄。”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强打精神,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俄国人反复,将来伊犁回,咱们是怎么个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约订成,还有许多细节,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会生出事故,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让俄国人没有话说。”慈安太后又说“你们看看,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问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预先替他们想办法。还有,以前左宗棠奏过,新疆该设行省,我记得当时定规,等伊犁收回再议。如今该怎么办呢?”

  “是。”恭王答道“也还早。等收回伊犁,再议不迟。”

  “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慈安太后吩咐“你们去商量,是找刘锦棠,还是找张曜进京来谈?”

  回到军机处商议,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曙进京,这是左宗棠的建议。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必是张曜,一面要问他有何“难处”一面指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

  “张朗斋此人,关于他的生平,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宝鋆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到底那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张曜少年杀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时河南闹捻子,民间多结团自保,张曜勇武能驭众,被推为首脑,都叫他“张大哥”

  咸丰末年,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情势危急。县令姓蒯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蒯大老爷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固始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勇夫”敢学遂的自荐,都说:“这分福,只有让张大哥去享。”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张曜也就跃跃试了。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相见之下,看他相貌魁伟,先就有了信心。问到破敌之计,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非出奇兵,不能获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这三百人,需个个壮,不能有一弱者。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块,好好地犒劳了一顿,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三更时分,奇袭敌营,奔走如风,锐不可当。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捻军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星夜驰援,数里之外,就望见火光中,官军往来驰逐,威风八面,大为惊奇。等捻军败走,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张曜略陈经过,僧王大为高兴,奏保张曜当知县,同时出面作大媒,为他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于吏事。张曜是不识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张曜为能员,所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河南巡抚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调派为南镇总兵。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张曜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不好,背书背不出“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张曜甘之如饴。

  “我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宝鋆举了实例:“书法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豪,犹胜一筹。”

  “这是佩翁的奖饰。”左宗棠笑道“张朗斋惧内是不错,不过外间的传闻,未免失实。”

  “正为失实,所以请教。”

  “其实,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贯就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隶大兴,又改隶杭州,而世居吴江同里镇。”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赌风极盛,张曜年轻的时候,便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张曜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县蒯贺荪。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张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张曜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张曜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蒯贺荪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其时捻军初起,但声势甚盛,当地士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蒯贺荪当然接纳,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带,却无人应命,因为人数既少,又无训练,决不能抵挡越“捻”越大,越“捻”越紧的捻军。

  张曜倒有跃跃试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将三百人了给他。

  就这天黄昏,快马来报,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蒯贺荪大起惊慌,计无所出,张曜却沉着得很,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军不知虚实,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他带队出城。这一夜奇袭敌垒,便如传闻中所说的,恰好遇到僧王,赏之下,以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以后蒯贺荪调职,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当了固始知县。他开始读书,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镇总兵以后,不过另延文士为师,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情。”左宗棠说道:“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河南祥符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李鸿藻说:“贻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李鸿藻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襟如此,真正可爱。”

  “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

  宝鋆所指的樊燮,也是个总兵,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而实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罢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愤不能平,延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说是“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学,光绪三年成进士、点翰林,不负老父的期望。

  “说起来也是我一之力。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说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见他一见,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见,由军机拟旨,召张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这时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来了眷属。第一个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潘祖荫,常有往来,这天也是潘祖荫请客,所以由军机处散出来,径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荫富于收藏,特别是金石碑版,宴罢一一为左宗棠指点。其实有许多关中出土的商周鼎彝,还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时听潘祖荫细述源,考证得明明白白,颇有宝剑赠与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兴尽将告辞的时候,听差来报:“涂大人来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抚涂宗瀛,安徽六合人,举人出身,替曾国藩办过粮台,跟左宗棠也算人,但跟潘祖荫素无渊源,这次奉召入觐,在礼貌上已拜访过一次,这第二次来拜,就可以不见了。

  “挡驾!”

  “回老爷的话,涂大人说来辞行,还有事要谈。”

  潘祖荫有些为难,有贵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见,又怕他会当着曾国藩的旧部大骂曾国藩,未免尴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难处,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说道:“涂朗轩也是旧识,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畅谈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见他了。”

  于是潘祖荫吩咐听差,将涂宗瀛先请到花厅里坐,然后开中门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轿,才回进来会涂宗瀛。

  照例寒暄过后,涂宗瀛才道明来意,是特为来谈一件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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