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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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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军机大臣直庐,世续发现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着他,内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沉着,只问袁世凯:“催庆邸回京的电报发了没有?”

  “发了。由马兰峪总兵转。”袁世凯紧接着说:“有件大事,要等中堂来商量,外面只知道圣体违和,可不知道病势增,万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来了,难免引起猜测,是不是该先透一点什么?”

  世续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从李莲英那里,获知两宫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来作一个决定。这是件极有关系的事,千万不能说错一个字。

  因此,他想了一会答说:“皇上的病,既有明诏由各省荐医,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病势不轻。”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诏,紧急征医。”张之突然提议。

  “这意思是,”袁世凯问:“危在旦夕了?”

  张之不答,却问世续:“如何?”

  “杜钟骏不是说了吗?”世续很圆滑地闪避着。

  尽管他不肯说实话,无形中却等于同意了杜钟骏的看法,于是张之转验问道:“王爷看怎么样?”

  “可以!”载沣点点头“香涛,就是你动笔吧!”

  于是张之提笔来拟旨稿,写一张传观一张,等他写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凯踌躇着说:“事到如今,也无所用其忌讳,哀诏是不是也得早点预备?”

  听得这话,醇王并无表示,张之却有哀戚之容:“且缓,且缓!”他说:“总得皇上自己代,才能恭拟。”

  世续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会代什么了。不过一旦驾崩,也许能在寝宫中发现他生前留下的笔迹,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过,这下倒是提醒了载沣,他说:“我看,就是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也得写个奏片请懿旨吧?”

  “是的!”张之答应着,动手又写了个奏片,唤了军机章京来,连同旨稿一起誊清,用黄匣子送了上去。

  由于军机章京特为关照,是军机处的奏片,内附上谕稿,必得请懿旨定夺,所以内奏事处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李莲英,同时将附带的话,照实转告。

  “是什么上谕?”李莲英先问。

  “那可不知道了。”

  李莲英颇感为难,因为慈禧太后气息奄奄,话不说不动,那有精神来看旨稿?虽知决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军国重务,然而必得请懿旨定夺,可知是件极有关系的大事,倘或触犯忌讳,于病体大为不宜。

  当然,最干脆的法子是拿里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黄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认起真来,无词以解。如今自己正是忧谗畏讥的时候,说不定一两天内就会改朝换代,是谁掌权,还不得而知,也许走错一步,就会惹来一场大祸!反正谨慎小心总不错。

  这样,就自然地想到了荣寿公主。李莲英也是这几天才悟出来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双亡,皇族中唯一能够保持原来地位,不受任何影响,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因此,事无大小,无不启禀荣寿公主,为的是将来如果出了纰漏,可以获得庇护。

  荣寿公主很有分寸,国事决不过问,请军机酌量办理“家务”则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帮助老佛爷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对军机所拟的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她觉得不能不说话了。

  “你先看看,我觉得不能办。”

  李莲英接到手里,从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自去年秋天以来朕躬不豫,当经谕令各省将军督抚,保荐良医。旋据直隶、两江、湖广、江苏、浙江各督抚,先后保送陈秉钧、曹元恒、吕用宾、周景焘、杜钟骏、施焕、张彭年来京诊治。惟所服方药,迄未见效,近复两亏,标本兼病,胃逆,腿酸痛,饮食减少;转动则气壅欬,益以麻冷发热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惫,实难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将军督抚,遴选精通医学之人,无论有无官职,迅速保送来京,听候传诊,如能奏效,当予以不次之赏,其原保之将军督抚,并一体加恩,将此通谕知之!”

  “莲英,”荣寿公主此时想到,应该先征询他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问你,你算是外头的百姓,看了这道上谕,心里怎么想?”

  “从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两亏,标本兼病,可知病是决好不了啦!”

  “就是这话罗!我看这道上谕一下,就跟大臣还没有死,先赏陀罗经被一样,非死不可了!”

  其实,荣寿公主心里还有个想法,万一等这道上谕一发,而慈禧太后一口气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时所引起的疑虑,十分严重。皇帝已经不治,倒说死的是皇太后,然则必是宫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变!就象当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宫中出了大事,必以为是在“西边”那知道进了宫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说有一千个人进宫,惊诧的决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这段老话,怕李莲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说。

  但就是说出口的那个理由,也很够了,李莲英完全同意,点点头说:“是,奴才亦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于是商量决定,将原件内奏事处退了回去,说是由军机上王大臣斟酌办理。这话是出于慈禧太后口谕,还是什么人的决定,军机处无从打听,便不敢贸然明发,亦只有搁在那里再说了。

  “皇上怎么样了?”张之跟世续说:“请脉的情形如何?”

  “没有请脉。”

  “没有请脉?”张之骇然“命若游丝之际,怎可没有医生?”

  “皇后在瀛台,没有说要召医,亦不便带医生去请脉。”

  张之一口冷气,一部二十四史在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韦氏。叹口无声的气,颓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涛!”载沣发现了,很体贴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莫非身子不,不如请回去休息吧!”

  “多谢王爷!”张之强自挣扎着,很快地站了起来,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脚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际,之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计,发一策,若说连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没有,还成个人吗?”

  他的声音很大,连对屋的军机章京都听到了,不知他因何发此牢?载沣同样亦不甚明白,只有报以苦笑。

  袁世凯很沉着,他将前后经过情形一层一层想下来,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机密的一处地方,这个四面临水,一桥仅通的别苑,此刻出了些什么事,只怕荣寿公主与李莲英都不会知道。皇后大概要为皇帝送终以后,才会离开瀛台。

  但是,皇帝临终以前,总得再让医生看一看,才能对天下后事代得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就说:“今天虽未请脉,不过不可不让医生伺候着,倘或病势突变,传召不及,岂非天下臣民的终天大恨?”

  “说得是,说得是!”载沣连连点头,向世续说道:“就照慰庭的话办吧!”

  “是!”世续答说:“等我告诉内务府大臣。”

  内务府直到半夜里才派人分头去通知,说是皇上病重,赶紧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钟骏那里的一名内务府笔帖式,私下告诉他说:“皇上大概快驾崩了!西苑有电话来,预备‘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点钟,警卫森严,不但人数较平时加了许多,而且稽查特别严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护军上来盘问。其时宫门未开,上朝的亲贵大老,轿子陆续而至,都找个安稳的地方在轿杠下“打杵”停下,静候至六点钟开了西苑门,方始进宫。

  名医只到了四个,内务府只通知了四个,杜钟骏之外是周景焘、吕用宾、施焕。这天不在内务府公所候旨,而被领到军机处一间空屋中休息。这四个都知道,此刻的内务府,有许多自深宫中出来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与闻的。

  将近十一点钟时,庆王奕劻从东陵赶到,一进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装,面风尘,进了军机大臣直庐便问:“我赶上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问什么?都愣在那里,无法回答。

  “喔,没有‘摘缨子’,还好,赶上了。”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如果宫中“出大事”一时来不及成服,首先将帽子的红缨摘掉。他所说的“赶上了”是赶回京来,犹及两宫生前。

  “我一路来,剃头挑子上,尽是太监在剃头,只当大事已出。”奕劻问道:“如今怎么样?”

  “庆叔,”载沣答说:“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请坐,喝口水,咱们就请起吧!”

  “好!”奕劻又问:“折子还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续说:“前几天是公同商量着办,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亲王恭代批折。”

  一听这话,奕劻脸色就变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凯,显然的,按正常规制,奕劻既是军机领袖,恭代批折的重任,应该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载沣?

  于是他问:“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来的电报上,开头就是“奉懿旨”的字样,奕劻莫非记不得了,还是有意装糊涂?但不论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将回京,而派载沣代批奏折,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职权。即便如此,奕劻会有什么抗议,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绝大的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两位王爷请吧!皇太后这会精神还不错,可以多谈一会。”

  这时奕劻也想起来了,他是奉懿旨进京,不过,他也意会到,命醇王载沣代批奏折,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职权,而是载沣的地位将有变更的先声。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会宣布些什么,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的西暖阁,殿外有护军守卫,西暖阁是李莲英把门。军机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监打起门帘,李莲英将房门开了半扇,作个容许人入内的姿态。于是庆王奕劻抢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载沣、世续、张之、鹿传霖、袁世凯。等殿后亦都进了屋,李莲英关上房门,只听外面有争吵的声音,大家凝神听了一会,才知道是恭亲王溥伟要进殿,护军说是“上头代”没有他的名字,断然拒绝。

  这时李莲英已赶到里间,亲自打起门帘,仍照原来的次序,由庆王奕劻带头,一个接一个踏进去,里间的光线很暗,门窗紧闭,药味弥漫。包括奕劻在内,谁都没有到过慈禧太后的卧室,心情紧张,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见一张极大的,黄罗帐子吊起一面,西面叠着极大一堆锦衾与绣枕,慈禧太后梳得极光的头,靠在那里,但骨瘦如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了。

  “庆王回来了没有?”慈禧太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但能听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说:“是从东陵连夜赶回来的。普陀峪万年吉地,工程坚固,修得极好。达赖喇嘛所献的佛像,遵旨敬谨安奉在地宫内,慈光佑护皇太后早勿药,康强如恒。”

  “要象未得病那样,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来跟我说,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早早定下来,好让他安心。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过,先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由奕劻先开口。他很清楚,载振固然决无入承大统的可能“国赖长君”亦是空话,但不妨卖个空头人情,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因而答说:“臣举贝子溥伦,或者恭亲王溥伟。溥伦是宣宗的长曾孙,就统绪而言,更为合适。”

  “载沣,你呢?”慈禧太后问道:“怎么说?”

  “臣,”载沣有点结巴:“臣跟庆王的意思一样!”

  “世续!”

  “皇太后圣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语,表示满意“张之呢?”

  “臣在!”

  “张之,你老成谋国,我一向没拿你当外人看待。为穆宗立嗣,虽是家务,也是国事,你有什么意见?”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议。臣备位宰辅,所重者是统绪。今上继统时,曾奉明诏,将来继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为穆宗立嗣,请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讳,亦应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了片刻才说:“你这话很公平。

  可以照办。”

  这下面该鹿传霖发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听,谈话费力,还是无意遗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凯了。

  “臣跟世续的意思一样。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这两句话逢得极好,恰恰能让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上话头:“既然你们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诉你们吧!溥伦、溥伟的才具,我很知道,当皇帝可还不够格儿!”她说:“我挑醇亲王的长子溥仪,做我的孙子!”

  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词,却无不大感意外,挑溥仪做他的孙子,纯为祖母的口吻,他人无从置喙,唯有载沣,勉强可以说话。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亲醇贤王奕劻,亦曾有过这样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当时曾惊得昏死过去,醒来大哭。载沣却没有他父亲这副眼泪,只想说两句谦虚的话,但结结巴巴,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也不必推辞了,今天就抱进宫来,交给皇后教养。”

  “是!”载沣只能答应。

  “醇亲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说:“咱们实事求是,该怎么就怎么!从今天起,由载沣摄政。”

  这却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载沣还想说什么,世续已拉拉他的长袖,提醒他说:“快谢恩!”

  “臣,”载沣磕下头去:“叩谢皇太后的恩典。”

  “罢了!”慈禧太后往后一靠,显得很疲乏地:“就这样,拟两道上谕来看。”

  于是由庆王奕劻领头,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见崔玉贵趋跄而至,冲着载沣先请安,后磕头,同时说道:“王爷大喜!”

  这一来,别的太监亦都纷纷上前,磕头道贺,庆王奕劻,觉得很不是滋味,向张之说道:“大事定矣!咱们回去商量,上谕怎么拟,储君如何奉。”说着开步便走。

  除了被包围的载沣以外,其余的人都跟着到了直庐,仍是张之亲自执笔拟上谕,一共两道,拟好问道:“是封摄政王在前,还是‘贴黄’在前?”

  御名照例空下两格,上贴黄纸,正式缮写时,将御名写在黄纸上,名为“贴黄”意指奉储君入宫。对于这些过节,鹿传霖颇有研究,当下说道:“如果封摄政王在后,贴黄在前,变成父以子贵,似乎不妥。”

  “所论极是!”张之连连点头:“自然应该封摄政王在前。”他随手将旨稿递给奕劻。

  上面写的是:“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着授为摄政王。”

  第二道开头一样,在一连串皇太后的徽号之后接写:“醇亲王载沣之子贴黄,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就是这样,送上去吧!”奕劻又说:“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顿住,然后困惑地问:“去接谁啊?本朝不立储,不能说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子,该怎么称呼呢?莫非就称‘醇亲王载沣长子’,那又太亢了!”

  “暂称摄政王世子。”张之问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暂称。”奕劻问道:“是请旨特派专使呢?

  还是咱们一块儿去?”

  “派专使要请旨,耽误工夫。”世续说道:“不如一块儿去!”

  “是不是要上内阁?”张之问。

  这是指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荣庆而言,世续答说:“不必!咱们面承懿旨,名正言顺,似乎不必节外生枝。”

  “奉是军机全体,不过,不能不另外带人去照料。”袁世凯说:“我看内务府应该派人,皇后宫中管事的太监也不能少。”

  “这话也不错。且等摄政王来了再议。”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问:“请脉的结果怎么样?”

  没有人答他的话。想来他还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医,所以亦未请脉,这自不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内务府公所去问一问。

  内务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与几个比较红的司官,也跟堂官在一起,不时小声商量或换消息与意见,同时有个不断被提起,而一直没有结论的绝大疑难,倘或两宫同时驾崩,两桩大事怎么撕掳得开?

  及至军机派人来问请脉的结果,才记起还有四位医生在待命。于是公推手段最圆滑的继禄去应付此事。到得四医休息之处,先问苏拉:“伺候几位用了饭没有?”

  “用过了。”

  “好!”继禄这才转脸说道:“诸位老爷们久候了!我替诸位到内奏事处探个消息,看是什么时候请脉。”

  说着,不待答言,扬长而去。不久,摇摇摆摆又踱了回来。

  “内奏事处说:皇上今天没有言语,你们大人们做主。我何能做主?你们诸位老爷们坐坐吧。”说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为而来,不知何所为而去。”吕用宾摇摇头,大不以为然。

  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上,所谓“御榻”与蓬门筚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旧毡子,身上盖一蓝绸被,又旧又脏,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一齐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一个处分?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泻肠鸣,腹胁膨,里紧后重,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的命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已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断了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

  “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搐的分儿了。他的母王氏,实在心有不忍,抱到一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殿再换人抱进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溥仪坐在里面,内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议大事。一直睡在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的见老佛爷去吧!嬷嬷在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鸟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嗓子装出欣快的声音嚷着:“来罗!来罗!糖葫芦来罗!”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的舒口气。谁知虽未登极,已有不测之威“啪”地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回到他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圣夫人”的王门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之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袁世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后,异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袁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编纂了一本《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音说:“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溥仪入承大统,还有用载沣作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手腕实在高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话,亦不妨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张之很想把汉畛域,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词之际,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声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以后大家都要跟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要不分彼此才好!”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得安慰。可是渐近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个寒噤,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那有什么鬼?没有,决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听见张之在说:“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顶带的红缨,料理毕,突然发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的“两把儿头”张之、鹿传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别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听皇后问道:“嗣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过?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即答说:“承嗣穆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兴献王之子入承大统,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的张太后,约略相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嘉顺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关系,是极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的答说:“自然是尊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擦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皇后就坐在灵前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那方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个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了。不过张之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立刻就热闹了。

  军机直庐也很热闹。军机章京齐集待命,内务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来探听消息,而军机大臣却还议论未定。

  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时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怎么说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时?奕劻还说,国家的重臣,不止于军机,亲藩在此时亦当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所以该由摄政王监国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以期局势不致因有大丧而混乱。

  这一来头绪纷繁,更难作出结论。最后是世续说了一番很扼要的话:“现在部署的办法都有了,不过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续接着说:“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再发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统,摄政王监国。按部就班的来,晚一天什么都有了。”

  “我赞成!”袁世凯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快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宜。”

  “对!”奕劻仍旧当自己是军机领袖,以为他作了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向值班的苏拉挥手说:“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没事,叫他们回去吧!”

  于是探听消息的人纷纷散去,军机大臣继续议论鹿传霖提出来的一个顾虑:革命闹得很厉害,只怕会乘机起事,是不是该调兵入卫?

  这又是意见纷歧的一大疑问。载沣赞成此举;奕劻认为这要问袁世凯;而袁世凯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说调兵虽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纷扰。世续则以为兵不必多调,只要宫森严即可。而张之则极力反对调兵入京。

  “这样做法,徒然引起纷扰。而且一调兵,花费很不少,有这笔钱,不如拿来救济贫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张中堂见得极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袁世凯说:“而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这时已经丑末寅初,在平正是起身上朝之时,但除张之起居无节,熬个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凯精力充沛,尚无倦容以外,其余诸人,都是呵欠连连。首先是鹿传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议暂时休息。好在直庐中已有准备,各人的听差早都携来软厚的寝具,一声招呼,各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处,伺候解衣入寝,只有张之要喝“卯酒”袁世凯已备有极的肴馔,正好陪他小酌。

  两人是在临水的一座小阁中,把杯倾谈。“中堂,”袁世凯说:“看慈圣今晚上召见,神清气,病情似乎不如传闻之重!”

  张之摇摇头,低了声音说:“夕阳无限好!”“是的,”袁世凯亦是很低的声音“回光返照?”

  “应作如是观!”张之不胜感慨地:“女主专权,前后三十余年之久,自古所无,可惜,后起无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梦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凯说:“我听人提到孙中堂的话,意味极深。”

  “喔,孙燮臣怎么说?”

  孙家鼐是从亲贵的人品、学问,看出清朝的国祚,已有不永之势。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复见,以今视昔,连老惇王都可算是贤王了!”

  “这话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术者相诸皇子…。”

  张之喝口酒,拿几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为袁世凯讲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术士为其诸子看相,此人斩钉截铁地说:“三大王贵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书称殿下,口头称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

  “事后有人问那术者,何以见得三大王贵不可言?他说,他看三大王的随从,将来一个个都会出将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来。”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凯说:“能识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别恭维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颇为人侧目。”张之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该知道才好!”“中堂,”袁世凯乘机有所试探,俯身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世凯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难,做大官更难!这几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实在灰心之至。如说皇太后仍旧能够视事,我不敢轻易言退,庶几稍报特达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讳,请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为什么要告病呢?”张之口问说。

  袁世凯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懵懂得连他的处境跟崔玉贵相似都不明白。细想一想,必是明知故问。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实话,他思索一下答说:“中堂请想,监国庸弱,庆王衰迈,鹿相重听,世相依违其间,除了中堂以外,世凯复何所恃?”

  这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张之越觉醺然:“总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他说:“如果你急勇退,试问,我又何所恃?”

  袁世凯不即作声,好半天才说:“我之踌躇,亦就因为跟着中堂还可以做点事。九年立宪,关乎清朝的存亡,实在亦不忍坐视不问。”

  “就是这话罗!”张之说:“颇有人把我比做范纯仁,难道范纯仁的长处,就只是调停宫?”

  “是啊!如果不是这件恼人的事,则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业!”

  这一说,益使张之雄心,自觉调和汉,匡扶亲贵,能负得起这份重责大任的,舍我其谁?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将征医的上谕发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渐。遗诏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虽已拟好,却还不能发,因此,载沣监国的身分,亦还不能宣布。但事实上,监国已在行使大权,总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后是张之想出来一个办法,背着奕劻跟世续说:“倘有懿旨,说朝会大典,常朝班次,摄政王在诸王之上。这样,虽未宣示摄政王监国,已指出摄政王的地位,高于掌枢的庆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极,通极!”世续翘一翘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请懿旨了,跟监国说一说,立刻明发,也不算矫诏。”

  事机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要回府去召医服药,正好把这道上谕发了下去,而就在这时候,传来消息,说慈禧太后病势突变。于是一面由内务府大臣,带领施焕、吕用宾去请脉,一面派军机章京,赶紧将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昨儿召见还好好儿的!”

  “晕过去一会。”世续回答他说:“醒是醒过来了,听说神气非常不好!此刻要那两道懿旨看,又让拟遗诰!”

  “喔,”奕劻说道:“我先看看那两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仪入承大统,早就拟好的,另一道派摄政王监国,刚刚稿。奕劻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毕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张之问道:“香涛,你看如何?”

  “但愿这道懿旨有用。”

  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复安,倘或驾崩,所谓“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话。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如列朝皇帝,宾天以后有“圣训”的辑录,可作为禀承的依据。

  “事到如今,我可实在不能不说了!”奕劻仍是以长辈的姿态向载沣说道:“嗣皇帝亲政,总还有十三四年,摄政王监国就得监到底!”

  载沣不懂他的意思,鹿传霖听不见他的话,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余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别再蹈太后垂帘的覆辙。

  “太皇太后最圣明不过。”张之说:“把这两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遗诰上说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说明白。”袁世凯立即附议。

  奕劻也想明白了,遗诰上写明垂帘不足为训,岂不就等于当面骂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写也好,看上头作何指示。”

  于是一面由张之与鹿传霖督同军机章京草拟遗诰,一面由世续派出人去分几路打听消息。奕劻与袁世凯坐以待变,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监国的摄政王走到东问两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视还是不知干什么好。

  消息陆续报来了“吉祥板”已经送到瀛台,由皇后带同崔玉贵替大行皇帝小殓,钦天监选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点钟大殓。

  “那么移灵呢?”袁世凯向来接头的内务府大臣继禄问说:

  “定在什么时候?”

  “这得请示监国、王爷跟各位中堂。”

  “我先请问,”袁世凯说:“是不是停灵乾清宫?”

  “是!”“由西苑移灵到大内,打宽一点,算他三个时辰好了。今晚十二点钟启灵,也还来得及。”袁世凯解释他选这个时间的原因:“这得戒严,晚一点好,免得惊扰市面。”

  “不错,不错!”载沣接口:“戒严要通知步军统领衙门。

  慰庭,这件事请你办吧!”

  “是!”接着是第二起消息,城的剃头棚子,皆有人之患,这表示皇帝驾崩,已是九城皆知。重听的鹿传霖偏又听见了这些话,失声说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之内,不能剃头,咱们也得找个剃头匠来!”

  “不必忙!”世续答说:“内务府有。太监之中会这手艺的也不少,不怕找不着。”

  一语未毕,第三起消息又来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进来便大摇其头:“请脉的两位大夫又干上了!”他说:“昨儿是施焕主张用乌梅丸,吕用宾不肯,今儿是吕用宾主张用乌梅丸,施焕不肯。他说,缓不济急,炮制乌梅丸很麻烦,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药好了,赶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现成的吗?”张之说:“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设了分号?”

  “去问过了,这药只有他家总号才有,一去一来,也得好大工夫。再说,方子还得先研究,等药来了,赶不上吃,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奎俊轻巧地说:“干脆不开方子了!”

  “照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张之掷笔说道:“遗诰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递吧!”

  “干脆请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来不及有几句话代,那可真是抱恨终身的一件事。”

  “说得是!”张之回身摆一摆手:“监国,请!”

  于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莲英进去一回,立刻传召。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了,拥衾而坐,有两宫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后撑着身子,只听她着气说:“我不行了!”

  一语未终,袁世凯嗷然而号,把大家吓一跳,不过,随即都被提醒了,鼻子里欷歔欷歔地发出响声,悲痛不胜似的。

  “你们别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声音说:“我有几句要紧话,你们听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齐声答应。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后,”慈禧太后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慢:“国事都由摄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请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摄政王当面请旨!”她又加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是!”大家齐声而响亮地答应。

  张之却单独碰头,朗朗说道:“太皇太后圣明!有此垂谕,社稷臣民之福。”

  “张之,”慈禧太后的声音忽然凄楚了:“我虽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过,你们一肚子墨水的人总也知道,历朝以来,那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处境!如果不是内忧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样一个结局,我为什么不好好儿享几天福?张之,你们将来要替我说公道话才好!”“太皇太后的圣德神功,昭垂天下后世,自有公论。且请释怀,安心静摄。”

  “静摄是不能够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问道:“我的遗嘱拟好了?”

  “是。”

  “你念给我听!”

  于是张之站起身来,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与顾命诸臣之间,斜着立定,双手捧着遗诰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训,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冲龄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

  “你们看!”慈禧太后一说话,张之随即闭口,听她说道:“这里这个‘冲龄’似乎可以取消。”

  张之也发觉了,大行皇帝以冲龄嗣统,则与穆宗即位无异,当然仍非垂帘不可。但戊戌政变的训政,与冲龄无关,在文字上是个大毛病。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来了,真是神明未衰,张之佩服之余,急忙答说:“是!‘以冲龄’三字删除为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笼统而言,因而点点头表示满意,张之便即再念:“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体气素强,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遐逸。本月二十一,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至弥留。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力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光大前谟,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好!”慈禧太后说:“不过我想应该加一段,我操劳了五十年,就这么一撒手去了,说实在话,心里不能一点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觉得遗诰的文气有缺陷“皇太后操劳五十年,抚今追昔,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对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说:“就是要把这个意思加进去!”

  “是!”张之略想一想说道:“‘遂至弥留’之下,拟加此数语:‘回念五十年来,忧患叠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冲龄’云云。是否可行,请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这样。”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后呢?喔,如今该称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莲英答说:“万岁爷先小殓了,才好移灵。”

  “是移灵乾清宫吗?”

  “这得问王爷跟各位大人。”

  于是载沣答说:“是!移灵乾清宫,大殓时刻,选的是卯时。”

  “我呢?”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打算把我搁在那儿?不会是慈宁宫吧?”

  听这语气,表示她不愿停灵慈宁宫载沣虽听得懂,却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说:“自然是皇极殿。”

  作为高宗归政之后养尊之所的宁寿宫,正殿名为皇极殿,规制全仿乾清宫而略小。慈禧太后正是想据此殿,但另有说法。

  “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占她的!”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张之,你今年七十岁?”

  “臣,”张之跪下来答说:“今年七十有二。”

  “我记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来定的是传胪,我作主把你换成探花。这话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张之以知遇之感,死别之悲,不由得涕泪挥,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声了。

  “老佛爷歇一会吧!”李莲英出来干预了“等精神好一点儿,再叫两位王爷、各位大人的起。”

  说到这话,载沣自然领头跪安,退了出来。心里都在想,总还能见一面。那知回到军机不久,隐隐听得深宫举哀,再一打听,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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