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图佳偶不识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却美人存丑
第一回图佳偶不识假女是真男悟幼囤失却美人存丑妇
运退黄金失,时来铁也增光。虽然两句旧文章,今看来真当。打米挑水村汉,拾柴做饭婆娘。一朝忽作有钱郎,也会装模作样——
右调《西江月》
世人有何下?无钱便是下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而下自生。”虽然如此说,毕竟人于此中,要各安其分便好。始贫而终富,不可忘了贫时的行径;始富而终贫,亦不可失了富时的体格。故汉光武说道:“富易,贵易。”是说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宋弘答道:“贫之不可忘,糟糠之不下堂。”是表明千古当守分的正理。
然当今之世,遵宋弘之论者,百不得一,依光武之言者,比比皆是。要知究竟,宋弘之毒,华不能悉。譬如猛兽伤身,毒蛇损命,由天注定,数莫能逃,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只是闭门读书,人前少语,到底祸患少些,若是舌出尖,有热肠,不能忍,口即是惹祸之。故秦时,一个官人,姓上官,讳谠,号许忘,居住洛,是个大富长者。一闲行市中,见几个异乡人摔打,内有一个少年,被三个长大汉子攒殴,大是吃亏。他偶然路见不平,叫令家人辈救护了他,又邀到家中,问其乡贯。却是绛州人氏,姓赵,小名唤十一郎。留他住了数。那上官谠,适因妾相争,斗了闲气,几无好情绪,不喜说话,见了朋友,拱手就别,不接一语。这赵十一郎错认是厌弃他的意思,便要相辞归去。一,大夫人之子瑶郎,与如夫人之子神郎,年俱六七岁。两个侞母领他出来玩耍,却在鱼池边争捉一个小小金线绿,以致哭嚷起来,直嚷到里面。妾两个互相护短,争把侞母打骂,上官谠喝冲不开,气不过,出了内院到外书房来,愤愤的恨声不绝。这些宾客,都来叩问缘故,赵十一郎也在内中。上官谠却气愤愤的摊手说道:“都只为这拾来一个小乌儿淘气。”说罢,就走开了去。众人都不介意,惟有赵家这小厮年幼,他偏是路上乍相逢延归来的,误解了他的心事。原来这十一郎是八岁丧父,今已十九岁,因母亲安走路,他气愤走出来的。被上官谠无心一言,暗犯忌讳,他便认真有意骂他,竟不别而去。上官谠自忘怀了。却过了十二三年后,秦(下有残缺)。
…是细丝锭。他见了,吃了一惊道他也不去领这孩子,竟将柴篮倒空,将锭装了半篮,将枯叶盖好,背了就走。背到家中,坐了气,息未定,只见曹有华将布衫兜了一升白米归家,道:“肚中饥了,快烧粥吃。”见庄氏没有柴,又坐到在门槛上,便骂起来。庄氏道:“不要慌,不要嚷,有一桩天大好事,在此对你说。”有华道:“好事不好事,且了肚皮再处。”庄氏道:“你要吃粥,篮里来拿柴。”有华将手柴篮里一把,只见多是雪白细丝锭,他就吓呆了,低声道:“你那里偷来的?”在庄氏道:“那里好偷?”遂一一说了缘故。
那有华即同子往坟墩里去,只见那孩子也不哭,还坐在棺材上,抓了两把锭儿搬。见了有华,嚷道:“阿伯,阿伯!”将锭递与有华。有华接了,看看。一棺材都是银子,庄氏只拿得一角,他对庄氏道:“天色晚了,雪又纷纷下了,料想无人走到坟墩里来。我索等夜静了,偷对过舡坊里那只小船来,尽数载他娘去,可不是一生受用。”他竟同庄氏将布衫先拿些兜了,又抱着孩子道:“我儿子,想是你的造化。”同庄氏回到家中,放了孩子,先将一小锭银子,走到村中店里,借剪子剪些来,沽了一沙锅酒,买了一大块猪头,又买四块豆腐。店主人道:“生意好,大开子,今晚天色寒冷,想是要请人么?”有华道:“身上冷,无籍凭,只得做个里牵棉。”笑笑去了。谁知到了家中,天色已晚,肚里又饿,心上又快活,从不曾这等放量大酌。夫两个,你一碗,我一碗,碗头风,一吃吃醉了,两人竟好好睡去了。
不道事有作怪,两人睡去,同做一梦,梦见一个白衣童子,一个黄衣童子,嚷进门来道:“我在大雪中等你领我归家,你吃得好醉,竟不来了。那前领我来的,又要领我到别处去,我不耐烦,只得住在你下了。恐你不知,我们对你说声。”两个一同惊醒,已是四更天了。听得外边风又猛,雪又大,冷又冷得紧,有华对庄氏道:“我方才得一梦。”如此如此说了。庄氏道:“奇怪,这是我方才梦见的。”也这般这般说了,道:“你那里如我梦。”两人细说,一毫不差。有华想道:“是了。这注财香,必是我的,如今在我下了。虽然如此,趁此雪大无人到此,我们明早先去拿了棺材里的,然后慢慢掘下的。”
两个天明起来,煮了饭吃,悄悄到坟墩里去,拿棺材里的银子,只见一棺材枯骨,并不见一些影儿。有华道:“是了。这财香原是儿子的,我们原领他来坐着。”忙去抱那儿子,可煞作怪,孩子道是天冷,杀猪一般这样哭,再不到坟里来。两人无可奈何。庄氏道:“昨夜之梦,还要我住在你下,如今我们快去挖下看。”于是两人竟到屋里来,关了门,拿了锄头,到下一掘,掘到二尺深,只见一堆都是细丝锭,与棺材里边一样的。拾了银锭,下边都是金锭。有华快活苏了道:“原来银子是活的,怎么昨明明在棺材里,今走在我下。”把金银堆一,夫两人只顾拜,拜了,两个商量道:“如今有了这些银子,是财主了,不可再住在此处了,必须先寻一所大房子,来搬了场,再请钱亲家公、亲家母来做了帮手。有事要他商议商议。”
原来这三岁孩子,在周岁时,已攀了一个做长工的钱大女儿。当曹有华走到钱大家里,见他子在檐下舂米,便道:“亲家母,老钱在家么?”那妇人道:“今早见天色冷,主人家去打米了。”有华是认得他主人家的,竟走到城里来。只见钱大也走归来了。途中遇着钱大道:“曹大老,你来干什么?”有华道:“有句话,特来寻你商量。”钱大道:“你可是要到我主人家去借印钱种么?”有华道:“不是。我要你在城中寻一所屋,搬搬场,因乡间忒野难住。”钱大笑笑道:“让他野,又何妨碍。料想湖里强盗,不来寻到你家。”有华道:“如今不是这等说。我与你到我屋里,去吃杯酒,细细商量。”那钱大见他说话有些跷蹊,道:“亲家公,莫不你近有些生意了么,怎么请我吃起酒来。”有华道:“你随我来。”钱大随了就走。只见有华身边将一锭银子,放在店上,抵了二千钱,酒鱼之类,买了一篮,与前光景大不相同。钱大到了他屋里,有华道:“一发接了亲家母来。”不一时,钱大子也来了。钱大见他做事来得希奇,道:“亲家公,不道你近大有利市?”有华然后道:“不瞒亲家说,其实有些利市,所以要商量,寻一所房子,到城中来住。就是这里,也要寻几间,搬两位亲家在内住了。还要买几亩田,相烦与我照管照管。”钱大道:“可知亲家得了浴大香,要到城中去。请问亲家,大约要得多少价钱的房子?”有华道:“价钱多少,不好拘定得。”钱大暗笑道:“待我将大些的试他一试看。”因道:“我主人家,城中有身下自住的屋,近来当了塘长,又当粮长,又打官司,急要银子用。将一半或典或卖与人,如今现出空在那里,不知亲家用得着么?若用得着,我就去说。”有华道:“他要许多银子。”钱大笑笑道:“典他的,要五百两;绝他的,要八百两。一应厅堂房屋楼子书房,后边假山园亭,一端正。只要打扫打扫,今成,明就住得。”有华道:“既如此,还是绝买他的好,烦你去取个经帐来。”钱大夫两个听说,各将舌头一伸,暗暗大惊道:“这也奇了。”钱大便起身道:“亲家既如此,我去讲定实价,并拿经帐来。做个中人,强如做长工,但不要哄我。”有华道:“当真要屋,那个哄你!”
钱大一经走到主人家讨经帐。主人家道:“那个要?”钱大道:“我们亲家公要。”主人家笑道:“你那亲家公住在乡间的,你可不认错了。想是要租一两间,租是不要经帐的。”钱大道:“我们曹有华,近来大发了财,恐怕乡间野,任要搬到城里来住,所以要剥一所大房子。我闻得主人家要卖屋,故来相求经帐,学做个中人,怎么认错起来?”主人家大惊道:“就是前来借米的曹有华么?这也奇了。”即写一经帐与他道:“若绝买,实价要八百两,倘一并现银,再让他四五十两也罢。”钱大道:“晓得。待我对他说。”接了经帐,急急来回复有华。只见有华问了实价,七百五十两,将银一一兑足,拿条搭膊装了银子,叫钱大也装了一搭膊,竟到主人家来成。那主人家见曹有华来成易,老大吃惊道:“他那里有许多银子?”家人道:“外边沸沸扬扬,说曹有华掘了藏。”主人家道:“可知他银子如此现。”那主人因他有了银子,就奉承他几分,口里叫声:“有老。”吃东道时,甚是绸缪。曹有华央人写了文契,将银一并足。主人家见他爽快,因道:“我房子甚空,你就搬来也使得,家伙少一缺二,我家尽有,任凭借用。”有华道:“多谢,多谢!”
有华别了主人家,一路归来,乘便到典衣店里,买了几件绸衣服,夫儿子一齐穿了。收拾进起屋来,就顾了前村同伴做工的孩子。顾了小厮,居移气,养积体,摆踱起来,与乡间习气,大不相同了。又有几个奉承他的,来掇婰放,他也时常把些酒食来请人。又买了二三百亩田,造了几间班房,与钱大夫住了,替他做催子,他自己种过田的,田中利弊,再无人欺得他,所以田中甚是其利。又放债米,堆当米谷,本多利多,竟大富起来。家中讨了几对乡间人来服侍,买了些湖做了冰窨,竟无利不往,亦无往不利。曹有华竟做了匠门塘第一个财主了。
却说那儿子渐渐长大起来,甚是伶俐聪明,肥头胖耳,面大口方,请先生教他读书,便贡个秀才与他,遮个门户。那有华,始而人叫他是老曹,继而人叫他曹叔叔,末后俱叫他是曹大爷。那儿子,始而人多叫他侞名,继而人便叫他小大爷。他一做了秀才,那有华与人商议,要人改口叫相公。这几个帮闲的道:“莫若出一谕单,贴在门上,一则见得令郎是个秀才,二则人皆晓得称呼了。”有华道:“有理,有理。”于是,即教儿子写个告条,贴在大门上道:
示谕家人各佃知悉:本宅大相公,的系真才入学,自今以后,老大爷改称老相公,小大爷改称大相公。除已往不不究外,合行出示,如违定行送官惩治,不贷。特示。
那儿子学名叫曹成器,表字取个孟瑚。自做了秀才,竟是在行,又且会撒漫。在学中做秀才,甚行得通,结社、当会走声气,又有几个无的名士去奉承他“曹盟翁”、“曹社兄”叫个不了。他也簇新妆未起来,带顶飘飘巾儿,穿领阔带大袖子直身儿,大红方舄鞋儿。小厮撑了锡顶伞儿,家人拿了红毡包儿,准三朋,在街上摇摆,好不燥睥。只有一件,心上甚是不快。独那位尊夫人,乃是贫时攀就长工的女儿,虽长大起来有得吃,有得着了,终是有种出种,又黑又麻又蠢。两只金莲长尺二,一双玉笋像擂捶,尊相正合着相书上四句道:
立如松,走如风,声如钟,背如弓。
到做亲之,还不晓得道个万福。惹了他,动不动喊骂,指手划脚。丈人钱大,又住在庄上,也是个顶尖蠢的,又不好难为他。因此每每饮酒中间,对着相知朋友,只管叹气。
一,有个在门下讨求吃饭的相知,叫做许生,在座。见他叹气,又平打听得三分心病,因道:“孟老兄这样神仙中人,有什么不遂意?这样长吁短叹!”孟瑚道:“人各有心事,不可以告人。”生笑笑道:“小弟虽不是袁天罡,也算得个李淳风,已猜着七八了。这事有何难处?如此闷闷?”孟瑚见他说得着意,便接口道:“兄以为易,我道甚难。我只恨那宋弘这厮,对汉光武说了这两句,所以就不好依得许敬宗对唐高宗的说话了。”生道:“何必如此。世间少什么崔莺莺、卓文君。吾兄若有意于风情,只怕谢鲲的梭儿世间绝少,韩寿的香儿世间尽多。”孟瑚笑笑道:“只是我少这样窍,还须兄帮衬帮衬便好。”生道:“这个当得。”两个笑了一回,又吃了一回酒,别了。
却说那许生,是个最不正路的人。听了这句话儿,他留心要曹孟瑚几两银子度。他一头走,一头想,心上就生一计出来。暗笑道:“妙,妙!”一走就走到一个小朋友家去。那小朋友姓孙,名韵士,年纪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原与许生有一手的。见了生道:“老兄何来?”许生醉醺醺的道:“扰了老曹,特来讨口茶吃。”韵士道:“且坐,待我拿茶与你吃。”生嘻着脸道:“我有桩银子作成你,赚来买东西吃,可好么?”韵士道:“老兄作成,极妙了。”生扯住他,在耳边低声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回。韵士大笑道:“这甚使得,只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生道:“这个自然。”两个作别了。
到了明,只见许生又走到曹孟瑚家来道:“孟老,夜来多扰,我看今如此春天,风和暖,一路桃花放,我意同吾兄去闲步步,可得暇否?”孟瑚道:“我没甚忙。”生道:“闻得南园二郎庙,烧香的女客,两盛得紧,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孟瑚道:“使得。”两个携了手,一路看去。只见二郎庙前的烧香船,若大若小,拥挤无数。那些年少的妇人,轻盈袅娜,如花似玉。曹孟瑚看得眼也花,奔得脚也酸。正看得高兴,只见又有一只小鱼船来,中间坐着一个缟素妇人,你道生得如何?
妖冶风情天与措,青瘦香肌冰雪妒,滴滴樱桃红半吐。一树梨花初番雨,海燕空惊无处去。含情凝睇倚江滨,疑是洛川神乍起——
右调《小梁州》
那许生远远望见,慌忙报与曹孟瑚道:“又有一个绝妇人来了。”孟瑚似失心风的,飞奔去看他上崖。谁知只因这一奔,众人便拥在岸边,跳板也没处放了。只见那船中那个妇人,牡丹头,白罗细堆纱花的袄儿,臂上金镯出,两个丫环扶着,起船来,见岸上人太多,道:“不要上岸了,等人散一散再处。”口中说着,将金扇掩了口,坐而不动。那许生与曹孟瑚,看得忒麻了。那妇人见了,不觉笑了一笑,对家人说:“你在庙中去拜拜,点了香烛,化了纸马回去罢。”把鬓儿掠一掠,将孝包头上腊金结一擎,又往外一张坐了。只见家人庙中烧了香,下船来回复道:“香烛点了,纸马化了。”妇人道:“如此,叫船家开船罢。”那船家竟撑开船去了。生同着孟瑚,烟也似沿河而奔。那妇人见他随着船走,又笑一笑,伸手把帘儿垂下。孟瑚对生道:“你可见他对我笑么?”生道:“还是对我笑。”孟瑚打一下道:“放!他明明爱我,你怎么夺人之好。”生道:“且慢!不要动这样虚火。”孟瑚想道:“但不知他住在那里?”生笑道:“你请我一请,我就同你去访他出来。”孟瑚道:“请到不难,你如何便访得他出。”生道:“我自有个绝妙诀窍,一访就着。”孟瑚笑道:“当真要请,请了要寻还我的,不要骗来吃了。”就丢开手。生道:“你试试我的手段看。”孟瑚道:“我今走得倦了,一事两勿当,就在酒店中请你。”两个进了店,孟瑚将一块大银子,对酒保道:“蹄子熏鸭鲜,再做了一锣鲭鱼面,时新果子。酒要状元红。”酒保道:“是。”少顷,搬了台,你一杯,我一杯,吃得一个不亦乐乎。孟瑚道:“请便请了你,且说如何寻法?”生道:“你不晓得这只船,就是南潼子门的船,方才我有心,船上的水牌,及船家的面脸,我已细细记着。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边,我只说要叫船,寻着那船家,就问你今揽了那一家的生意,一问就得知下落了。”孟瑚笑道:“有窍,有窍!还是你。但如今就去便好访着了,明早到里书房来回复我。”生道:“是。”作别去了。
孟瑚归家,一夜睡不去,细想道:“必是个孀妇,若得他上手,也不枉了我老曹这个风月财主。”只见明清早生来了,嚷道:“我是上八神仙,果然一访就着。”孟瑚忙道:“是那等样人家?”生道:“是个少年孀妇,住在西园左侧,也是大人家,新守寡的小姐。”孟湖笑道:“我也是仙人,我心上也道是个孀妇。是便是了,你有何妙计,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生道:“你这样急,且是说得这样容易。”生道:“闻他还要到西山烧观音香,你如今将一二两银子,也定只船再去看他,或他有些意思,便好算计。”孟瑚道:“凭你,凭你,只图上得手谢你。”生笑道:“论起来,你这样着魂,上了手,要谢银一百两。”孟瑚笑道:“若果然得上手,五十两如何?”生道:“取笑还是当真?”孟道:“当真。”生道:“既如此,先拿些来香香手,还你一图就成。”孟瑚道:“你真有这本事?”生道:“岂不。”遂将一包银子在桌上一拍,道:“看本事还钱。”生道:“不是夸口,说经了我的手,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即将银子袖了,又道:“将一两去定船,我再打听确了,即来会你。”于是生风也似去了。
又隔了两,只见生走来道:“船已定了,不想那妇人前伤了风,病起来,道还要隔两去烧香哩。”孟瑚道:“不要哄我。”生道:“这样可是个人相知间,哄你什么?”于是又去了。又隔了一,只见许生笑嘻嘻奔来道:“我为你费尽心血,闻得他病虽好些,还不提起到西山去。被我以借坐为名,坐在他间壁乡邻人家,那人家姓何,其人叫做何老官。我细细问他,做什么生意的。那老儿道:‘我老人家与王宅看看门儿。’我便接口:‘哪个王宅?’他便道:‘我们是山人,因去年相公死了,娘娘是个小姐,年纪又小,被族中期负他,他权住在这里。里边无人,我替他管照管照门儿。’说罢,手中拿把酒壶去买酒。原来此老是爱这杯中物的。我道:‘何伯伯,我借坐了半,肚中饥饿起来,意中也要买壶酒吃,敢趁便同买一买么?’那老儿道:‘这个何妨。’我就在十两头里,拿一块来与他道:‘何伯伯,央烦你去替我买了几只熏,一只蹄子,买了三斤好酒,余的找了钱罢。’那老儿见我大开手,就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我道:‘相知间,同你吃三杯,你不要破钞了。’老儿笑笑道:‘初相知,怎么倒要扰你?’又口中说:‘我就去买。’不多时,俱买来了。我与他,你一杯,我一杯,饮酒中间,被我细细问他。原来王小姐是个山人,最爱风月,极喜兑好首饰打扮,爱着绕地长裙。两个丫环,一个叫云,一个叫绿梅。王小姐又会吃酒,又会做两句歪诗,又喜时常在门首玩耍,我如今同你到那里去走走,或在门首再看他。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不消到西山去得,也未可知。”孟瑚道:“既如此,今就去,只看缘法,可凑巧否。”
两个急走到西园那边来,只见旷野间,一个大墙门前一带杨树,杨树边果然一个穿白的妇人,倚在丫环肩上,在那里闲看。许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你看,你看。”曹孟瑚一看,宛然是船中的那个。孟瑚踱来踱去,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那妇人见孟瑚看得着相,含着笑,低声对丫环道:“这个人恰像前二郎庙里,跟着我们船走的,为什么倒在这里?”孟瑚听得二郎庙三字,道:“他有心,所以记得。”因此一发狂起来。那妇人对孟瑚又笑了一笑进去了,叫声:“云,关上了门。”那丫头口便应了,又立在门首望望,那孟瑚见旷野无人,竟大着胆,上前去一个肥偌,道:“姐姐可认得二郎庙里的人么?”那云道:“认得。你是什么人?没廉。”嚷起来。生忙道:“姐姐不要嚷,我们就是你们何伯伯的相知。”云道:“就是何伯的相知,也不该如此不尊重。”生道:“他是书渴子,我央何伯伯来赔你的礼罢。”云关了门,进去了。
只见许生走到隔壁去,会了何老儿,来对孟瑚道:“你须将些礼物,托何老儿送与云,做个后来相识。你方才也可如此造次。”孟瑚将一两银子,递与生,生去了。少顷,出来道:“好了,可见银子是好的。那云见送银子与他,欢喜得紧,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云与何老两个是脚了。”孟瑚道:“如今计将安出?”生道:“要此速成,要费些大银子哩。”孟瑚道:“只要上手,银子我不论。”生道:“既如此,我有一计,你明去买南京花绸二疋,金枝松一只,走盘珠十颗,分外将元背褡缎两个,大红汗巾两条,送与二个丫头。外将酒一坛,白银四两,送与何老儿。我与你一总拿去,先到何老那边一揖,竟送与他,坐在他身上,说你里边家主婆,已有意的了。你落得做个人情,将银子买果儿吃,他受了。再将礼回他,转送与云,也是这等说,不怕他不肯的。”孟瑚道:“也罢,我如今去备起来,你与我拿去,或就了谢你。”生道:“我去还你停当。”
又隔了两,果然许生跑过来道:“着了!你快快整备去做新郎。”孟瑚大喜道:“如何了?”生道:“我送了去。那老儿见了银子与酒,欣然道:‘不妨,我有个道理。’他先将珠子及金枝松,拿进去问小姐道:‘小姐,有好珠子与赤金首饰在此,一个人要兑的,小姐可要么?’王小姐道:‘要是要的,只是没银子。’他就道:‘小姐若要银子,可以缓得的,就到冬间与他来也罢。’小姐将珠子看了又看,道:‘好白珠子。’将松枝看了道:‘金子赤得紧,不知共要许多银子?’那老儿道:‘不知。他这个人就是我相的,昨说起,他说在二郎庙曾见小姐来。我说小姐喜欢首饰,他故把来兑的。’那小姐见说二郎庙那人,他就顿一顿道:‘既如此,教他明来当面议议价看。’那老儿见他会意,就说还有南京花绉要一起卖的。小姐笑道:‘你一发拿来看看。’四件通收了。你如今进去面议,看光景,相机行事,我来帮你。”孟瑚听了,忙向生唱个喏道:“多谢。”
于是连忙打扮齐整,与生竟走到园侧首,等到晚间,只见那何老儿道:“来了么,待我先去说声。”少顷,只见何老道:“小姐在门首了。”孟瑚于是竟走进他门里,大着胆,唱个喏道:“小姐,珠子首饰,用得着么?”那小姐将衣袖掩着口道:“要是要的,只是要许多价钱。”孟瑚道:“既是小姐中意了,小姐是在行识货的,任凭见赐罢了。”那妇人笑了一笑,竟叫云走到孟瑚身边来。低声道:“珠子只值十两,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银子,小姐说,叫你夜间到后门首,悄悄进来兑。”孟瑚嘻着脸道:“一一依小姐。但今夜银子,准要兑的。云姐要烦你帮衬一帮衬。”那云将孟瑚瞅一眼道:“月又好,你来便是,只管说。”孟瑚低声道:“可要与那何伯伯得知么?”云道:“不必相闻他。”云回复那小姐,小姐把手儿同孟瑚一招,进去了。那孟瑚忙来对生道:“如今是了。只是今夜我胆小,你便住在左近,进去时,千万与我看看,我先送二十两银子与你用用。”生道:“好呀!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四十,两头一齐要的。”孟瑚道:“便罢,我也带得百金在此做使费。”生拿了四十两,又道:“再拿十两,一两一封,封在身边做使用。不管丫环孩子见了,即与一封,这便无言,又有护卫了。”孟瑚道:“说得有理。”于是与生打点不题。
却说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悄悄走到后门,只见云已立在门边,见了孟瑚,把手一招,低声道:“来。”孟瑚悄悄走进后门,云已拽上了门,孟瑚忙去勾住云,云带了笑,一推道:“臭王八,老婆在里边,不要这样猴急。”一引引到仓房里。孟瑚道:“卧房在那里?”云道:“你随我这里来。”又走到里边,三间一带花厅,果然清洁齐整,甚是幽雅。两边俱是花卉。只见那妇人浓妆服,初不是里光景了,灯下看看,愈觉妩媚。两人相见,各说心话。王小姐道:“妾自二郎庙一见,直思想到如今,不道又承厚情,今得一会。”孟瑚道:“小生一介书生,蒙小姐错爱,许接芳容,粉身难报。”只见一个丫环捧茶来。吃了茶道:“酒已排在东边书室里。”孟瑚道:“夜深了,夜饭不消扰罢,恐酒误了正事。”小姐笑道:“这样急,不里来了。”孟瑚也笑道:“其实里就来的。”王小姐道:“既如此,请坐了,快饮三杯。”孟瑚忙忙吃了道:“收了罢。”火如焚,就去搿那王小姐。小姐一推道:“丫环在此,羞答答,你先去睡,我净净手,卸了头面就来。”那曹孟瑚走到前,见香的被窝,了衣服,就钻下去。
那妇人即下了帐子,了外衣服,正要上,只听得外边一声喊响,道:“不要放走了。”孟瑚吃一惊,忙爬起来,已是挤了一房的人,道:“好好小姐,做得好事!”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两个把火把一照,又把曹孟瑚赤条条拖下来道:“做得好事,拿刀来。”只见一个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犹先杀汉子,再杀滢妇。孟瑚吓死在地下,口里但喊道:“列位饶我狗命,但凭要我许多银子,况且不曾动弹。”一个人道:“你这狗才,快杀,快杀!”只见王小姐在外哭道:“不干他事,是我不是,饶了他,杀我罢。”又有一个人道:“既如此,问这狗头将许多银子来买命?”孟瑚道:“一千,一千。”那人道:“少,少。”孟瑚道:“再加二百。”那人道:“口里说有何着落,只是杀了罢。”孟瑚慌了,又喊道:“不要忙,我有一相知在左近,叫做许生,教他来,银子就有了。”那人道:“既如此,你说在个所在。”孟瑚道:“在何伯伯门首。”只见一个人去了一回,扯那许生来了。孟瑚飒飒大叫:“老许救我。”生道:“怎么不小心做出来,如今教我来怎么处?”孟瑚道:“我有银子在家里书房中橱里,你与我拿一字去,对我父亲说,悄悄拿一千二百两,来救我的命出去。不要悭吝,左右前所得之物,原是我命中的。千万,千万!作速,作速!”那许生急急讨了他字去了。
到了曹家,已是半夜,曹有华方微睡觉,只听得门上有人叩门,说:“寻老相公去救大相公命哩!”有华听了,吃了一吓,忙跳起来,见了许生。生道:“令郎有字,老伯且看了说。”有华接字一看,上写道:
照字发银一千二百两,男里书房橱中自有,可速兑足。着一家人同
许生拿来,救孩儿之命,不可稍迟,不可稍吝。前之物,原男命中
之物也!千万作速。
男成器百拜
那老儿看了字,问了情由,叹口气道:“罢,罢!左右是他的。”爱子之心胜了,只得一一兑足。生急急拿了就走。等银子一到,天将明了,这些人将银子兑了,又叫孟瑚写了甘服。放他时,又道:“如今割了一只耳朵罢。”孟瑚慌了,又求道:“饶了罢,我身边还有百二十两,一并送了罢。”然后逃命回来。
路上一路叹气道:“一饮一酌,莫非命也。一个美妇人,若上了手,用掉这些银子,也不懊悔;如今白白里送与他,又加一吓。”归家闷闷不乐,又没趣得紧,及至子得知了,又被他嚷骂了三四。骂道:“没廉的王八,虾蟆在陰沟里,想天鹅吃。我与你一橹一船,有甚不好?出这样事来。”埋怨得曹孟瑚进不得,出不得,于是静坐在书房里没瞅没睬。
过了几,一对家人道:“你去请许相公来闲话闲话。”家人去了半晌,回复道:“不在家里。”孟瑚又隔了月余,心上想道:“不知王小姐如今怎么样了?可惜负了他,又害了他。那个捉的,不知他的是什么人?如今事冷了,我去打听打听看。”于是慢慢走走到西园左侧,走来走去,一些动静也没有。立了半,只得在近边人家借住了,问道:“前边野里高竹面的是什么人家?”那人道:“是南京张翰林的花园。”孟瑚指着道:“是这一带杨树里边。”那人道:“怕不是。”孟瑚道:“前闻得有个实山王家住在此?”那人道:“那里有什么王家?自从张之问了封钊的,近有一班光,私与他看门的说通了,借住了月,如今已去了个把月了。”孟瑚暗惊道:“难道他俱是骗子?我如今寻许生问他。”一口气走到生家来,只见门也锁着。问问乡邻,乡邻道:“近同一班人说南京去赶节了。”孟瑚肚里疑惑不信。
时近也月了,孟瑚道:“如今科考年时,我且干名遗才到南京去耍耍,趁便打听他下落。”孟瑚果然到江陰老去,有了遗才科举。来到南京,寻了下处,场期已近,忙去纳了卷回来。从大功坊过,只见这些秀才,纷纷道:“应天府府尹,昨拿了个假关节,撞太岁的,今审,看他如何审法?”一人道:“只可惜这个美少年,何苦做这样事。”又一个道:“就是那两个小年纪的,还不上十六七岁。”一个道:“今未结收监,明还要打了枷号在贡院前示众。”那孟瑚听了。也不在意。明清晨,他有心去看,一走走到大功坊,只见一丛人拥了几个人,各带三百斤的枷,打了五十,血淋淋的扛来。孟瑚齐上一看,吃一大惊道:“那小后生的面孔,与王小姐一般,后边两个与云、绿梅无二,后边一具竟是许生!又有一个,就是个何老伯,又有两个,却不认得,想一想,一个宛然是前持刀要杀我的。”
看官!你道巧不巧,原来前曹孟瑚与许生说了,他就定这一计,叫孙韵士扮了王小姐,韵士两个友,扮做丫环,何老去暂租了张家花园。先叫韵士在二郎庙烧香,后约送礼,夜间相会。几个做定圈套,恐怕出丑,临时捉,又勒甘服,使无后言。当时孟瑚看得亲切,却不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孙韵士与许生偷眼瞧见曹孟瑚,将头低了。孟瑚要挤上问他,转一念道:“罢了,骗又骗了,如今又天报了。”却去问旁人道:“为何拿了他们?”一个人道:“你不知这一个后生,就是这四个人的友,他们都是大骗子,在这里骗了几个书生来,骗了许多银子,在院子里嫖。吃醉了,走出门来,谁想落出一个纸包在地,包上写大主考视窍两件,竟被主考家人拾着了,私订他到了寓所,急去报了主考。主考写书与府尹密拿的。昨审明,今要立枷枷死。”孟瑚也不敢说自己被骗的话,走归下处道:“天这样近的。”
乡试回来,再不思想结识美妇人做风月事了。从此安心与子好如故,后来生了四个儿子,家事依旧挣好,大富起来。请先生教儿子读书,俱进了学;媳妇俱攀读书人家,至今温如初,诗礼传家。可见为人便当安命,再不可起妄想的念头。所以说:
妄想便心痴,痴心便着。
失财几丧命,觉后始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