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三章
布登勃洛克参议从“谐和”俱乐部回到老宅子来。这是一个绅士们组织的读书俱乐部,他在那里刚消磨掉第二顿早餐后的一个小时。他从后门走进院子,匆匆地转到花园侧面去,穿过连接着前后两个院子、夹在两堵长満青苔的⾼墙中间的一条石子路,穿过门道,大声向厨房探问克利斯蒂安是否在家,又让人家等他兄弟回来以后马上告诉他。然后他穿过办公室…办公室的人看见他都更深地埋头在面前的账本上…径直走进自己的人私办公室。他脫掉外衣,摘下礼帽,穿上工作服,走到窗子旁边的面对着马尔库斯的位子上。在他的淡淡的眉⽑中间刻着两条皱纹。一根接一根地昅着俄国纸烟。他拿纸、拿文具的动作都是那么急促、慌张,弄得马尔库斯先生不停地用两根手指来回抚弄自己的上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股东。职员们都不安地拿眼睛偷偷注视他。东家生气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只听见笔尖的划纸声和马尔库斯先生的小心的咳嗽声,参议从绿⾊的窗帘望过去,看见克利斯蒂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正从俱乐部回来,他在那里吃过早饭,玩了一会儿牌。他的帽子稍微向一边歪着,手里挥摆着一根⻩⾊的手杖,这是他出国的纪念品,手杖头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女尼半⾝像。看不出他的⾝体有什么⽑病,情绪也非常⾼。一边哼着一首什么歌,一边踱进办公室里,对屋子里的人说了句“早上好,诸位先生!”不管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他向自己的位子走去,为了“作一点点工作”但是参议这时站起来,眼睛并不望他,好像是漫不在意地对他说“啊…我跟你说两句话!”
克利斯蒂安随在他⾝后。他们穿过门道的速度非常快。托马斯把手背在背后,克利斯蒂安⾝不由己地也作着同一势姿,把一只大鼻子向他的哥哥耸着。在他的赭⾊的英国式的搭拉的上须上面,凹陷的两腮正中,他的弯钩鼻子显得瘦骨伶仃地翘出来。当他俩走过院子以后,托马斯说:“我想让你陪我到花园散散步,我的朋友。”
“好,”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沉默了片刻,两个人在最外边一条路上,沿着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从左边起绕着花园踱起步来,这时正是早舂时节。最后参议叹出了一口气,大声说:“因为你的行为我刚才非常生气。”
“我的…”
“是的。我在‘谐和’俱乐部里听到一句话,这句话是你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里甩出来的。你这句话是这样鲁莽,这样不知轻重,我简直找不到词儿…你的所做所为当场就让你丢了丑。有人当面驳斥了你。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啊…你这么说,我想我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也一样。…多尔曼。…自然,他说话的声音是让那些还不怎么了解这件事情的人也拿它当个笑话听…”
“不错,汤姆,你应该知道…哈根施特罗姆真是不知廉聇!”
“你还在异想天开…可是这是…听我告诉你!”参议大声说,他掌心朝天,伸出两只胳膊,激动地来回摇撼着,头向一边偏着“整个俱乐部的人,这里面既有商人也有学者,你却让每个人听见你说这样的话:仔细研究起来,哪个买卖人都是骗子…可是你本⾝也是一个商人,就在一家公司里工作,这家公司为了保持着它的诚实无欺、无懈可击的名誉用尽了一切力量。”
“我的上帝,托马斯,我是在说玩笑话啊!…虽然…当真讲起来…,”克利斯蒂安加添说,皱着鼻子,头微微向前探着…他把这个姿式保持了一段时间。
“玩笑,玩笑!”参议喊道。“我想我是知道什么叫玩笑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别人怎么样理解你的开玩笑的话!‘可是我就非常尊重我的职业,’这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回答你的话…而你却坐在那里,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对于自己的职业一点也不尊重…”
“啊,汤姆,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说我!我请你相信我的话,他把大家的情绪完全破坏了。大家都哈哈大笑,他们都认为我说得有道理。突然这位哈根施特罗姆先生坐在那儿,带着一脑门的正经说。可是我…他是个傻瓜。我真替他害臊。昨天晚上躲在床上我还琢磨了很长时间这件事,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
“别无聊了,为了我们的家族,别无聊了!”参议打断了他的话,由于恼恨全⾝索索地颤抖。
“我同意你的话,他的答话可能不符合当时的情绪,也许表示他这人⼲巴巴的。但是在你没有说话以前,暂时承认你说这种话有必要吧,至少也要选择一下对象哪,以免自己的行为被别人利用啊!
哈根施特罗姆利用这个机会,打了我们…是的,打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打了我们一个耳光,你知道,他的答话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
这种看法是你哥哥教你的吗?他是这个意思啊,你这蠢驴!”
“什么…蠢驴…,”克利斯蒂安说,他的神情变得迷惑不安起来…“最后你还应该明白,你不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参议继续说“虽然如此,要是你只是自己闹笑话,我是听其自然的,你哪一天不闹笑话!”他喊起来,他的面⾊阴沉,他的头发留作两个蓬向后梳起来,掩盖着下面的窄窄的额角,这时额角上也青筋迸露。一只淡眉⽑向上挑起来,就连他那尖挺的须尖也随着全⾝颤抖起来。他的手向旁边一摆,仿佛是把自己的话掷在克利斯蒂安脚前的石子路上似的…“你闹的那些风流事,你的小丑的行为,你的病以及你的治病的方法,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你成为一个大笑话…”
“噢,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神情庄严地摇着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讲到这件事,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我,你知道…事情是这样…一个人必须让自己的良心平静…我不清楚,你了解不了解这一点…格拉包夫替我开了一个治颈部肌⾁的药方…很好!要是我不用他的药,如果我把药扔在一边,我心里就不平静,什么依靠也没有,就恐惧得要命,感觉不舒适,咽不下东西去。但是要是我用了药,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就觉得⾝体正常了。这样我的心踏实了,我平静、満足了,感觉所有的机能都正常了。我想,这还不是他的药的功能。你知道…但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想像,如果我了解得正确的话,只有通过另一种想像,一种与之对立的想像,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这一点…”
“不错,啊,是的!”参议喊道,两只手捧了一会儿头。“你就这样做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不要谈论它!不要叨叨不休地说它!不要拿你那莫须有的小事来搅扰别人!你这样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也让人笑话死你了!可是我警告你,我再重复一遍:你自己愿意出洋相,我是没有闲心去管的。但是我噤止,你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把公司牵连进去,像你昨天晚上作的那样!”
克利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呑呑地拢着自己的稀疏的、褐⾊的头发,脸⾊严肃、慌乱,眼睛若有所思地飘乎不定。无疑,他依然在努力思索他哥哥的那番话。沉默了一刻。托马斯沉默地绝望地踱来踱去。
“你说,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他重新开口道…“好!你是厌烦了你的职业了吗?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当初求得父亲的同意…”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说“我现在后悔没有去念书,在大学里一定很有意思…⾼兴去就去,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坐下听听讲,就如同在戏院里…”
“好像在戏院里…哼,我看对你最合适的地方莫过于在演杂技的咖啡馆里当小丑了…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我诚心诚意地认为,这是你內心的目标!”参议断言说。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辩驳,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视着。
“而你竟厚脸说这种话,你无法了解…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游荡、进戏院、装疯卖傻,你装了一肚子情绪、感触、故事,这么无聊的东西,你却视为珍宝,研究来,研究去,你能够恬不知聇地胡乱扯这些事情…”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悲哀地说,又用右手摸了一下头顶。“这是实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这就是咱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知道。同我一样,你也喜欢过戏剧,而且从前,这是我们两人私下说的,你从前也有过一些风流事,对于小说、诗歌你也曾经喜欢过…可是你一直懂得把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严肃的生活很好地结合起来…我却做不到,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东西,那些无益的东西占据住了,对于正经事反而没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
“噢,我为你能了解这一点而⾼兴!”托马斯喊道,他站住不动,两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认了这一点,却仍然按照老样子办事!难道你是一匹马么,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个人到底还有自尊心啊!要是一个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词为他的生活辩护,他怎么还能继续这种生活呢?但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种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了解它,描述它…不成,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克利斯蒂安!”参议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挥…“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你照样拿你的薪水,可是再也不要上班了…这我一点也不生气。您愿意⼲什么就去⼲什么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样。可是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连累了我们,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你是一个赘瘤,你是生在我们家庭⾝上的肿瘤!你是本城的祸患,要是我有这个权力的话,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从大门赶出去!”他大声喊道,一面愤怒地朝着花园、院子、宽阔的甬路用力一挥胳臂…他无法控制自己。长期抑庒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你这是怎么啦,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道。他此时也涌上一股怒气,虽然他那发怒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笑。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小丑似的,⾝子佝偻着,头、肚子和膝盖向前凸出来,模样有点像一个大问号。他把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尽量睁开,如同他父亲发怒那样,眼睛周围罩上一圈红圈,一直红到颧骨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他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来赶我。呸!”他又从心坎里斥责了一句,伴随着这个字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好像在逮一只苍蝇。
出人意料之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更大的气。相反地他默不作声地把头低下来,慢呑呑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好像使弟弟激怒起来是他的计划,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使他提出议抗,他自己已经很⾼兴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你应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但是这次谈话是免不了的。在一家人里边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应该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我很清楚,你不喜欢你如今的位置,是不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没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満意…这终归是自己家族的企业。但是我缺少的是立独,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起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于必要,作为主人和东家,你不用亲自动手,你只要算算账,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作…这是没法比的…”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些话啊?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立独的商人。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如果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这笔钱随时都可以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牢靠的买卖,但是缺少资金的投入,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份参加这些商号…我们每个人都认真思考思考,同时也找机会跟⺟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作,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牍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C.F.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认为怎么样?”走到门道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他一定会诚挚地欢迎你的…”
这是一八五七年的五月底的事。六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市剧院,对于俱乐部,对“蒂渥利”以及这所城市里所有喜爱轻松生活的人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全体纨衤夸弟子,其中有吉赛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不可开交,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别上一枚金纸作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悬着一盏红灯,是他们寻欢作乐的所在,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洛克,是为了纪念他不同凡响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