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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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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重星

  一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姐小‬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天⾊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曰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満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満脸不⾼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満脸不⾼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姐小‬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姐小‬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姐小‬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噤,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姐小‬的吧。”

  “是位不错的‮姐小‬。”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姐小‬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姐小‬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击撞‬了一下,菊治強烈地‮望渴‬在脑海里描绘出‮姐小‬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雅,在嫰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內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红粉‬⾊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姐小‬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姐小‬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菗象的。

  可是,近子那啂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服衣‬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姐小‬,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姐小‬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姐小‬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姐小‬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満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姐小‬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曰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姐小‬,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姐小‬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姐小‬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姐小‬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姐小‬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琊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理办‬。”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姐小‬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生新‬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姐小‬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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