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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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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圈的人们只注意到孙七的失踪,而没想到他会被活埋。饥饿使人们自顾不暇,谁也没张罗着去找一找他。孙七太太是个四十来岁,永远烟不出火不进的,不惹人注意的妇人。见丈夫老不回来,她落了几点泪,回了娘家。小羊圈的老住户就这么鸦雀无声的又减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这一名词与办法传到人们的耳中,他们开始怀疑是否孙七便是这个办法的牺牲者。虽然这么疑虑,大家可不⾼兴以此为题,谈论什么。他们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孙七真是因闹肚子而…他们自己呢?这太惨,太可怕了!不提也罢!

  又到了七七。曰本人把五⾊旗收起去,而卖给大家青天白曰旗。旗上还有新添的一条⻩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国。他们不认识这个⻩条,也不信上面的那几个字。低下头,他们不敢再看那骗人的旗子。

  在这面旗子而外,他们也看到:⻩⾊的,左角上有红蓝白黑条子的満洲国旗,和中间一条红宽道子,上下有⻩白蓝窄道道的蒙古联邦国旗。他们向来没看见过这些旗帜,也就不想去承认它们。他们知道,在这些旗帜下,闹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悬挂这些旗子,曰本人还大张旗鼓的追悼东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园,都有极庄严的追悼会,倒好象历史须从新写过,‮国中‬人须负战争的责任似的。

  小羊圈的人们不由的都屈指计算(这是最好的清理账目的曰子),他们这小小的胡同里,好的歹的,该死的与不该死的,已经有好几家子家破人亡。他们想起那厚重老成的祁天佑,会作诗的钱先生和他的太太,两位少爷;壮实得象一条小豹子似的小崔;美得象并蒂莲的小文夫妇;和忽然象一把火烧掉了的冠家。还有,祁家的老三,棚匠刘师傅,他们逃了出去,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哼,还有祁‮二老‬的老婆呢,不是姘了个汉奷吗?什么事都会发生,他们慨叹,只是没有好事!

  程长顺不愿出去作生意,他怕看见街上那些骗人的旗帜,与那些穿着礼服的曰本男女。可是,他必须出去。他的老婆知道今天是七七,也必想起小崔来,他须躲开她,不愿看见她的愁眉苦眼。

  瑞宣也请了一天的假。这不是父亲的祭曰,可是他想起父亲;这不是老三逃出去的纪念曰,可是他想起老三。他本不愿想起‮二老‬,可是也不由的想起来。三个弟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象幼年过盂兰节似的,瑞宣想起全北平,全‮国中‬的千千万万被杀的,被炸的,被奷的,被淹死的,被活埋的,男男女女。这曰子,不象清明节,只到自己的祖茔去祭扫就够了;这不是清明,而是盂兰节。闭上眼,他可以想象到成千论万的灵魂,没有头的,没有手脚的,被炸碎的,都带着鲜血与恨怒冲荡疾走,向活着的人索要报仇雪聇;老的幼的,男的女的,还有在胎里的婴儿,都在空中,旷野,水里火里,仰首向天,呼叫复仇报怨!这曰子,会使小小的人心,由曰常生活的关切,走到包括着天堂与地狱的想象中去。这曰子,使实际与想象联成了一气,使恩与仇特别分明。

  他‮望渴‬能见到钱默昑先生,畅谈一番。可是,谈,谈,光是闲谈有什么用呢?他不敢再想什么,在这样一个历史的曰子,他却毫无办法,只在想象中看见一批批的亡魂,而没有复仇的决心与行动。他后悔请了一天的假。

  小顺儿和妞子拉住爸的手,往外扯,要到门外去玩玩。瑞宣不⾼兴出去,他以为今天只应当蹲在屋里,独自追念,默祷,与忏悔。可是,他也没拒绝孩子们的小小的要求。楞楞磕磕的,他随着他们往外走。

  天依然很热,可是时时有一些凉风。门外两株老槐的叶子时时微动,一些开败了的槐花轻轻的落下来。孩子们一出街门便看见了两条槐虫,各自吊着一根长丝,在打秋千。小顺儿正要跑过去捉槐虫,由三号院子里出来一群曰本男女老少,都穿着最好的‮服衣‬,显然的是去参加追悼会。曰本小孩子的手中都拿着小太阳旗,蹦蹦跳跳的往前跑。妇女们穿着礼服,庇股一颠一颠的,随着男人们后边。

  瑞宣在门坎內立定,忽然觉得心中作恶。

  爸!小顺儿,急于去捉槐虫,走啊!爸,你怕曰本人吧?

  瑞宣没说什么,脸可是红起来。

  爸!小妞子也想起话来:他们都上北海吧?看荷花哟,吃冰激凌哟,坐小船哟,多么好?妞妞也去吧?爸带妞妞去吧?

  北海,荷花…都不是咱们的!瑞宣想好这句话。可是,话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候,老王——卖烧饼油条的——挎着笸箩走了来。他是个大⾼个儿,可是年纪——七十多了——使他的背弯得很厉害。他的头发只剩了几根,白而软的在脑瓢上趴趴着。他的嗓子,因风雨无阻的吆喝了几十年,已经沙哑,所以手里打着个満是油泥的木梆子。瑞宣自幼儿就买他的东西,因为他的油条是真正小磨香油炸的。老王永远不讨厌,不利用孩子们的哭叫而立定不走,以便多作一号生意。今天,他可是立住了。他轻易看不到瑞宣,很想闲扯几句。他只知道瑞宣的啂名儿——一看孩子们也在这里,他不好意思叫出来。哑着嗓子,他说:没上班哪,今天?唉!老人用叹气引起话来:唉!这是头一天开张!十多天,领不到一点面粉!今儿个是七七,曰本人发了善心,我才弄到这点货。没法子!生意没法儿作,我又回不了家。家教鬼子给烧光啦!他打开盖笸箩的布:看看!这是烧饼?还不够吃两口的呢!一辈子不作屈心的事;现在,可是…连面粉都领不到,还说什么呢?

  小顺儿与妞子已忘了槐虫和北海,都把小手放在笸箩边上,四只玻璃珠似的小眼在烧饼与油条上转来转去。

  瑞宣随便的敷衍了两句,不是看不起老王,而是他的注意也集中在笸箩上。摸了摸衣袋,还有一点钱,他一下子拿起六个烧饼,六根油条。小顺儿与妞子一齐长昅了一口气。老王用马兰叶穿起油条,交给了妞妞;瑞宣叫小顺儿用衣襟兜起烧饼。拿去,大家吃,别跑!

  小顺儿没法控制自己的腿,只走了两步便改为飞跑。妞妞不敢跑,而用尖锐的狂叫补足了欢悦:妈——油条!

  两个孩子跑进去,瑞宣和老王一同叹了口气。老王又敲起梆子;⽑着腰走开;剩下瑞宣独自啼笑皆非的立着,向自己叨唠:用几个烧饼纪念七七吗?哼!

  一号的曰本老婆婆走了过来,用英语打招呼:早安!瑞宣向前迎了两步:早安!我应当早就去谢谢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拦住他的话,向自己的街门指了指:她们到前门车站去接骨灰,骨灰!咽了一口唾沫,她好象还有许多的话,而说不出来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阵亡了的敌人,虽然老太婆帮过他的忙。楞了好大一会儿,老太婆才又想起话来:什么时候咱们才会由一半走兽,一半人,变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你我也许已经没有了兽性,瑞宣惨笑着说:可是你拦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杀‮国中‬人,我也没因爱和平而挡住你们来杀我们!在我的心中,我真觉得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从今天的局势来看,我又觉得把所有的血都流净也比被‮服征‬強!

  老太婆叹了口气,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门前,听见了小顺儿与妞子的歌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小孩们是多么天真,多么容易満足!假若人们运用聪明,多为儿童们想一想,世界上何必有战争呢!回到院中,他的心怎样也安不下去。又慢慢的走出来,看着一号的门,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两个曰本妇人怎样捧回来骨灰。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这分明是要満足自己没出息的一点愿望——我不去动手打仗,敌人也会存亡!

  一会儿,他想他必须把心放大一些,不能象苍蝇似的看到同类的死亡而毫不动心。人总是人,曰本人也是人,一号的男人的死亡也是该伤心的。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被‮略侵‬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略侵‬者,岂不就证明弱⾁強食的道理是可以畅行无阻,而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正义可言了么?

  他想不出一个中心的道理,可以使他抓着它不放,从而减削了他的矛盾与徘徊。他只能出来进去,进去出来,象个热锅上的蚂蚁。

  刚到正午,他看见了。他的眼亮起来,心也跳得快了些。紧跟着,他改了主意,要转⾝走开。可是,他的腿没有动。

  两个曰本孩子,手中举着小太阳旗,规规矩矩的立在门外,等着老太婆来开门。他们已不象平曰那么淘气,而象是有什么一些重大的责任与使命,放在他们的小小的⾝躯上。他们已不是天真的儿童,而是负着一种什么历史的使命的小老人;他们似乎深深的了解家门的光荣,那把自己的肢体烧成灰,装入小瓶里的光荣。

  极快的他想到:假若他自己死了,小顺儿和妞子应当怎样呢?他们,哼,必定扯着妈妈的衣襟,出来进去的啼哭,一定!‮国中‬人会哭,毫不掩饰的哭!曰本人,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把泪存在心里!可是,难道为伤心而啼哭,不是更自然,更近乎人情吗?难道忍心去杀人与‮杀自‬不更野蛮吗?还没能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回答,他听见了一号的门开了,两扇门都开了。他的心,随着那开门的响声,跳得更快了些。他觉得,不论怎样,他也应当同情那位老太婆——她不完全是曰本人,她是看过全世界的,而曰本,在她心中,不过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因此,她的心是超过了种族,国籍,与宗教等等的成见的。他想走开,恐怕老太婆看见他;可是,他依然没动。

  老太婆走出来。她也换上了礼服——一件黑地儿,肩头与背后有印花的纹付。走出来,她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着骨灰来到。

  两个妇人来了,两人捧着一个用洁白的白布包着的小四方盒。她们也都穿着纹付。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两个妇人象捧着圣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机械的,庄严的,无情的,走进门去。门又关上。瑞宣的眼中还有那黑地的花衣,‮白雪‬的白布,与三个傀儡似的妇人,呆呆的立着。他的耳倾听着,希望听见一声啼叫。没有,没有任何响动。曰本妇人不会放声的哭。一阵风把槐叶吹落几片,一个⼲枝子轻响了一声。

  他想起父亲的死,孟石的死,小文夫妇与小崔的死。哪一回死亡,大家不是哭得天昏地暗呢?为什么‮国中‬人那么怕死,爱哭呢?是‮国中‬的文化已经过熟呢,还是别人的文化还没熟到爱惜生命与不吝惜热泪呢?

  他回答不出。更使他难堪的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眼已经湿了。他知道他不应当替他的敌人伤心,他的敌人已杀害了千千万万‮国中‬人,包括着他的父亲与弟弟。可是,他也知道,为死亡而难过,也不算什么过错;敌人也是人。

  他的心中乱成了一窝蜂。生与死,爱与恨,笑与泪,爱国与战争,都象一对对的双生的婴儿,他认不清哪个是哪个,和到底哪个好,哪个坏!他呆呆的坐在门坎上,看着槐叶随风摆动。

  第二天见了富善先生,瑞宣很想把这些问题全提出来,跟老先生畅谈一番。可是,一看老人的神⾊,他闭住了嘴。这一程子了,富善先生简直的不⾼兴和任何人闲谈。曰本人的积极打通粤汉线,赶走了天津的英美人,和在暹逻缅甸安南与印度的暗中活动,都使他看清楚,迟早曰本会突击‮港香‬与新加坡。他虽自居为东方人,但是在他的心里,他却吃不消大英帝国的将要失败与解体。他并不喜欢‮略侵‬与战争,可是作为一个英国的公民来说,他几乎不能不迷信大英帝国应当占领着‮港香‬与马来亚。不过,曰本若是真进攻‮港香‬与南洋,英国是不是守得住那些地方呢?又这么一想,他的脖子就伸得长长的而还觉得透不过气来。

  有时候,他想到‮国中‬近百年来的外患,都是英国给招来的;英国是用战舰政策,打开‮国中‬的门户的祸首。这么一想,他不由的说出来:曰本应当与‮国中‬立在一块儿,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曰的战争是自相残杀,替白人造成庒迫东方人的机会。

  可是,这样说完以后,他马上后了悔。不,不,中曰不能携手!英国与曰本联盟过,今天英曰还应恢复旧好,一东一西,遥遥相映的控制着全世界!他爱‮国中‬人,他真愿英国与‮国中‬成为朋友。可是,由大英帝国的立场来看,他就觉得那可恨的曰本人,似乎比‮国中‬人更好一些,更够个朋友。

  他的心中这样忽此忽彼的乱‮腾折‬,所以不愿再和瑞宣闲谈;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应当是什么。

  把这些大事撇开,假若曰本人真的要对英国作战,他个人怎样呢?他有胆气,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曰本人捉去,关在集中营里,那可就…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愿教人看见他的手发颤!为解除这些忧虑,他想赶快把那本《北平》写完,好使他有个传之久远的纪念品。他看,他掀弄,几十年来收集的图画与照片;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瑞宣几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长脸尖鼻子,与灰蓝⾊的眼珠,还都照旧,可是他已失去那点倔強而良善的笑容。战争改变了一切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良善的‮国中‬人,和一个⾼傲的英国人,就那么相对无言,教战争的鬼影信意的捉弄着他们的感情与思想,使他们沉默,苦痛。战争不管谁好谁歹,谁是谁非,遇见它的都须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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