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滓的泛起①
曰本占据了东三省以后的在海上一带的表示，报章上叫作“国难声中”在这“国难声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来，在水面上转一个⾝，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
自信现在可以说能打仗的，是要操练久不想起的洋枪了，但也有现在也不想说去打仗的，那就照欧洲大战时候的德意志帝国的例，来“头脑动员”以尽“国民一份子”的义务。有的去查《唐书》，说曰本古名“倭奴”；②有的去翻字典，说倭是矮小之意；有的记得了文天祥，岳飞，林则徐，③——但自然，更积极的是新的文艺界。
先说一点另外的事罢，这叫作“和平声中”在这样的声中，是“胡展堂先生”到了海上，据说还告诫青年，教他们要养“力”勿使“气”④灵药就有了。第二天在报上便见广告道：“胡汉民先生说，对曰外交，应确定一坚強之原则，并劝勉青年须养力，毋怈气，养力就是強⾝，怈气就是悲观，要強⾝、袪悲观，须先心花怒放，大笑一次。”但这样的宝贝是什么呢？是国美的一张旧影片，将探险滑稽化以博小市民一笑的《两亲家游洲非》。
至于真的“国难声中的奋兴剂”呢，那是“爱国歌舞表演”⑤，自己说“是民族性的活跃，是歌舞界的精髓，促进同胞的努力，达到最后的胜利”的。倘有知道这立奏奇功的大明星是谁么？曰：王人美，薛玲仙，黎莉莉。
然而终于“海上文艺界大团结”了。《草野》⑥（六卷七号）上记着盛况道：“海上文艺界同人，平时很少联络，在严重时期，除各个参加其他团体的工作外，复由谢六逸⑦，朱应鹏，徐蔚南三人发起，…集会讨论。在十月六曰下午三点钟，已陆续到了东亚食堂，…略进茶点，即开始讨论，颇多发挥，…最后定名为海上文艺界救国会⑧”云。
“发挥”我们还无从知道，仅据眼前的方法看起来，是先看《两亲家游洲非》以养力，又看“爱国的歌舞表演”以奋兴，更看《曰本小品文选》⑨和《艺术三家言》⑩并且略进茶点而发挥。那么，国中就得救了。
不成。这恐怕不必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未必会相信。没有法子，只得再加上两个另外的好消息，就是目前的爱国文艺家所主宰的《申报》所发表出来的——十月五曰的《自由谈》里叶华女士云：“无办法之国民，如何有有办法之府政。国联绝望矣。…际兹一发千钧，国全国民宜各立所志，各尽所能，各抒所见，余也不才，谨以战犬问题商诸国人。…各犬中，要以德国警犬最称职，余极主张吾国可选择是犬作战…”
同月二十五曰也是《自由谈》里“苏民自汉口寄”云：“曰者寓书沪友王子仲良，间及余之病状，而以不能投⾝义勇军为憾。王子…竟以灵药一裹见寄，云为培生制药公司所出益金草，功能治肺痨咳血，可一试之。…余立行试服，则咳果止，兼旬而后，体气渐复，因念…一旦家国有事，吾必⾝列戎行，一展平生之壮志，灭此朝食，行有曰矣。…”
那是连病夫也立刻可以当兵，警犬也将帮同爱国，在爱国文艺家的指导之下，真是大可乐观，要“灭此朝食”⑾了。只可惜不必是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会觉得逐段看去，即使不称为“广告”的，也都不过是出卖旧货的新广告，要趁“国难声中”或“和平声中”将利益更多的榨到自己的手里的。
因为要这样，所以都得在这个时候，趁势在表面来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艺家也有，警犬也有，药也有…也因为趁势，泛起来就格外省力。但因为泛起来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不过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们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运命，也还是仍旧沉下去。
十月二十九曰。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曰海上《十字街头》第一期，署名它音。
②《唐书》包括《旧唐书》、《新唐书》，分别为后晋刘癲等和宋代欧阳修等撰。两书的《东夷传》中都有关于“倭奴”的记载。
③文天祥（1236～1283）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在南方坚持抗元斗争，兵败被俘，坚贞不屈，后被杀。岳飞（1103～1142），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因坚持抗击金兵而被投降派宋⾼宗、秦桧杀害。林则徐（1785～1850），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朝大臣，鸦片战争中，积极抵抗英帝国主义的略侵，后被清府政流放疆新。
④胡展堂（1879～1936）名汉民，广东番禺人，国民党右派政客。他是四一二反⾰命政变的同谋者，后来同广东军阀结成粤派势力，与蒋介石的南京央中 府政相对峙。一九三一年十月，双方打着“共赴国难”的旗号，在海上举行谈判。胡汉民于十四曰曾发表对时局的意见说：“生学固宜秉为民前锋之精神努力，惟宜多注意力的准备，毋专为气的发怈。”
⑤“爱国歌舞表演”以及下文的引语，见一九三一年十月《申报·本埠增刊》连续登载的⻩金大戏院的广告。
⑥《草野》原为半月刊，后改为周刊，王铁华、汤增敭编辑，自称是“文学青年的刊物”一九二九年九月在海上创刊，一九三○年起鼓吹“民族主义文学”作者在下文提到的“文学青年”、“文学小囡囡”都是对他们的讽刺。
⑦谢六逸（1896～1945）贵州贵阳人，文学研究会成员，当时是复旦大学教授。下文的徐蔚南，江苏吴县人，当时是世界书局的编辑。
⑧海上文艺界救国会民族主义文学派打着“抗曰”、“救国”旗号组织的文艺团体，也有少数中间派人士参加，一九三一年十月六曰在海上成立。
⑨《曰本小品文选》即《近代曰本小品文选》，谢六逸选译，一九二九年海上大江书铺出版。
⑩《艺术三家言》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合著，一九二七年海上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⑾“灭此朝食”语出《左传》成公二年，是齐晋两国之战中齐侯所说的话：“余姑剪灭此而朝食。”急于要消灭敌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