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绘园
董小宛在水绘园住了二十六天,依旧不见冒辟疆的到来,焦虑深入心里,令人心碎。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说是下着冬雨,因为天气异常的寒冷,她早已开始用火炉取暖。她甚至觉得等到冒辟疆归来时,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妇人,耷拉着两只布袋似的房,坐在水绘楼的台阶上,身边是几粒燕屎。她想:在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会不会冒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呢?
与此同时,离如皋三百五十八里远的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一辆三匹马拉的大车陷入泥泞中。由于拉车的马太疲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依旧浑身透的马伕狠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让车轮从深深的泥坑中滚出来。车内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亲,以及书僮茗烟,另外还有十几口箱子,里面装冒老爷多年收集的书籍、字画、古玩、珍宝,以及临时采购的布匹、山货。在这些物件中,冒老爷最珍惜的是两朝皇帝颁给他的二十七道黄绸诏书。
冒辟疆挑开车帘一角,雨水立即打了他的衣袖,他问车伕:“怎么啦?”声音穿过厚厚的雨幕,传到车伕耳中,他听起来像山背后的呼声,极其微弱模糊。但他凭经验知道坐车的人在问什么,他答道:“撞鬼了,车轮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刚开口,胡须上的雨水灌进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冒辟疆本想继续问清楚一些,听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在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岭上,回清楚又怎么样?
车伕跳下车,抱住轮子猛推几下,大车只是轻轻动了几下。他浑身泥浆站起来,挑开车帘,摘下斗笠,将水淋淋的脑袋伸入车中,大声说道:“不行了,得让马休息一会儿。”
冒辟疆和茗烟眼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其实大车里也渗漏了雨水。他俩让冒老爷呆在车内唯一干燥的地方,冒老爷裹了两铺盖依旧在瑟瑟颤抖。冒辟疆和茗烟分别从车辕两边跳入大雨中,和车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泞中的车轮。
三人使尽了吃的力气,三匹马也使尽了最后一丝力,车轮终于滚出了泥坑。茗烟本来用肩扛着车后的木辕,车猛朝前一冲,他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摔得脸是泥。车轮虽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马却疲惫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更谈不上赶路。雨水浇洒着他们,只有淋到茗烟时,茗烟才感到一丝乐趣,因为茗烟正紧闭双眼仰着脸,让雨水洗刷脸上的泥浆。泥浆失去依附,入衣领,朝棉布纤维中钻。
茗烟表现出仆人献身的勇敢精神。当马伕将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牵走,系在树杆上,为了保持大车的平衡,茗烟用肩扛住车辕,承受了三匹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见他人在颤栗跑去帮忙,茗烟从牙间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走开!”这句话是他这许多年来对主人说的唯一含有命令的话。直到马伕拴好马,跑来帮忙,茗烟才过气来。三人合力将车拖到路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冒老爷独自在车中进入了梦乡。
冒辟疆和茗烟浑身透,不敢上车,怕车里的字画箱子,便钻到车底下,缩在一起。马伕则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对茗烟说:“这就是贪图多赶路的后果,棋艺上叫‘因贪致损’,懂吗?”
这样的惊吓对于见过浩的死亡场面的冒老爷已经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来近似疯狂的征战以及连续的失败,使这位军营中的文官备受摧残,当他完全看清了形势时,便告老还乡了。凭直觉,他料定大明气数已尽,他想:既然不能保国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园整顿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临阵逃。同行们羡慕极了。
当时,冒老爷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经遭到闯贼的全面包围。
李自成在襄自立为“新顺王”
冒辟疆赶到衡,接到老爷,立刻雇船离开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爷在睡梦中挣扎。雨声把冒老爷推回开封战场。哗哗雨声像涛冲击着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闯贼军势浩大,开封守将无力抵御,便下令挖开黄河大堤,洪水淹没了开封及周围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闯贼先头部队二十万人,同时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约十余万人。冒老爷正是坐在早就备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脱,当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阳光下昏浊的黄中飘着的浮尸时,完全丧失了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梦中的一具浮尸忽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一下吓醒了,听着车篷外如注浇下的雨水。
人虽然醒了,恐惧却没有离去。他脸上现出惊骇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车底下,冒辟疆和茗烟冷得全身发乌,上下齿直打架。茗烟依旧很兴奋,他这次跟随主人所经历的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汉。最令他难忘的是闯贼郝摇旗部的炮兵打到船头棉被上的三枚乌黑炮弹。
那是他们离开衡的第三天。为躲避郝摇旗的巡船,他们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着夜快速通过江面,远远看见闯贼唯一一支水师的大寨了,水手们决定冒险闯过去。他们将几十棉被在水中浸,然后铺在船上,远看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这样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弹不会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快船上的十条大橹便快速划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过了水师营盘。他们听到闯贼放了几声号炮,却没懂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危险的信号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狭窄江面的岸边,闯贼架了八门大炮在岸边。此刻“轰隆轰隆”地朝他们的快船轰击,打在水上的击起了冲天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头传来三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三枚圆乎乎的乌黑炮弹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烟看到炮弹冒着丝丝热气,但没有爆炸。后来,船丝毫无损地进入安全地带。
此刻,茗烟缩在车底下,冒辟疆在他旁边瑟瑟不止。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说:“可能是马伕。”
马伕没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处找到三户人家,不仅喝了半壶酒借得两匹马,还请来两个人。当他们来到大车边时,雨已经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车摆正,用两匹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烟牵着三匹疲乏的马走在大车后面,想到快要到达的温暖,他俩也暖和了。两个帮手热心地指点着这条路,使他们顺利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虽然车轮卷起的泥浆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烟身上,他们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碰到的是热情好客的纯朴山民,他们换下衣裳,还得到一顿丰盛晚餐的厚待。最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的衣裳也烘干了。临别时,冒老爷送给三户人家九十两银子,以示酬谢。
连续又是两个阴天,万物忧郁得要死。大车经过深秋的原野,总是走在凄凉和萧瑟之中。到处是明亮的积水,冒辟疆注视着它们,忆起往事,直让人心儿碎。
马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刚雇他时,他的脸修得光洁明净,像个年轻小伙子。经过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张脸布了胡须,已经显得较苍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马伕猛着鞭子,随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如皋也越来越近。马伕的鞭子似乎能够走云,大车停在一个地方让马饮水时,天空已经开始晴朗。当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个人打招呼时,已是阳光普照,人们站在或坐在院场上晒太阳,沮丧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阳光令人温暖。
大车在暖暖的阳光下如梦般穿行,太阳快要落山时,它载着冒老爷疲倦的身躯进了如皋城门。冒老爷一方面被落叶归的感觉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为理想的破灭而伤悲。
他喜忧参半的脸色令冒辟疆震动。冒辟疆缩回身子坐在他旁边。老爷眼见年少时的如皋只有些许改变,认为岁月在欺骗自己,喧哗的时光泉水故意不清洗这里,留下使人怀旧的场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车帘。”茗烟立刻照办,一道细密的竹帘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爷觉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烟为回到家里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将头伸出车帘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死,人们可别忘了他。“喂!马三。”“朱老汉,又下棋去?”“孙二娘,吃了吗?”“赵大妈,穿的新衣服吗?”“苟麻子,今天又钓几条?”“陈掌柜,生意不错。”“玉铁匠,过两天请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听到招呼都朝茗烟笑一笑,这时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问,基本只有一句:“茗烟,才回家吗?”
苏元芳是在城隍庙旁的杂货铺里听到老爷回家的消息的。当时,她正站在门槛边看那个从洛南逃来的难民弹棉花,棉花匠用槌敲打着大弓,那情形令她着和陶醉。她是来看看棉花匠的手艺,准备请他为冒府弹制十几新棉被的。要不是阴天令她疲乏无力,她早就来了。今天阳光刚一头,她就放下针线活走出了门,在路上才想起针线篮子忘在走廊里了。当丫环翠云踮着小脚扭着股小心地跳过一洼积水来到面前,悄悄在她耳边告诉这个消息,苏元芳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淡淡红。
苏元芳跨过冒府大门,就看见老爷坐在厅堂正中,脑袋斜靠着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严,这次却像垂危的病人。她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其实老爷是遭到了命运的猛烈打击,他平生抱负赖以建立的基础已经彻底崩溃。难道还有比毕生心血付之东更令人悲伤的事吗?
冒辟疆坐在一边喝着茶。看见苏元芳走进来,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碍于老爷和老夫人,没有马上上去。苏元芳给老爷请安并行了扣释大礼,老爷让她平身。
他瞧着媳妇,她的青春还没有消逝,幸福还伴随着儿子。他已知战的岁月就要来到,他为他们今后的生活忧心。老夫人递给他一碗银耳莲子汤,因而即时地分担了他的忧伤,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边,茗烟正兴致地给冒全及其他人讲叙着闯贼打在他面前的三枚乌黑炮弹。老爷厌烦他像夏天噪人的蝉虫,但也心灰意懒地没有阻止他。茗烟的冒险经历令听众羡慕,丫环们现在才突然发觉茗烟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须就是明证。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爷闷闷不乐的心绪得犹豫不决。忧伤传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这一气息。幸好,天黑得早,萧瑟云气淹没在黑暗中,红烛明晃晃地洒出了喜。吃晚饭时,酒桌间依旧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苏元芳悄悄告诉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皋来了。”冒辟疆一惊,夹着的筷子悬在口边。他本来打算亲自去苏州娶她,这下好了,怎么向老爷启口呢?他觉得董小宛太蛮撞了,心里有点不痛快。当然,他此刻还不知道董小宛在苏州的变故。冒辟疆机械地吃着饭,他被董小宛住了心。怎样散席都没察觉。
饭后,老爷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苏元芳扶他进屋就寝。苏元芳退出房来,顺便用竹筒灭了楼道上的十几支红烛。屋里立刻笼罩着一片阴影。冒辟疆还用肘支撑着脸在发呆,苏元芳知道他正想着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进了卧室,只简单抱了一下苏元芳。他也知道这个动作不足以表达分别以来欠下的爱意和温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帮他了长衫。他径直上,倒头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刚闭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现在面前,用手拨他的眼皮。
苏元芳收拾着房间,借以压制自己的冲动,在这方面她表现出惊人的克制力,虽然随着年龄增长,她的要求越来越频繁,有永不知足的趋势。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纵自己,独自一人深闭在卧室中玩味自己的身体。她因此养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厕的习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克制了火,便灭了烛,房间里漫游着淡淡的幽蓝夜光,她慢慢褪尽衣装,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在冒辟疆身边躺下。
她也睡不着。但假装闭上眼,呼吸也很均匀。冒辟疆几次睁着困倦的双眼审视她,确信她已睡着了,便轻轻辗转着身子。他觉得董小宛做得太急,她的举动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他认为董小宛可能是个不体贴人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
另一边的苏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边。他如此辗转反侧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这令她伤心。她终于理解,同异梦是人生的大恐惧。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为不了解情况而对董小宛发生了误解,却没有替他解忧,反而假装睡着用耳朵捕捉他的状况。然而,她又觉得恨自己没有道理。于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仿佛有只手揭开了泪腺的活,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她的意识根本来不及阻挡。
冒辟疆望到她晶晶的泪脸,心里一动。
他内心有愧,胆怯地轻唤一声:“元芳。”她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悲伤无法抑制,命运难以承受。他像披风一样将她覆盖…当他在她的呻声中软软地滑到一边时,足的闭上眼,伸开双手抓紧脑后的沿,细心地玩味着体内的余味…
过了很久,冒辟疆轻声问道:“元芳,董小宛来多久了?”
“来了一个月多几天。同来的有惜惜、董旻、单妈。我安排她们住在水绘园。母亲大人已经见过她,母亲很满意。”
冒辟疆皱皱眉头,叹道:“全来啦。”
“你有所不知,她亲自到来,你就不必亲自去苏州了。不是很好吗?”
“方是方便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她采取这种市井小女人的无赖做法,完全是破罐破摔的强迫手段,我冒辟疆娶她。我平生最恨人迫。”
“她不是这种人。”
“但愿不是。”
苏元芳看他脸上如少年般的疑虑,觉得男人总有长不大的时候。她笑了,问道:“你爱不爱她?”
“爱。可是…”
“可是她没完全足你的自私想法。你们男人都有这种坏德。温柔体贴的一面你做得很对,可人家需要救苦救难的时候,却必须等你有闲功夫才会伸手相助。”
冒辟疆看她一眼,却没说话,他觉得她说得有理,有些时候,她也有点巾帼英雄似的豪。冒辟疆为了掩饰自己的微窘,伸手抓摸苏元芳的一只房。她让他摸了几下之后,娇笑着打开他的手。
她继续说道:“你在这里焦虑不安有什么用?你知道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烦?你所有的顾虑都是出于自私的想法。”
“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烦?”
苏元芳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叙说了董小宛如何在苏州被抢,如何被闭在佛塔中,如何被柳如是、钱牧斋、杨昆将军所救的经过。最后讲了董小宛到如皋后的情形。她的叙述由于加入了自己的看法和想象,以及一连串对悲惨遭遇发生的同情感叹,使冒辟疆更觉自愧。苏元芳说道:“董小宛真是奇女子。我今生得遇如此红颜闺友也知足了。她是爱你才到了如皋啊!”“我错怪她了。”冒辟疆想起刚才那些疑虑,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为有苏元芳和董小宛这样的妾而有点沾沾自喜。
苏元芳欠起身,笑地问:“你打算哪天去看她?”
“明天就去。”冒辟疆脑中正晃过董小宛的音容笑貌,不加思索便口而出。
“明天不行。”
“这…你是不是吃醋了?”
其实苏元芳见他这么急切真的有点醋意。但她问他时就已经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生活中的很多事并不因为你预知了结果,便减低它发生时心中的不快。否则,人人都知道要死,为何还惧怕死呢。
苏元芳伸出指头点他脑门,说道:“谁吃醋了?你怎么不想想,老爷刚回家,一定有许多应酬的,你走得开吗?再说,总得让老爷晓得董小宛的事吧,你打算怎样去和老爷说?”
冒辟疆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此刻,顺势搂住她道:“当然得靠老婆出马了。”
“呸!”苏元芳推他几下没推开。“我才不揽这种闲活呢。”
“老婆,好老婆。我求求你嘛。”冒辟疆一边说一边用力挤她的温软身体。
“够了,够了。”她娇着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哆…啊…”冒辟疆笑着松了手。
苏元芳道:“瞧你那模样。哎,我问你,你打算娶她吗?”
“当然要娶。怎么?你后悔了?”
“不后悔。娶她之后,我怎么办?”
“我们三人睡一起。”
“放,虽然我不介意你娶她,但我宁死都不许她上我的。”
“那你上她的?”
“更不行。”
“你说怎么办嘛?”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求你别忘了我,别把我冷在一边。”
“怎么会呢?”冒辟疆一边说一边就要用亲昵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同时,他也感到苏元芳的手在摸索…
刹那间,她意识到这具血之躯不久将要被他人分享,不再由自己独占。心里有一股要破坏他的念头。至少,她自动放弃了从结婚那天就奉行的一条原则。
这条原则是她母亲教她的。嫁人的前一天夜里,母亲来到她的闺房,极其耐心地教给她房事和忌。当时深居闺中的她,对房事只有一个处女的朦胧想象,虽然她偷看过几页《宫图》和《金瓶梅词话》,但依旧认定那种事都是坏女人才干。如今这种事被赤揭示在眼前,并且是由自己的母亲亲口说出,她为自己也为母亲羞愧。她将头埋到膝弯。最后,母亲拧着她红彤彤的左耳威严地命令:“抬起头来,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至今,母亲的话不时在耳边回响。特别是在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她都用这条原则来缚住自己的火。“乖女,现在记住:男人都是不经用的东西。你不要太贪心,要克制。纵过度会损害他的身体,年轻时不觉得,老了你就要为照顾他而劳累终身。一定要克制。”
母亲还送她一支金钗,告诉她男人有时是冒着死的危险在硬撑男子汉的面子,当他不能阻止自身的奔时,就用这只钗猛刺他的尾椎。“别怕刺伤他,你要狠命刺。受伤总比失去生命好。”母亲说:“这支钗救过你父亲,他现在学乖了。”
那时,苏元芳才十四岁。
现在,她二十八岁了,有着令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强烈求。她放弃那条要克制的戒条,执意要伤害他。冒辟疆被她烈的行为唬住了,伏在她汗淋淋的身上没敢动,便被苏元芳迅速缴了械。他的确感到了伤害。
在以后的六天中,苏元芳的要求越发频繁,似乎没完没了。她甚至打破了时间界限,只要有空,那怕是白天她也要。
她怀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要让另一个女人得到的是她用旧的东西,虽然她并不恨董小宛。冒辟疆有些怕,尽量避开她。看着他虚弱畏缩的身影,她从内心发出了高高的笑声,这笑声没发出来,在脑际回,震昏了她自己的头。
冒辟疆回家的第二天就叫茗烟先到水绘园去问候董小宛,并送她一柄湘妃沔竹做扇骨的湘绣折扇,上面有一行绢秀小字:“却话巴山夜雨时。”
董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欢喜不已。招呼茗烟坐下,将糕点、果品、瓜子、花生摆了一桌子,茗烟也不客气,痛快地吃了一通。惜惜不停地探问冒公子的情况。
茗烟得意极了,将他的冒险经历津津有味地叙说一遍,其中有许多添油加醋的夸张细节,特别是三枚乌黑炮弹完全被他神化了。董小宛和惜惜听得有些心惊胆颤。惜惜叫道:“好险!”茗烟得意极了。他早就发觉只有给闺中女人神吹才不会被指出漏。昨天晚上,他给街角的铁匠吹三枚炮弹时,遭到了当众羞辱,街坊们都笑他尽是些山海经说法。
茗烟尽了兴,才告辞而去。董小宛始终在把玩那柄折扇,一会打开,一会合拢。她心中的幸福感不可言喻。惜惜站在窗前,被破皮纸下冲进来的风吹得一阵哆嗦。
“该贴窗户纸了。”
“是该贴了。”
董小宛和惜惜忙了一整天,将水绘园的窗户全部换了新纸。单妈昨夜熬了一大盆米汤供她俩使用。单妈午睡时听见她俩在窗台上唱歌。
惜惜分享了姐姐的喜悦。当董小宛叫她帮忙换单时,她笑道:“姐姐,这单前几天才换的。”
“又脏了。”董小宛说。为了证明,她从枕头上捡了几落的青丝。
“嘻嘻,肯定是给冒公子准备帏。”
“死丫头。”董小宛假装要打,惜惜慌忙躲到她背后的大花瓶后。花瓶里着菊花,有些花苗因为折的时候还太小,永远不会开放了,悬在那里像病了一样。这些都是今年的最后几朵花了,冬天的风已经抵达如皋。
时光正在消逝。董小宛每天都换新的单,等待着冒辟疆。但他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呢?董小宛抱着双膝坐在上想。深夜里,她常常产生幻觉,听见有人踩着枯枝和落叶,顺着石板小径来到楼下,然后上了楼,敲她的门。她听见冒辟疆在叫她,忙起身去开门。门外空空,北风吹卷着大地。
这种事连续发生三次,自己也被吓得丧了气。她告诉惜惜。第四天夜里,为了避,惜惜将一盏灯移到门前。那天夜里,董小宛睡得很安稳。天快亮时,她比惜惜起得早些,便去开门,结果门一开,滚进一个人来。她吓得往后一跳,原来是单妈,她“哎哟、哎哟”地叫着从地板上爬起来,怀里抱着昨夜那盏灯。要不是单妈,那盏灯差点酿成一场火灾,那扇门被烧焦了一大块。她灭了火,正靠着门平息内心的惊恐,董小宛就开了门。
整整一天,董小宛在房中靠写诗打发日子。这天她受了两次惊吓,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而已。也许是相思的虚空状态使她的注意力进入了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
第一次惊吓,是因为一只老鼠竟在大白天大摇大摆地跑上书桌,胡须一动一动的,跑到砚盘前,嗅那香的墨水。董小宛一哆嗦,扔了笔就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单妈。单妈说“老鼠有什么好怕的?”单妈一边说一边就上了楼,她搞不懂女人中怎么会十个有九个怕老鼠。那房里没有老鼠,董小宛要她保证三次,才大着胆子进了屋。老鼠的存在证明寂静的准确。董小宛又独自滑入寂静中。
第二次惊吓发生在天刚黑的时候,她正点亮灯盏,吹熄火纸。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声拍打声,然后有什么东西掉在楼下台阶上。董小宛好奇地刚要伸出头去,一件东西就从窗外面飞来,飞过头顶“啪”地一声掉在室内。她吓得瘫坐在椅子上。待看清是什么东西时,惊吓就变成了惊喜。
那是一柄大折扇,正是冒辟疆随身携带之物。他终于来了。
原来冒辟疆趁着空闲,踏着夜而来。走到楼下碰见惜惜,他竖起一指头叫惜惜别出声,惜惜朝开着的窗户指了指。冒辟疆突然想到秦淮旧院的惯例,如果男人想求见某个女人,先从窗外扔个物件进去,女人有意,就投水果或糕点出来,叫做“投桃报李”;女人无意,则原物奉还。当年侯朝宗见李香君时就是扔进一柄折扇(即有名的“桃花扇”)。冒辟疆如法炮制,第一次没扔进去,第二次才扔了进去。董小宛会心一笑,拿了个梨子走到窗前,使劲打向他。他正看着她笑,没提防被梨子打中额角,立刻就起了一个肿块。他“哎哟”一声,董小宛快活地放声大笑,银铃似的笑声传遍水绘园。她好久没这样痛快地笑了,乃至冒辟疆捂着额角踏进房来,她还在大笑,笑弯了。
她用热水给他敷额角的肿块,娇嗔道:“这是对你的小小惩罚。”冒辟疆环抱着她的,在她粉腮上亲了一口。他说:“我是来道歉的,让你久等了。”
两人都很幸福,各自滔滔不绝地叙说别后之情和一些经历。无非是些水帐,可在爱人的耳中却是最好的情话。相爱的人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声调语气就够了,说什么并不重要。俩人都努力想从对方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寻找昨的幸福。董小宛的变故他已听苏元芳说过,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滋味。他想象自己孤身一人把她救出来,甚至还经过一番生死搏杀。他还想象自己救出她之后,就死在她的怀中,何等惨烈的爱情。他脸上出的痛惜状,刚好配合了董小宛的叙述,她以为他被深深打动了。
她继续讲述,他继续沉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发觉他走了神,问他想啥,他说正想刚见到她那天夜里的小船。她脸上起了红,双手更紧地搂住他的头。四目相对,瞳孔放大,她闭上眼,嘴微张,接他的吻。这个吻对俩人来说都太深长了,有要憋死的感觉。俩人紧搂着享受了很久彼此的气息。
快到夜半,冒辟疆告辞,董小宛依依不舍送出门。他了解她的心情,便牵着她的手在园中多走了几圈。北风使两人都觉得冷。她独自回到房中,抚摸着平整的面,第一次发觉和心上人在一起并非一定要上。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新经验。
冒辟疆回到冒府,想避开苏元芳,偷偷上睡觉。但他刚进入卧室,她就跟了进来。看见他额角的肿块,她说一定是在董小宛的沿上撞的。他矢口否认。她说又没怪他。说完就扭转身子假装生气,他怕她流泪,只好承认是在沿上撞的。苏元芳笑了。她忽然一改这几天的贫馋,体贴起他来,让他睡了个安稳觉。
冒辟疆一大早就溜出了屋,在冒府的土地上逡巡。所有的树都光秃秃的,官道两边的树弯着身子像在相互鞠躬。冒辟疆是想找个办法让父亲接受董小宛,他相信闲散的步伐隐藏有智慧的源泉,常常有奇妙的想法跃入脑海。
就在冒辟疆在户外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一个好办法向老爷说出董小宛时,冒老爷却从一封信中知道了这件事。这封信是钱牧斋写给冒老爷的。信中盛赞了董小宛的情深意笃,及其贤慧聪明、洁身自爱、疾恶如仇的品质。当然也没忘记赞扬她的美貌和修养以及出类拔萃的情趣,冒老爷感慨道:“这样的女人做皇帝娘娘都做得。”他从信的后半部方才知道董小宛是个旧院歌,因为钱牧斋在信中告诉他已经帮董小宛了籍,她自由了。冒老爷邹皱眉头。
刚好苏元芳抱着一只木盒走进来。她从堆杂物的房间中找到这只盒子,最初是盒面上描金的图案吸引了她,擦去灰尘之后,她发现里面是半盒枯干的菊花,去年摘来准备泡茶喝,里面还有十几块甘草和田七、一股怀旧的香味。她不知道是何时放在那里的。她说:“老爷,这些菊花有药,泡茶喝可以去脾火。”他让她把木盒放一边。女人总是能够找到陈谷子烂芝麻,要不就翻出些旧事来和男人斗气。他说:“元芳,我问你,董小宛是谁?”
苏元芳一惊,木盒子掉到地上摔得“呼啦”一声,里面的菊花,撒了一地。她慌忙跪到老爷面前。她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难道是老夫人?她看见老爷又恢复了当年的威严面孔,只得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凡是她了解的以及她猜测的都说了。
冒老爷听完后,颓丧地仰在靠椅上,没说什么。只等待冒辟疆来。苏元芳看见他的威严刹那间消失了,这是个被岁月打败的极具理智的老人。
苏元芳先去找了老夫人,再去找冒辟疆,茗烟说他在户外散步,她就叫茗烟快去叫他回来,自己又奔回正堂。
冒辟疆急冲冲跑回来。冒老爷已经被老夫人和少夫人轮番劝说解释得被迫放弃了对女的陈见,他发觉木已成舟,如果要改变,那更令人沮丧。所以,他只例行公事似的问了冒辟疆几句,然后责令他择吉将董小宛娶过来。冒辟疆大喜过望,在他看来极困难的事竟然如此简单便解决了,他后悔自己白焦虑了这么多天。
待冒辟疆和苏元芳退下之后,冒老爷对老夫人说:“这小子翅膀硬了。”她看见他眼中有泪闪动,便用枯干的手抚摸他花白的头发,如同他们年轻时一样。
娶董小宛的婚礼极其简单。但冒府毕竟是如皋的大户,其热闹程度依旧令老百姓们羡慕和嫉妒。那几天,冒府和水绘园里挂了大红灯笼,通宵不灭,红彤彤的像着了火,映红了如皋的夜空。这样的场面,如皋人要等到顺治八年才重新目睹。
单妈后来回忆道:“太快了。花轿进了水绘园时,我还在房里试着换一套新衣服。待我出门去,他们已经接走了董小宛。董旻和惜惜在一株绽出花蕾的梅花树下哭。他们身后挂着的一挂鞭炮已炸到最后几颗,地上是些红纸屑,空中飘着硝烟。说实话,有点凄凉。”
一对红彤彤的新人拜堂之后,便送入房。冒辟疆知道那红头盖之下是个美人。并不像当年娶苏元芳时那样担心,因为当时有人告诉他说苏元芳是个麻子,而且是兔,牙齿外。那人诡秘地说“亲嘴要先碰着牙齿。”那个玩笑着实让他害怕,待揭了红头盖,他大喜过望的表情深映在苏元芳心中,使她一生对夫君充信心。此刻,苏元芳在离房十丈远的茅厕中逃避客人的目光,她难以平息心中的妒意,她设想俩人在房中的举动就想哭。她真的回忆起自己嫁过来那天的情景。
结婚没有给爱画上句号,相反,爱上了翅膀向前飞,幸福在扩大。董小宛沉浸在甜蜜之中,变得更美。如皋人为了能够目睹她的风采,常常在水绘园附近游,不久,离水绘园最近那条街的商业慢慢繁荣起来,在顺治年间达到鼎盛,后随董小宛的离去而衰落。
白天,董小宛和苏元芳是一对倾心的闺友,无论是闲谈、散步、做事,俩人都配合得天衣无。到了夜里,董小宛无意争宠,可苏元芳却在使暗劲,至少她自己也明白她在折磨冒辟疆。他大伤脑筋的事就是怎样在夜里和她和睦相处,也就是怎样分配自己的爱。多少次,他很想有分身术。他甚至恨冬天的被窝太暖和使他不得不连续作战。他瘦了。
转眼过了节,又过了元宵。老夫人终于看出苗头。有几次,她把两个儿媳妇叫到跟前,但言又止,她怕挑明了会使两人更加疯狂地争夺。
冒辟疆曾经想靠两个女人的月经期避上几天,但令他惊异的是,俩人都是同时来那玩意,他疑心是老天爷捣鬼。
终于,连续五个晚上他既没在冒府也没到水绘园。董小宛认为在苏元芳处,苏元芳以为在董小宛处。其实,冒辟疆一个人溜到某个私塾先生处下围棋,通宵通宵地下。但好景不长,一个妇女将话传到老夫人耳中:“人们都觉得你儿子不敢回家,是中了妖的。”
老夫人愤怒了,叫来两个儿媳妇。她将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笃笃”响,头上的发丝在打颤。苏元芳和董小宛赶快跪在她的面前。她说道:“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的夫君都不晓得爱惜。瞧他多瘦啦!”董小宛主动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苏元芳倍受感动,为自己的自私想法羞愧不已。从此,俩人相处更合睦了。冒辟疆也从无形的争夺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