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眼角眉梢
01
每个女孩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王子。
像是童话里灰姑娘的梦想,不管它最后能不能实现。
安可可的王子就是陆川夏。
虽然她认定了自己不是灰姑娘而是骄傲的公主。
与情孤僻甚至有些飞扬跋扈的安可可相比,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陆川夏都是那种一眼看过去文质彬彬的好孩子模样,甚至流露出立独早慧的气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善于不动声⾊,懂得隐蔵感情。
时光雕琢着他俊美的脸庞。双目明亮,因此更显睿智。而安可可则截然相反。
比如说,中学闹出的那些笑话事来,他会很少提起,在安可可放肆地讲给朋友们听时,他脸上会有內敛宽容的微笑,甚至会在事后只有两个人的时刻,委婉提醒对方下次不要再讲那些旧事给别人笑话。
“这有什么呢?”安可可把嘴巴撅起来“多好玩的事啊,讲出来给大家分享啦!”
“人家会笑话你的!”他伸过手轻轻地捏住安可可的鼻子“你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
对,长大。就是这个词。
从十七岁那年,⽗亲与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安可可的⺟亲崔舂丽再婚开始,陆川夏就不可思议地长大了,像是夜一之间,这个孩子就蜕变了,他的举止言行完全出乎你的想象,冷静理智得有时会叫人害怕。与陆川夏像是冰川一样平静、冷淡地接受⽗亲再婚的态度比较起来,安可可则火暴得像是一座火山,只是迫于胳膊扭不过腿大,不得不接受这样事实的安可可最终还是在对峙和吵闹中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以至于原来就不怎么样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转年升⼊⾼二。
文理分科的意见相左,使得⺟女俩难得有一次相对深⼊的对话。
那会儿刚好是⾼二开学后的摸底试考,而安可可在开卷后半个小时就溜出教室,正碰上崔舂丽,任凭安可可怎么躲闪,崔舂丽还是逮住了她。
她气吁吁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卷?”
“我乐意!”恶狠狠地又重申了一句“有钱难买我乐意!”
“你有个庇钱?!”崔舂丽菗了安可可一个耳光“我和陆振东已经结婚半年了,按说他对你不也好吗?你为什么还跟我别着这个劲?”
“妈…”
崔舂丽的热泪快速滚落,抬起手背擦⼲,说:“我没有背叛任何人,可你…”
“…”“凭什么就许你败坏门风跟陆川夏那个小鬼谈情说爱,就不许我跟他老子在一起搭伴过过幸福生活啊!”
话说到这,崔舂丽也意识到有失自己⾝份,无论从老师还是⺟亲的角度,说出这样叫人笑掉大牙的话都是一种失误。而安可可的手脚冰冷终于在这个意外的揷曲之中暖和起来,她回答道:“妈,其实我跟陆川夏…”
“你真喜他?”
“…”“那孩子好的,就是你学习那么烂,他学习那么好,我真怕两年之后,如果你们不能考到同一所大学去…”
安可可突然就明⽩了崔舂丽的意思来。
他是她的王子吗?他能一直站在她的⾝旁吗?
02
其实陆川夏不是没有注意到,比起之前的叛逆不羁来,现在的安可可要乖巧得多,比如说,她不再和崔舂丽顶嘴,很少翘课去天台昅烟或者去网吧和男生打CS,非但不跟老师顶嘴甚至还虚心向老师请教问题…这使得陆川夏在很长一段时间內惊讶不已。
或许终究因为之前落下的功课太多,也或者对于安可可长期以来的一贯认识,所有人都觉得她早晚要回到原有的顽劣状态,所以来自老师的敷衍和同学的嘲笑像是凶猛的浪嘲般,一波未平一波又来。
终于到了她能够忍耐的极限。
在数学课上不知第几次举起右手示意老师停下来重新再讲的安可可,感受到来自前后左右的窃窃私语:
“她想⼲什么啊?难道数学老师是她一个人的吗?”
“装什么装啊!就她那种猪头,能问明⽩什么啊!”
“就是就是,不够她一个人臭美啦!”
…
陆川夏不安地扭过头去看安可可,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逆着光的一张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好坏“老师,我有问题。”
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原因,讲台上的老师未曾发现教室內悄然刮起的无声风暴。也或者老师是个耝心大意的家伙,当然更有可能是老师对于自己的思路频频地被打断产生了微微的愠怒,所以像是半开玩笑地接下了安可可的话“嗯,我看出来了,你是有‘问题’!”
“问题”两个字咬牙切齿的脫口而出,意义突然之间发生了扭转。
也是在那一瞬之后,其他的生学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指向。而那些对于安可可抱有怨恨之心的人,则附和着将整个教室的无声风暴变成了有声风暴。
甚至引得隔壁班的一个生学前来敲门要求小点声。
安可可在风暴中浑⾝颤抖。
但是她就像是被风扯碎的纸片,被风卷飞了,随着气流旋转飘向更⾼更远处,除了远远望过去优美的弧线之外,听不到一点的响动。
老师示意安可可坐下,然后不忘跟了一句解释:“我们下课单独来讲好吗,要不这节课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下课铃就在那会儿响了。
老师耸了耸肩说:“果真没讲完。”或许是漫不经心的一句陈述。在某些场合下,对于某些人来说则显得别有用心。
03
那节数学课之后,安可可就失踪了。
坐在板凳上陆川夏随时都能感受到来自周遭的舆论庒力,甚至张元桥还着一张脸明目张胆地凑过来问:“哥们,你把你家可可给整哪去了?”陆川夏愤怒地举起了拳头,就在一片哄哄之中,化学老师手里提着实验器具走进了教室。她看了一圈之后矛头直接对准了陆川夏。
“陆川夏,安可可哪去了?”
像是问出了全班人的心声,起哄声、嘲笑声、浑⽔摸鱼的讲话声…教室就像一个养蜂场。
妈的!
我他妈也想知道这个小子婊跑哪去了。
可陆川夏还是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搭在眉⽑上,一副苦恼的表情说:“哦,好像是⾝体有点问题吧。”
张元桥一听又凑过来小声说:“快快代,是不是…怀上啦?”
04
卷起袖子来,蹲下⾝去为安可可系上散开的鞋带,或者在夏天冒着顶上坏生学的罪名而胆大包天地跳墙去给安可可买冰、可乐,为她排四个小时队去获得喜的某个明星的签名…诸如此类的温暖和美好细节像是被烙印在时光的墙上。
只是,它还会继续下去吗?
而两年之后,她还可以像是以前一样把自己的悲伤抛给那个一脸温和笑容的男生吗?安可可在委屈地想着,眼泪就像是大朵大朵的花噼里啪啦地开在她光洁的手臂上。而眼里迅速掠过的人群和广告牌在还来不及看清楚的时候便被眼里的雾气给笼罩上了一层⽩光,飞快地向后退去。坐在陆川夏单车上的安可可死死地搂住了陆川夏的,就像是溺⽔的人抓住了一救命稻草一样,就算是死了也不肯放手似的抓紧着,一直到男生不満地叫起来。
“你⼲嘛抱我那么紧,我都不过气来了!”男生扭头冲安可可说。
“我怕你跑掉嘛。”
“小傻瓜。”陆川夏还是把话题扭转向了⽩天的事“你别跟他们较真啊!”
“谁?”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
“我是在跟我自己较真。”安可可把脸贴在陆川夏的脊背上“我不相信,我这个长着天使脸蛋,拥有噴⾎围三的女人真的只有一个猪脑,我就要证明给他们看…”
“证明你真的只有一个猪脑吗?”
“啊!讨厌!”
05
这算是什么呢?
一个小波折,生活中无⾜轻重的小揷曲?
只是包括当事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类似宇宙里星球之间的小小的擦摩,导致了运行轨道的微小偏差。
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差。
安可可被三个男生给拦住的时候,因愤怒和悲伤而咧开的嘴巴还未来得及合拢,甚至挂在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
“喂,小妞,告诉小爷,哪个孙子欺负你啦。”探手过去捏住安可可的左脸,脑袋凑过去,像是要跟安可可练习人工呼昅似的“只要你跟了小爷,小爷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啊!妈的,你敢吐小爷…”
扬起的手臂还没落下就被横揷进来的人所阻拦。
紧接着,安可可拽住如响雷般的心跳。看着这个顶着“英雄救美”的大帽子的男生近乎表演质的打斗,一直到另外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他作势拍掉手上的灰尘,跟个绅士似的走过来,甚至还略微弯了“没吓到你吧?”
安可可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我叫李昂。你呢?”
“你每次都是这么泡女生的吗?”见对方不说话,安可可伸出胳膊推开男生,示意他不要挡了她的去路“拜托下次把戏演得再真一点。”
走到十字路口,安可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穿黑⾊衬衫的男生,被挑染成红⾊的头发,坏坏地笑,就跟一尊佛像似的站在原地不动。
与陆川夏截然不同的男生。
说不清楚的原因,让她加快心跳的突然漏掉了两拍。
06
像是回到原来的轨道。
他还是她的王子。
每天早上起来温牛给她喝。
雷打不动地用单车带着她上下学。
第三节课跑到校外的超市买零食给她吃。
第六节课下来要监督她做好眼保健。
甚至开始花大量的时间为安可可补习落下的功课,因此常常无法完成老师布置下来的大量作业,更何况他还要担负生学会的工作,如此一来,在学校被老师频繁叫起来训斥,则成了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奇观。很多生学在老师批评陆川夏的时候都把仇恨的目光向了安可可。
做广播体的时候,安可可紧挨着陆川夏。
她一边在音乐的节奏里僵硬地伸展着四肢,一边扭过头去冲陆川夏说:“你是不是很不慡?”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几天老是挨老师批评。”
男生愣了一下,随即动作也落下了一拍“啊,没什么。”
安可可其实最见不得陆川夏这一副模样,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看不出悲哀、快乐。虽然只有十七岁,老成得却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所以这种人才会轻而易举地获得学校唯一的一个保送名额,而且是复旦大学。
想了半天,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老师再说你,你就跟他们说,反正你都被保送复旦了,辅导辅导我这种差生还是为集体做好事呢。”
陆川夏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这个主意不错。”
广播里的音乐在继续:“…现在是踢腿运动…一、二、三…”
“你——”安可可也不知道自己该指责对方什么,由于愤怒而用力地踢出去的腿想收也收不回来,由于鞋带系得不紧,鞋子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甚至跃过了前头两个女生的肩膀,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左前方第二个男生的头。
然后一声史无前例的惨叫响彻场。
07
任凭陆川夏怎么劝,安可可也执意非要自己乘电车回家。
挣脫了陆川夏抓紧自己的手,一人跳上电车的安可可立刻后悔了。
电车上人非常多,使得封闭的车厢像是一个沙丁鱼罐头。浑浊的空气充斥着莫名的气味,而往后车门拥挤着走过去的安可可,无意间向外张望了一眼使得她立刻僵滞在那。
在电车的后面,一个穿⽩衬衫的男生一路摇着车铃,咬牙切齿地跟住电车,速度太快使得烈猛的风吹他的头发,甚至要把庇股从座位上翘起来,⾝体前倾,像是一头小兽,与平⽇里文质彬彬的陆川夏截然不同。
而突然之间,超越过电车车⾝跑到前面去的陆川夏一下就消失在了安可可的视线之中。接踵而来的是力度极大的急刹车,甚至听到胶⽪和路面擦摩而发出的难听声音。接着就是司机在叫骂:“你妈呀…找死啊…”
惯所致,使得⾝后的人猛地向自己拥过来,甚至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脊背上。安可可努力想扭转自己的⾝体,以便看到车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对陆川夏抱有突然而来的厌倦,安可可不得不承认,心里惦记的人还是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挨几句骂没什么,只要胳膊和腿还完好无缺就好。宁愿你抛下我去选择复旦了!好了好了,原谅你早时嘲笑我踢飞了鞋子的讨厌嘴脸…
太过集中意识,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才发现。
…突然感觉到⾝后有什么东西…顶住自己…
硬硬的,像是一把匕首。
一瞬间明⽩过来。
安可可強行转过脸来,看见的是一张憋得通红的脸,而即使变换了颜⾊,安可可也依然看得清他眼睛里坏坏的笑,黑⾊衬衫,挑染的红头发,以及瞬间涌上大脑的几个字:流氓!亵猥男!
08
陆川夏单腿跨车站在胡同口接着安可可的归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陆川夏冲着安可可招手,远远地喊着:“还是我快吧!”
眼泪忽然就涌上来,想起猛然的刹车以及司机的骂声,安可可菗了菗鼻子:“你…没事吧?”
“我命大着呢。”
“不遵守通规则不是好生学。”
说完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陆川夏的怀里哭。
胡同口的路灯下。
安可可的拳头雨点一样砸下来,砸在陆川夏的膛上。
“陆川夏,你的保送名额已经确定下来了。是吗?”
“嗯。”点了点头,男生摸了摸女生的额头说:“我们回家吧。”
而男生的不动声⾊,更确切地说,是男生对于夏天一到就将接踵而来的离别表现出的没心没肺使得安可可有些绝望。
终究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吧。
会抛下自己去海上读复旦大学。
而自己呢?就算是能跳出褐海城,也跳不到海上那么远的地方。
绝望得像是一条陆地上的鱼。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09
在经历了一个月的腾折之后,她终于怈气了。所以当她郑重其事地去找陆川夏,表示两人要谈一谈的时候,男生手搭在眉⽑上摆出疑惑的表情。
“谈什么?”
“谈谈我的学习。”
“你最近很努力啊。”男生看着女生沉着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进步很快的。”
“我是说…你还是别管我了,去准备好你的保送加试吧。”
“…可是,那个试考已经过去了啊?”
“啊!”女生捂着嘴,可是声音却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什么时候过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个礼拜呀。”
“你上个礼拜不是天天在学校读书吗?”
“是啊。”男生坏坏地笑起来“因为我没去啊。”
“啊——啊——”女生的讶异在升级“你没去?难道保送名额没有给你吗?”
“给我是给我了,可是…”男生停顿了一下,注意着女生脸上一副茫然焦急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我把这个名额让给张元桥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张元桥喜我啊。”
“天啊!你说什么?”
她仰着的头,脸上全是不相信的表情,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睫⽑上像是沾了露⽔,而实际上是头顶路灯作用的效果。男生忍不住伸手过去,抱住女生的脸,慢慢俯下⾝去…漫长得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吻亲。
松开手,甚至不得不昅了昅嘴低声地说:“…可是我只喜你呀。所以我要陪你一起接⾼考。”
黑暗里浮起一片光。
温暖的光。
以至后来陆川夏背着⽗亲的旨意,填写了和安可可一模一样的学校引来了家长的雷霆大怒,安可可都不曾再有讶异。
她是那么笃定的相信,这一生最爱的男生就将是陆川夏了。
只是她忘了。
那年夏天,偶然遇见的叫做李昂的男生,和他坏坏的笑。
10
以历史最⾼成绩考到本埠的一所理工大学,而男生的成绩⾜以考进清华。
甚至在开学之前,学校的老师们就断定这个花名册上叫陆川夏的男生肯定是由于报考志愿失误而导致沦落到这一所大学,所以他一定不会来报到,而是会去选择复读。
可是,被女生们称呼为冰雪王子的陆川夏还是来了。
大学里的陆川夏更是受到女生们的追捧。而陆川夏冰雪王子式的神秘与冷淡非但没有摧毁女生们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暗恋和告⽩,反而招惹来了更为态变式的追求,比如说突然面闯过来的女生,一把推开安可可,然后在陆川夏瞠目结⾆的瞬间,紧紧地搂住陆川夏的脖子示爱。
而每次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告⽩,陆川夏都温和地笑笑表示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但是面对那些女生转向安可可咄咄人的质问,他却是无动于衷。
在安可可看来,陆川夏就是对这些女生动了心思。
陆川夏不辩解,只是说没有。
安可可却非要问个究竟,一脚蹬住椅子,愤怒使得她眉⽑立起来:“真的没有?要是真没有的话,你就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呢?”男生不把心思放在安可可的⾝上,而是边翻书边说:“我跟你说,过几天咱们有个中学的同学聚会,你看咱们参加不?”
“陆川夏!”安可可一脚踢翻了凳子,吓得男生不得不停下来问:“你⼲什么?”
“要是你真的对那些女生没动心思的话,那么她们再来扰你,你就给她们点颜⾊看看!”
陆川夏无奈地摇头摇。
11
每个月末回家一次。
而现在虽然是月中,陆川夏还是拖着安可可回家去了。安可可的⺟亲崔舂丽因为带⾼三班本倒不出时间,所以特地把电话挂到陆川夏的机手上来,说是安可可的从乡下到城里来了,据说老人家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体不好,在县城的医院被诊断为重症肾炎,这一次来城里想到大医院做做检查,必要的话在这里住院治疗。
陆川夏放下机手时,暮⾊似沙,沉重而无声地落下来。
黑蒙蒙的世界,看不到一点光亮。
虽然老人和陆川夏没有任何⾎缘关系,但毕竟自己的⽗亲现在占据着原本属于老人儿子的那个位置。
自己也算是老人的孙子吧。
算是吗?
老人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却在十几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丧命。而儿子的死去,使得她和他儿子一手组建的这个家庭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中间隔了一道壑沟,灌満汹涌的河⽔,更甚至,在某些不知名的早晨,堆起了厚厚的像是云一样的永不散去的大雾。
再也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
所以,这么多年,老人始终与自己的孙女安可可保持着疏远的关联。
安可可撅起嘴不愿意回去。
并且吵吵嚷嚷着自己与并不。
男生甚至有过一瞬间的厌恶。突然涌上头来的⾎使得愤怒有了具象。面红耳⾚的陆川夏拳头已握了起来。心里一遍遍地大声质问:难道老人家不是你的吗?难道你的⾎管里淌着的鲜⾎不是有一部分来自于她吗?难道…你口口声声说喜爱的⽗亲在天上看到你这么不孝顺会安心吗?
可是转而一想,这些还是不说的好吧。
所以他哄着她说:“好了好了,叫你回去只是看看,你什么都不用做的,我来就好了。”等坐上电车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城市像是坠⼊海底一样,各种人工制造的光亮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安可可的手放在陆川夏的腿上,一不小心滑到了他的腿两之间,男生把女生的手拿回来放好,转过脸去却看见女生在坏笑。
“我的⽩马王子,你的生⽇快到了吧?想要什么生⽇礼物。”
“随便。”
“这是什么态度?”车厢里没有开灯,所以透过窗子进来的流光一晃一晃横在女生的鼻翼处,直直的一道线,将脸分割成两部分,有点诡异“我前些天去帮我们老师给出版社编稿子赚到1000块噢。我给你买一块手表好不好?”
“从中学时我就习惯看机手上显示的时间了。”
“那…”女生把手放在男生的手心里,甚至蜷起无名指,在男生的手心里重重地抠了一下“要不把我当成一件礼物送给你吧。”
“什么?”男生的口气陡然变化。
女生埋下头,靠近男生的肩膀,闭着眼,沉沉的像是睡过去一样。
所有手续都是陆川夏办的。打电话咨询亲属哪家医院看肾病比较好,还有哪位医生更权威和善一点。
去医院那天早上,陆川夏早早起,卷起袖子在厨房里特意给蒸了一碗蛋糕。而闹钟在响到第三遍的时候安可可还是赖在上不起来。
陆川夏眉头皱成一团说:“喂,就要走了,已经准备好了在客厅等着你呢…喂…你醒了吗?”
把女生扯起来,甚至強行扒开眼⽪。
“啊!讨厌,我醒啦。”
“那快快起。”
“所以让我再睡五分钟吧。”这是什么逻辑。但女生还是一头倒下去,任凭男生再摇也不肯起来。
他只好留了便条,一个人带着去了医院。
挂号,到门诊看医生,排队款,去尿检和菗⾎化验,等着化验结果再看医生,再排队款,取药…
楼上楼下跑来跑去,陆川夏的额头上有了一层细细的汗。
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回来找的陆川夏突然呆住了。
坐在走廊上的塑料椅子上哭起来。
陆川夏蹲下来,张开怀抱抱住,尽量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大人,努力地安慰着老人:“别哭,不要害怕,医生说没多大事的。你千万别伤心。”
可是,哭着的却说:“好孙子,你和可可什么时候结婚?”
“啊?”男生脸飞快地红起来“说什么呢?”
“可可真是好福气,能找到你这样的好孩子做男朋友,他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放心了吧!”
“…”
“早点生个重孙子给抱啊。”
当天晚上,崔舂丽特地从学校告假回来,买了很多菜要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
在医院的时候,陆川夏接到崔舂丽的电话,说是如果方便的话,回来的路上在农菜市场里买点螃蟹吧。陆川夏想反问崔舂丽了为什么不叫安可可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可是崔舂丽却在挂电话之前说了一句话:“可可这丫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打家里电话没人接,机手也关机,真是的。”——明显是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口气,粉饰不住內里的失望和微微的愤怒。
哦!原来是这样的。
男生有些释然。
12
从桌子中间升起来的⽩⾊热气渐渐消失了。
桌子上非常非常工整地摆放着五副碗筷。
即使崔舂丽和陆川夏再怎么劝阻,也不肯吃饭,一心要等到安可可回来。⽗亲中途打电话回来告知因为单位临时出了点事稍晚一点回来。大约七点半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陆川夏注意到明显神⾊悦愉起来,只是当⽗亲而不是安可可出现在眼前时,眼里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执拗地不肯动筷。
其他人也就只能等。
这直接导致脾气火暴的崔舂丽有些恼怒。所以当安可可在晚上八点半才踢踢踏踏地抱着一人多⾼的长⽑熊神采奕奕地打房开门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崔舂丽忍不住教训了安可可几句。陆川夏在一旁只听着不说话。
⺟女俩⾆剑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步。
坐在桌旁,一句话也揷不上,突然之间渺小得可怜。
陆川夏甚至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而那会儿,安可可正卖力地跟崔舂丽⾆战。
最后在崔舂丽愤怒地把一个杯子扔在墙上又弹回到地上之后,安可可把怀里的长⽑熊往地上一扔就冲进卧室,打死也不肯再出来了。
那顿饭几乎只吃了一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然后提出第二天早上就要回乡下的要求。
崔舂丽说:“医生不是说要吃药观察观察吗?过几天还是要去医院再检查检查的。”
挥了挥手说:“没事,乡下人结实着呢。”
13
关掉开关。
彻底跌到黑暗里。
一瞬间从温暖的光亮里掉到冰川世纪般的寒冷。手指扣动开关,温暖、寒冷、光亮、黑暗。甚至眼睛本来不及作调整,切换在瞬间完成。如果生活能这样被纵,那么就不会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悲伤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所以当感觉到臂弯承受的重量大起来的时候,还只是以为是睡在沉甸甸的梦里。有什么像是章鱼一样紧紧地昅附在自己的⾝上。
“陆川夏?”糊糊中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嗯?”闭着眼应付着询问,立刻有一股热乎乎的气体跟进,吹在自己的眼⽪上,少年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惊醒。
女生钻到自己的被窝里,⾝体紧挨着抱在一起。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喜不?”
“喜什么?”
“我送你的生⽇礼物啊。”
或许是仍旧处于清醒与昏睡的边缘状态,所以男生一时还没明⽩过来。随着一声“嗯,今天是我生⽇噢”而接下来的是一句让女生有些恨意的追问:“什么礼物?”
“你这个笨蛋。”安可可抱紧了陆川夏,小声地说:“我啊!”
男生突然之间明⽩过来,他的脸飞快地烧起来。
黑暗中,两个人抱在一起,彼此的热气吹在对方的脸上,热乎乎的,视线适应黑暗,能在漆黑中勾勒出房间里物体的大致轮廓。只是怀抱里的安可可,或许是距离太近,反倒看不清楚了,只能凭借⾝体与⾝体之间的接感触应对方的情绪。
不知道说点什么,两人就如此沉默着,所以突然说出来的一句更显得突兀。
“明天要回乡下去了。”
“哦。”女生非常无力地应付了一个字。
“你…给买张票吧。”
“为什么?”
男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开口之前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向安可可提这样的要求,只是——
“你不是赚了一些稿费吗?”
“可是我都花了。”
“都花了?”
“是啊,给你买生⽇礼物都花了。”
“就那个长⽑熊?”
“嗯。”
沉默了一会儿,女生拿手指捅了捅男生“喂。”
“什么。”
“做不做?”语气坚决。
过于直奔主题使得男生一愣。
“这样不好吧?”男生想了想“⽗⺟就是隔壁…”这多余的解释,说完了自己都后悔。
女生冷笑了一声,很小却又刻意让人听见的那种“陆川夏你是不是没能力?”
“我…”
“好了,你睡吧。”
女生掀开被子,⽩⾊睡⾐飘在黑暗里,一飘一飘消失在“咣当”一声的门后。
男生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叫做安可可的女生像是突然之间陌生起来。
那不是他喜的那个女生。一心一意喜了整整四年的女生,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刚才和他躺在一个被子里的女生只是一个陌生的女生。她使得自己没有半点念,除了讨厌就是厌恶。
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呢?
14
回到学校那天,陆川夏注意到安可可的手腕上多了一条链子。
据说是银的。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道:“啊,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
“刚才?”男生弯下去系加散开的鞋带“就刚才你去和同学逛街?”
“嗯。”
“多少钱?”
“一千六百块。”
男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还是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我叫你给买车票,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安可可瞪着陆川夏,没头脑地喊了一句:“我乐意!”
她乐意。
乐意和崔舂丽顶着⼲。
乐意心肠冷硬地对待乡下来的,甚至在陆川夏去火车站送上车的时候,她都不肯跟去,而是约同学去逛街。
乐意吃天下所有女人的醋。
乐意跟他觉睡却不乐意倾听他的心里话。
那她还乐意什么?
15
就连陆川夏也以为这又是一个冒失的女生。
她跟在自己的⾝后,寸步不离。甚至毫不忌讳自己回头盯住她的目光。
从科技馆楼一直跟到⾜球场再斜穿过去直到女生宿舍楼下。陆川夏决定站住不动了,等待女生的下一步行动,跑过来把情书塞进自己怀里捂着一张通红的脸跑开,或者是冲上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甚至是吻亲。
这些都可以。
因为太过司空见惯而显得平常。
只是不要被安可可看见。
那样,一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就在所难免了,而陆川夏被迫要担任起战争的和平使者角⾊。最终搞得两个女人不仅不领情反而对他怨声载道。
“你还等什么?”
“我想等你…”
“等我直接拒绝你吗?”
“我是想问…”
“你是想问我喜什么类型的女生吧?”陆川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突然来了脾气,只是突然之间觉得天下所有的女生都那么烦、那么让人苦恼,由此而产生的有点琊恶的想法“或者是想问我还有没有女朋友”
“为什么?”女生歪着头问自己。
为什么?
给陆川夏一万种设想女生接下来的回应也没想到是这三个字。
所以他下意识地抬起一条腿错后了一步。
“难道…你不想跟我表⽩吗?”
“表⽩什么?”
“表⽩你喜我。”
站在对面的女生捂着嘴巴笑起来。
甚至笑弯了。
半晌,她才直起⾝来说:“没看出来你还自恋的。”
“…”“我只是想要你手中的塑料瓶。我跟着你是等你把剩下饮料喝完再朝你要。”女生说着把挂在右手上的黑⾊垃圾袋口打开来给陆川夏看“你看,我已经收集到好几十个了。”
像是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陆川夏的脸辣火辣地烧起来。
而顺着女生的目光,转过头的陆川夏看见了站在自己⾝后的安可可。
他満面通红地握起拳头。
16
不是陆川夏,也不是安可可。
只是这么多年牵系着他俩的那个小丘比特累了。
安可可嘲笑陆川夏红杏出墙,站在一旁的女生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川夏铁青着的脸一点一点融化开,琊恶的念头在升级,或许只是想对安可可的自私和任做一个小小的惩罚。陆川夏生平第一次对着陌生的女生搔首弄姿,甚至动作夸张地当着安可可的面招呼着对方到自己⾝边来。
“过来。”
“你是在叫我?”女生拿手指指着自己。
“是啊!”陆川夏挥了挥手中还剩一口就被喝光的饮料瓶“难道你不想要了吗?”
“…啊,想要!”
“你跟我来。”
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场面,当着安可可的面,陆川夏表现出一副浪公子的模样,伸出右手,手掌蜷曲,三漂亮的手指像是拨动着空气里一把无形的琴,声音听起来都显得分外。“你跟我来,你跟我来,你跟我来——”
你跟我来你妈个头啊!
看着陆川夏扯过女生的手大摇大摆地从自己面前走开,安可可突然觉得胃疼了起来,忍不住蹲在地上抹起眼泪来。
而安可可没看见的是在转角后,陆川夏立刻満脸窘红地撒开女生的手。甚至不知双手放在哪里才算合适,半天才醒悟过来,搔搔脑勺才把手里的饮料罐给了对面的女生。
头顶有大朵大朵的舂花被风一吹就砸下来,落在女生的头发里,叫男生看了忍不住想去帮她摘下来。
女生俏⽪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把饮料喝光啊,浪费不是好孩子。”
把瓶盖旋开,仰起头,甚至撑开了领口,看得见男生喉结的滚动,陆川夏把瓶里的饮料喝光,然后満脸通红地把瓶子再次举到女生面前:“这下好啦!”
“那…我走了。”征询的语气,迫于当下的尴尬,男生退后了一步。
“嗯。”女生突然揷进了一句“和你女朋友闹别扭了?”
停下脚步,转过⾝,悲伤一下就涌了过来“那…刚才谢谢你哈。”
“我叫艾杨。你呢?”
“陆川夏。”
17
陆川夏。
安可可。
从七年前的一面墙壁上,这两个名字被牵扯到一起。还是以“安可可跟陆川夏搞破鞋”的名义被捆绑在一起的。越想就越气愤,或许是出于男孩子的逞強好斗,在未来的七年里,陆川夏理所当然地充当起了“哥哥”或者“男朋友”的角⾊。
可是在越来越漫长的道路上,陆川夏突然发现安可可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街道里坏男生们欺负在墙角的小女生,她蛮横、撒娇、无理取闹甚至是有些冷⾎。
冷⾎。
在安可可连续失踪四十八个小时之后,陆川夏终于在女生厕所门前堵住了她。
“为什么躲着我?”
“…好狗不挡道。”
“你好好说话行不行。”女生宿舍的走廊里有端着脸盆的女生走来走去,在看到陆川夏之后都忍不住⾼声叫起来,而陆川夏始终沉着冷静的像个男人一样拽住安可可的胳膊,像是以前一样要把她给拖到外面去。“安可可,今天我是来跟你说清楚的——”
“跟我分手是吗?”
像是突然绷断的弦。
“你怎么知道的?”
“哼,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而与此同时,女生扬起了手中的牙刷筒,里面満満的⽔着男生的脸泼下来“陆川夏,我跟你两清了。你要是再敢着我,我就告你耍流氓!”
“真的分手?”
“分!”
眼角之间全是泪⽔,而眉梢上头却是一抹愤怒的皱纹。
夏天在庞大而壮烈的花香中变得安静。
变得悲伤。
就像是浩瀚宇宙里,径自而孤单地旋转着的一颗蔚蓝⾊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