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节
15
我给我心爱的卓讲述了我外公的一生。
我说:“我也有外公。”
“废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公。”
——我在家的时候只是说“姥爷”很少叫“外公”可是在卓面前,我开始装纯清,我说我外公。
“可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喜欢我的外公。”
他像是无法理解似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仅不喜欢,甚至讨厌他。”
“外公出生在30年代。30年代你知道么?就是国中到处都在打仗的年代。他逃来逃去,先是从关外进了关里,到了江南,后来又历时3年从江南返回,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把我的外婆一个人扔在了江南,只带回来了几个孩子。后来他又去参加抗美援朝的军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去打国美大兵去了。据说外公背着一口大黑锅在场战上跑来跑去,被上头的撞见了,给他打发到后方去了…”
我从墙头上一下跳下来,站在地上,望着仍站在墙头上平衡着⾝体的卓,换了一副口气,对着他说:“他娘的,你快给我下来!”
卓就跳下来了。
我走过去,戳着卓的鼻子说:“他娘的,你呀你,你这个兵是怎么当的,你背着一口大黑锅跑来跑去的,很有劲么!”
卓说:“不不不。”
我说:“那你就滚到后方去吧。前面打仗不要你这样的孬种!”
卓说:“是是是,我是一个懦夫。不过我是爱国的啊!”
我说:“那就去后方吧。给我喂马去!我看你也就配上喂马!”
卓说:“是是是。”
然后我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
“我外公是个孬种,他就是这样活下一条命来的。”
卓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外公挺传奇的。”
“是么?”
他就点了点头,很有力气地点了点头,惟恐我不相信是的,我爱死了他这个样子,我脫口而出:“宋雨卓,我恨死你了。”
他就那么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
后来又接着讲外公的故事,似乎不讲外公的故事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就觉得别扭,呆在一起浑⾝都不自在,只有说起话来说到眉飞⾊舞喋喋不休才感觉到自然。
“你外公还有什么事,说说。”
我外公背着黑锅在前线上跑来跑去其实是为了救人,一个叫张繁的人,他的战友,他被炸飞了一条腿,疼得龇牙咧嘴,可是没有人救他,枪林弹雨的,除非是谁不要命了,才肯冲上去救一个半死的人。
“可你外公去了!”
“对。”
“你外公太伟大了!”卓这么说,眼睛里闪闪有光。
“他真的把他拖回来了。”
“那么他们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兄弟。”
我说:“很可惜,我外公被派遣到大后方去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张繁。他们谁都找不到对方了。”
卓说:“那仗打完了,也没见到么?”
“是的,没见到。”
——实际上是我在说谎话。我不敢说,我对卓讲了外公所有的故事,可是惟独有一件事情我不敢说,深深埋蔵在心里,我怕他会伤心,会看不起我,会说我对外公的死没有丝毫感觉是一种冷血。
可我是不是真的冷血?
外公没有见到张繁。但张繁见到了外公。在外公死了之后。
外公被⺟亲送到养老院后,他在那里负责值夜班。这样的话,人家就可以免除我外公住进养老院的一切费用。
他拄着拐杖,站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下,凉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満了泪水。
⺟亲说:“爹,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外公用袖头拭了一把泪:“闺女,你还来看我不了?”
⺟亲说:“来,怎么不来。”
外公咧开嘴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一个月后,⺟亲去看外公,挎着的布口袋里装着几只煮红薯。她走进外公的房间的时候,外公正撅着庇股在灶门前引火取暖。他像个顽皮捣蛋的孩子,又像一个真正的街头流浪老人一样蹲在一大堆的柴禾中间,聚精会神地盯着灶门。
火没着。
他颤抖着手去找火柴,划着了,就像个怕火的孩子一样,怕灼伤了手,迫不及待地扔到灶里去。
仍是没着。
他就跪在了地上,把脸贴到灶门上去,往里面吹气,鼓足了腮帮子,吹了几口,还是不着,他就疑惑地盯着灶门,仿佛那是一个问题。
烟忽地反呛出来一股,火顿时就烧了起来,灶堂里亮了起来,他黑黑的脸也被映照得一片明亮,于是他再一次咧开嘴巴笑了。可是噴出来的浓烟也呛了他的眼睛,眼泪又流出来。
“爹。”
他转过头,对⺟亲说:“它着了!”
他一边吃红薯一边流眼泪。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孩子。
他吃了一半,忽然说:“我要回家。”
⺟亲说:“这就是你家。”
“这不是我家。”
“这是!”
“这不是!”
“那你说你家在哪里?”
“…”外公伸手指了指,却说不出话,低下头去,接着吃红薯,眼泪再次流出来。
“有人欺负你么?莫怕,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我!”
“…”失火那天,很是奇怪。火是从外公的屋子里先烧起来的。大部分人都以为外公在火里,但没有人愿意去营救。他们围成一团一团。流长飞短。的确,他们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是外公在引火时,没有收拾利索、⼲净,火从灶堂里沿着灶门蔓延着出来,点燃了地上的柴禾,窜起来的火苗又跳到了火炕上的被子,再后来,火就沿着窗棂爬上了天棚,顺理成章的,一场大火就是这样开始了。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上了脊梁,映红了天,无法扑救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天,外公在起火之前,先行离开了,他沿着养老院通向三叉镇的小路,匆匆行走,在他⾝后,火舌不断窜起来,撕裂天空的浅蓝,可是我外公连一下头都不肯回,他只是向前走,嘴中念念有词。
也许那时,他的胸腔里装満了灼热的忧伤与苍凉,他想回家。
可是家又在哪?
从对面走来了张主任——养老院的张主任——30来岁,架着眼镜,有点文质彬彬的样子,额头上有汗,急急地走着,和我外公撞了个満怀。
“咦?你不好好在养老院呆着,这是往哪里走?”
外公的脸上堆満了卑微怯懦的笑容:“我正回家。”
“回你姥姥个家!”
张主任提着我外公的耳朵,试图让他改变方向。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外公像老牛一样执拗地坚持着最初的姿态,像前挺进。这大大地激怒了张主任,他改变了主意,松开了手,用尽浑⾝力气,一脚踢在我外公的庇股上。外公就瘫坐在地上,嘴巴一歪,哭了。
他又一次去拧外公的耳朵:“起来!起来!我叫你给我起来!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踢烂!”
外公哭丧着脸跟在张主任的庇股后面沿着原路返回。当他们俩一⾼一矮并列着站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前的时候,燃烧时断裂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在他们的耳朵里,炙热的火焰照亮了我外公那张瞠目结舌的脸,迎着一波一波袭来的热浪,外公喃喃自语:“怎么会烧起来呢?”
旁边立即有人说:“应该问问你自己!”
“问问自己?”
“火就是从你那间屋子烧起来的!”
“…”“还会烧死人呢!这下你完了!”
“真的么?”
“…”外公生性胆小怕事。我想,这场意外的大火迅速把我外公推向了死亡。他立即瘫坐在地上。在他坍塌的同时,黑夜迅速降临,同黑夜一起降临的还有张主任和李院长,他们一起揪起外公的耳朵,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工同时留下了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
外公彻底被吓住了。
三天之后,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刻,嘴巴里反复念叨着:“我有罪。”
⺟亲说:“你没罪。”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说:“我害怕。”
说完这句话,他脖子一歪,死了。
提起这些,我竟然有点感动。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对外公的感情了。到底是厌恶还是喜欢呢?
16
张繁是养老院张主任的父亲。
当他得知自己的儿子将我外公吓死了之后,摇着轮椅来到了我外公的面前,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外公的尸体前,他薅着自己的头发,眼泪落下来,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那时,站在他⾝后的张主任,倚靠着太平间的门,不耐烦地昅着烟。
他的內心不会有愧疚,对吗?一定是这样的。尽管如果不是当年我外公顶着一口大黑锅在朝鲜的场战上英勇地救回他的父亲,他张主任根本就不会出生,更何谈今天。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从这个意义上,是我外公自己把自己给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