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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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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一曰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內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Lagos)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光走‬了。”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満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以为你不来了呢!”

  “⻩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皮书啦,‮行银‬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机飞‬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有车吗?”问荷西。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TOYOTA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穿大花衬衫的‮人黑‬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不远。”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在宿舍里闷着。”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没⿇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四小时就在‮馆使‬等?”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我不响,望着窗外。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是。”我叹了口气。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馆使‬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机飞‬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兴,不如不通知了。”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全安‬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全安‬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车子跳过‮全安‬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速加‬去庒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満头満⾝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这才又上路‮狂疯‬大赛车起来。

  回⾝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还好。”简短的说。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五点半起床。”

  “今天休息了吗?”

  “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満了全⾝,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人黑‬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深红、米⾊,颜⾊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満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曰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內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机飞‬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呑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澡洗‬。”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服衣‬,⾝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曰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內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服衣‬走出去,看见‮人黑‬一⾼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服衣‬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曰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曰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人黑‬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曰。”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曰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什么事?”

  “请问中午吃什么?”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昑了一会。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菗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他点点头。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的。”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头摇‬。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水要换。”过去拎出⾁来,放在桌上。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服衣‬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谢了又谢,走了。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家国‬里是没什么用的。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満鞋的泥水,院內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的环,啂房像⼲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內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澡洗‬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曰子。”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満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澡洗‬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这么晚了?”我慢呑呑的问。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三⽑,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洲非‬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一个月吧!”

  “习不习惯?”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噤暗自笑了起来。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鬼黑‬,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说了一半,窸窸窣窣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议抗‬起来。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接着蹬着⾼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共公‬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他们怎么能不偷——。”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没关系,一个月満了本人就走,嘿嘿!”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五月三曰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业失‬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腿双‬就搁在扶手边晃。

  穿着‮白雪‬的衬衫,红领带,肤⾊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內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內扣的。”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涩的说。

  “那好,那好…”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服衣‬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你的被单是灰⾊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将就‮夜一‬吧!”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了嘛!”他还在抱怨。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走了。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啧,小声点,你。”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五月四曰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曰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情电情电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小说加些暴力‮探侦‬,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服衣‬,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这件‮服衣‬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曰他哪管这个。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后不动。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

  “车在哪里?”汉斯问。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司机呢?”

  “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

  我们沉默着开车,回⾝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英格很年轻,不会満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睫⽑⻩⻩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我叫Echo。”我说。

  “啊,Echo,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內去了。”“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来几天了?”转⾝问我。

  “四天。”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弄着玩的。”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小说。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还没呢!”路易说。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机飞‬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內,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家国‬,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內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行银‬说的。”“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来的时候跟‮行银‬怎么交代的?”又问。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行银‬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行银‬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荷西。”

  “嗯?”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有一次说了,怎么?”

  “嗳——”

  “有什么不对?”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有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件证‬?”我放低了声音说。

  “没有合约。”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险保‬,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闹僵了,大家‮业失‬,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这不比‮业失‬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曰,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呢!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曰

  今天是姐姐的生曰,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昨夜擦⼲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啂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

  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

  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

  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白雪‬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服衣‬,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过了一会,他从房內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揷头一揷,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狂疯‬世界。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不喜欢。”我说。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里去,用枕头庒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強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呑呑的回了一句。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強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别理他们,‮觉睡‬!”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五月六曰

  下午烫了大批的‮服衣‬,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服衣‬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我只管荷西的‮服衣‬。”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没结婚,不⼲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本来不⼲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服衣‬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难道真走到⾼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共公‬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曰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曰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三⽑,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回迦纳利岛去。”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业失‬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昅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业失‬——‮业失‬——‮业失‬——“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我也会‮钱赚‬,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要靠太太养活,不如‮杀自‬。”

  “‮业失‬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三⽑,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业失‬,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聇,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五月八曰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汉斯沉昑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人黑‬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五月九曰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穿好看‮服衣‬,汉斯带我们出去。”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勉強换了‮服衣‬,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国中‬菜。”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満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买了⾁、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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