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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篇 闲话中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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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说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该说咱们自己的事了。”

  “我知道阁下大名鼎鼎,曾是‘撼动山’的四当家,外号‘侠’,当年在巴蜀道上的好汉,提起侠胡大造化,有谁不竖起拇指喝一声彩的!”

  “你阁下就别取笑了,有你‘折煞天师’梁快在,还轮到我姓胡的逞能么!你手创的‘天师盟’和令师兄温三十三所创立的‘自师门’,斗个翻天覆地,月无光,不是你,谁能制得住、治得了温三十三?你们咤叱风云的时候,我胡某人连‘鱼神功’都还没练成呢!就只有慕名向往的份!”

  “你别过谦了!江湖上,长江后推前:武林中,一代新人换旧人。阁下少年英侠,青出于蓝,犹胜于蓝,往后天下,只看你们的拳脚了。”

  “这也不然。长江后,不一定就推得倒前,后也不一定比前大。同理,新人也未必就取代得了旧人,青蓝各有颜色。说起来,你还是我的前辈哩、梁兄武功在下一向心仪敬仰,就是还没机会请益就教而已。”

  “我对老弟的武艺,也久仰得很,只不过这‘前辈’二字,我是万万受不起的。所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也是不过比老弟虚长四五岁,至于功力高低,则要试了才知。”

  “说实在的,当年我加入‘撼动山’当然是为了一股义气、一腔势血,但其中一个原因,我也是想仿你当成立‘天师盟’之豪情胜慨,不过,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你后来缘何又会与师兄温三十三言归于好,把‘天师盟’和‘自师门’合并为一呢?”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

  “那您连个回答分明是敷衍我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温三十三是我的师兄,他的武功修为极高,才华横溢,我很佩服,但他不孝不忠,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工于心计,自视过高,待人处世,利字当先,一切以‘利’为要。当别人是蠢蛋,只晓得利用人,而不是重用人,这是我所不能受的,也因为这样,他年逾三十,也仅止于独行独断,我行我素,一直创不了帝也立不了业。‘自师门’是我纠合了一众江湖上的弟兄朋友们,自行创立,然后才敦请温三十三出任掌门的,他曾予我武功上的启蒙,但也在信心上予我无情的挫折:我觉得他才高志大,但却孤掌难鸣,很为他可惜,便虚位以待,要他立掌大局,也算是他一个情。”

  “你的做法很温厚呀,到头来却又何背反‘自师门’呢?”

  “因为他一登大位,由巩固权威,开始还处处护民,事事如劝。可是一旦手握兵权,他就整肃异己了。像我,明明是把自己手上人才和财物都予他派用,他却在外说成是他一手提拔我、栽培我的人。这教我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就拿他当年学的那一套‘飞星神箭’来说吧,明明是我把一身所学,半生所悟,尽悉招传,他听时诺诺,一转身,这又变成了他自创的绝学,还传言是把它传给了我呢…”

  “那你也未免太小气了吧。这种小事,我就各看缘法,介意来干什么?”

  “这不然,每个人都有他的原则。譬如我在武功上受了他的影响,我就一定会承认,我有佩服他的地方,我也决不讳言。我可以帮人、教人、救人,对方可以半个谢字都没有,但不可以反过来说成他帮我、教我、救我。正如他孝顺不孝顺,是他个人的事。可是他不能连别人因看他父母孤苦伶仃狐独可怜想予以援助也视为大敌,更不能行不孝之事而负大孝之名。这点我是生死毋论,寸土必争的!”

  “好!原来你争的是大节。”

  “因为我有异议,所以被赴出了‘自师门’。”

  “哦,原来你是被逐走的,而不是叛变的。”

  “这倒是无所谓了。试想,这是我和一群老弟兄所力创的组织,又怎舍得跟三两好友猝然离去而不顾大局?其实,这都是温三十三的藉口,以此来发动弟兄们对我们视作叛徒,赶尽杀绝呢?我们这一定,倒是还了师兄的愿。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血海深仇。当时是屈是苦,但时隔久了,也没有什么酸楚了。”

  “当然啦,以你的人才,未几又创出了个‘天师盟’。”

  “说是容易那时难。你以为从头再来是那么容易的世上有几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从新再来?其间也含了不少冤,受了不少屈,这就甭提了。‘自师门’是以‘自己以师’,则是天天策励自己,与自己作战,打败自己为职志,倒不如‘以天为师’,学会圆融,对天地万物有情有义,创出一套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以和为贵,替天行道、的武艺和法则,这就是‘天师盟’的宗旨。”

  “所以‘天师盟’很快的又声威渐壮,威胁到‘自师门’。”

  “但我们并没有为敌,只有无情的竞争。”

  “是。‘自师门’在外把你们传得不堪得很,而你们也抢走不少‘自师门’的要角,成为‘天师盟’的支持者。”

  “大凡斗争,都是无所不用其极了的。大多的误会,都会愈陷愈深,除非是整个情势上发生了非人力可控的转机。”

  “譬如‘虎’的龙天王,在王其山道上要拦截‘自师门’所押护的镖银,两造人马恶斗了起来,当时你就率了‘天师盟’的三大高手,力助温三十三退敌,可有此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错,你在事后也一字不提此事,温三十三自然也不会提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我也不能容横行无忌,作恶多端的‘虎’老大龙谈杀人劫货!”

  “这一来,你跟温三十三的‘结’就化解了不少,以致后来‘龙潭’总瓢把子苦雪先生为其兄龙谈复仇、率众攻打‘天师盟’的时候,温三十三也领‘自师门’的高手相助,力退强敌。这大概可以叫做‘化敌为友、守望相助’了吧?江湖上,没有几人能料得到在你遇危的时候,出手相助的是一向与你为敌的温三十三。”

  “在江湖上行走,没两三下叫人看不出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手段是不行的。说实在的,有时候,敌人才是最好的朋友,没有了敌人,你会怠情,你会自,只有强敌才教你自强不息,同时,没有敌人,你会分不清什么才是朋友;而朋友会在危急时变成了敌人,敌人至多不过仍是你一直和一向都提防的人,并且有时随时还会变成了朋友,因为敌人对你的了解与器重有甚于朋友,所以他们的助力和杀伤力都是足可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

  “我记得温三十三也说过了一些话——虽然他说的话不一定对,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话非常管用。”

  “例如?”

  “他说过:‘武林中大家都不理对与错,只管胜与败。’他又说过:‘在江湖上以前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现在是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他也说过:‘没有底子的人必须虚张声势:有实力的人反而要扮猪食老虎’。”

  “你倒是背得清楚嘛。他也说过:‘选择敌人要比选择朋友更加小心,好的敌人令你愤发、自爱,坏的敌人反而显出你的不堪。有什么样的敌人,就反映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背得出你的名言。”

  “我哪有说过什么话…”

  “‘反正跌倒了就爬起来;成功失败,不如自在。’这是你说过的,‘一旦疲累,再好的事也成负累。’这也是你说过的。‘一个真正的好手是视打击为娱、视挫折为乐的。’这又是你的话、对不对?还有…”

  “好了好了,原来我不但时常胡说,还经常废话连篇呢。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红到脚趾头上了。”

  “我倒觉得这些话也真算有意思,不只是闲话而已,所以就用心记了起来。”

  “其实,咱们说的都只是些闲话,不过,世上的要紧事,其实都不过是闲话而已。义直辞严里反而多造作虚饰,闲话家常里反见出微言大义。我们说了那么多故事,从萧秋水、方振眉、神相李布衣、独臂戚少商…到刺客唐斩、游侠纳兰、女侠息红泪,其实不外乎要把他们的传奇传下去,世上若没有传奇,就没有梦了。另外,在我们的武侠世界里,人们都只注重甚至沉于‘武’武斗、暴力、残杀、血腥…而忘了‘武’是‘止戈’——终止暴力的意义。忠义的故事,大家都听了很多,写了很多,而浑忘了‘侠’才是江湖的本义。没有了侠,江湖就是黑泥沼、毒龙潭,就像初一的月亮没有了光一样。”

  “所以,我们说的虽然只是些闲话,但也似亦不可等闲视之。”

  “哈哈…你这句话就未免太自视过高了吧,”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一个巴掌怎拍得响?

  你闲话一句,我闲人大话,说来说去,才有不是闲话。”

  “闲话无妨,只要不是闲言闲语就好,我倒也听了你一些闲话。”

  “谁人没有闲话?谁人人后不说人?闲话传多了,就成了神话,却不知你所听到的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有一个很有本领的大哥?”

  “他就是陈白陈。‘天上人间’陈白陈。”

  “唉。”

  “为何叹息?”

  “其实他还有很多外号:‘袖里乾坤’、‘掌中月’、‘手上天下’、‘武林第一人’…这些绰号,都是武林同道替他取的,在在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在武林中的无对无敌。”

  “至少,他在江湖上的地位崇高,人人尊敬。我开始也是对他不服气,故意上‘撼动山’来挑战他,那时,他刚好入牢了。”

  “晤,我记得那是陈白陈带领‘三占’、‘三合’的子弟,跟‘白莲教’的人联合起来,反清复明。结果,那一役虽然大捷,但手上二当家、三当家全中了伏,他投官自首,旨在换出被抓的弟兄二十一名。…却不知结果换出来了没有?”

  “换出来了,但他身系囹囵,随时处决。当时,我上得撼动山,见山上一众弟兄,有的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诸如‘能猫大盗’蔡黑面、一了道人、百了和尚、‘白极杀手’应中量、‘黑衫小妖’钟英亮、‘七绝搜魂九绝鞭’何元郎、‘百尽竿头’龙大开、‘千仞峰叟’潘大合…纷纷故意犯事,假装失手被擒,关在牢里…”

  “怎么?他们都爱坐牢不成?”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才清楚,原来他们都要藉故入狱,混入牢中,去照顾他们的大哥——也是后来我的‘大哥’——陈白陈。”

  “哎,这叫他待人义,人待他忠。后来,你也就给他收服了?”

  “他没有收我,是我自己服了。我的‘鱼神功’,自信谁也不及我快,及我快也不及我滑,及我滑也不及我绝——只不过遇上他的‘单手大劈棺’所有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场了。

  一条鱼上了岸,别说其他的了,求活命也不容易,再大的鱼都一样。我自信机智过人,但遇上了他,全都废了,只剩下机深祸更深。”

  “听说陈白陈老大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俱能:不论斗智斗力斗功夫,从硬功内功到气功软功,乃至于轻功,他都有过人艺业、研有成?”

  “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河北张老子的‘温布铁索’是独门绝技,但跟陈大哥一比,却给比下去了。张老子还拜陈大哥为师,专练‘法’呢!‘敦煌天女’陈宣儿的‘跨海飞天’轻身提纵太够厉害了吧,但陈大哥用的也是‘跨海飞天’,却只有陈大哥会的陈大姐不会,没有陈大姐会的陈大哥不会。更绝的是发大师…”

  “发大师?那是个妙人!听说他是因为年纪轻轻头发就掉光了,所以才当起和尚来的——不知是不是他?”

  “你既然知道是他,当然知道他所创的秘技了?”

  “这个当然了,他创‘顶天立地’十三式,全是用头颅作武器的。谁一记绝招,谁也跟不上,谁也学不会、谁也应付不来这要看‘袖里月、手上天下’的陈白陈如何应付了。”

  “他不用应付。”

  “哦。”

  “因为是发大师应付不了他。”

  “陈白陈用的是什么武功?竟可克制‘顶天立地’?”

  “他用的正是‘顶天立地’。”

  “什么?”

  “只不过,他的‘顶天立地’有十六式,比发大师多了四式——那正是发大师深思苦研之下,一直创不来的那四式!”

  “…佩服佩服!陈白陈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你后也成了撼动山的四当家。”

  “我佩服他,不只是因为武艺不如他,而在人格上,我也敬重。第一次,我跟他正式挑战,我三百招取之不下,自知输定了,可是他就是不把我击败、反而假装着了我一招而退,口里还说承让。我不承他的情,当面道破。立即告辞。临走的时候,我仍然有些不甘心,就倏然出手,以‘鱼闪步法’欺进,以‘惊涛指’重手转,连戳他身上三大重、五大要害。”

  “哗,你、你、你、你这太过份了。”

  “我也知道自己恼羞成怒。我是想折他一折,好消消我的气,不料,他真的避不开,一连着了我八记重手转,还若无其事的对我说,‘出手好快’谢谢手下留情。’完全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他这样说,一是怕我下不了台,二是怕他手上兄弟,见我暗算,会一拥而上,找我麻烦,他这句话是护着我,兜着我的面子,我这时方才知道他功力之高、修为之深。”

  “厉害厉害。”

  “他更令我佩服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他的反清复明,不肯向权贵俯首屈服,知道敌人不可能自退,弱者一定要自强;不可能光靠文人去恢复河山,所以联络各地雄豪,厕身于市井信夫之间,组合大家,提升众人,联手起来,反抗外族的迫统治。他这样做,是义所当为,但也是为人所不能为。”

  “难怪…唉。”

  “难怪什么?”

  “难怪你会受他影响如此之深。”

  “是的,我不仅在武功的修练上受他影响,连人格行事上,都有他的影子。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受别人的影响,未必就是不好的:只要最终能走出自己的方向来,有自己的风格,那就是件好事。”

  “有谁不受过人的影响?那有什么关系?模仿不要紧,那只是开始,到后来一定要颖而出,破茧成蝶。要不然,以模仿始,抄袭为终,那就悲哀了,活在别人的影子之下,始终只是个没有影子的人。陈白陈对你的影响自是好的,却不知你后来怎么对武功的进修、志业的进取,竟是如此的心灰意懒呢?”

  “这也是因为陈大哥的影响。”

  “这我就不明白了。以他的为人,怎会让你灰心丧志、遁迹山林、大隐于世、不理俗务呢?”

  “他当然不知道我会这样的。就算他知道,也管不了了。”

  “怎么说?”

  “因为那时候,他已过世了。”

  “…那就是说,你是因为他的死,寸意志消沉的了?”

  “是。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传说…好像是…”

  “。”

  “?”

  “火药。”

  “火药?”

  “对,火药和炮。当时,与清兵对抗时,已开始有人用上了炸药和火器。陈大哥一看,就扼腕长叹:完了。我不明白,于是有问。陈大哥说:‘炮一出,后,我们苦心练武的人都没了意思了。要嘛,咱们中国就来发展炮;否则,他还不知得要受外族多少气!我们这些练武的人,不怕对方武功练得更好,只怕人家用不必练的武功来破咱们的功夫’果然,后火队、大炮队盛,陈大哥武功盖世,却仍给炮火炸了,空有一身武艺,却死在无情炮之下。你说,连陈大哥这样的绝世武学名家,都敌不过火器,咱们还练这些什么劳什子武艺来干啥!”

  “所以你就壮志消沉了…”

  “陈大哥生平仗义扶弱,助人无算,却不得善终,你教我如何相信有报应这回事?我幼受庭训,少读历史,就是想要印证‘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可是,我翻来查去,到头来只知道是。‘天道不公,常予善人’。与其等待恶人有恶报,不如让我们去主持正义;与其要等上天来收拾他,不如让我们去剪除他好了。至于我自己呢?反正天下间没有公道的事,没有公平的地方,我还管它作甚?又管得了多少?我不理了。”

  “那你就错了。”

  “人生在世、本来就不一定尽去做那对的。”

  “你说的。所有的进步,都先从错处来。你那位陈大哥可贵在于:无顾生死荣辱,只求为其所必为,知其不可为而为。咱们不是说‘侠’道已经没不复存了吗?陈白陈就是位侠者了。他不一定是要求有好报、善果,他只是做他应该做的,做得了多少是多少,谁又能做得了全部?在做的过程里,他的人格已升华了,这万丈光华也影响了你、提升了许多人。你若因为他不幸亡故而轻言放弃。那你根本不能领略体悟他的为人和苦心了。”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在安慰我,也是想激励我。你可以说,陈大哥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并没有死。但我不能因此而释怀。多少人杀人放火,残民以,但一样高民厚禄,得享天年,他门一生荣华富贵,不是更自在快乐吗?陈大哥死了,我当然不会因不幸而自暴自弃,甘心于同合污,为虎作怅,但我至少也看开了,看谈了、看化了。要当故事的主角,还不如听故事好。当故事中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代价不是人人都付得起的。我知道你是侠者,你还要以绝世之功求绝世之名,而我呢?只求游戏人间,逍遥自在,有时说说闲事,有时听听闲话,愿在太平作闲人而已。”

  “胡大造化,你别执不悟,辱没了曾经是‘撼动山’大当家陈白陈最赏识的老四‘侠’的名号!”

  “梁快兄,你要行侠,那是你的志业;我要作闲人,那是我的路向。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你走关道,我行独木桥。”

  “胡志弟,快施出你的‘鱼神功’来,我的‘折煞’九式和‘飞星神箭’可要来了,你留神着!”

  “梁兄,你就少来追我,咱们谈到这儿,难道还哥儿俩也真个来一场不成?!”

  “如果能迫出你过去的豪气,我梁某人绝对奉陪到底!”

  “嘿,这一来,我们倒成了后人们口中的闲话了。”

  “这就叫做‘闲话中的闲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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