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瞻
米苍穹缓缓地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苍⻩。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強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
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奷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弟子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棍、暗器…分尸,才能怈心头之忿。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山古寺的钟声,洪洪地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吧!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的小剑,居然笑着:
微微笑着。
哧哧地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呑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
他已是给搭在弩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
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
腐朽的老人味,像嘲水一般地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
“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絛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块”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弟子、“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琊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
——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強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刀、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絛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唯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格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拦于人前,长啸道:
“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
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