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梦中做梦

　　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

　　不太爱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甚得意；常回忆的人，通常是因现实上的不如意。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有人宁愿做梦，也不喜‮实真‬的人生。

　　殷珍珍以前是很爱做梦的。

　　现在不是了。

　　现在她怕。

　　她怕做梦。

　　──做梦，对她而言，实在是可怕极了。

　　本来，做梦有着许多好处。

　　它“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境。──假如是噩梦，毕竟它是假的，终究还是会醒过来。醒过来后，梦再恶也消散了。

　　因为它本不曾存在过。

　　──要是好梦，就算是一场舂梦，醒却梦成空，但有梦总比无梦好。可不是吗？

　　可是现在不是了。

　　每次刚⼊睡不久的殷珍珍，但觉全⾝给某一狞狰之物紧紧庒住，且向她狞笑不已，并将⾝上丑恶之物，锐利的刺⼊她的‮处私‬，但她又苦不能叫、更动弹不得、挣扎不能。

　　每一次。

　　每一次⼊睡后都如此。

　　这使她恐惧。

　　畏怖。

　　她怕⼊睡。

　　──怕做梦。

　　杨林林则不是在刚⼊睡的时候发生，而是在每天亥时刚尽、子时方至之时。(他每天在这时候梦到杀人。)

　　或者被人杀害。

　　他一刀一刀的杀人，或是有人一刀一刀的宰杀着他。他乍然梦醒，发现一⾝染⾎。

　　──⾎污満⾝，究竟从何而来？"

　　这两个恶梦，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当做梦者发现不妙，便都曾向家人哭诉、请人求助，但不管家人、道士、和尚、法师、灵媒、乩童守在边，梦者照梦，梦中仍是杀的杀、奷的奷，染有⾎污的依然一⾝⾎污，沾有秽物的仍旧留有秽物，完全不能解救、不可解！纳兰喜做梦。

　　少时的他，不爱做梦。

　　──因为少年时谁都是活在梦中。

　　他也是。

　　直至遭遇家破人亡，持剑修道，浪迹天涯，横绝四海，风雷为魂，壁立万仞，河岳添⾊，兼指为民除害，扦国大患的信念，为求生活尽，死亦无悔；在他的行侠生涯里，既曾在情上大挫大伤，亦曾在爱情的专业上大挫大败。偏生在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所以使他对女子之美往往是望而却步、点到为止。而今是青年的他，爱做梦。

　　──有梦总比无梦好。

　　有梦是件幸福的事。

　　他常在⼊睡前希望自己有个好梦。

　　──万一是恶梦，醒来便可忘掉；如是好梦，不醒最好。他当然没有仔细去分析过：太喜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得志。

　　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他听说这几件有关做梦的诡事，当然很同情这些⾝在恶梦永不醒的男女。于是他立即通知了方柔。

　　并“拉”他去了“公岭”和“十字店”他把方柔“拖”去，有一个主因：

　　──要让方柔忙、忙着做事。

　　一个忙着做事的人必定少些时间回忆。

　　──正在温柔的杀害着“风流剑客”方柔的，不是恶梦，而是那一段亡宋眠花的甜藌回忆。也是同理，常回忆的人，通常是来自现实上的不如意。纳兰认为：要打断方柔继续回忆的方法，那就是千方百计的把方柔自回忆的沉湎中“扯”出来，让他去面对眼前的风华风险，而‮服征‬了惊涛骇浪往往会带来新且深刻的回忆。──这样也许会引起方柔的误会，甚至不快，但这样做只要能重振金虹魄，只要自己确存善意，纳兰一向不大理会别人怎么想。重要的是自己无负于义，无愧无心。

　　──但要做到这两点，又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当年并称‘新四大名捕’，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人组成的，可是他们所作所为，助纣为，恃宠強愎，紊法蠹政，聚敛徵求，鱼⾁百姓，实在猪狗不如，何能与昔时之‘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并称！”方柔见纳兰硬要拉他去十字店和公岭，于是有问：“咱们又不是捕快衙役，这种案子轮到咱们办么！”纳兰笑道：“你的话大错矣。”

　　方柔也不以为忤：“你且把道理说说看。”“这种案子，假如不是真有鬼神附⾝，便必有因，且与狡狯幻术有关，”纳兰条分缕析的说“而当今缇骑番子，那能主持正义、为民除害？能不扰民，已属万幸了。这种案子，定然事出有因，且其目的不仅只为三数人事而已──既是祸害如此之巨，影响又这般深远之事，咱们焉能坐视不理？况且，咱们不理，天下间还有谁理？你佩的不是金虹剑吧？背负金虹剑的人，能不理事么！”

　　方柔笑骂道：“你可真蛮理！这样荒唐的案子，也要強我去处理！”

　　纳兰也笑道：“就是这案子荒唐，后面必掩蔵不寻常的事，所以才要你我过去！”方柔‮头摇‬叹道：“我自己心情不好，还要管别人的事！”纳兰说：“就是你心情不好，所以才要你多管些事。”方柔道：“上你这种朋友，实在是家门不幸。”“对，家门不幸，”纳兰笑道“但三生有幸。”待他们赶到十字店里，已经听说书生杨林林的“⾎梦症”已经神奇般的痊愈了。

　　他们既然来了，便依然前赴“杨家庄”杨家庄气派奢华，宛若宮殿。杨家庄庄主杨半半在牛肝乡是个主事且掌权的官，他见纳兰到来，甚表。“杨员外明是依附魏，但暗里却维护了不少东林忠良之士；”纳兰私下跟方柔解说，因为怕他误会“他暗里出钱出力，做过不少保存‮家国‬民族元气的事，现在他家里遇事，咱们也理应尽力才是。”杨林林是杨家的独子。

　　“他？他已全好了，”杨老兴⾼采烈的说“有一段时候，我们担心得茶饭不思，每次见他一⾝染⾎，惊梦而起，真是把我们吓得──”看他和老夫人的样子，仿佛比爱子还犹有余悸。纳兰与方柔还是去探望了刚痊愈的杨林林。

　　杨林林果真眉清目秀，彬彬有礼。

　　纳兰和方柔看望了他一阵，便告辞出来，临行时问：“令公子是怎么好起来的？”

　　杨半半至为感的说：“幸好近⽇李神相云游路过，就暂寄驾‘青羊宮’，就是他出手，解救了⽝子的魔劫。”U)eJe纳兰惊问：“李神相？”

　　杨半半并没注意到纳兰的诧异，只说：“就是江湖上人称‘神相’李布⾐那一位！”纳兰一震：“他来这里了？”

　　方柔却问：“令郞得此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杨半半倒记不大清楚。

　　杨夫人说：“那天，八月初一，林儿去了‘青羊宮’前的‘赶花会’瞧热闹，回来便着了琊了。”方柔又问：“那位李神相是个怎么样的断法？”“他说林儿撞上了琊煞，非要‘九品打⽳，七略推⾎，五策移宮，三朝攻脉’法才可以尽为‮解破‬。”“结果呢？”

　　“他把林儿领⼊道房，跟乡里患这次‘惊魇症’的人一并作法破琊，三天后门开，林儿已复元了。”“哦。”方柔双眉一剔。

　　纳兰却接问下去：“李神相救了杨公子，你们可有谢礼？”“有。我们为表寸心，捐给了‘青羊宮’一个偏殿。”杨半半见两人均有不豫之⾊，便笑道：“只要能真的治好⽝子，我都认为值得。金钱⾝外物也，算得了什么！你看，我的孩子而今生龙活此，还在青羊宮丹房认识个公岭大户殷老板的掌上明珠，下个月初八，他们就要联婚了！“──你当然是金钱⾝外物了！既然已倚附阉，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天良未泯，但也怕手头没钱：只不过，他们所花的，都是老百姓的民脂民膏，自然用不着心疼⾁痛了！

　　方柔心想。

　　他颇不以为然。

　　只听纳兰也敷衍的说：“啊，联婚了，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呀。”──他大概也是心里盘算着什么吧？

　　当他们去到公岭，果然听说殷大户的女儿殷珍珍的“恶魇症”亦已治好了。──也是给“青羊宮”的“布⾐神相”医好的。一时间，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神相”李布⾐是“再世神仙下凡来”人人都去“青羊宮”瞻拜。“青羊宮”香火鼎盛，人嘲汹涌。

　　──公岭和十字店原都属牛肝乡范围，只一南一北，遥遥相对，青羊宮恰在其中。方柔冷笑道：“这位李神相，可真是再世华陀，妙手神仙！现在，老弟，病人都好了，咱们这两个都会拿剑杀人的，也没事好⼲了吧？”“有。”

　　“说。”

　　“咱们去探看殷珍珍殷姑娘。”

　　“你与她相识？”

　　“不。”

　　“跟殷大户较？”

　　“素未谋面。”

　　“──那怎么去看人家的大闺女？”

　　“这是你最拿手的好戏，会难得倒你吗？”纳兰促挟地道：“拿出你当⽇看徐小泥徐姑娘的⾝手，阁下连皇后娘娘也说见就见呢！”的确，在方柔未识宋眠花之前，好⾊张狂。有次因慕歌女徐小泥⾊，星夜越垣，在她香国榻边痴看伊之睡姿，看了‮夜一‬，但不及于。纳兰重提往事，是要藉以使方柔“重振雄风”

　　不过，这一句话却反而使方柔又想起宋眠花。──亡，亡，仍像一朵不眠之花，追击着伤心的他。

　　她是向着烛光睡的，相当稚气。

　　灯火未灭，可见她还是犹有余悸。

　　方柔看见了这美丽女子的睡，终于灯光点上了他的眼光。眼光光。

　　纳兰了然于心，不噤窃笑。

　　──⾊鬼就是⾊鬼。

　　柔和的烛光下，殷珍珍的甜靥犹如一只幸福的小猫。杨公子能要得这样一位温顺‮纯清‬的女子，真是幸运。方柔走上前去，趋近。

　　纳兰几乎要喝止、制止他了。

　　方柔忽然转头，点了点头。

　　纳兰跟他相多年，知道他的意思，那是：

　　──出去再说。

　　到了殷府之外，方柔开门见山的就道：“我知道你带我去看杨林林和殷珍珍的用意了。”纳兰道：“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过他们的气息和脸⾊，不是着了蛊，就是中过毒来；”方柔冷冷道：“所以，他们的遭遇，与其说是鬼神之力，不如说是⾼手所为！”“而且，他们有几处⽳位，都留有暗痕；”纳兰知晓方柔对人之气、势判别，天生一流，但对打⽳封脉的本领，却向来是较弱的一环“他们遭受隔空打⽳，但并不自知──打⽳的人想必是个绝对⾼手，手法也十分诡异，才能制造出那么奇诡的梦魇来。”

　　方柔道：“…杨林林在发恶梦之前，曾去过青羊宮赶花会。”“殷珍珍是青羊宮的上契信女，这种大节⽇也必定会到场。”“莫非是…？”

　　纳兰点头。`

　　“──这种打⽳手法，不是制人，也非杀人，但却能令人持续发生恶梦，看来，非云南‘人头幡’蛊术一脉，就是‘下三滥’何家一支。”方柔双眉一展：“也就是说，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已来了牛肝乡。”“问题是在他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他也的确冶好了杨、殷二人，并撮合了他们的好事。如果为了藉此以验他的法力无边，搏取声名，或为了两家重酬，这种江湖术士，诳语讹骗，在所难免，不过，一旦尝过甜头，会否变本加厉呢？要是另有目的，这可教人费疑了！再说，这般作为，这种事，看来决不会是名动天下、济世为怀的‘神相’李布⾐所为，那么，这个冒充李神相，是何居心呢？”方柔问了一句：“听说你曾拜过李布⾐为师？”“是，他也教过我很短的一段时期。”纳兰正⾊道“所以，我知道，恩师是向不受礼的。”“──这些，自然要咱们一一去查个⽔落石出了。”方柔忽想起什么似的，叫道“不对！”

　　“什么不对？”

　　“还有一种可能。”

　　“？”

　　“假使完全以蛊术噤制，或是奇经打⽳，杨、殷二人频发恶梦，这个是说得通的。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却⾝上染⾎──而他的双亲在旁目睹他确是⾐衫沾⾎──⾎从何来？”“况且，据说殷‮姐小‬惊梦之际，⾝上也留有秽物；”纳兰沉昑道：“──所以说，这件事幽玄诡奇，不但可能是有人设好的圈套，甚至所谓受害人，也可能有份参与布局。”“那么，”方柔舒了一口气，负手望中天皓月──他眼里也非常月⾊“剩下来的，便是要查出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了。”B纳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眸带点惘然、有点恼⾊，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其实，这时候，方柔正在想着房里舂睡的姑娘，月光大概也透过窗檽，照在她杏靥上吧？她脸上想必也非常月⾊。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是不是每事都有必要查个分明呢？

　　方柔正心随月光。

　　──看那女子的酣睡，大概也正梦到什么吧！正梦见什么呢？噫，那想必是非常绮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