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旗五行
在郭飞鸿曰夜费心的照顾之下,这位方相公的病,终于有了起⾊,现在他已能在院子里散步,做一些轻微的活动了。
只是这个小哥儿,好似有心事想不开,內心好像埋蔵着无穷的沉郁和悲哀,他那双细细长长的睫⽑,自从卧病以来,便一直未曾舒展过。
此时,当金⻩的阳光,轻轻的洒落在这种満了各⾊花卉的院落中时,方和玉的意绪似乎好得多了。
在那个结満了丝瓜的棚架边,他徐徐地转回⾝来,目光中包含着亲切和感激,端详着那个十曰以来,曰夜服侍自己的郭飞鸿,淡淡地道:“大哥,你可知我內心多么地感激你么?
要不是你…唉!我可能就一病起不来了!”
郭飞鸿望着他微微一笑,走过去道:“兄弟,你不要说这些,人谁又没有个生病的时候?”
方和玉低头看着脚尖,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道:“大哥,我有一句话,也许不该多问,只是…”
说到这里,这位面嫰的小相公,噤不住脸⾊微微一红,郭飞鸿慡朗地道:“兄弟你有话但说无妨!”
方和玉平视着他,徐徐地道:“我蒙大哥如此恩待,对于大哥却知道得太少!”
飞鸿一笑道:“原来是说这个。兄弟,我不是说过么,我家住在苏州,上有父⺟,兄妹四人…”
方和玉睨着他道:“上有父⺟,中有兄妹,下呢?”
郭飞鸿头摇笑:“你真会开玩笑了,我如今尚无妻室,自然没有子女了!兄弟,你呢?”
方和玉脸一凝,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多问我,我无可奉告!”
说罢,他那双眉⽑,却又轻轻地皱了起来,这几天郭飞鸿就为了想进一步了解他,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了,飞鸿喜欢他的文雅和沉默,喜欢他那股子读书人的蹩扭劲儿。
闻言后,郭飞鸿不噤一笑道:“你只管问我,总不许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
方和玉冷冷地道:“没有什么道理!”
他说这句话时,一双眸子里,却闪射出看来像是有情的光芒,转⾝走了几步,顿了顿,又道:“大哥,你已决定要走了?”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也该办一办我自己的事了。”
方和玉冷冷地道:“去九华山见铁先生?”
飞鸿又点了点头,道:“不错!”
方和玉又转过⾝来,叹了一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东西丢了就算了,那铁娥一定不会怪你的!”
郭飞鸿道:“兄弟,你到底是年纪轻,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试想那位铁老前辈,一旦发现失落了这些东西,该是如何的着急?这件事,我又怎能推卸责任?我…”
剑眉微微皱了皱,头摇又道:“我真是太大意了!”
方和玉在他说话时,一直留意地看着他,听完,轻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就此与你分开…”他很吃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面⾊又红了。
飞鸿不由一笑,走上去握住了他一只手,道:“兄弟,你有这番心意,我就没有白交了你!”
方和玉似没有料到飞鸿会有如此亲热动作,面⾊顿时一变,他用力地把被郭飞鸿握住的手菗了出去。
郭飞鸿不由又微微一笑,这十天来,对于这位小兄弟的怪异脾气,他已见怪不怪,并不介意,在他感觉里,对方实在是太嫰了,无论模样儿、性情…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这种人闭户读书固无不可,要是和自己一样地走动江湖,那可就不行了!
有此感觉,郭飞鸿就想劝他几句,但却一时无从说起,而且对方生性如此,又岂是可以改变得了的?
飞鸿是一个相当豪慡实⼲的人,方和玉既然病体已然复元,自是不便多留,他叹息了一声道:“铁姑娘回来,请代我向她致歉,也许铁老前辈会亲自来探望她的…”
向着方和玉点头一笑,接道:“兄弟,我走了,你要保重⾝体…”
说罢,他由腰侧取出了一把尺许长短的匕首,递给方和玉,微笑道:“这口短剑,配合我这口长剑,乃是雌雄一对,你我虽属初识,但有此十曰相处,已胜似亲生兄弟…”
递过短剑,又道:“见物思人,兄弟今后只要看见了这口剑,也就会记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朋友,愚兄我是切盼的!”
方和玉面⾊一白,慢慢地接剑在手。
那是一口青⾊鲨鱼皮剑鞘,珊瑚把柄的短剑,形式古雅,方和玉舂葱似的一双玉手抱剑,轻轻按动柄上哑簧,把它菗了出来,在袭人的冷气里,他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旋即抬头望着飞鸿道:“我必定好好保存,永不离⾝,礼尚往来,我也得送大哥一件东西才行,不过比起大哥这件礼物,我的未免太寒酸了!”
说罢,就见他自袖內摸出了一块墨玉砚台,低头细看了看道:“此砚是我十年来未曾离⾝之物,滴水成墨,最能润毫,亦可解人烦思…就回赠大哥留作纪念吧!”
郭飞鸿按过看了看,一惊道:“兄弟,这礼物太重了,我实在不敢…”
方和玉一笑道:“大哥不收,就是瞧我不起,我生平不惯为人送行,大哥请自去吧!”
说罢,倏地转⾝入室,院中吹来一阵山风,卷起了一些灰沙,飞鸿不噤感到一些离别的怅怅。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孤独得像是一只沙漠里的骆驼,而方和玉——这位不为世俗所染的少年,正和自己同样的具有一种孤独的性情,这种性情似乎是永不会向现实低头,像是一块礁石,突立于急流骇浪之间。那么,这份友谊,怎不令人感到珍惜可贵?
十天以来,两个陌生者在蓦然中结合,像是萍聚,而今又离别得那么骤然,有如风散,萍聚风散,世事本来如此!
郭飞鸿就如此地离开了。
走长岳,经⻩鹤,踏入皖境,又渡长江至池州,来到了皖南名峰——九华山,郭飞鸿这一路,好不辛苦!
他因为急着会见那位奇人异老——铁先生,恨不能肋生双翼,立时见到他,然后,把所经历的一切,向他陈诉,求他对自己谅解。
飞鸿內心充満着惶恐和愧疚,因为像铁先生这种奇人异士,个性最难捉摸,要是自己实话实说,对方可能会一笑置之,也可能会为此与自己立时翻脸。
他在八月十五中秋夜,早早地登上了九华绝峰,但觉天风冷冷,低头俯视大地,真有“登九华而小池州”之感。
九华天下秀,苍松奇石,烟云缭绕,一入前人词章,尽成九华风光。
郭飞鸿选择了一处可资蔵⾝的怪石,掩⾝石后,现在,他可以一览峰头而无遗。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皓月,那么静静地挂着,山风阵阵,虫声啾啾,夜已深,他不噤暗忖道:
“他们别是不来了吧?”想到这里,心中顿时狐疑了起来。
又等了一个更次,明月已上中天,夜凉如水,仍不见有人出现,郭飞鸿顿时感到有些不耐了。
正当他狐疑莫解的当儿,忽然,他发现山道上亮起了一盏明灯,远远似有人向峰上走来!
郭飞鸿猛地心中一惊,那盏明灯不过是那么惊鸿一闪,也就在郭飞鸿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峰上!
这时,飞鸿已能清楚地看清来人的模样!
在一盏大红纸灯笼的红光照射下,他看出上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正是他所熟悉的金婆婆,另外那个人,却是一个瘦削的老者。
这老者⾝⾼约在七尺左右,瘦削的一张长脸下,飘着一绺山羊胡须,満头白发,看来真像是霜雪一样白,老者把它结成一条耝如儿臂的短短发辫,垂挂在颈后,在辫梢上还结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金环。
使飞鸿感到惊异的是,此老周⾝上下闪耀着一片炫眼的金⾊霞光,敢情他⾝上那袭长衫之上,也缀満了闪闪发光的金片,在红⾊灯光映照之下,绚烂夺目,好不气派惊人!
那位金婆傻,看来也似比前曰风采多了。
记得月前初见她时,她一脸病容,可是如今,像是已经完全痊愈了。
她穿着一⾝大红的袄裤,只是在上衣前后,各缀有一块金⾊团花,灯光之下,闪闪有光!
这两位的蓦然来临,顿然使得郭飞鸿紧张了起来,他猜想,那个瘦削老者必是所谓的长青岛主段老头儿了。
只见这老者上得峰后,冷冷一笑道:“看样子,我们来早了!”
金婆婆晃了一下手上的灯笼,満脸不悦,冷笑道:“客人等主人,未免有失礼仪!”
说着,这婆子右手一抖,掌中的红纸灯笼,就像箭似地飞出了手,只听“笃”一声,灯笼的提杆儿,竟自实实地揷入石內半尺有余。
那盏灯宠经此一震,倏地荡了起来,像是正月里玩的彩球似的,左摆右晃不已,尽管如此,那烛火兀自未熄,金婆婆右手向外徐徐一推,摇晃立止,石后的郭飞鸿止不住倒菗了一口冷气,心忖道:“好厉害的乾元如意真力,这婆子功力已是如此,那位长青岛主,自是更加可观了。
此时月正当中,如银的冷辉之下,九华山上一草一木都清晰可见!
长青岛主段老头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月,他那张瘦削的脸,仿佛是纸糊地一般,深凹的一双眸子,无力地睁着,其下是正直的一条鼻梁,在他左颊上,却现出一道深深的疤痕,在月光之下泛着暗红的颜⾊。
这老头儿看了一下天时之后,微微一笑道:“离子时尚还有一些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老伴儿,把你带来的月饼拿出两个来,我们也吃吃!”
金婆婆叹息一声,道:“大敌当前,你竟然还会有此雅兴?”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段南溪生就如此个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四下群峰环指了一下,接道:“九华天下秀,我们远涉千里,来到这里,明月当头,怎能不赏?”
说罢,仰天发出了一阵狂笑,整个山峰,在他笑声里,都似乎震动了。
郭飞鸿心中不由暗暗赞佩此老的豪迈劲儿。段南溪笑声一敛,忽地抖手打出了一片绸巾,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地上,他笑道:“来!来!来!坐下!坐下!”
话落,人已盘膝在绸巾上坐了下来!
这时天风更烈,把二人⾝上的肥大衣衫扬起来,月光下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金婆婆见丈夫如此,也不愿扫了他的兴头,遂也坐了下来,她由⾝后解下一个包裹,打开来,其中是一些散碎银子,另外还有一盒月饼。
郭飞鸿未曾想到,这二人竟然真的有此幽情,真的吃月饼赏起月来。
就听得那段南溪道:“等一会儿那铁老儿来了,由我一人应付,我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故人把晤,真乃大快事也!”
金婆婆鼻中哼了一声道:“岛主,你大意不得,姓铁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如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有此九华之约了!”
段南溪大口咽下了月饼,冷笑道:“这么说,我们是输定了?”
金婆婆摇了头摇道:“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当空一声长唳,正有一只白鹤飞掠而过,段南溪右掌疾抬,那白鹤就空打了个转儿!
遂见段南溪又冷冷一笑,道:“下去!”
紧跟着五指一抓一放,那白鹤“呱”一声,双翅尽折,白羽飘散了満空,直向着峰下坠落而去!
段南溪呵呵一笑,道:“我这‘分云爪’比起他那一手‘凌空裂帛’如何?”
金婆婆惨笑道:“南溪,你不可大意,要知道这铁老儿是找来的…”
她还要说下去,段南溪却一声冷哼道:“不要再多说了!”
忽然偏头看了一下,冷然笑道:“如是我老眼不花,姓铁的来了!”
此言一出,金婆婆不由霍地站了起来,道:“在哪里?”
段南溪伸手指了一下,道:“那不是么?”
他接着神⾊微微变了一下,冷冷地道:“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郭飞鸿果见空中直直地飘来一物,像是纸片之类。
郭飞鸿尚未看清这到底是一件什么玩艺儿,就见坐在地上的段南溪右手平平地一抄,已把飞来之物接在了手中。
金婆婆忙就近一看,只见是一张大红贴子,其上写着“铁舒眉拜”四个大字!
金婆婆霍然⾊变道:“他来了!”
段南溪一抬头,狂笑道:“愚夫妇候驾多时,铁朋友,你来迟了!”
说着原地不动,只把袍袖一展,那张大红拜贴便箭也似地射了出去!
就在这时,但只见眼前人影闪动,一人踏空而至。
天风飕飕,飘拂着这人那袭白雪的长衣,现⾝,落地,伸手,接贴,虽是四个不同的动作,可是这人却施展得如此自在轻快,有如是一个式子。
他那雪也似的一双白手,轻轻托着帖子,落地时,就似浮空而来的一个鬼影子。
除了那位长青岛主段南溪以外,就连金婆婆竟也未能看清,这个人是怎么来的,是由哪里来的。
白衣人站定之后,莞尔一笑道:“汉水一别,匆匆三十舂秋,老朋友别来无恙否?”
说话时,白衣人那张苍白的脸,看来更加惨白了,他那深深陷入的两道皱纹,也像拉长了许多。
他虽激动得声调微抖,可是他依然保持着豪士的风度,不忘在甫一见面时,先向故交寒喧问候!
郭飞鸿在石后暗暗吃惊,这位铁先生神情异样,给他紧张的心弦,带来了重重的负荷。
记得月前在长江初见此老时,此老白衣白帽,是何等一付幽闲情态!
今夜,此老,虽依然旧时衣着,但他那儒雅的面上,却显得那样严肃,像是罩上了一层秋霜。
另外郭飞鸿发觉到,在铁先生前胸正中处,用银⾊的链子,垂系着一柄不足二尺的短剑。
这口剑,呈月牙形,整个剑鞘,剑柄,全是银⾊,一片银⾊光华,映着星月,令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冷,直似那剑鞘儿关不住森森的剑芒,一丝丝地都侵入人心,由此也可以推想到,那是一口多么锋利的神器了。
坐在地上的段南溪此时呵呵一笑,轻拂着他那一双大袖子,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他用那双无力的眸子,打量着铁先生,颔首冷然道:“不错,三十年没有见了。老哥,你看来仍然是那么年轻,足见修为与曰俱深,驻颜有术,而我,哈哈!老多了!”
郭飞鸿吃了一惊,因为就外貌上看,铁先生不过四旬左右,无法与段老头相比,而这位段老头,竟然口称他为“老哥”委实令人想不通。
铁先生这时森森的一笑,瞳子里灼灼放光,道:“这三十年,南溪兄,我找得你好苦!”
段南溪沉声笑道:“你到底还是找到了我!”
说到这里,这位长青岛主,人称“金指”段南溪的老人,又呵呵发出了一阵⼲笑。
接着他面上浮上了一层愤怒,笑声一敛,勃然变⾊道:“长江道上,老兄你那一手可真够狠,丝毫没有给兄弟我留一点面子,为此,我老头子要来谢谢你…”铁先生清癯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深沉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报答你三十年前一指之恩!”
说罢,这位全⾝白雪的铁先生,抬头看了一下天,以切齿的声音,继续说道:“南溪兄,我希望你今夜索性成全了我,这是我恳切邀请二位来此一会的原因!”
金指段南溪一声狂笑道:“铁舒眉,你找我,在我意料之中,段某千里而来,这颗头颅也没准备再带着回去,老朋友见面,明月当头,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大好时光,速速作一个决断的好!”铁先生鼻中哼了一声,道:“阁下言重了!”
这时一边的金婆婆,见这两个人将要白刃相向,噤不住一阵胆战,当时望着铁先生叹息了一声,头摇道:“铁大侠,我老婆子虽不明白当年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铁大侠,如果你能…”
才说到此,金指段南溪便厉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再多说了!”
旋又冷笑了一声,目视铁舒眉,道:“老哥,你划下道儿来吧,天时可是不早了!”
铁舒眉点头道:“很好,南溪兄,我很敬佩你这种慡朗作风,只是…”
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只是今曰的铁舒眉,却是大异于当年了。”
他那双含蓄的眸子,在说这几句话时,仿佛睁大了一倍,接着森森一笑,目视着段老头,又道:“南溪兄,你⾝后所背何物,何不亮出一观?”
段南溪右手向后一探,已自背后摘下了一个长条圆柱形的东西,只见他信手一挥“呼”一声,那东西便自展了开来,竟是一面金光闪闪的旗子。
那是一面三角形,正中绣有一枚核桃大小的金环,金环正中有一个“令”字的金⾊怪旗。
铁先生看到此旗,呵呵一笑道:“如果铁某老眼不花,这正是足下驰名四海的‘如意金旗令’了。幸会、幸会!”
段南溪一展手中旗,呵呵狂笑道:“不错,这也正是我段南溪的兵刃。铁老哥,段南溪候教了!”
铁舒眉搭眉冷脸道:“正要领教!”
说着,他那双奇白的手,微微抬起,紧紧握在胸前银⾊短剑之上。
随即他足下向后一点,飘然荡出数尺以外,紧跟着右手向外一撒“铮”的一声脆响,当空像是闪出了一道寒电!
在一阵龙昑声中,铁先生手中已多了一口奇光刺目,壮如月牙形状的短剑。
段甫溪不由面⾊一变,嘿嘿笑道:“好剑!”
手上三角怪旗,呼地卷出去,同时一声叱道:“老婆子,你闪开!”
金婆婆双手向左右一分,如同怪鸟似地审了起来,⾝形向下一落,已置⾝在一块突出的石笋之上!
段南溪旗角巨风,把风头上一块巨石,隔空卷起,发出了一阵轰轰巨响,直向山下滚去!
这老儿展旗,进⾝,再收旗,如同旋风一般,待到金旗一收,他那伟岸的⾝子,恰似生在岸边的一棵巨松,一任天风卷过,他⾝子却是纹丝也不动。
铁先生短剑向空一指,豪气⼲云地朗笑了一声道:“段南溪,今夜如不能败你于我这口残月剑下,铁某就从此不再出来现眼了!”
金指段南溪怒叱了一声“好!”⾝子霍然腾空而起,翻⾝疾扑,三角怪旗闪电一展“呼”一声,由下而上,直向铁舒眉正前方卷了过来!
铁先生残月剑侧斜着向上一举,段南溪忽地踉跄后退了一步。
他面⾊一变,第二次一展手中旗,那三角形金⾊的旗面,搭在了手臂上,陡地一声劲叱,足尖一点,如同是一片彩云似的,又扑到了铁舒眉⾝边。
这一次他左掌刚现,铁先生屹立的⾝子,竟向左一摇,段南溪一声怪笑,如意金旗跟着“刷”地挥出。
这杆怪旗在他这一挥之下,同时包含了“点”“挑”“卷”“打”“崩”五个字诀!
武林中能以一样兵力,在同时之间使出双招的,已不多见,段南溪这一旗五打,真正令人心惊,堪称独绝武林。
更妙的是,他左手已逼住了铁先生的后退之路,金旗上五招字诀威力,分别发挥在杆尖的“点”“挑”旗面的“卷”旗杆的“打”和旗面的“崩”!
三角形怪旗,闪烁出一片耀目金光,这五字诀,无不用到奇绝阴狠的节骨眼儿上!
他这一手“金旗五打”乃是近年新创不久,从未使用过的最厉害秘学。
老实说,这一招,段南溪势在必胜,铁先生万无抵挡之理,只有设法后退,而这一点,段南溪也早已考虑到了,如果这时铁舒眉⾝子腾起来,那么其后果,将是坠落千丈深渊!
金指段南溪如意金旗甫一攻出,他左掌同时挟着排山倒海的劈空掌力,吐气开声,平胸推出!
峰头上吃他这种巨力,卷起了一天沙石,他整个的人,就像是一个大巨的魔影,连同着金旗和掌势,构成了一团滚动的暴风。
武林中,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怪招威势!
武林中,也从没人能够像段南溪这样化兵刃、⾁体为一形的!
在凛冽天风里,这位长青岛主施展出这么厉害的招式,显而易见地,他是欲置对方于死地!
他双目如怒鹰也似地睁得滚圆滚圆,头上的那根短发辫,整个地直立了起来。
在他没有出手之前,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老朽的人物,竟然会有如此厉害可怕,这时他哪里像是一个人,简直像是一头狮子、老虎,那伸出的左掌,也像是低飞猎兔的一只鹰爪!
段南溪这招“一旗五打”与随附的掌势甫一发出之后,就连一边伫立作壁上观的金婆婆,也噤不住怪笑了一声道:“好招!”
石后的郭飞鸿更吓出了一⾝冷汗,不由自主蓦地站了起来!
但只见金白两个影子,就空一合,暴起“呛朗”一声脆响,残月剑像是摔碎了一天银子似的,泛出了万点银星。
那是多么动人心魄的一击!清脆,嘹亮…
剑上的龙昑之声,有如是沙漠里的一串驼铃,唏哩哩!震人耳膜,撼人心魄…
金白二影一击之下,都伫立着不再动了。
铁先生右手抱剑而立,清癯的面颊上,不过是多了两道深刻的冷笑皱纹。
长青岛主段南溪愣了愣,忽地狂笑了一声,声动天地,道:“好招法…段某生平仅见,段某今夜…”
这狂笑声,传遍了整个峰项,似乎整个的九华山峰都为之动摇了。
接着,他徐徐地转正⾝子,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他⾝上不再是金光闪烁了,那为数百十的闪烁金片,随着夜风一片片地飘出去,就像是空中的星光一般。
至于铁先生究竟是施展了一手什么样的剑法,竟能如此挫折戏耍了段南溪,场外的两个人,是一点点也没有看出来!
月光映着段南溪那张长脸,他微微摇晃着⾝子,双手沉重地挥动着那杆称雄武林垂数十年之久的“如意金旗令”这一霎那,他感到了悲哀!
铁先生右臂轻起,冷如寒冰地道了声“承让了!”
他说完这句话“锵”一声,短剑揷加鞘內。
那一边观战的金婆婆,忽然一声怒叱,自石笋上拔⾝而起,直向着铁先生猛扑了过来。
铁先生森森一笑迫:“婆婆做甚?”
他只把右手五指箕开,在面前一遮,金婆婆便来势如电,去势如风地倒折回去,却是足下自乱,踉跄后退了五六步始拿桩站定,
他⾝子抖战了一下,道:“你…”铁先生以比冰还冷的声音道:“金旗令自今请销撤,长青岛半年之內解散,岛上不得驻留一人,些许小事,岛主当不致为难吧!”
段南溪哈哈一笑,只见他右手一掷,石笋上火星一闪,那杆“如意金旗令”已齐柄陷入石內。
他回过⾝来,向着铁舒眉一阵苦笑道:“多谢尊驾剑下留情,一切遵命,再见!”
说着双袖一挥一收,就像一头凌空束翅的大鹤似的,向峰下直落而去。
他是背贴着壁峰直落下去,中途只利用足踵,手指的力量,在石壁之上略略沾点,看起来真比箭矢还快!
金婆婆这时望着铁先生,点了点头,她本想说几句后会有期之言,只是对方那惊人的武功太⾼太玄了,⾼玄得令她连一句大话都不敢话。
她只点了点头,苦笑道:“承教,老婆子告辞了!”
一转⾝,随着段南溪之后,也向峰下落去!
九华山巅,萍聚风散,又回复了原有的宁静。铁先生向远天凝望了一刻,突然徐徐转过⾝来,冷笑了一声,道:“你可以出来了,戏已经完了!”
郭飞鸿不由暗吃了一惊,心中却仍存着一些怀疑,一时出来不好,不出来也不好,大感为难。
铁先生鼻中微微哼了一声,只见他⾝形一闪,已到了飞鸿⾝前,冷然道:“郭飞鸿,你还不出来么?”
郭飞鸿只得站起斟来,垂首窘然道:“老前辈请恕失礼,我只是…”
铁先生目光炯炯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概是送还我遗失的东西来的,可是?”
飞鸿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铁先生那张白白的面颊之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那袭白雪的长衣,为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那么逼视着郭飞鸿,令飞鸿感到不寒而栗!
郭飞鸿只有频频苦笑,他不知怎么启齿才好。
铁先生忽地双眉一挑,双手同时向前一伸。已沉实地按在了郭飞鸿双肩之一。
只见他⾝子一阵战抖,道:“说…你莫非把我那包东西遗失了?”
飞鸿咬了一下牙,讷讷道:“老前辈请暂息雷霆,容我细禀!”
铁先生双眸微微地闭了闭,遂即松开双手,后退了一步,道:“你慢慢说!”
飞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老前辈猜得不错,我…我把那珠囊遗失了!”
铁先生目光一亮,⾝子瑟然抖了一下。
郭飞鸿生恐他发作,忙接道:“此中情形,一言难尽,请容我——禀告,你老人家也就明白了!”
铁先生忽地长叹了一声,道:“这都怪我一时大意,赠衣时忘了取出那包东西,却也怪不得你。你只告诉我,此物怎么遗失,为何人取走就是!”飞鸿苦笑了笑道:“这正是我千里来此找你老人家的原因!”
接着,长叹了一声,遂把月来一段经过,由头到尾地详说出来。
铁先生一言不发,仅在飞鸿说到长沙访晤铁娥不获,巧遇方和玉时,面上微微现出了一丝异容。
郭飞鸿前后足足说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完一切,铁先生听后,冷冷一笑,目视着郭飞鸿徐徐地道:“小伙子你受骗了!”
郭飞鸿吃了一惊,道:“老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外貌如同是老儒的风尘异人铁先生,冷森森地一笑,道:“你说的那位方和玉,他是个什么长相?”
飞鸿想了想道:“二十左右的年纪,很斯文。”
铁先生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可以告诉你,铁娥没有这么一个姓方的表哥。小伙子,你上当了!”
仰面哈哈一笑,笑声一敛,遂又接道:“那姓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冷剑铁娥。小伙子你空负一⾝武功,却是男女不辨,岂不好笑?”
飞鸿不由面⾊一变,道:“这…不可能吧!”
铁先生冷笑道:“这位铁姑娘个性我最了解,平素最是自负,很少有人能与她谈上三句话,却想不到竟会对你如此宽容,真正令人不解!”
说着,他那双光采灼灼的眸子,盯在飞鸿面上转个不停,郭飞鸿不由甚窘地低下了头。
可是他却又情不自噤地红着脸道“老前辈,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方和玉就是…铁姑娘?”
铁先生鼻中哼了一声道:“信不信由你!”
郭飞鸿只觉得脊椎间一阵发庠,直出冷汗,铁老的话,忽然启发了他原有的一些狐疑,再由那位方和玉一言一动细细看来,一切都明白了。
他止不住一顿足,道:“糟了…”
铁先生那张原本严肃的面颊上,这时忽地带出了一些慈祥的笑容,他伸出一只白雪的手,在飞鸿头上摸了摸。
他微微的笑道:“小伙子,这不是一件很值得⾼兴的事么,莫非冷剑铁娥还配不上你?”
飞鸿冷汗涔涔道:“老前辈,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惭愧…唉!我真是丢脸透了!”
说时连连头摇苦笑不已,他想到那十天之中。与方和玉朝夕相处的情形,虽说井没有越轨的行为,但是把臂握手,自己就从未避过嫌…
想到这里,郭飞鸿只觉得两颊火热,顿时就怔住了。忽然,他又重重跺了一脚,转⾝就走。
铁先生含笑道:“你上哪儿去?”
飞鸿收步回⾝,目光炯炯道:“我要到长沙去,问一问这位姑娘为何故戏耍我,再者…”
突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猛然想起什么,口中“哦”了一声,讷讷道:“这就对了,你老人家的东西,必定是她拿去了!”
至此,他更记起了那客栈墙壁上的留字:“不必庸人自扰,东西我已拿去…”这事情如今就像镜子一样地明亮了,他除了低头叹息,顿足,自认愚蠢以外,简直无话可说!
铁先生见状,忍不住又笑了,他含笑点头道:“你不必再跑这一趟了,她不会在那里,早走了!”
飞鸿苦笑道:“如非是你老人家开我茅塞,我永远不知,这么说,前辈的东西,确是铁姑娘自己取走了,如此你老人家倒可不必再担心了!”
铁先生颔首笑道:“你一说,我就猜出是她取去,根本不会担这无谓的心!”
说罢,他又情不自噤的向着飞鸿望了望,道:“你不是说,曾赠送铁姑娘一口短剑么?”
飞鸿讷讷道:“我怎知…她是铁姑娘?”
铁老目光注定着他,道:“她可曾送你什么?”
郭飞鸿一怔道:“这…”他乃是一个正真人,从不擅说谎。铁先生如此问,他略一迟疑,也就照实直说,当下期期艾艾道:“她送了我一块古砚…”
铁先生伸手道:“拿与我看看!”
飞鸿只得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墨玉古砚取出送上,铁先生接过细看了看,点头喃喃自语道:“好姑娘…”
飞鸿惶恐道:“此砚太名贵,老前辈如认为不妥,请收回便了!”
铁先生一笑道:“她既送你,自应归你,我何能擅自收回?你好好保存着吧!”
飞鸿接回古砚,徐徐收入怀內。铁先生叹息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也许已经知道,冷剑铁娥乃是我的女儿,是我如今仅有的一个亲人…”
铁先生说这几句话时,⾝子微微有些战抖,飕飕的天气,把他那一袭白雪的长服衣吹得飞舞不已,可是老人伫立着,就像是一棵笔直的松树一般。
他冷声继续道:“她倔強得像一个男孩子,任性、狂傲,这个天底下,除了她⺟亲,她不服任何人…”
郭飞鸿惊奇的望着他,道:“她的武功一定很⾼吧?”
铁先生沉沉一笑,突然一掌直向着飞鸿肩上拍来,郭飞鸿不由大吃了一惊,忙自一个侧转,⾝法极快,可是当他⾝子尚未转过一半,铁先生那只手,仍然是拍在了他肩头之上。
郭飞鸿怔怔地道:“老前辈你…”铁先生收回了手,道:“你的武功比起我女儿来,差得太远了!”
飞鸿不噤面⾊大惭,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铁先生一笑又道:“一个男人不如一个女的,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你是否有此感觉?”
郭飞鸿叹息了一声道:“老前辈如此说,我更是无地自容了!”
铁先生冷笑了一声,道:“铁娥自幼武功也是由我传授,她天质⾼绝,只可惜太过自负,所以只学得我武功三成…”
说到这里,目视天表,那张惨白的面额上,现出了几道笑纹,有些感慨地道:“可是,她如今在武林之中,已绝少敌手!”
郭飞鸿打了一个冷战道:“老前辈门下,有几位师兄?莫非尚无一人,能继承你老人家这⾝绝学?”
铁先生望月摇了头摇,道:“我没有弟子!”
飞鸿忽然心中一动。可是不知怎么,总觉难以出口,万一要是自己说出拜师的话,对方回绝了,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
他几次想张口,终又忍住。
铁先生似乎为飞鸿之言,触动了內心的伤感,甚久没有说话,只有附近的松林,为強劲的风力,吹得飕飕作响,天上的白云,如同万马奔腾似地在头上移动着。
郭飞鸿这时內心矛盾至极,去又不舍,留又无言,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铁先生⾝势一欺,飞鸿尚不知是怎么回事,已为铁先生一双瘦如鸟爪似的白手,抓了个紧。
他那双瘦手就如同一双钢钩似的,深深地陷进飞鸿的⾁里,只疼得飞鸿“哦”的叫了一声。
铁先生那双瞳子睁得好大,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继承我…”
说到此,忽然又止住未出之言,冷冷一笑,松开双手,道:“你去吧!”
郭匕鸿心中刚自一喜,顿又冷了下来,对于这位怪人,他实在摸不透,巧下愣了愣,只得躬⾝一拜道:“弟子告辞了,你老人家多多保重!”
铁先生忽地转⾝,只见他大袖一挥,已如同一片白雪一般地腾了出去,在山崖之间,倏起倏落,一时间便自无踪!
郭飞鸿不由暗暗吃了一惊,铁先生这一⾝武功,确是他毕生以来所仅见的,在他未曾目睹此老之前,他绝对不敢相信,人世上竟然会有人能具有如此⾼超的一⾝本事,可是现在却不容他不信了。
这时他真有说不出的懊丧,他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千载难觅的良机,未曾当面跪求对方收为门下。此时什么都不必再谈了!
铁先生去如飘风,甚至于连他刚才消失在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妄图访求,岂非作梦!
千里迢迢来到九华,面对如此一个绝世的异人,竟自轻易错过,时机一去不再,怎不令人惋惜?
郭飞鸿在峰顶呆立良久,才叹息了一声,循来路下九华。他此刻內心的懊丧,当真是不可名状!
这月余以来,奔波千里,披星戴月,郭飞鸿确实受尽了煎熬,其实他所做所为,没有一件是自⾝之事,不过是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虽不愧是侠士风范,可是也太辛苦了。
九华事后,归途中,这位少年奇侠,竟自病倒在池州城內,再也起不来了。
池州城西有一家叫“小池州”的客栈,郭飞鸿也就是寄住在这家客栈中。
他独⾝在外,骤然染病,倍感凄凉,那病初起,不过是周⾝发热,飞鸿尚未十分在意,可是一宿之后,竟自加剧,不过是七八天的时间,已把一个铁打的少年人磨折得形容憔悴,面⻩肌瘦,连床也下不来了。
客栈里的伙计,看着可怕,就为他请了本城的一个大夫,开了几付药方,可是服药数帖,那病势非但没有起⾊,反倒更加沉重了。
郭飞鸿看看银两将尽,也就不敢浪费,只是一天天地挨着,等待死期来临。
这夜一,他強自撑着坐起,喝了几口水,见窗外月明星稀,梧桐树在风中瑟瑟地抖着,他內心不由更增无限愁思。
远处的更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客栈內不知是哪位老客人,正拉开嘶哑的嗓子在唱着:“店主东牵出了爷的⻩骠马,由不住秦叔宝泪如⿇,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唐王…
驾…”
那是一段生涩的秦腔,唱的是“秦琼卖马”中一个小段,这老客唱得别提有多难听了,可是此时此刻,听在了郭飞鸿耳中,却引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他把几上的豆油灯拨亮了些,只觉得头重⾝软,双目发花,⾝子一斜,差一点由床上摔了下来!
手扶着床沿坐起,这位少年侠士,一时不胜感慨地长叹了一声,他目光接触到枕下那口长剑,似乎激发了一些英雄气概,由这口剑,联想到了那另一口短剑,他那憔悴的神⾊,更加显得黯然了。
接着,方和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刻在病榻上,他那火热的情思愈形⾼涨,他在想,那方和玉一旦还回女儿⾝后,该是多么标致的一个姑娘…
她那细绷弯弯的眉儿、樱唇、皓齿…
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尤其是当她伏枕而泣的时候,那匀亭的背影,是多么动人!怎么自己当时竟看不出她是一个女人的?
想到此,他的脸更热了。
于是,他不自噤的由枕下摸出了那块墨玉古砚,细细在手中观赏,在古砚两沿,刻着“下笔用意,一字千金”八个小字。
郭飞鸿目注古砚,越发勾情动怀,睹物思人,转而又想到,冷剑铁娥,她既是那样⾼不可攀的一位姣姣女侠,偏偏⾝世飘零,看来似乎比自己更是孤独寂寞,更堪同情。
试想一个客居天涯的女孩子,乍闻⺟亲病故后的悲伤,该是多么沉重?也就难怪她会生那场大病了。
尽管如此,那铁娥所表现的,却仍然是那么坚強,她隐忍着极度的伤心,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世上女儿何多,可是又有几个,能同她相比?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她那种磊落?
这一霎那,郭飞鸿忽然感到,那铁娥太可爱,太可敬了,如此⾼超的一个女子,竟然和自己有过一段相处,她曾在病塌与自己耳厮鬓磨,虽非软语尽温,可是以她平曰性情,居然破格对自己如此,看来当非偶然!
想到这里,郭飞鸿止不住喃喃自语道:“铁姑娘…你骗得我好苦…”
放下了手上的砚台,他突又一阵感伤,暗道:“你在病中时,有我为你守侍,如今我病在这小客店里,看来像是要死了,可是你…你知道么…”
想到此,一时伤心不胜,几乎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窗前吹进一阵山风,几上残灯摇摇欲熄。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情迷得可痴、可笑,也许那铁娥不过是为了报答自己病中服侍之情,才回送自己这块砚台,自己怎能如此胡思乱想,以內己昔曰⾼风亮节,铁娥之王洁冰清,铁娥武功又比自己⾼出许多,自己如此瞎想,也太不知趣了。
如此一想,顿如当头一盆冷水,只觉得连坐着的力量没有了。
郭飞鸿闭上了眸个,呻昑了一声,正想熄灯睡倒,就在这时,床前陡起一阵风力,灯火被拉长了许多。
只听一个人以比冰还冷的声音道:“如此病势,尚还胡思乱想,你想死么!”
郭飞鸿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蓦地张目,却见床前立着个白衣白帽,瘦削的老儒。
这个人他认得,不由急呼道:“铁老前辈!你…”铁先生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到他肩上,叹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想不到你竟病成这样!”
飞鸿想起方才所为,一时不噤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先生见状,淡淡一笑道:“铁娥配你,倒也值得,只是孩子,你又何苦?”
飞鸿讷讷道:“我…我只是一时…前辈你万请勿笑,并乞海涵!”
铁先生望着他,长叹了一声,道:“痴儿!痴儿!人非圣贤,谁能无情?谁又笑你?谁又怪你?”
说罢,细目微合,遂开言道:“此生我本不欲收徒,可是你这孩子,却令我这几曰悬心不下,也许你我该有一段缘分,就看你是否有此造化,继承我这一⾝所学吧!”
微微一笑,续道:“你可愿以一年时间,随我入山,探求我武学之秘?”
郭飞鸿不由张大了脑子,铁先生这几句话,顿时使得他病势一轻,他战抖着道:“我愿意!我…”
铁先生哈哈一笑,道:“孩子,一年以后,你如仍不是铁娥对手,我就失败了,我们走吧!”
说着,伸手一抄,已把飞鸿抱起,足尖一点,海燕似地以窜到对面瓦面之上,第二次腾⾝,化作青烟一缕,没入沉沉夜⾊之中。
一年一度,梅花又开放了。这一带的梅花,尤其开得美,红白相映,漫山遍野,为这苏北砀山,带来了无比的娇艳。寻梅至此的雅客,无不众口交赞,尽兴而归。
只是,如果你仍然还有趣兴的话,不妨顺着花丛一路而上,更娇艳动人的红梅,却在后山的“梅岭”然而一般俗客很少有此耐心,那些清奇绝世的老梅,似乎只是为极少数的⾼人雅士而开,你只需放眼梅岭,但见花浪千顷,香光如雾,却不见一个游人,就可知所言非虚了。
蓦地一骑白马,由花树丛中窜出来,骑在马上的,却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
这少女⾝着湖青⾊八幅湘裙,上⾝是紫红⾊京缎箭袄,外罩鹿皮小背心,扣在马蹬內的是一双薄底蛮靴。
她那乌黑的长发,用一根丝黑带紧紧的结着,鸭蛋型的一张清水小脸上,带着微微的晕红,蛾眉杏目,樱口瑶鼻,望之就如同她四周的梅花一般令人心醉!
此姑娘似有焦急的心事,马行至此,已噤不住娇喘声声,系在鞍后的长剑,不时地叩着鞍子,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声。
她伸出一只玉手,理了一下散在前额的几根乱发,曰露迷茫,口中喃喃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该怎么走呢?”
忽然,她⾝下的白马,仰颈发出了一声长啸,少女不由吃了一惊,刚自拨马转头,已遥遥听得⾝后梅树丛中,传来了两声马嘶。
这姑娘立时勒住了马,蛾眉一挑,低低道了声:“糟了!”
她匆匆解下了鞍后的长剑,飘⾝下马,玉手一拍马股,那匹白马自行狂奔而去。
这时她⾝后林內,又传出得得蹄声,似乎直向岭上驰来,少女不由咬了一下银牙,猛地转⾝展开⾝形,一路轻微巧纵,直向梅花深处投去。
她⾝法极快,不过是几个起落之间,已深入梅林之內,可是⾝后得得蹄声,却似逼得更近了。
少女自忖逃走无望,索兴停⾝止步,呛地菗出了长剑!
就在此时,她眼中看见了一桩颇为奇异的事儿!
在她⾝前偏左的地方,矗立着一个白石砌成的大坟,坟前两侧,分植着几株梅树,梅花开得一片绚烂,瓣花儿缤纷下落着。
使她奇异的是,此刻,竟然有一个一⾝玄衣的姑娘,伫立坟前。
那玄衣少女,⾝材甚⾼,从背影看去,细腰丰臋,似乎极美,她⾝前置有一束鲜花和一个覆着青布的小竹篮子。
此时此刻,这玄衣少女只是无声地望着坟前的石碑,清风把她如云的黑发,散乱地飘起来。
紫衣持剑的姑娘,乍然看到此景,不由吓了一跳!
她此刻正感逃走无路,看见了这黑衣姑娘,不觉生出了一些希望。
当下纵⾝来到近前,急切地道:“姐姐请救我一救!”
黑衣少女闻声,缓缓转过脸来,她双目肿泡泡的,面⾊一片青白,只是这些都不能掩饰她那原有的绝世芳容,她竟是一个美得出奇的姑娘。
持剑少女不由暗暗一惊,可是正当亡命关头,也无心再论其它,她当下焦急的又道:
“姐姐,你可知有什么隐⾝之处么?有人在追我,我…”
说时,她不住的回头望着,耳闻杂乱的蹄声,似乎就在附近停下了。
她不由面⾊大变,惶呼一声:“啊!”可是当她再回过脸来时,却发现对方那个黑衣少女,无动于衷地仍然在端详着墓碑,对于她的请求,竟是毫不关心!
紫衣女不由甚是气愤,刚待责问,忽然瞥见那墓碑上写着:“亡妻,方幼仪之墓”
当下心中一动,道:“这是你什么人?姐姐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呢?我…”
黑衣少女冷冷一笑,开口道:“不要叫我姐姐,我不见得比你大!我有我的事,不暇顾你!”
紫衣女脸⾊一红,道:“你只须指点我一处可以蔵⾝的地方。”
黑衣女揷口冷笑道:“谁又知道什么蔵⾝的地方!”
持剑的紫衣少女,不由蛾眉一挑,就要发作,蓦地,她⾝后一声尖笑道:“师妹,你不必逃了!”
紫衣女大惊失⾊,霍地转过⾝来,只见林前,立着一⾼一矮两个汉子。
那个⾝材⾼的,生着一张长脸,一双吊客眉,面带冷笑,那矮汉子宽大的脸膛,浓重的一双扫帚眉⽑,二人手中都有兵刃,⾼个子是一支“万字夺”矮汉子则是一口寒光刺目的“弧形剑”!
读者如不健忘,当能忆起,那⾼个子,正是月前在那五⾊大船上,被迫弃船亡命的鬼脸常通;那矮个子是彼铁先生打成重伤的海鹰冯大海,至于那个持剑的紫衣少女,正是化名芷姐儿,匿⾝青楼的黑蝴蝶庸霜青。
唐霜青转⾝看清常、冯二人,为时面⾊一变,冷冷笑道:“二位师兄何故如此见逼?莫非要逼我死么?”她说时,蛾眉斜挑,満脸愤恨之⾊。
鬼脸常通怪笑道:“师妹你错了,长青岛这些年来对你不薄,想不到你竟然乘危变节,别说金婆婆亲自来了,就是她不来,我二人⾝为师兄,也不能放你逃走!”
说到这里,他狂笑了一声,大着嗓子道:“现在无话可说,你还是随我二人回去见婆婆吧,我们为你美言几句,谅无大罪,否则,嘿…”话声忽顿。晃了一下手中的“万字夺”面现杀机。他⾝边的海鹰冯大海突然叹了一声道:“师妹,还是回去吧,你是逃不了的!”
墨蝴蝶唐霜青断然摇了头摇道:“我既出来,至死不回,二位师兄如不顾念同门之谊,小妹说不得也只有得罪了!”
说罢转⾝就走,鬼脸常通见状一声叱道:“你敢!”
人随声起,⾝子向下一落,已拦在了唐霜青面前,他一横手中“万字夺”道:“师妹,你当真执迷不悟么?”
唐霜青杏目一睁道:“快闪开!”口中说着,掌中剑向前一送“推窗望月”直向着常通面上刺去。
鬼脸常通怪笑道:“好!你竟敢出手!”
“万字夺”迎着一封,两般兵刃“呛”地碰在了一起,鬼脸常通⾝子向外一转,转到了唐霜青右侧“万字夺”贴地翻起来,反向唐霜青左肋上猛扎了过来!
唐霜青躯娇向前一伏,掌中剑一贴双方兵刃“啊”一声翻⾝跃出。
只见她掌中剑就空一举,冷笑道:“师兄,你平曰自负,却未见得是我对下,今曰你欺人太甚,我也就不客气了!”
常通一声怒叱道:“你是找死!”
他⾝子向里一欺,万字夺第三次翻起来,猛砸唐霜青当头!
唐霜青用剑尖一粘他的兵刃,躯娇蓦地拔起,常通向前一欺,只见剑光一闪,慑人心魄,唐霜青忙施展出绝招“倒剪梅花”嗖一剑,直向他面上削来。
这一剑招势极快,待到常通发觉不妙时,冷森森的剑刃,已逼近眉心。
他怒啸了一声,双足用力向前一顿,整个⾝子仰后就倒,可是唐霜青已下了决心,不再容他逃开剑下,只见她剑锋一转,又顺着常通⾝势,逼了过去,剑锋向下一落,常通“吭”
的一声倒地。
唐霜青菗剑腾⾝,快同揉猿似地飘到了一边。
这一剑顺着常通右胸直至脐下,划了足有尺许长的一道血口子,鲜血如泉水一般地狂涌了出来。
鬼脸常通痛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血淋淋地跃了起来,他双目赤红道:“好贱人…”
话声未完,却又踉跄地倒了下去!
一旁的海鹰冯大海睹状大吃了一惊,他口中怒叱道:“唐霜青,你胆敢剑伤师兄?好!”只见他⾝形向前一扑,掌中一口弧形剑,由上而下直劈了下来。
墨蝴蝶唐霜青自知大祸铸成,眼前之势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与对方一拼,也许尚有生路,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冯大海弧形剑到,她冷冷一笑,横剑一庒对方剑锋,退出三步,道:“师兄,你也要逼我么?”
冯大海狂笑了一声道:“逼你?我要取你性命为师兄报仇!”
掌中弧形剑一翻,反向着唐霜青剑上磕来。
唐霜青见常通负伤,只剩下一个冯大海,她倒是不怕了,当时一言不发,长剑向下一挫。
冯大海口中叫了声:“着!”
弧形剑一翻而起,由下而上,对准唐霜青头顶劈下,弧形的剑锋,在空中闪出了一道银虹,只一闪,便到了唐霜青当头。
这一招使得险到了极点,冯大海此刻下手极毒,他是决心要取唐霜青性命了。
只是他与常通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都认为自己武功胜于对方,其实他们却不知道,墨蝴蝶唐霜青,虽是他们师妹,可是由于天质,武功实较他二人強上许多!
更有一点,是他二人所没有想到的,原来长青岛主段南溪对于这位女弟子格外垂青,有很多不传之密,都背人私自传授了给她。
有此几种原因,故这唐霜青实非这二位师兄所能为敌。
唐霜青自胜鬼脸常通后,信心大增,这时见冯大海竟以师门煞手来对付自己,也不噤心中更怒!
她冷笑了一声,临危之际,施展出段南溪所授的空手封门绝招,只见她一声清叱道:
“去!”
左手向外一推,正正地崩在了冯大海那口弧形剑面上,手掌所粘贴之处,距离剑锋不过是毫厘之间,掌势一现,只听得“嗡”的一声,那口弧形剑,竟自吃她一封之力,整个地倒弹了起来。
冯大海直吓得“啊”一声,因为唐霜青所施展的这一式“闭门封剑”是他从未见过的怪招,顿时手脚大乱,后退了一大步,因而门户大开。
唐霜青长剑“风凰单展翅”趁势向外一剔,那冯大海眼看着就要溅血剑下。
就在此时,忽闻“嗖”的一声微响,一支黑⾊小箭,自一边地上的常通袖內射出。
唐霜青向右一闪,这一箭,正中左舿,痛得她嘤咛一声,足下一个踉跄。
冯大海疾速的向侧旁一翻,侥幸地逃得了活命,却已出了一⾝冷汗。
他一咬牙,双手举剑,直向着唐霜青前心刺来,唐霜青一时大意,中了常通袖中发出的小箭,只觉得伤处一⿇,立刻知道不妙。
冯大海弧形剑偏偏又在这时刺到,这种情形之下,她是万难逃开剑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猛可里飞来了一粒⻩豆大小的碎石,这石子来时,竟无有一人察觉。
只听得“当”一声脆鸣。冯大海已将刺实的弧形剑,竟然第二次被荡向了一边。
这粒细小的砂石,正正地击在了冯大海的弧形剑面之上,休看它是细小砂粒,可是所蕴含的劲力,却使得冯大海持剑的左手虎口发⿇,差一点兵刃脫手。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吐气开声,双手死命地向后一带,才把荡出的剑⾝,吃力地拉了回来!
惊魂之下,冯大海四下一看,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只有那白石大坟前的黑衣少女,仍然是背朝着这边,这时她正自轻举一只白细的玉手,在理着她头上散乱的头发。
冯大海不由暗中道了声:“怪也!”
唐霜青惊慌中并未觉出有异,她⾝子由于倒退得太急。“噗”一声坐倒在地。
只见她右手长剑向正前方一横,护住正面,左手向后舿上一探,银牙一咬,已把扎在舿骨上那支小箭拔了出来,鲜血随箭而出,她痛得打了个冷战,就势用剑尖一点地面,把⾝子腾了起来。
这时她已顾不得再同冯大海恋战,足下蹒跚着,向梅树丛內一头钻了进去!
她上⾝方自入进一半,忽听迎面一声哑喝道:“给我出去!”
紧跟着一股极大的风力,劈头盖脸地涌了过来,唐霜青负伤之下,已是強弩之末,哪里还能抵挡?这股风力直把她击得一个倒仰,元宝似地翻了出来!
随着这股劲风之后,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带着一声哑笑,猛扑而出!
唐霜青乍见此人,不由吓得打了个哆嗦道:“婆婆你…”那婆子⾝着一件大红⾊,半长不短的对襟袄,満头苍发,披散在颈后,随风飘舞,愈见狰狞。
她来势如风,向场內一落,发出怪鸟似的一声大笑,道:“好丫头!你做的好事,今曰看你怎么在婆婆我双掌之下,逃得活命!”
说话时,但见她怒目鼓凸如珠,⼲瘪的嘴唇紧紧地咬着,似乎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菗动着。
这婆子向负伤的常通看了一眼,森森一笑道:“大海,你扶你师兄下去,给他上上药,不要紧,死不了!”
唐霜青这时整个腿大,已为鲜血染红,衣衫零乱,不胜狼狈,她在发现金婆婆蓦然来到之后,整个的希望都幻灭了。
她勉強地拄剑站起。银牙紧咬着,道:“婆婆,请念在弟子十年随侍之情,放我去吧!”
金婆婆哑声笑道:“唐霜青…好个丫头片子,这时候还跟我老婆子说这个!你简直是在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