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锅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闹牙疼,吃东西不大利落,一块“水晶肘子”尽管味儿不差,进了嘴里咕噜过来又咕噜过去,却是怎么都嚼不烂,没法子下咽。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动…”
一张嘴说话,口水也淌了出来。
身旁漂亮的一个小跟班儿,赶忙送上手巾把儿,恭谨地为他老人家擦着涎。
桌子上三个大官人,一起欠过身子来,大献殷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柜的给我叫过来!”
掌柜的原就没敢离开,这当口早市方开,面对着屋子的大官,少说都在四品以上,哪一个他也惹不起,一听着吆喝,三脚并两步地来到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大人使唤哪!”
“不使唤你使唤谁!”
说话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进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仆寺”少卿。平系话多,嗓门儿又大,同僚给他取了个外号“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这怎么炖的?”曹大嗓子打着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干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给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柜的挽起了袖子,刚要端起沙锅,这才发现里面儿就没了,光剩下几块葱姜和一点汤汁,这个“”没法子再回锅了。
“这么吧!”算他会巴结买卖:“这锅没炖好,小的再给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锅,老大人您再等等,一准烂!”
听听倒还像句人话。老大人怪过意不去地笑着:“就这…么吧…你忙…你的去吧!”
挥了挥袖子,打发了掌柜的。老大人敢情那块还在嘴里“咕噜”要不然怎么说话直跑气儿!
瞧瞧那一身讲究的穿戴,当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话——敢情!这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李东,李老相阁!
打天顺年进士出身,历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间,他老人家历官三朝,眼前还是个大红人,官居“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节不渝,外号“李不倒”又称“不倒翁”只凭着这个本事,阁揆当朝,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谁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监刘瑾当朝,一干子小人犬飞天,多少朝士,由于不能“忍”
而罢黜丢官,便是为此丧失性命也有所闻。他老人家就有这一套忍耐功夫,逆来顺受——“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退可就保住了荣华富贵,下一步该怎么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来时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来岁一个孩子,他懂得什么?还不是听从身边人的调唆?看谁不顺眼谁倒霉,谁让他“当时”不快活,他就让谁“一辈子”不快活。尤其这两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识英雄。越是昏君无能,小人当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偏偏不与苟同,犯颜直谏,这堂子戏可就热闹得紧,大家够瞧的了。
“沙锅居”早市方开,却已盛极而衰。已有人招呼着起驾套车,原因是早朝的时候近了。
说白了,他这个买卖原就是为着眼前的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开,招牌上明明就写着“过午不候”
这里掌灶师傅的手艺好,不用说早已远近驰名,从烧鸭烧猪到爆炒涮溜,无所不,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堪称双绝,百吃不厌。
吃喝足,时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个人走,大家伙都似坐不住,纷纷吆喝着算账离开。子急的,来不及上车,干脆就在这里当众换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个听差的跟班儿,官大人下便袍,换上官衣,摇身一变,气势立有不同,这就不便再像刚才一样随便玩笑说话了。
此去“正门”不过一箭之遥。
旭东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阳照里,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黄…
此时,金钟响,玉磬鸣,已到了早朝时刻。
老大人好涵养——眼看着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由那个漂亮的跟班儿手里接过了新沏的龙井香茗。
揭开青花细瓷的碗盖儿,那么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撇着茶叶沫子,缓缓地呷上一口。
三个同桌的官人,可没有他老人家的好涵养“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谁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点子,迟不了!”
李老大人总算开了金口:“官家昨儿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着吧,今儿早朝八成儿起不来,有得磨蹭,还早着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经他老人家这么一提,三位官人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相继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两口热茶,老大人这才想起来还没“净脸”
当时有人伺候着银盆打水,洗漱一净,接下来六名侍从搭成一面墙,取过了他的一品“官诰”——蟒袍玉带。真就像戏台上那般模样,三四双手,侍候着他老人家一个人,总算换上了官衣。
衣服换好了,总该走了吧?
不!还有一会子好磨蹭。
频频眨动着一双灰白色的花花“寿”眉,李老大人那张长方形的“目”字脸上,气阴沉。
这才聊到了正题上。
“今天这个早朝…”
目光抬起,直视向对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给潘侍郎传的话,你带到了没有?”
“这…”曹大嗓子翻着一双肿泡眼:“去过他府上,不过…潘大人玉体欠安,在帐子前面说不了几句…糊糊涂涂,也不知道他老听进去没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声,慢地说:“谢于乔走了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注:
谢迁号于乔,原东阁大学士,因上谏杀刘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罢黜),他的子太刚,眼前这个场合,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着吗,劝他忍着点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卑职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说话?太晚了!”说话的郭顺,小个子,留着八字胡,湖南人,任职户部,官位郎中。由于尚书韩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动摇,因此“见风转舵”伺机托庇于李老相阁,俾冀能保住原来官位,这几天尤其走得特别热乎。
听了他的话,老大人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卑职昨天才听说的,”郭顺抱拳回话说:“潘大人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啊!”“潘大人的折子,不仅参了焦相阁一本,便是对司礼太监也颇有微词。”
“坏了!”李老大人为之瞠目结舌:“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坏了事了…这两天因为我没有上朝,偏偏就有了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
曹同怔了怔,红着脸说:“潘大人的官声很好,平素很少说话,说不定…”
“你知道什么?”李老大人摇头叹息道:“刘老相阁、谢老相阁、韩老尚书这些人哪一个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么样了?几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瞧出来了,官家那里,如今是不许人再说话了…”
几句话,说得各人透心发凉,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看起来,他这个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涌出了热泪:“丢官事小,今早朝这一顿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曹同“唉呀”一声,面色苍白地道:“既是这样…老相阁…你老要救他一救…”
“难…”老大人木讷说道:“我与他三十年情,还用你来关照?只是这一次怕是帮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时候焦芳已代传官家的话,要我少管闲事…这话当然不是官家说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你们也知道是谁说的…”
外面来人催驾,老相阁的八抬大轿已经备好——他是几个特准“紫城”乘轿的年老重臣之一,舆驾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宫门之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往后还有好一阵子路途要走。
当官的并非事事如意,一本难念的“官经”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个中滋味,便只有他们自家心里有数了。
早朝
李东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诏责削去侍郎官职,廷杖“午门”
大学士李东、王博跪请不准,再请为刘瑾挡了驾。当廷传刑,押潘照赴午门,即刻执行。
一片金风,飘下了桐叶几许。
时令深秋,殿檐下,乍见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声中,潘侍郎直押午门,出御道东侧,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头。
在八名锦衣卫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两腕紧缚,每过一扉,身后的黑漆铁门即行关闭,发出震耳的碰击声,惊飞起一天的鸽子,在天上打转。
这般廷杖却不曾吓着了潘照。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久战沙场,干过宣化镇的总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治过黄河,为朝廷立过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对天,不期今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仰视白云,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尤其是那张脸,白中透青。额面天庭,一片乌黑,显然正是大难当头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当属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此后也就屡见不鲜,那时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种羞辱,隔衣垫毡,受责之人并无人身伤害,哪里像今情形,一场廷杖下来,能活着不死的倒成了“幸数”
潘侍郎这一霎才觉着了后悔,后悔没有早听李老相阁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么都完了。
占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墙,一方箭道。
此时此刻,箭道两侧,锦衣卫两列站立,衣红裙、襞衣,各人怀中抱着一红通通的枣木“鸭嘴杖”少顷行刑,料必是这些家伙。
潘照远远站住,身边人嘱咐他暂时在一只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着,还有会子好耽搁。”
说话的廷卫,紫黑脸膛,四十开外的年岁,边说边叹息,往前蹭了一步,小声道:
“大人不认识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当差,听候过大人的差遣,就是那两年治河时候,也没离大人左右。”
“哦…”“小人姓张…张铁柱。”
“啊,你是铁柱子?”
一惊又喜,恍若身在梦中。
“对了,小人就是铁柱子。”
张铁柱叹了一声,指着身边另一个廷卫道:“这是小人的好友黄明,早先也在兵部当差,我二人对大人的处事为人都着实敬佩,大人不必顾忌,可以放心说话。”
黄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着另外四人,大声道:“过去,到前面站着去!”
四校尉应了一声,走向前边槐树下站住。
如此一来,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张铁柱咳了一声:“我二人如今在西厂当差,只管护卫押解宫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东厂负责。早先就听说那个姓焦的(指焦芳,时任户部尚书)与大人不对付,却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这个活阎王,今天情形,看来对大人不利,回头对答,大人千万要小心仔细,免得吃眼前亏…”
几句话说得潘照热泪滂沱直下。
“铁柱子,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谈了…回头廷杖却赖你暗里打点关照才好…”“来不及了…”
张铁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见了,打人的事是东厂负责,那边虽有几个朋友…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
黄明凑前道:“有话快说,时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来叹息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如有不测,夫人那边…”
“这个小人晓的!”张铁柱道:“大人担待!”
昂首前视,便不再说话。
一行脚步声,踏进眼前,敢情是有人来了。
廷杖
来者七人。
清一滚红蓝缎子官衣,黑纱长帽,斜挎刀——是“东厂”锦衣卫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个隶属“内厂”的高瘦太监前头带领,直趋而前,一直来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住,站不起来了。
“你…”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黑布口袋,不容分说,倏的向潘照当头罩落,即行动手,把他凌空架了起来。
先时押赴潘照来的那个高瘦太监,忽地闪身而出,高叱一声:“兜!”
这一叱,有分教!
即听得“辟啪!”一响,抖出了锦缎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锦衣校卫,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来“杖四十!”
高瘦太监又是一声吆喝:“搁!”
众声附和里,一人持枣木“鸭嘴杖”紧紧在潘照股上。
却有个传话的人,跑向高瘦太监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那一张青皮寡的脸上,一霎间更见阴沉,冷笑一声,厉声喝叱道:“打四十!”
众声附和:“打四十!”声动天地,响遏行云。
高瘦太监又叱:“用心打,五一换人!”
这番代,自有特别含意。当凡“用心打”或“五换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无活理,更何况两者并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换了八个人。
真个是见血——轮到第六个人打时,潘侍郎那里已没有了声音。八人杖毕,不用说,早已是血人一个。
瘦子太监走过去看看,一片血模糊。杖所及,连带着遭殃,犯人的一脊椎亦为之生生折碎,焉能还有活理?
试试口鼻,已是没有出息。
“哧!”打鼻孔里出了股子斜气儿。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个当朝大臣,或者是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只狗、一只猫。
那边上还等着他的回话呢!
瘦子太监缓缓地转过身子,喜孜孜地移动着脚步。
说是“报丧”其实是“报喜”最起码朝廷里又少了一个专门作对,看着就讨厌的人,岂不皆大欢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阵子风。
不期然灰羽翻飞,又看见众鸽的翩跹、云集…
有女怀
李老大人亲来发葬,留下了两千银子。
临走的时候,洒落了两行老泪,一面亲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儿潘洁。
目睹着这一双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触动伤怀,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伤心的事总算完了——入土为安,你们也都尽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该闭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总是女人,事到临头,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儿“洁”姑娘,看起来还算镇定,轻轻地推着母亲,唤了一声“娘”亲自上前,移过来一张椅子。
老大人摇着手:“姑娘,你就别张罗我了!”
早就听人说起,潘照有个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异常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自幼就许配了人家。
那个未过门的亲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抚,兼着“太原镇”的总兵,与潘照过去是同科的进士,又是结拜兄弟,最是要好,这一段佳话,也就不胫而走,传遍仕林。
李老相阁老早就听说了,不免向着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几眼。
白哲、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个头儿似乎偏高了些,虽有一身重孝,却不掩玉洁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虽是无后,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着了眼前这般光景,夫复何言!
打量着对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后,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能不说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素联高飘,除了丧家的几个下人,倒是没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没有比官场更势利现实的了。
比较起来,李东李老相阁的不畏权势、雪中送炭,诚属难能可贵,可他的支援与同情,却贫瘠得可怜,不过只限于几句临别赠语而已。
“我劝老弟妹稍稍安顿一下,这就带着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脸的惘,竟似还不曾想到了这一招儿。
“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听差扶着他暂时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大人的意思…”
“别等着过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这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她岂能会没有想过?只是眼前琐事忙昏了头,总是定不下心好好想过。老大人这么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见着了洪大人,就好了…你们的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听去山西,洁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头。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讷讷道:“原说是明年上…谁又会知道碰见了这种事…”
说着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老大人双手拄着紫藤木的龙头拐杖,所谓的“八十杖于朝”虽说如今还早了几年,却是承惠先帝的遗嘱,这“龙杖”是他七十大寿时,先帝赐赠,他老人家自受杖起,便老实不客气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寻常,洪大人理当照顾…这件事还不便张扬,要快。身边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话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谕已是削为平民,哪里还能有昔日排场?
“回头我派两个人过来,护送你们,一两天之内,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们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红,拉过女儿,正要下跪,老大人却伸出胳膊挡了驾。
接着他在那个跟班的搀扶之下,抖颤颤地站了起来,这就要走了。
为免招摇,老大人的八抬大轿穿门直入,除了四个便服侍卫之外,一班仪仗全然免除。
上轿子的时候,老大人拄着他的“龙头”拐仗道:
“等着我差来的两个人…很可靠的两个人…”
他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们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着东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爱的一口传家古剑由墙上摘下来,转手交给女儿潘洁。
洁姑娘接过来,用布掸着上面的灰,不有些发呆。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我家只有这个女儿,这口名剑又要来何用?”
又说:“留着吧,留着作为将来女儿出嫁时候的嫁妆!”
这些话当年听来只是好玩,有些害羞…这一刹那回想起来,却似有千钧巨力,紧紧置心头。
潘夫人似乎发觉到了,瞧着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意味,说:“那孩子今年总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读书之外,练过剑没有?要不然可惜了这口好剑…”
洁姑娘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谁,说来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如果没有记错,他比自己大四岁,现在应该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轩”听说学问不错,已经开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父母的意思,明年上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堂喜事,谁知道祸起萧墙,忽然间发生了这种横逆,两家再见面,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父丧在身,又哪里还有心情去谈论婚嫁?
一想起来,心里真是烦透了。
门帘子起。
老仆潘德进来回话说:“下人们都准备好了,说是要见夫人小姐最后一面才肯走…”
听见这个话,潘夫人的眼泪,一霎间又涌了出来。
“不见也罢…不见了…”
无力地挥着手,她说:“银子都发下去了?”
“都发了,二十两的,十五两的…还有十两的,按着小姐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还有些客人先生呢?”
“张管事正在开发…”
“告诉张管事,”潘夫人转过脸看着女儿:“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几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说,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说着她的眼泪可又淌了下来,一面背过身子,用手绢擤着鼻涕。
都只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义,发迹以来,门下“食客”、“门丁”不断,十几二十个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身份复杂,良莠不齐,既为主人见重,养以衣食,其中少数还月有银俸,自不能以“下人”视之。
潘夫人这才特别关照女儿,要她“跪下磕头”
这个人
洁姑娘打西面院子回来,彩莲在后面跟着。
主婢两个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见面告别,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肿了。
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办起来却也碍手碍脚。
彩莲跟上来一步,尖声尖气地说:“您也太大方了,那个姓刘的,一看就是个老混混,五十两银子还嫌少!真不要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算了…”洁姑娘说:“他也算是个老人啦,一百两银子不算多。”
彩莲撇了一下嘴:“老不害羞…您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还给他钱,不打他一顿板子就是好的了!”
洁姑娘站住脚,看了她一眼,问又止。
不问她也知道,大宅门儿里,人丁复杂,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主人烦于公务,哪里能面面俱到?
狠狠地向彩莲“盯”了一眼,恨她的饶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打发走了,还提个什么劲儿?
秋天的阳光,金子似的洒了一地。不经意的扫上一眼,也觉着“晃”眼难开。
这个人倚门而坐,长长地伸着两条腿。
都了“寒”他仍然还是来时的那一身灰布直裰,黑黑的眉毛,过重地着那双沉郁的眼睛,直鼻梁,方圆脸,衬着那么一身魁梧的骨头架子“病大虫”似地“赖”
在地上。
这边还躺着条狗——大黄。
不只一次地,他张开那只大手,顺着狗身上的。
这条狗在潘府,是出了名的狠,出于西藏,人称“獒犬”人见人怕,却偏偏对他服气,一人一狗,像是看对了眼儿,暇时相聚,嬉闹追逐,或是像眼前这般晒着太阳,相处极是和睦。
也算是府上的“门客”吧!
姓袁,袁菊辰。
听说与潘侍郎沾着一房远亲,能写能画,尤其难能的是算得一手好算术,对什么“勾”、“股”、“弦”别人视同“奇怪”得不得了的学问,他却最感兴趣。
便是因为这样,潘侍郎视为奇才,就留他住了下来,有时候帮着算算账,处理一些文书,都很胜任,独自住在北面那个小跨院里,与人无争,也很少出去,唯一的好朋友,便只有这只大黄狗。
由于这条狗过于厉害,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丫环、婆子只要远远一看见它,无不“哇哇”怪叫,久天长,这片小小院落,竟像是成了他的地,一干闲杂人等,如非有事相召,是万不会来的了。
都已经走了过去,却似有所发现的忽然站住了脚步——洁姑娘十分好奇地扭过身来,向着洒残的小小院落里走过去。
透过那一扇爬了芭蕉的月亮门,在长荒草的青石小径间,她看见了那条几乎都已经忘了的黄狗——“大黄”
也看见了黄狗身前的两条长腿。
“咦,那不是我们家的‘大黄’吗?”
“谁说不是!”彩莲一时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小姐,我们快过去吧,别惹它。”
“怕什么?自己家里养的,也不会咬人。”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来:“那…又是谁?”
“是袁先生。”
“袁先生?”
“就是会算算术的那个怪人。”
这么一说,洁姑娘立刻明白了,眼睛顿时为之一亮。
那是父亲生前时候,嘴里一直提到的一个人。不只一次地,听他老人家跟母亲提起,说是有个远方来此投奔的故人之子,姓袁,是个人才,会算算术、画房图,后面院子的那个八角凉亭就是他设计的,当时父亲很有意思要让自己去向他学算术,不知怎么回事,却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洁姑娘从那一天开始,却把这个人的名字记在心里了。
“袁菊辰!”
心里记着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对方那个高颀、略似豪放不羁的身影,便浮现眼前。
瞧过他总有十回八回了。
每一回都是同样颜色的一件灰布直裰,头上的方巾,显示他是个典型的文人,可又怎么年纪轻轻的不急于功名上进,却懒居在这里!
倒是这个人的一手好字,屡屡让父亲大生赞叹,喻为“可造之才”
“怎么会把这个人漏掉了?”
洁姑娘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竟为之“烧”了“盘儿”
“怎么说他是个怪人呢?”
洁姑娘转向彩莲询问。
“还不怪?”彩莲一皱双眉:“一个人谁也不理,一天到晚写些奇奇怪怪的字,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常常坐在亭子里,对着天上的月亮星星看,像个傻子!”
说着低头“哧”地笑了一声:“有一回,我听见他跟张管事说话,真好玩儿,您猜他说什么?”
洁姑娘摇摇头,脸上亦不挂起了微笑。
“他说呀,月亮什么时候‘亏”、太阳什么时候‘死’(应是“蚀”)…又什么月亮是个小球、太阳是个大球…哎叶,奇奇怪怪的,简直听也没听过,把个张管事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翻白眼儿…”一时忍不住咭咭咕咕地又笑了起来。
洁姑娘也被逗笑了,笑意微启,即行收住,彩莲也自发觉,赶忙“绷”住——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要让夫人瞧见,少不了一顿好骂。
洁姑娘略一思忖,点头道:“走,我们瞧瞧他去!”
张前李后
大黄狗“呼”地一下,扑到了跟前。
彩莲吓得一声尖叫,躲在了洁姑娘身后。
“袁先生,小姐看你来啦!快把狗看住…”
倒是不必——狗是认得主人的。只是在洁姑娘身边“撤儿”围着她团团打转。
然后在袁先生轻轻的一声呼唤之下,乖乖地走向一旁,伏身不动,简直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温顺服帖。
随后那个人颀长的身影,缓缓由地上站起来,略似有些意外的那种表情,向洁姑娘注视着。
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
“袁先生…”洁姑娘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时才警觉到下面无话可说。
她奉母亲之命,原是向一些待要离开的故旧先生礼貌辞谢告别,该发的银子,显然都已发完,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疏忽”了眼前的这一位。
这个人到底是该留下来,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打发他走呢,张管事既没提起,母亲也没有代,这一霎的面对,却又该如何处理才好。
便只这么称呼了一声,一时无言以继,只是傻傻地向对方看着。
姓“袁”的竟然也是好涵养,一句话也不说。
彼此便只是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
对于已死的长者,他由衷地有一番哀悼,这一霎,在面对着死者身殁后唯一的爱女之时,岂能没有一些感触?
只是嘴里的那舌头,天生不会说些动听的话。特别是当着对方姑娘家,更不知如何表述才好。
倒是彩莲机伶,一句话说出了关键所在:
“小姐是问你,张管事可来过了?”
“对了,”洁姑娘这才转过弯儿来:“张管事可来看过先生?”
袁菊辰点点头说:“来过了。”
那一双含蓄着深邃意志的眼睛,在洁姑娘脸上转了一转,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等护送夫人和姑娘到了山西,便自离开。”
“噢?”洁姑娘有一丝意外的惊喜:“原来是这样…”
一听说他要护送自己和母亲到山西,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由不住再一次地向这个人“盯”了一眼。
“谢谢你…”她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有关系,”袁菊辰摇头道:“去山西,对我来说,其实是顺路,拐不了多大的弯儿。”
说时微笑了一下,牙齿洁白整齐。
随即向洁姑娘微微欠身为礼,便转过了身子。
随即,在西面落余辉的映视里,他颀长的身子,迈进了眼前那小小木屋,便不再出来。
潘夫人微微一笑说:“我也把他给忘了,刚才张管事的来给我说过了,很好的一个小孩,写写算算都很能应付,有他跟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好吧,难得他一片好心,你爹总算没有白疼了他…”
洁姑娘见母亲答应,心里也很开心。
也说不上什么原因,自从刚才匆匆一见之下,对方姓袁的那个颀长的身影,略有沉郁的脸上表情,在自己心里,竟深深留下了印象。
“他跟咱们是亲戚?”
洁姑娘仰着脸看着母亲,心里透着好奇。
“哪是什么亲戚!”潘夫人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像是他的爷爷跟你的爷爷是结拜兄弟,你父亲常说他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清楚。”
洁姑娘点点头说:“这么说起来,我们是三代的世了,怎么他这个人…”
才说到这里,彩莲进来说:“李府里来了两个人,张管事正陪着来见夫人。”
潘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转向女儿说:“是李老大人派的人来了!”
张厚、李福。
体面、健壮的两条汉子。
姓张的浓眉大眼、膀大圆。姓李的略瘦偏高,一双眸子湛湛有神,更似透着精神。
两个人,都是李东老大人的近身侍卫,忠心报主自是不在话下,今次山西投亲,任重道远,老大人为念故情,特别打发他们两个沿途护送,显然有特别含意。
有书信为凭:
“潘夫人妆次:朝中风传有人逆图对府上不利,居家谨慎,速速上道。
谨着张厚、李福至府听差,二介精通武艺,可以深信,一切心照不宣。
节哀顺便,自求多福。东顿首”
潘夫人阅后神色一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随即把来函撕得粉碎。
张厚、李福跪下请安之后,肃手而立。看看这两个人,颇似身手矫健,倒也忠厚持重。由于是李老相阁的特别推荐,不能不另眼相待,刚要嘱咐几句话儿,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起。
紧接着门帘子“唰”地起。
老仆潘德踉跄奔入,脸上染了鲜血,大叫一声:“刺客…杀人…”
话声未已,己仆倒不起。
门帘子“哗啦啦”再次起——风掣电驰般自外面闪进了三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