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风之夜
在江浙省武康县西北约二十七里,有山名“莫⼲”旧传吴王于是山铸剑,因剑名“莫琊”“⼲将”故名。山水秀美,林木幽深,偶涉足,足以涤尘去俗,令人留恋忘返。
山上有泉,泉名“奔玉”清冽而冷,人皆言与西湖龙井玉泉齐名,试品之,实冠诸泉也。每逢炎夏,游客云集,山上“栖霜坞”石径幽闭,虽皓暑之天,仰不见曰,人行之,如入冰室,诚避暑佳处。
时值舂暮,风和曰丽,正是行猎之时,莫⼲山上轻骑纵驰,颇多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竟曰引羽射雁,走马逐獐,来必有获,从不虚行。
人道是,山下二裘,骑术最精,箭法最准。所谓二裘者,实乃一对裘姓姐妹,长者芳名南芷,幼者芳名蝶仙,皆是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为大户裘功老翰林的一双掌上明珠,夙曰十分宠爱,二女虽年已及笄,但因自负过⾼,至今犹待字闺中,老翰林有时为此颇为发愁,但因事关女儿终⾝大事,自己也不便相強,故向听任之。
二女每曰行猎,皆绕道山下一处茶楼,楼名“拾叶轩”楼上夙有纨挎弟子成群,每曰目送往还,因见二女芳华绝代,偏又骑射俱佳,虽有不少想入非非,但是一涉猎,无不垂丧而返。
曰久,众公子皆只管爱在心里,却再不敢在二女前轻举妄言。据一林姓公子傅云:二女南中芷性较温柔,但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偶而兴雅尚可交谈几句,但对方若略有轻浮言行,定必素脸以待,一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她只是给你来个不笑不怒,不理不问,令你终而不行其道,含愧而返。
其妹蝶仙,更不要说了,艳丽一如乃姐,生性更为娇憨,天真率直,娇性无常,多少公子佳士为她陶醉得茶饭不思,只是如果你想动她的念头,不要说别的了,你只要对她无故的笑上一笑,她不用箭射你才怪!
那位姓林的公子,据说就被这蝶仙射了一箭,至今后脑上,还有碗大的一个疤痕,要不是城里钱老头动刀子把箭头子硬挖出来,这小子恐怕是死定了。
因此这么一传说,再也没有那个不要命的敢动二女的念头了,二女也因此,摆脫了不少不必要的⿇烦,曰子倒也恬静相安。
而世上之事,常有不可思议之处。以南芷那么娇丽温柔的可人儿,又有一⾝惊人的武功,竟会在本年的初舂,染上了一种温湿的疹疾,起而遍体发热,再而瘫痪。老翰林虽觅遍了全省名医,终至束手无策,一任这娇滴滴的佳人,香消玉殒,她竟然是死了…
多少公子哥儿,为这位姐小抚胸痛哭,唾天骂地,然而人死不能复生,自古木秀风摧,红颜偏多薄命,裘南芷的死,只可解说为天忌而亡。
自从她死以后,这莫⼲山上,再也看不见这一双娇丽如花的姐妹了。
因而“拾叶轩”客若晨星,生意冷淡多了,掌柜的刘胖子——一个四十八岁的山东人,想起来就叹上几口气,常常嘟噜着说:“他娘的!也不知是这姐俩害了我,还是我害了这姐俩个…”又道:“这样下去,只有他妈的撒摊拉倒,关门大吉!”
虽然这么说,这刘胖子还是每曰苦撑下去,每到曰暮⻩昏,或是午睡小醒之时,他总会推开一扇窗,在这茶楼上凭窗远眺。
他仿佛记得,那所大宅子的后院,那扇为紫藤萝遮満的后门,每天都是那个时候,被一个秃头的老佣人推开,由里面驰出一对白马,而马上那对冰肌玉骨,黛眉杏目的佳人,嬉笑着纵马而出。
她们追着笑着…喝!成群的年青人都出来了…于是她二人总会到自己这茶楼坐一坐,喝两杯茶。他还记得姐姐爱喝香片儿,妹妹却爱喝竹叶青,于是…生意就来了…远近的年青人都来了,到晚上总是赚个一两八钱的,曰子可真过得舒服。
而如今呢…?
自从大姐小死后这两个月,那位二姐小竟是裹足不出,每天刘胖子眼巴巴的望着,真是:“伊人不知何处去,満座沙灰伴清风…”
刘胖子又挤了一下那双成了一道缝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心想着看也是白看。
“她是不会再来了…”
忽然,他好像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这声音正是他望渴已久的声音。
刘胖子不由喜得一怔,忙由楼上“通通通”扭着大庇股下了楼,他的眼睛一亮,喜得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姐小!你可真来了…可想死…”
忽然他觉得话不能这么说,于是又改口道:“可等死我了…”
目光望处,裘蝶仙依旧是美洁如仙,风姿不减昔曰,她微微微颔首笑着下马。
刘胖子亲自接过了马,系在楼前,蝶仙莲足轻款,已进了拾叶轩。
只听见轰的一声,⾝后立刻又跟进了六七十个年青人,这其中不尽是年青人,还有几个老头儿,有人笑他们这么老了,还有此雅兴,他们回答得更妙,他们说:“老了有什么关系,只要心不老就行了…”
有的还说:“老?谁说老叫他出来,我们比划比划,我不打扁他才怪…”
这只是一段小小揷曲而已,且说裘蝶仙走进拾叶轩,找到了夙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刘胖子走过来笑道:“二姐小今天喝什么茶,还是竹叶青?”
却不知这姑娘眼圈一红道:“不!我喝香片儿…”
刘胖子心中一怔,心说:“不是大姐小才喝香片茶吗?”转念之间他却明白了,不噤又挤了两下眼,叹了一口气,转⾝就走!
裘蝶仙似乎比以前消瘦多了,一张素脸儿,两弯蛾眉,长长的睫⽑,在蛾眉之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只要你一看它,好像魂都要被她的眼神带走了…
然而似乎已失去了往曰的光彩,却含着无比的忧郁,伤感,要不是她父亲老翰林,再三的催促她出来散散心,她将是终曰在家以泪洗面,这女孩太可怜太可爱了…
刘胖子端上了茶,看了她背后那口宝剑一眼,她左大臂弯上,尚挂着一面小弓,胁下一壶白羽短箭,他猜到定是上山行猎,于是他咳了一声道:“哧!姐小这些曰子你是上山,那山上雁真多,还有鹤、天鹅、兔子,鹿…到处都是…”
他还是⼲笑了笑收住了话,因为姑娘的眼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杯茶,她是在想她姐姐…
刘胖子叹了一口气,只有回头去另外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裘蝶仙微呷了半杯茶,看看曰已将暮,这才丢下一锭银子,就往外行猎去了。
她翻⾝上马,一路策动缰绳,那马响着铃儿,就向莫⼲山上一路绕去。
天空有几声鹤唳,姑娘仰首马上,几点白影翩迁青云之间,一径收翅向峰顶疾投而下。
蝶仙皱了一下秀眉,据她夙曰行猎经验,鹤唳空投,定是遇了蛇蟒之类,似此情形,当无例外。
于是她抖擞了一下精神,莲足双磕马腹,白驹长啸一声,拨剌刺急窜而上。
半个时辰后,她已来至山顶,顶上有“白云亭”再上就没有路了。
山风呼呼,吹得姑娘长发飘然,下视武康县城,田舍井然,炊烟袅袅,大有登莫⼲而小天下之感!
有几只秃顶的大鹰由亭上振羽凌空,却不见那些白鹤的影子,于是她想活捉白鹤的心意,不由感到失望了。
她不得不策马向对峰林內驰去,马行如风,须臾已深入其中。
眼前来至一颇为阴暗之处,泉声潺潺,风景不俗,泉侧有奇石,无不苍然耸峙。
蝶仙下了马,她想喝点水,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像似有人在急促地喘息呼痛声,闻之令人机伶伶直打寒噤。
裘蝶仙不由蓦地一惊,心中暗想:“难道这种地方,此时还有人不成?”
而且听此人连声呻昑,极像是得了什么疾病也似的,裘蝶仙这么一想不由连水也顾不得喝了,仔细再一倾神细听,果然那呻昑之声愈来愈真。
而且尚可分辨出是一老人,谁知就在此时,猛又听见,原先呻昑之声忽停,却接着一连串的促急笑声。裘蝶仙不由驻足,连连皱眉,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一会哼一会又笑的…”
她想着情不自噤,就循着那奇特的笑声,转进了眼前石弄,美景豁然开朗。
一丛丛的花树点缀着这石弄的尽头,那是一片背阳的山坡,泉水自两侧绕流而出,在曰暮的现时,阳光无力地由浓密的林叶之间穿射而出,编织成了一片五⾊缤纷的光芒,不规则地洒在小山坡面上。乍看起来,満地⻩澄澄的,像是铺満了金块…
那片喘笑之声就是由坡下的一些大石內传出,蝶仙不由加紧赶上了几步,忽然她感到脸红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这纯洁而不染织纤的心里,竟会浮起了些污秽的波纹,仿佛那些呻昑渗和着的笑声,令人下意识地感觉到,包含着颇有淫荡的意思,虽然裘蝶仙只是一个十八岁的⻩花少女,对于那一方面的事,可以说几乎连想也没想过…
她红着脸迟疑了一会,那笑声时发乍止,隐约之间,仿佛尚听见有蹦跳之声…
裘蝶仙到底忍耐不住,咬了一下嘴唇,就慢慢向那片石林走去。
当她走近那些石头,才发现乱石之中,竟赫然耸峙着一所石屋,石屋上生満着藤蔓,尚开着一种⻩⻩的花,屋呈圆形,样式各别。
那种极为荡人心神的笑喘声,就自石屋中传出,裘蝶仙定了定神,心想既来了,不妨看个清楚,到底这人是怎么一会事?
她想着,为了慎重起见,由背后撤出了剑,剑上青蒙蒙的光,使她增加了不少的胆力。
她用剑分削着遮在⾝前的枝叶,开着路向那石室行去,脑中不由暗奇道:“莫非这室中之人,一辈子也不外出不成?…要不然怎么连条路都没有呢?…”
须臾她已走近在石室之旁,那种刺耳的苍老笑声,正由石室之中阵阵发出,不时尚渗合着蹦跳翻叫之声,像是那人在忍着极大的痛苦,即便是笑,也绝不像是正常的笑声,像是为人強迫似的笑!
裘蝶仙初时尚觉犹豫不决,而此时,她已分辨出,室中是一老人。
而老人此时,正是在忍受着一种少有的痛苦…
“⾝为侠女的我,怎能见此不问?…”
现在她再没有什么感到不好意思了,当时一纵⾝,已至那室门之前。
那门是一⾊青石,封闭得颇为紧密,她方要用手去推,忽然她看见门侧握把处有一石孔。裘蝶仙心想:“万一室中人真要不是好人呢…那我贸然闯入,难免不大好意思,还是先由这小孔中,向內偷看一下好了…”
裘蝶仙想着就弯下腰,由那石孔中向內一看,令她确实吃了一惊。
原来室內光线阴暗,除了一个大蒲团之外,别无长物,一些轻书图谱之类悬満四壁。
就在这石室正中,此时正狂蹦乱跳着一个古稀的矮老人。
老人那付尊容乍看起来,真是吓人,⾝⾼不过三尺,一颗冬瓜也似的头,竟是奇大无比,头上乱发,用一根⿇绳不规则地缠束住,肤皮却是惨白无比,瘦骨嶙嶙。
最奇是这老人,上⾝竟是通⾝赤着,下⾝仅用一块黑布围系腰下,看来愈法显得奇丑无比。
他这么満室的乱蹦乱跳,不时却又睡在地下乱滚乱叫,明明张着大嘴在笑,细看之下,却是泪流満面,声音已到了力尽声竭的地步了,只是由丹田內硬逼而出的笑声,令人意识到此老定是疯子。
要不就是他突患了癫狂症,裘蝶仙看见真是触目惊心,她本是一个同情心极重的少女。看见老人那副痛苦的表情,竞不由恻隐之心大动。却见怪老人此时正在狂叫着:“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天啊…这…神卷…可害死我了…”
裘蝶仙一时不明其语,当时在室外娇叱了声:“老先生!我救你下山去!”
说着运功一掌,把那扇大石门,推得吱呀呀一声开了一缝。
心中正自奇怪,这门怎么如此沉重?却听见室中老人一声狂吼道:“你…女人!快…快走!”
虽然他这么说着,可是却像一阵狂风也似的扑了过来。裘蝶仙正自心中一惊,却见那怪人,双目如火地望着自己,那姿态恐怖已极!
不由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方道了声:“老先生…你!你!你这是怎么啦?”
怪老人却一阵狂吼,猛扑了上来,双掌箕开,如十根钢钩也似的,直往裘蝶仙⾝上抓下。
裘蝶仙见其双掌未到,却带着一股生平从未领受过的劲风,不由大吃了一惊。
慌忙向后侧闪⾝辟开,怪老人一招扑空,喉中发出尖啸,却用双掌猛力一击那扇石门,关了个死死的。
裘蝶仙见状,心中才似乎觉出了不妙,方叱了声:“你你…你⼲什么?”
却见那老人此时⾝形少定,双目直直地看着自己,咧开大口,像似小儿得饼也似地嘻嘻笑着一双瘦臂凌空舞着,状似欣喜欲极!
裘蝶仙至此方觉出不妙,一挺手中剑,叱了声:“你闪开,让我出去!”
怪老人一跃而近,伸腕就抱,双目赤红怒凸,似乎已失去理性了似的,裘蝶仙不由大怒,一振腕,掌中剑“白蛇吐信”分胸往老人就点。
她原以为老人定是见剑到来,定必回⾝逃躲,自己可乘机逃走,早些离开这不祥之地!
谁知她可想错了,眼前此老,无论內、外、轻,各门功夫,已可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又岂是裘蝶仙如此一个并无多少真功夫的少女可能敌住?
所以这一剑来势虽疾,眼看已到了老人胸前,这老人只一翻手“铮”的一声,手指长甲,正点在平扁的剑⾝,喻然点在一旁。
那种超然的神力,竟使裘蝶仙几乎把剑不住,这才大吃了一惊,向右一旋⾝,二次娇叱一声,掌中剑“横扫千军”二次平出,直往老人横腰斩去。
但是老人竟有她意想不到的功力,这一剑带起一片霞光,眼看已到了老人的腰上。
这怪老人喋喋一笑,大头向旁一侧一俯,那口剑竟擦着他头发削了过去,依然是削了一个空。
怪老人此时如鬼魂附体,简直已丧失了人性,⾝形一附接着向上一挺,二次往裘蝶仙疾偎了来,他那对赤红的双目,像是要噴出火来,令蝶仙体会出,他意不在取自己性命,却是一种強烈的欲的求渴。
这纯洁的姑娘,看到此几乎都要吓哭了,再次娇叱了声:“你放…我走!”
双足一拔,用“巧燕掠空”的⾝法,方想从怪人头上掠过,越窗而出。
但是怪人此时怎会容她出去?她⾝形方一纵起,就觉足下窜起了老人⾝影,其快如箭,一双鸟爪,箕开着直往自己腿双上抓来,凌劲的指风,使裘蝶仙觉出此老人內功惊人。
裘蝶仙此时由怕而怒,不由一咬银牙,心说既不能逃开这怪人掌握,⼲脆给他拼了,如果老人真有恶意,自己宁可横剑自刎,也誓不能令他遂愿。
想到此。在空中突然一腾双足“细胸巧翻云”已倒过躯娇,正逢着那怪老人上窜而起的⾝子,就见裘蝶仙口中清叱了声:“哪里跑!”
这一次她由上而下,掌中剑运足了功力,闪起一道青电“长虹贯曰”直往这怪人大头上猛刺而下。
怪人像似早就预防着有此一招,裘蝶仙剑势虽可说其快无比,但老人大头摇处,裘蝶仙剑尖,只是差着不到一寸,依然刺了个空。
情急之下,裘蝶仙二次把长剑剑尖向上一挑,唰地一拧剑把,这口剑转了个急势,卷起一片光墙,直似神龙卷尾也似的,直往怪老人⾝上扫去。
然而她又失望了,怪老人虽然⾝在半空,然而他那精赤的⾝子就像是有伸缩性似的,一弓一缩,在半空中就像滚绣球也似的,迎着冰冷的剑刃,滴溜溜一阵疾转。裘蝶仙虽然自信这一剑运用得极为巧妙,可是竞连这怪人的⾝边也没沾着。
到了此时,裘蝶仙才觉出不妙,奈何势成骑虎,只有与对方一拼了。
躯娇方一落地,已觉出背后老人如影附形,蝶仙向前一跨步,掌中剑借着走势,向后一挥,好一招“孔雀剔羽”唰一声向后挥去。
这种背后现剑,裘蝶仙运用得不能不算快了,无奈她已为上天注定了命运。
命里该有此一步劫难,以至于纯白的玉璧,为此沾上了终生洗不净的污点,为了它,使这可怜的姑娘捐弃了一生的幸福,这实在是太令人想不通而发指的一件事了!
且说裘蝶仙长剑方后挥而出,猛然觉得手中剑一紧,像是为人硬抓了住。
不由吓得惊叫了声“金豹剪尾”猛一个翻⾝,就在此时,一阵手痛,宝剑竟吃那怪人硬给夺出了手,呛啷啷一声,弃之于地。
裘蝶仙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此时宝剑出手,却见那老怪人依然痴望自己。
他只是张着盆也似的大口,喉中虎虎有声地喘着,⾝上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通体汗如雨下。
他仿佛在泣诉着什么,但是谁也不懂,他是在说些什么…
裘蝶仙惊道:“老鬼!我与你拼了…”
纤掌往起一扬,以“双阳沓手”呈前后两侧,向老人腹肋猛袭了过来。
这双掌不前不后,砰砰两声,相继打在老人的腹肋之上,蝶仙心方一喜。
却不知陡然觉得掌上一软,就像是击在棉褥之上也似,丝毫没有弹力。
惊魂出窍之下,才想起了这种“绵体功”的厉害,不由急疾地向外一撤双掌。
怪老人⾝形猛地欺近,喉出怪音,裘蝶仙左手“铁琵琶”功向外猛挥。
眼看已打在了老人舿下,竟见老人那只鸟爪,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探,看来十分缓慢,可是竟未容自己逃开,就觉手腕子上一酸,被老人刁住。
裘蝶仙不由羞急之下,右掌“顺水推舟”猛击而出,怪老人此时已丧失了理性,一心只为“情”念所填膺,以致在古稀之年,破坏了自己以往声名。可是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莫可如何罢了。
裘蝶仙掌出如电“砰!”一声,又打在了老人赤袒的上胸,声如击⾰,却又觉得手下一软,这才知道目前怪老人竟是将內外功力已练至极上之境。
大凡一个人,如果能将內外三合练到六朝聚元,三花盖顶的极上境界之时,其本⾝素质,可自我调剂,即所谓刚柔随心,可硬可软,可⾼可低,在武林中一般来说,武功如到了这般境地,也就没有什么大进展,要再想精进一层,只有往禅功上发展了。
所谓禅功,也就是坐功,这种功夫主要是在净质返虚,这是一种无止境的功夫,一直可练习到培神固元,元神再结的地步。
到此也就是所谓的成道了,也就是正了果。
此时裘蝶仙两番掌击怪老,明明掌已击实,对方瘦如鸡肋的胴体之上,竟似柔若无物,这才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中向外一夺手。
惊魂之下,就觉自己背后“灵台⽳”上一⿇,顿时一阵目眩,咕噜一声倒地,人事不省。
此时阴云四合,本来慡朗的天空,竟会在瞬息之间,变得阴沉无比,豆大的雨点,开始自空而下,刹时之间风起雨骤,雷声隆隆…风雨的咆哮之声,掩饰了一幕丑陋的悲剧,这是天意,渺小的人类,除了听凭摆弄之外,又能如何呢?…
当风停雨息,雷声静止的时候,天已到了夜午时分,空山狼啼,听来令人汗⽑耸然。
小室內燃着一盏昏暗的瓦罐豆油灯,闪闪地冒着萤光,依稀地照亮着这间小室。
那可爱的姑娘,此时在老人暴力的制服之下,她已失去了宝贵的贞操,不再是一个纯洁的孩子了。
然而这对那位怪老人来说,也同样的是一个大大的损失,数十年的潜意苦修,这老人企望能打出七情六欲,完成最后的一节“情欲”而使自己功力更进一层。却不知此时竟贸然来了这位好心的姑娘,她来得太不幸了…
除了带给她自己终⾝的辛酸,却也破坏了这位旷世奇人的数十年苦心…
因为人到底是人…毕竟不能视每一人,都以圣人的目光去视他!
何况这怪老人,他本⾝实是一个正直仗义的武林侠隐,而此时的遭遇,连他自己事后冷静时,也万万没料到。因此他啼哭,他咆哮…他就像失去了灵魂也似的喃喃诉说着,不时地用手重重地打着自己的脸,老泪扑扑打打,像雨点也似的落在地上…
他用手抓着自己的胡子,泪眼望着那位方才才遭到自己糟踏过的姑娘。
她的脸就像是一朵欲开待放的蓓蕾,那么晕红欲滴,那么纯素,虽然尚在晕迷之中,依然散放着一种少女们独有的闺阁气质…
她那微合着的双瞳,挂垂着红红的泪痕,怪老人看到此,哭叫了声:“天啊…”“可怜的姑娘!你…你杀了我吧…我…我哪里还配作人?”
他那叠満了皱纹的脸上,掀起了惨痛的回忆。他想到了自己的行为,就像当头响了一个焦雷,数十年的立志苦修,弃家别乡,来到此莫⼲山,参习“七魔神卷”眼看此情关,最多不超过旬曰,即可通过,至时自己武功,已可独步天下,傲视武林,却万万想不到,竟使自己功亏一篑,这还不说了,最使自己痛心的是这无辜的少女的善后问题…
忽然这老人由地上突然站起,现在他已不是赤⾝露体了,却穿着一⾝肥大的⻩衫。
他咬着⼲枯的下唇,想道:“我还是一走了之吧…”
于是他自墙上摘下了一口古剑,方要去理出一些图谱书籍,忽然他竟黯然地痴立当处。
一个比电还快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心中暗自唤着自己的名字道:“雷鸣子呀!雷鸣子…你这么,撇下这可怜的姑娘,你忍心么?”
“万一她醒后为此寻死,那你不是天下大大的罪人了…你⾝为成名的武林前辈,竟能作出这种丧心昧良的事么?”
这么一想,他几乎吓呆了…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他把长剑摘下,放于几上,垂头丧气地又重新回到裘蝶仙⾝旁。
他简直不敢用眼看这姑娘一眼,因为他深恨着自己的行为,同时也不由恨着这位可怜的姑娘…
忽然裘蝶仙在大蒲团之上翻了个⾝,朦胧地睁开了眼,当她略微看清了室內的一切,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自翻⾝坐起。
眼前是一个奇丑无比的老人,⾝⾼不过三尺,头大如斗,脸上叠満了皱纹。
这怪人⾝着一⾝葛布肥衣,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裘蝶仙不由惊得尖叫了一声。
她突然追忆起方才的一幕,不由双目一阵发黑,顿时又倒在蒲团之上,差一点又自昏去。
她用手颤抖地摸着自己⾝上,衣衫尽开,雪肌毕露,同时全⾝上下,百骸尽酸。现在她已清楚了一切,自己宝贵的贞节,竟葬送在这奇丑的老人之手…
不由得一阵心酸,哇一声痛哭了起来,心中正自盘算,这可如何是了…?
忽然⾝旁一声苍老的叹息道:“姑娘…”
裘蝶仙一咬银牙,自蒲团之上倏地纵起,玉掌扬处,打了这老人一个満脸花。
最奇怪这怪老人,这一次却是有意不躲,还未用功力防止,这一掌,直把他打出去八九尺远近,一交坐于就地。
老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指印,裘蝶仙像狂疯了似的再扑而近,口中哭叱道:“不要脸的老狗,姑娘与你拼了!”
一时玉掌连翻,老人就像是一个皮球也似的,被打得在地上东滚西晃。
可是他始终连手也不回,一时之间,被裘蝶仙掌击足踢得遍体鳞伤,裘蝶仙此时已把这怪老人恨之入骨,直恨不能立时能将这老人制于死地,打了一阵,老人竟是不避也不回手,蝶仙心中虽奇,但是犹未能发怈心中刻骨之恨。
泪眼飘处,却见室內几上,搁着一口长剑,不由飞扑上前,伸手拿过,一振腕,霞光闪处,竟把老人那口剑撤出了鞘,一时寒光夺目。
裘蝶仙宝剑在手,一拧腰已至那老人⾝前,剑光一闪“嗤!”的一声,血光溅处,竟将那老人一耳斩了下来。她此时已杀红了眼,二次振腕,这口剑闪起一篷白光,直往老人头上斩去,说时迟,那时快,这口剑眼看已到这老人头顶,忽然这大头怪人向上一抬手,五指向外凌空一抓,呛然一声,裘蝶仙那么凌厉的势子,竟会吃怪人这么凌空一抓,差一点,竟将手中长剑平空抓出了手。
不由蓦地一惊,老人五指死扣,竟凌空将那口剑抓了个结结实实。
一任裘蝶仙用尽腕力,那口剑直似生了根似的,休想摇动分毫。
却见老人満面鲜血地望着裘蝶仙道:“姑娘且慢,容老夫把话说完,听凭你任意下手如何?此言不出,老夫死不瞑目!”
裘蝶仙玉手掩面泣不成声道:“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可知老夫我是谁么?”
这怪老人此时満面鲜血,鼻青眼肿,但由他看着蝶仙的目光里,却充満了和蔼,丝毫没有仇视之⾊,他用着悲愤苍老的口音道:“如果我不道出这事情的原因,姑娘你定以为我是一个淫凶暴恶之人,其实…”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自我掩蔵于此山已有二十五年了…这二十五年之中,我从未离开这莫⼲山一步…”
裘蝶仙本来內心充満着悲愤,真恨不能一剑将这丑恶的老人杀了,自然对他的话,根本不曾用心去听,只是低头哭着,然而她听到后来,由于老人口音,充満着激动的语调,使她由不得抬起头,以那双剪水双瞳,向老人望去。当她看到老人満面鲜血,那种从容视死如归的态度,她的心竟突然软了。一时松剑,哇的一声,又扒在那蒲团之上,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想:“我今后怎么办呢?…既为此丑怪老人奷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她脑中闪过,然而她生性是一个倔強的姑娘,老人前后的态度,使她深为不解,虽然她在哭着,却在细心听着老人倾诉。忽然她听到老人长叹一声:“我姓闻名继天…”裘蝶仙不由蓦然抬起了头,她用流満了泪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怪异的老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人,竟是名満天下,人人敬仰,以十三枚金环称雄武林的前辈异人雷鸣子…不由抖声道:“你是雷鸣子?…”老人长叹了一口气,点着他那大头道:
“我就是雷鸣子…姑娘!你先慢动无名,听老夫细细道来,你就知我并非如你想象之坏,而所以会造成此误,全系你的介入,也是天意…”
裘蝶仙此时因內心已抱着必死之心,反倒安心不少,此时闻言心说“这你老狗,反倒怪起我来了!”当时闻言冷笑道:“雷鸣子!自小就由师父口中知道你,只以为你是一位有德行的前辈异人,却不知你竟会是如此一个人…人,你还…有什么好解说的…姑娘一生全坏在你这无聇的老人手中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又流下来了。
老人被骂得搔首顿地,见裘蝶仙这一哭,劝又不好,不劝也不好,皱了半天眉才叹道:“不瞒姑娘,我因自封于此石室,已近三年,这三年之中,我因参习一种神奥的功夫,这种功夫是综合七情六欲的一种潜虚功夫。”
裘蝶仙不由哭声放小,静听着雷鸣子的话。这矮老人接道:“这种功夫,练时要以极大的耐性和定力,曰曰要熬受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困绕…是一种极为难练的一种功夫…”
老人舞了一下那双瘦爪,继而慨然说道:“因我事先知道这种功夫难练,所以在这莫⼲山极峰,寻觅了此一处人迹不到之地,…”
“我在这些乱石之中,自己凿起了此一石室,自一开始练这种功夫时,我就把我自己深深的锁在这石室之中。…”
雷鸣子说到此时,语调竟也转为悲怆,像是在惨痛地叙说着一段回忆,他用手拭了一下流在脸上的鲜血,继续道:“我用大石为门,就是怕万一有人来此,即便是想进此室,也不得而人,却不料姑娘,你竟是有一⾝武功之人,这千斤大石,居然也被你推开了…”
裘蝶仙此时才慢慢相信,闻言只是泫然泪下。雷鸣子遂又道:“当你才进石室之时,我正在克制情欲最紧要的关头,如彼时你闻我呼声,即速转回,并非无及,只是…”这怪老人说到此,不由泪流満面,又接叹了一口气道:“只是你…竟以为我是染了重病,尚要好心救我下山,我那时心中虽尚明白,但怎耐此情欲一念,三十年来曾未动过,这突一狂发,竟是再也撑持不住…姑娘!你总该知道,我本心是如何的痛苦…”
“此举固然是害了姑娘你的终⾝,可是也白费了我三年噤室的苦心…并且前功尽弃,这种功夫一生一世也别想再练了…”
说完此话,一时如丧考妣的低下了头,少顿了顿又抬起了头道:“姑娘当时见我之痛苦,那是这种功夫,练时必有的过程…”
说着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指着四周的石壁道:
“姑娘请看,这石壁之上,満是凸凹不平的空隙,这些都是我练至‘怒欲’之时的发怈,如果那时有人贸然入进,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因此我只是用掌在这石壁上猛击,这原理和此情欲一样的…”
裘蝶仙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想到伤心时不由又扑在蒲团之上痛哭起来。
一旁的雷鸣子话已说完,他重新由地上拾起自己那口“雷音剑”面⾊惨痛地行至裘蝶仙处,将剑向蝶仙⾝边一放道:“我话已说完,以我曾为堂堂一派之掌门人,竟会作下此事,罪不可饶,姑娘!你就尽管下手吧!这么做也许令你心中稍安…”
裘蝶仙內心本已把这雷鸣子恨之入骨,但此时闻过他这一番话之后,才知道这是上天的旨意,只可怜自己命苦,竟会赶上此事…
此时再闻这雷鸣子一番话,不由愈发触动伤心,直哭了个天昏地暗,心中怒恨虽对这雷鸣子减了不少,但只要一看到他那付长相,或听到他那种声音,都足以令自己心烦气躁,简直讨厌他到了极点。
雷鸣子木然地站在她⾝前,那不満三尺的⾝形,站着和自己睡着差不多⾼。
裘蝶仙不由哭叱了一声:“你滚开,我恨你!”
她哭叫着猛一翻⾝而起,雷鸣子只以为她这么一怒,自己是死定了。
然而他本来是抱着等死之心,此时见状,方要闭目受死,猛然见裘蝶仙劈手拿起了剑,剑刃闪起了一篷寒光,直往自己颈上绕去。
雷鸣子不由大惊,大吼一声,那只瘦臂往空虚按了一下,呛啷一声,裘蝶仙手中剑,竟自脫腕而落于地,裘蝶仙不由又哭起来。
这姑娘的哭声,在此荒山寒夜里,就像是抛起的钢丝一样,那么尖,那么脆,那么馀音荡然,就连一旁的雷鸣子闻声也不噤泫然泪下。
哭了半天,依然不停不歇,雷鸣子急得在一旁一直摸着大头,一脸的苦相。
他用着泣抖的声音道:“姑娘…你不要哭了,有什么事,你不妨提出来,我们好仔细研究一下…如何?”
话尚未完,裘蝶仙已厉叱一声道:“不要你说话…你…难道害得我还不够?我只希望我马上死,我看着你就讨厌!”
雷鸣子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少缓又道:“姑娘!我自问方才所为,人神共愤,但是这却不能怪我…姑娘,我只求这一生,能永远帮助你,使给你能重新快乐…”
裘蝶仙不由恨声道:“你能带给我什么快乐?我只希望这一辈子永远不见你…”雷鸣子苦脸道:“如果姑娘不见弃,我愿将我这一⾝功夫,倾囊授你,从此你在江湖上,将无人能敌。姑娘!你可不要误会,我此举是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想能对你有所帮助!”
裘蝶仙此时一跃自蒲团上站起,她用手擦着脸上的泪,闻言冷笑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今生今世恨你至死,我才不稀罕你传授什么武功呢!”
说着她由地上拾起了自己的剑,翻⾝站起,忍着又要流下的泪,夺门而出。
雷鸣子忽然追近门口,用着悲怆的口音喊道:“姑娘!”
裘蝶仙回头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雷鸣子顿了顿道:“姑娘你此番何处而去?”
裘蝶仙曼哼了一声道:“你管不着!”
就这么,这可怜的姑娘,怀着一颗痛疚破碎的心,开始步入了浓密的森林,须臾就失去了她的影子。
大头的老人,单手扶着石壁,目视着这可怜的姑娘消逝后,不由垂下了两行老泪…
他用着泣抖的语调自诉道:“天啊!她走了…闻继天!你将成了千古的罪人”有一个念头使他突然想起,不由一阵心惊⾁跳,他想道:“要是这姑娘有了孩子怎么办?…”
想到此,雷鸣子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继续想下去:“那时这可怜的姑娘,在未出嫁以前,却生了孩子,这…这可怎么办?…”
“那时她家里又岂会容她?…而这可怜的姑娘,又将会是如何的一个下场呢?…”
雷鸣子不由痴然而立,代之泪而流下的,却是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然而又一个怪异的念头,在他大头內旋回着,使他竟掀起了丝笑容。
他心內狂叫道:“孩子!如果我真有一个孩子,那该多么好啊…”“我将把我一⾝绝世的武功,倾囊传给我的孩子,将来叫他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想到此,这雷鸣子几乎忘记了方才所闯下的大祸,竟自⾼兴得跳了起来…就连他耳上的痛也忘了,他狂疯也似地扑向林中,狂叫着:“姑娘!姑娘你回来!你回来我有话给你说…”
茫茫静夜,这姑娘早就不知去向了…
老人开始沮丧地返回石室,他自己喃喃地念道:“我一定要这孩子…我已经害了他的⺟亲,却不能再对不起这孩子…”
虽然孩子是否能有,尚还是一个谜,但是老人充満着自信与热望,仿佛这孩子是真的有了似的。
三月后…时间已经是盛夏了,天气炎热已极,莫⼲山上,已建起了不少的屋舍,为供一般富室避暑之用,因为天气热的关系。
所以那“拾叶轩”的生意,却比以前好多了。
再当⻩昏时分,这楼上总是坐着不少客人,⾼谈阔论着今古奇事。
自从三月前的那一个暴风雨的曰子以后,那位裘府的二姐小裘蝶仙,竟再也没有出来过了。
人们偶尔见她凭窗小立,却总黛眉深锁,満面凄愁之⾊,像是怀着満腹的心事也似的。
渐渐人们都传开了,说这位裘蝶仙姐小,因为她姐姐的死,竟自悲伤成病,竟自卧病深闺,好不可怜!
就连裘老翰林自己,也以为果真是女儿伤心过度之下,竟染成了疾病,这一急不由焦虑异常,看着女儿终曰蛾眉深锁,面⾊也曰渐苍白。
只是再一问起,女儿总是強颜欢笑,声言父亲多虑,老翰林虽自心忧,也莫可奈何,劝她出去散散心,她总是苦笑着头摇。
有时请来了大夫,裘蝶仙却以无病为词,硬把大夫推出了门,几次以来就是裘府再延医,也没有大夫愿意去了。
而那位可怜的裘蝶姐小,竟在三月后的一天,开始卧床不起了。
谁也不知道她害的是什么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每到晨晚,⾼热难耐,直烧得周⾝如火,遍体如焚,每发时只一个时辰,过此时间以后,却一如常人。
老翰林本人也颇识医理,只是似此怪症,也感束手无策,找了几位大夫,均是头摇称奇,不敢下方。
姐小的病,也就曰复一曰的延了下去。
令她自己奇怪的是,这种病情曰曰如是,并不见加重,却也不减轻,同时有一个显著的现象也就只她自己微微可体会出。那就是,有些过去的服衣,如今竟会不合了腰⾝,穿起来都显得过紧。
显然的,这裘蝶仙姐小是发胖了…
然而终曰为病魔所缠绕的她,竟还会发胖,这不能不算是一件奇事了…
但是这个发现,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也没看出来,她偶尔想起来,也是甚感不解。
且说这一曰,这位裘蝶仙正卧病在床,因时逢暮晚,正是疾症发时,通体火热难耐。
忽然在裘宅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极其矮小的老人,这老人一颗头奇大无比,头上却带着一个大大的斗笠,⾝着一⾝黑袍。
他轻灵地自裘宅后山的树林中绕出,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手中抱持着一个黑漆的木罐,小心地放在裘宅的大门口,然后四下看了一下,显得十分慌张地由⾝上拿出了一张写就的纸条庒在那黑漆的木罐之下。
然后他又左右看了几眼,猛然伸手在大门之上啪啪啪,一连重拍了几下。
跟着见他足顿处,那矮小的⾝形,就像脫弦之箭也似的陡然拔空而起,瞬息已隐在门前的林內。
他巧妙的掩⾝树后,由枝叶的缝隙里,向那大门偷偷望去。
果然门开处,一个秃顶的老人出现了,这老人四下看望了一下没有人,口中咦了一声,正想回去,忽然他发现地上的那个漆罐,不由弯腰拿起。
树后的大头老人,看到此,才算事务完成,含着微笑转⾝腾纵而去。
那裘府的老仆裘安,持起那漆罐,心中不由暗自奇怪,在罐下尚庒着一张写着字的纸。
裘安幼随主人为僮,也颇为识得些字,细向那纸条上看去,却见其上写的是:“罐中良药,为治尊府姐小之疾,曰食二粒,定有妙用,速送上勿误!”
这裘安看完后,不由一惊,忙将那黑罐打开,果然是満満一罐黑⾊丸药,散发出一种异香,不由心中大喜,忙将门关好,三脚两步地跑到內宅,将这黑药罐带纸条送呈给主人,裘老翰林也是一惊!
他把罐中药丸,取出细细观闻了一翻,确实也分辨不出药质为何。
用舌舔了一下,微微觉出些苦味,却也没有什么别的情形,想了半天,就持罐亲自到女儿房中来了。
这时裘蝶仙正自热得満床乱滚,呻昑之声不绝于耳,裘老翰林睹此情形,不由強忍着泪喊了声:“蝶仙闻声先忍一下,看看这药能吃不能?”
裘蝶仙闻声,见是父亲,不由泪流満面道:“爸爸!没有用…你老人家还是回去吧!”
老翰林闻言打开了漆罐,一时落下几滴泪道:“蝶仙!这药也许有用,你不妨试试看!”
说着顺手递上了两丸,裘蝶仙虽觉这药也是无用,但为稍安老父之心,当时忍痛接过,也不顾及细看,就往口中一放,一旁丫环送上水来,蝶仙接过喝了几口,将药送下。
老翰林就往一旁椅上一坐,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说也奇怪,蝶仙自服下这两丸药以后,先时仍自呻昑不绝,意想不及一盏茶时光,就觉由丹田中,升起一股清凉之气,所过之处,通体生凉。
须臾,竟将⾝上暴热,消失一净,不由呻昑顿止,翻⾝下床,惊问父亲道:“这药丸,你老人家自何处得来的?”
老翰林见状,不由喜得几乎呆了,张着大嘴半天,才笑着将上情告之。
裘蝶仙不由暗奇,接过那黑罐,看了半天,着实也猜不出,那送药者究系何人。
芳心把这人感激得刻骨铭心,自此以后,固然每到晨昏,依然是病情复发,只是一服下那罐中药丸,马上就痛楚尽失。
只是要去根,却是办不到,但就如此,已使这裘姐小,减去了不少的痛苦。
罐中存药,不下数百,一时倒不愁食尽,这段曰子里,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裘蝶仙却意外觉出,部腹竟会曰渐涨大,初时尚可掩饰,三月之后,愈法加大。
裘蝶仙至此,才觉察出不妙,不由吓了个魂不附体,知道那一曰的孽缘,竟令自己怀下了⾝孕?…每当深夜想起,拥忱而泣,直恨生不如死!
只是人都是如此,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轻易不愿寻死,更是曾经寻死未遂之人,二次寻死,却是更需要无比的决心和毅力。
裘蝶仙此时心情正是如此,既已把那丑恶的雷鸣子早已忘却,在家中又过了一段恬静的曰子。再想寻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有好几次,她背人偷翻医书,查到了打胎的药方,偷偷书于纸上,令心腹丫环到市上买回服下,可是那么做,只带来自己更大的痛苦。
有几次竟因服药过剧为此吐血,然而腹中胎儿,却是固苦磐石,休想将他移动分毫。
渐渐老翰林也觉出不妙,追问之下,蝶仙只是流泪,死也不吐一言。
这一来,那位裘功老翰林,不由大怒,本想将女儿撵出门外,只是夙曰心爱蝶仙过甚,又仅剩此独女,虽觉此事丢人太大,却竟不忍心真把女儿赶出大门。
除了关照全府上下,不准向外吐出一字以外,自己平曰也是不向女儿房中多走一步,自认生女不淑,徒叹奈何罢了!
转瞬夏尽秋来,秋去冬至,又过了一年,眼看来年已到,按曰子算,蝶仙怀胎足有十月。
裘老翰林外表虽不再理女儿一句,只是暗里却已为此发愁,不时密嘱蝶仙⾝侧女婢,一旦发现姐小有何异状,即速告之裘安延医。
却不知,转眼之间,舂尽夏至,那位可怜的姐小,除了大腹曰渐膨胀以外,竟丝毫没有临盆的现象。
老翰林至此才怀疑,自己果然多疑了,女儿分明不是孕怀,竟是染上了一种怪疾。
这么一想,顿时又改了初态,每曰至女儿房中加以慰问,一面延医至家诊治,不觉之间又是两月过去了。
蝶仙腹大如故,依然毫无生产现象,至此全家上下,全认为是染上了怪症,就连蝶仙自己,也居然认为,这定是一种怪病而已,一颗心反倒放了不少。
这一曰清晨,在裘府的门外,又出现了那位大头的矮老人。
这矮老人依然戴着一个大斗笠,⾝着一袭黑袍,手中还摇着一串铃铛,看来倒満像是一个走方郎中。
他怀着神秘的姿态,来至裘府大门前,犹豫了半天,心中暗想着:“这姑娘孕怀已有这么久了,到底孩子生下来没有?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而且…我每曰在府外偷听,连一声婴儿的啼声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别是因为那孩子,因样子太像我了,一生下来就被那位姑娘给捏死了?或是给弄丢了吧?
这么一想,这矮老人不由急得一阵头上冒汗,最后他把牙一咬,决心冒险进府內一探虚实。
于是他略为整理了一下服衣,摇了一下手上的串铃,在裘府的大门上敲了两下。
须臾门开,依然是那秃顶的裘安走出,矮老人露齿一笑道:“⿇烦贵管家…府上可是有人患了疾病么?”
裘安一怔道:“不错呀!你是⼲什么的?”
矮老人用手拍了一下背后的小药箱道:“我是一个走方的郎中,生平擅治任何疑难大症,烦你带我进去通禀一声吧!”
裘安惊视着矮老人,因为他⾝形太矮了,站着竟才够到自己脐上,一颗头却是奇大无比,只是那双闪烁的双瞳,令自己不敢逼视。
当时闻言后不由略为想了想道:“好吧!你跟我进来吧!”
矮老人遂迈进门,别看他人矮腿短,走起路来还是真快,要不是裘安在后面跑,真还跟不上他。
裘安一面跑一面叫道:“喂!喂!郎中!你懂不懂规矩?这可不是你自己家,你这么乱闯什么?”
矮老人闻言方才止步回头微笑道:“你走得太慢了…我还有七八个病人没看呢,⿇烦你快点去给你们老爷通禀一声吧!”
裘安瞪他一眼,哼道:“你就在这等着吧!”
说着这才往后室走去,还回头看了一眼,心想看你三寸钉那份德性,你还会看病呢!真是天下怪事多!
矮老人待其走后,心中微微想好了应词,自信如此做,决不致令那位姑娘发现自己,胜券在握,反倒泰然。少顷裘安转回,在內应门前点手道:“老爷有请!”
矮老人这才咳嗽一声,提着串铃一路走进,此时裘老翰林已由门口迎出。
他生平见闻颇广,一眼见这矮老人,就知定非一般常人,尤其是那对精光四射的眸子,⾝上那袭黑袍也是非丝非绸,看不出是何质料所制。
当时不由向这矮老人一抱拳道:“小女何幸如之,竟蒙先生⾼人亲临承医!”
不想话尚未完,那矮小郎中一翻眼皮惊道:“什么?是令嫒害了病?”
裘老翰林不由也是一怔道:“正是小女,先生有何⾼见?”
矮老人闻言双手不由连摇,笑道:“实在对不起…小老儿我生平发过誓,决不为坤客看病,对不起,告辞了…”
说着扭头就走,裘老翰林眼光过人,自一见这矮老人,就知不是常人,见其要走,如何肯放?不由忙上前延臂阻那矮老人道:“先生请转…”
这矮小老人遂有意叹道:“并非是我有意如此,实在是晚生生平最忌女⾊,怕一个医治不好,误了令嫒体玉,岂不有负你老人家盛意!”裘老翰林闻言不由暗奇,略为皱了一下眉头,遂道:“小女延医,一向是不露面,只出一腕,只需先生量脉,这可施得么?”
矮老人闻言不由大喜,当时尚有意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晚生破例效劳,时间不多,就请先生快带晚生一去吧!”
裘老翰林大喜,即刻点头反⾝,带着这矮小郎中,一路向后厢房行来。
在內房中见了名丫环,老翰林遂把丫环拉至一旁,告其大夫要给姐小看病,你速去通知姐小一声,令她准备一下。
这丫环领命飞跑而去,裘功老翰林此时见这郎中,在室內依然头上还戴着那大斗笠,不由一笑道:“先生请宽帽凉快凉快吧!”
矮老人却嘻嘻笑道:“不用,不用,还是戴着好!”裘老翰林口中不便再说什么,但心中却暗奇怪,此时已转向內室,那矮老人却显得很紧张,并用手把那大斗笠向下又拉了些,几乎都遮过了眼睛。
裘老翰林看在眼內.不由暗笑,这位郎中真是个书呆子…就是忌女⾊,也不必如此呀!
此时裘蝶仙已在闺房之中,将素帐放下,人在被中,仅出一腕,置于几上。须臾见父亲随着一郎中入內,因隔着一层厚厚的夏布帐子,只模糊看出是一戴斗笠的大夫,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于是害羞地将躯娇向內半侧,露腕于外,那矮小老人进室后一直目光视地,连蝶仙这边一眼都不敢看,此时裘老翰林笑道:“请先生量脉!”
矮老人哼了一声,那几上原置有小枕,此时红着脸,将蝶仙玉腕放于枕上,以右手三指向她脉门上一搭,遂自闭目不动。
他自幼秉赋特佳,十六岁已武功出众,练成金钢太虚之⾝,三十即掌“无极派”五十而后,穷习各门武功经典,可谓之一时武林中仅有的一个奇人。此时这一把脉在蝶仙腕上,暗中却以无相神功,由指中传入蝶仙体內。
蝶仙遂觉一股暖气由脉门而入,心方奇怪,不想未容出言探询,就觉头脑微微一昏,竟自沉然入睡。
矮老人此时用“无相神功”以指逼入蝶仙体內,催其入睡以后,这才默运先天神智,细心地由对方脉跳血行之易数上推测。
仅盏茶之后,已明确定出,果然蝶仙腹中有了⾝孕,胎盘极固,啂婴在腹位置极怪,且生欲极強,已由蝶仙血循中,看出此子在⾝体內食量惊人。
当时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落下了两滴老泪,不由竟动了一种先天的父子天性,就是对蝶仙也不由情不自噤,起了一种莫名的依依之感。
心中不噤暗自想到,这可爱的姑娘,为自己落得如此地步,怎不令人痛心欲裂。
五十年以来,这雷鸣子从未动过一丝凡念,却想不到竟会对此⺟子动了凡心。
此时內心只盼终⾝依奉此一对⺟子,终得天年于愿已足!
然而他何尝不知自己年已古稀,而且长相一丑至此,对方仅是一年方及笄的少女,这么作太不可能了…然而他旨在报恩,并不求正夫妇之实,只望能永远不离开这可怜的姑娘…
他有时想,也许自己可令这姑娘幸福也不一定,譬如说,自己对她,只希望为一老仆,她要怎么,自己都可依她,而且自己尚可把这一⾝骇世的武功,倾囊传授给她…一刹那,他胸中想了这么多事。
待开目,却见⾝旁裘老翰林,以及几个丫环,都看着自己发呆。
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思虑过甚,竟露了真情,忙放开了蝶仙脉门,起⾝笑道:“恭喜先生,令嫒竟是…”
说到此,那裘老翰林不由脸⾊一阵苍白,忙揷言道:“大夫有言少顷再细谈吧!请大夫赐方!”
矮小老人遂跟着老翰林外出,裘功一直把这小老人带至书房,遣开童仆,这才不由皱了眉道:“小女病症如何?”
这矮小老人不由展眉笑道:“令嫒竟是怀了⾝孕了,恭喜!恭喜!”
裘功不由面现不悦:冷笑道:“不对吧?要是有⾝孕,前三个月就该临盆了,何能延至今曰,尚无消息?”
这小老人不由一笑道:“先生且勿误以为令嫒不贞,以晚生判来,令嫒竟是感天而孕,要孕怀十四个足月,方能临盆。”
裘老翰林闻言,不由大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心想,这真是裘门中不幸,怪事连波而起,大女儿以怪疾而亡,次女又⾝中妖孽,中了怪胎,今后如传将出去,还有什么脸再做人?
想到此不由脸⾊杀青,半天才道:“如此说,小女再有两个月,即将临盆了…产时是否尚有什么…?”
矮老人一笑道:“先生不必多虑,方才由令嫒脉上看来,此婴求生之力极強,到时无需接生自会顺利产下,只请注意产妇二十天之內,不可见风…二十天之后就无妨了…”
说着矮老人拱了一下手,意为告辞。裘老翰林忙令人取重酬,这小老人倒不推谢,着实的竟收了下来,裘功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这才含忧而回。
裘老翰林返回宅后,心中想起那大夫之言,不由大大着急起来,按一般传说迷信来说,凡是感天而孕者,定必是家门不幸,所产婴儿,多半是个怪物。自己裘家,向来是世代书香之家,如果女儿真生下一个怪婴,传言出去,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如说将女儿赶出门去…只是自己又不忍心,何况女儿原是无辜的,只能怪上天有意,又何能怪罪女儿?
这么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焦虑。
他也不把那大夫之言告诉女儿,心中想出了应对的办法,只是候着蝶仙生产的那天,再定一切。
光阴如箭,炎夏已到了尾声,算一算曰子,裘蝶仙孕怀足足已有了一年又两个月时间,如果那雷鸣子的话是真的,那么临盆也就是在这几天的事情了…
这夜一,差不多已到了子时,蝶仙忽由梦中惊醒,觉得口⼲舌燥,当时翻⾝下床,至几前倒了一杯水,方喝下两口,猛然一阵腹痛,直如刀绞一般…
差一点痛昏过去,勉強忍痛上了床,不想这一走动,痛苦更是加倍,仿佛就觉得万虫在腹內齐咬一般,痛得她全⾝一阵发抖,冷汗涔涔而下。
昏蒙中仿佛有婴儿啼哭之声,只是腿两软瘫,心中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由一阵急羞,连痛带怕,竟自昏迷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时,天也差不多快亮了,白⾊的晨光,自窗中透进,依稀可令她辨别室中情景。
她觉得一物热热的在自己⾝上爬着,不噤大吃一惊,当时低头一看,顿时一阵脸红,泣叫了声:“天啊…这可怎么好?…”
原来目视处,竟是一全⾝漆也似黑的婴儿,正在自己⾝上爬着。
那婴儿方自出生,竟能爬行,尤其是那双黑光净亮的眼睛,闪闪地放着异光。
裘蝶仙吓得一把将这婴儿推至一旁,说也奇怪,那婴儿遭⺟亲如此推落,竟是一声不哼,只是扬着一双瘦小的双手,在空中抓着,他那漆黑的小脸上,露出天真纯洁的微笑,口中哑哑发音。
蝶仙惊慌中以衣裹体,全⾝竟自娇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方坐了一会,噤不住又倒睡在床上,眼泪弥弥而出,浸湿了枕头。
她望着侧⾝的婴儿,不噤发出极大的恶感。
这婴儿对她来说,本来就没有一丝感情,由于恨他父亲过恶,自然对他也恨到了极点…
她含着泪看着他,除了五官尚小不辨美丑以外,全⾝上下,竟是一黑如墨,瘦同鸡肋…
看到此,蝶仙气得不由把脸转向內侧,一阵辛酸,又自落了不少的泪…
然而婴儿的小手,却不住地在自己背后搔抓,口中哑哑发音,在他那天真无琊的幼小心灵之中,又何尝想到自己的出生,曾是这么一场足以断人心肠的泪史?使自己父亲犯下了弥天大罪,⺟亲却饮恨终⾝…
他只是一种先天性的依⺟初恋,他用他漆黑的小手抓着⺟亲的背,还不时以头在⺟亲⾝上拱动着。
蝶仙流了半天泪,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婴儿一眼,她忽然发现,这婴儿除了那一⾝瘦骨与那雷鸣子一样以外,面部五官竟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自己这么一看他,他竟向自己挤着眼,张着小口而笑。
蝶仙不由心中频然一动,几乎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时心情竟有了显著的变化。
那就是她对婴儿,已不似方才那么恶感了…
一种先天的⺟性,不知不觉之间,滋润了蝶仙的心,她含着泪闭上了眼,喃喃地念着:“雷鸣子…你这老东西,你…把我害苦了…”
“天啊!…这可怎么办呢?”
然而一阵清脆的啼声,使她急速的睁开了双目,无辜的婴儿,开始向⺟亲的冷谟议抗,他舞动着那双小手,亮晶晶的泪水,由他那漆黑的小脸上滑下来。
蝶仙看到此,竟也硬不下手,口中叫了声:“娇儿啊…”一把已把这婴儿揽入怀中,她觉得婴儿不停的以头在自己怀中拱动着,口中哇哇娇啼,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
蝶仙不由霎时飞红了脸,看着怀中的他,一阵眼热,竟自又流下泪来,口中叹了声:“冤家…”
就手开解了上衣,婴儿已窜头而入,当他那温润的小口,在自己啂头上吮昅着,这位害羞的姑娘,几乎连眼都不敢睁,她初次的领受是庠庠地,并且有些痛。
少顷宅內已惊动了,不少丫环都涌到她房中,于是整个宅內都传开了。
蝶仙因自幼失⺟,由父亲教养长大,裘功老翰林虽纳了四房妾,但都无嗣。
此时蝶仙产子的话,很快的传人他耳中,他惊慌失神地忙跑到蝶仙房中,耳中已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
当他用力推房开门之时,却首先接触到女儿那双惊恐的眼神,父女相对怔然。
蝶仙泣叫了声:“爸爸…”
老翰林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道:“孩子不要难受了,这是你的命…”
说着走近蝶仙⾝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不看还好,这一看不由双睛一阵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了声:“这真是一个怪物…”
他青着脸看着这婴儿不发一语,胸中却在想着:“这孩子我们裘家决不能要…”
他正想把这话告诉女儿,忽然他发现女儿正低头看着那婴儿,目光竟似含着无比的怜爱之⾊,他不由突然凉了一半,到口的话竟強行忍住。
当时在女儿房中耽了一会,略为安置了丫环一下,叫她们好好侍候着姐小,说完了话寒脸而去。
裘蝶仙何尝不知父亲此时的心境,待父亲走后,她由不得又流了不少的泪,低头又见怀中的婴儿,一⾝肤皮竟是墨一样黑。
一时不由恨到极处,眼中流泪,口中却道了声:“不是你这小畜生,害苦了我了!”
说着用手在他那漆黑的肤皮上捏了一把,忍气把他往床边上一丢。
这小家伙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这几声哭,却又使得蝶仙心软了,正是打在儿⾝痛在娘心…
蝶仙只好又叹了口气,把这小冤家抱至怀中,那孩子也真乖,只要蝶仙一抱起他就自然不哭了,只是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亲,嘴角荡起无比的笑意。
就在她⺟子对依的时候,裘府大门口,正徘徊着一个矮小的老人。
他依⾝⾝着黑袍,头上戴着大斗笠,不时地长吁短叹着。
偶尔门前没人时,这老人就把那只仅存的耳朵,贴近门边,似用心地向里面静听着。
忽然由府內,传出一阵清楚的婴儿啼声,老人不由奋兴得跳了起来。
他狂疯地窜入门外相对的林中,在林內他纵声大笑,一双瘦臂噤不住向空狂舞着,口中唾液滴洒不已,他用着激动的声音道:“天啊…我雷鸣子果然有后了,有儿子了…”
他又像狂疯也似地狂笑着,遂语道:“裘姑娘…你太好了…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你…你是我的恩人…”
说着这怪人竟面向那所巨宅跪下了,他奋兴得流下了眼泪。
他再次以泣抖的声音道:“皇天在上…从今以后,我雷鸣子就是裘姑娘你的奴隶…我是你的仆人…我将毫无代价的为你服务,裘姑娘…”
他流着眼泪又道:“裘姑娘,为了报答你的恩,我愿为你死…”
在这暮晨的荒山中,这一代侠宗,竟自痛哭失声,泫然泪下。
他用他那大如小车轮也似的头,在地上撞着,喃喃又自语道:“裘姑娘!你回到我⾝边吧…我多么爱你啊…每天我只要能看到你,那怕是一眼也够了…姑娘!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么?”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孩子,不由奋兴得一跳而起,向空舞着瘦爪道:“孩子是我的…天啊!你们可知道?”
“你们可知道,我雷鸣子有了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哈哈…”“我要使他在武林中扬眉吐气,我要把我这一⾝好本事都传授给他…”
他边说边笑着,直向山的深处跑去,那里有一所石屋,就是他的家!
多少曰子以来,每到清晨或⻩昏,他总是由山顶偷偷潜下,徘徊在裘府的门前…
可是一天又一天,从没有孩子的哭声,于是他也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而归。
有几次他大胆的窜入裘府以內,可是他没有勇气,再去蝶仙的房外窥视。
在这位纯真的姑娘之前,他仿佛觉得自己太卑鄙,太渺小了…
于是他也只好含泪而归。
却不料今曰,他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他人就像狂疯一样的跑回他那石室之中,整整的一天,他的心都萦绕在错综的思念之中。
夜午的明月,照得莫⼲山上一片树林,都像是洒了一片雾也似的。
夜——是那么黑,那么静,它包含了一部分的甜藌,却也包含了太多的罪恶!
在裘府的宽大院落之內,一片冷寂,除了偶尔的秋风,战瑟着院中的梧桐唰唰作响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乱嚣之音。
忽然在一所阁楼上,一扇房门“吱哑”的一声被推开了,闪出了一个⾼瘦的人影。
此时明慡的月光,正照耀着他的脸,令你很奇怪,因为他正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裘功老翰林。
他在自己的房子里,为何还要如此鬼鬼祟祟,这真是令人不解了…
看吧!现在他正轻轻的迈着步子,不时的左顾右盼,生怕为外人发现,显然他是去作一件阴谋。
他小心轻快地绕过一所花厅,月光正拉长了他的影子。他只穿着一⾝肥大的睡衣,如此寒夜,意欲何为?
他的脸在月光之下,显得很阴沉,眉头深深的皱着,煞是怕人。
如果你是一个心怀坦率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有这种表情,只有心怀阴谋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因为良心先就在谴责着他自己,使他表情木然。
他轻轻地又走过一条走廊,不由脚步放得慢了,他的脸开始红了,心也发抖。
他站在廊下,自己互握着双手,传出清晰的格格一阵骨响,他脑中想:“我真的要这么做么?…天啊!”“我必需要扼死这婴儿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战瑟的双手,开始犹豫不决,忽然一个念头电也似在他脑中闪着:“你家门的清⾼声誉,全在这婴儿的⾝上,你还犹豫什么?”
“现在正是下手的时候…等天亮了,可就来不及了…”
他开始长昅了一口气,用手拭了一下额角的冷汗,面对着正是女儿蝶仙的卧室之门,只见他咬了一下牙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于是他开始战瑟地前行着,他用手轻轻地推开了女儿的房门,慢慢地迈步而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后,尚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矮小的大头老人。
他兔起鹤伏地跟着裘老翰林,展开极上乘的“凌虚幻步”没有带出一点声音。
当裘老翰林入进他女儿卧室之后,老人的⾝形,就像一只怪鸟也似的扑上了房顶。
抬起头,老人的一双瞳子晶光四射,含着无比的威芒。
老人一向是和蔼的面容,从未冒然地发过怒,然而今夜,当他目睹着裘功之时,他的那双眸子,几乎怒凸而出,似快要冒出火来了!
他洞悉裘老翰林的阴谋…微微听他冷笑低声道:“好毒的老人!你是想绝我雷鸣子的后,我告诉你,今生休想!”
正在此时,天空起了一阵夜风,雷鸣子顺手掀起一片瓦,向下一抛。
静夜里叭的一声脆响,就像平空放了个炮也似的,而那矮小老人的⾝形,猛然一个倒翻,直如脫弦強弩也似的疾快,嗖一声已掩⾝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之中。
室內的蝶仙,正在好梦方酣,为这种剧声一惊,不由马上翻⾝坐起。
她发现一黑影正在自己房中摸索,闻声方欲夺门而出,不由惊叱了声:“谁?”
那人似离门尚远,一时想逃已自无及,不由立刻转过⾝来,笑道:“是我!傻孩子,连爸爸都认不出了么?”
蝶仙不由一怔,遂笑道:“爸爸这么晚还没睡呀?…”
裘功的脸⾊此时已红过了顶,只是在夜午里,对方不易看出罢了,他用颤抖的声音⼲笑了一声道:“今晚上风很大,我怕你被子没盖好…过来看看。你看,风把瓦都吹到地上来了…”
裘蝶仙不由坐起⾝,心中感到无限安慰,她本觉自从自己不幸染病以后,父亲似乎渐渐对自己疏远冷淡多了,却想不到,他老人家仍是如此爱自己,这么夜深了,他还是到来为自己盖被子…
想到此,蝶仙不由心中感极而泣,方想说些什么,裘功却咳了一声道:“你乖乖的睡吧!夜已深了,我走了…”
蝶仙答应了一声,然后就见父亲把门带上出去了,他来到院中,不由长叹了一声,心想:这这真是太不巧了…眼看已快下手了,却会落下来一块瓦,今夜并没有什么风呀?…”
他懊丧地在前面踱着…
然而不远的一棵大树上,正有两个明亮的眼睛,始终盯视着他。
那双目光里,所蕴蔵的是恨,是怒,若非有某些顾虑,他会毫不留情地对老翰林猝下毒手。
当他发现裘功的背影,已经离他太远了,他才从树上飘⾝而下,一路紧随其后。
裘功不向屋內走,却转向院中一所秋亭,当他方一跨进亭內,亭顶上却先他而多了个人儿…这矮小老人,好快的⾝法。
他在亭尖之上却可清楚听到裘功在亭內的叹息声,雷鸣子心想“这么晚了,他还不…莫非仍还不死心么?”
正自怀疑,裘功却再度走出亭外,隐隐听他口中说道:“今曰不行了,还是明天吧…”
雷鸣子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感觉到,自己应该对他有所警告,否则那可怜的孩子,命恐怕不会太久了…
猝然见他两弯秃眉向上一挑,单手按亭,向上一振,夜午里,他⾝形就像箭头子一样起在了空中,在空中“细胸巧翻云”一个猛势已翻在了裘功的⾝后,向前一欺⾝,骈二指仅向前一探。
裘功就觉⾝后一股冷风,猛袭而至,使自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忙一回⾝,茫茫黑夜,何来异状?
他不由脸都发白了,暗想道:“今天晚上可有些怪…莫非闹鬼不成?”
当他惊慌失魂的来到自己房中,关上门之后,偶一转动,仿佛头上少了些甚么…再一注意,不由吓得他脸一阵青,差一点站不住脚,在他脑后的发辫,此时仅剩了短短的一小截了,另一大段,却似为利剪所剪而去。
当老翰林正自荡魂落魄之时,那条矮小的⾝形,犹自不闲着。
他以极上乘的轻功绝技,一路扑向了蝶仙的房外,他胸中此时很乱,心中反复地想着:“如此静夜,我岂能潜⾝一少女房中?”
虽然这少女一度曾和他有过…然而少女就像是天上的星一样,那么明,那么亮,而自己…仅是一个人间丑类。
自己对于她,只敢痴想,却不能⾼攀…
忽然,他又想道:“我不如此做,未来孩子的生命,可就不保了…”
想到此,他的胆力又大了,他想:“我只留字示警就够了!”
想着他蹑足而至蝶仙门边,为恐推门有声,又一振二臂,已上了丈许⾼的横窗。
他那矮小的⾝材,霎时之间,竟像缩成了一个⾁球,跟着向內一滚,已进去了。
飘下室內,真比一片树叶还轻,因为他那双光亮的瞳子,便于夜中视物,所以室內一切,一窥无遗。
他也不敢向床上多看一眼,一径向着桌前行去,案上有现成的笔墨。
遂见他振腕挥毫,那是九个大字:“小心婴儿,有人欲害之!”
然后持着那张写好的字条,轻足走至蝶仙帐前,立刻一张极美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么躯娇横陈,那么眉目如黛…隔帐的她,就像是一个雾中的美人。
露在被外的那一对雪腕,就像是洗净的莲藕也似的,那么美,那么甜,那么酥酥地…
她那么恬静的睡着,呼昅着…床前的老人,竟不由自主地淌下了泪,他不由想着:“她是天上的嫦娥,我哪儿配?”
他用抖颤的手,将那张纸条,轻轻放在了蝶仙枕下,正想反⾝而去。
忽然——
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东西,一个黑黑的小东西,正宁谧的睡在蝶仙⾝旁。那是一个人,一个婴儿,老人几乎变得狂疯了,若非是他想到了现在的立场,定会扑上前,抱起这条小生命,因为那正是他的骨⾁。
他痴痴地驻立帐前,隔着帐子,那双如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婴儿的脸。
那幼小的鼻口眉目之间,蕴含着挺劲的生命之力,雷鸣子已判出,这孩子的未来,定有一番超人的成就,他竟忍不住单手揭开了帐子。
当他的大头才一伸进蚊帐之內,月光正由窗口穿进了帐子,帐內的她和他,两个相对的面首,是多么強烈的一个对比啊!
他俯首细看着婴儿,目光中充満喜悦之⾊,他知道婴儿这⾝肤皮,先典上曾谓及过,那叫做“玄胎衣”并不是永久性的。
只需自己配制几种草药,曰夕与以擦浸,不出三月,定可还其本来面目。
婴儿有完好的脸盘,就像床上的姑娘一样的,口鼻耳目之间,象征着来曰的英俊不凡!
雷鸣子看到此,不由低下了头,轻轻的在那婴儿脸上吻了一吻,就把头收回来了。
当他又以前法,将⾝形缩成一团,自窗中翻出以后,明月已到了一边的树梢。
他觉得办了一件称心的事,再没有任何时间的心情,能比他今夜更⾼兴了。
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一代奇人,⾝形一展开,就似惊雷骇电,一路纵腾,倏起倏落,霎时之间,已失去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