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开阊阖兮临玉堂
相思跪在碎石中。
她纤秀的眉头紧皱着,看着怀中的一堆碎石。
神像依旧无法拼合,每一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碎裂。
但她不能放弃。
为了报答杨逸之数次舍身相救之恩,她必须用尽全力。
相思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重新分类。
好在,这些碎屑本来是分别摆放的,虽然被重劫,但亦不是无迹可循。何况很多碎片都经过不止一次的拼合,上面留下了浓淡不一的胶汁的痕迹。从痕迹泽的深浅,便可将不同部位的碎片分辨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碎片又被再度分成几十堆,按照神像的不同部位,一一放好。
通宵达旦的操劳让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还不能休息,还要将每一堆碎屑中的每一块残片,都按照原来的位置,一块块摆开。
若有若无的钟声自远方响起。
她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
黑铁门内。
重劫将战甲下,给杨逸之换上了祭祀之服。
长长的白袍不杂半点其余颜色,宛如天幕般泻而下,将杨逸之全身罩住,白色的光辉便是天堂的颜色,尽显庄严。杨逸之修长的身形被衬托得淋漓尽致,神峰玉树般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那是面对神衹的庄严,簇拥着万年不变的皑皑白雪。白袍的尽头是一顶巍峨的高冠,将他无限清华的容貌遮蔽住,只留下飞掠天空的威仪。
重劫久久凝视着他,猫眼般的眸子不住变化,却说不出是喜是悲。
这时,遥远的钟声透过黑铁之门,回在空寂的宝库中。
重劫脸色变了了,这就意味着,他的苦行即将开始。
他匆匆将杨逸之身上的礼服下,将他带回石牢中重新囚。而自己则去黄金之门后,履行复一的苦行。
宫殿中央,银色藤萝披垂如帐。
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劳作着。
以继夜。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次,重劫再度将杨逸之从囚笼中带出,沐浴更衣,来到宝库内。
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游乐之服。
宴享之服绣着千万朵盛放的繁花,深浅不一的银色逐次在杨逸之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杨逸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束住,泻的漆黑挥洒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写的最后一笔,淋漓尽致,极尽风华。他的温文在这繁华的萦绕下抒发成画堂生的风,点漾着眸中一丝掩映不尽的温存。于是,再紧蹙的眉宇也无法冷淡。
司政之服端庄的冠冕束住了杨逸之的长发,显出他温润如玉的脸色来。长袖飘摇,被一条极宽的带子拦束起,摈弃所有的繁华藻饰,显得威严肃穆。此衣不加多余的修饰,正因为只有一件东西能装饰它——那便是天下。
轻袍缓带,快履弱冠。乐游之服极尽轻便之能事,却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丛银色的花枝自前横过,盛开在无尽的水气墨之中,随着衣服的摆,花墨之都浩瀚澹,宛如实物。一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嵌在华冠的顶部,透出清冷的光华。那是盛唐的明月,曾连长安,曾江照花,曾停伫在游仙五岳的诗人身上,最终化为无尽的高华清远,融入一身山水灵之中。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了酸涩的眼睛。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怀愧疚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间改变。
尘埃堆积的宫殿已焕然一新。
金色的帷幔垂下,挡住了穹顶上巨大的空,也将一切破败荒凉之气隐藏,透出久违的繁华。
梵天莲台上摆了野花。莲台四周堆放着各种神像、法器,仿佛诸天神佛,在一夜之间降临了这座荒芜的城池。
一张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边,悬停在地裂的边缘,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随时都会在一声梵唱中苏醒。
她知道,那场等候千年的庆典就要到来。
第三,宝库中只剩下苦行之服、冕服。
重劫将苦行之服取出。
这是一副麻衣,破败的麻衣,与那些奢华的礼服格格不入。
银色火焰仿佛还燃烧在这破败的衣衫上,干旱、苦涝、疾苦、饥饿、愤懑、怨怼…无数的苦难构成这件衣服的丝缕,再被凌乱地织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这件衣服。
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陋地披在身上,然后经历有情世间的万种劫难。
却正是这无尽的困难,让这褴褛的衣衫发出不亚于任何一种华服的银色光辉。
那便是苦行的力量。
重劫久久注视着这件衣衫,却并不急于将它披在杨逸之身上。
慢慢地,他将身上那袭极为宽大的白袍下,换上了这褴褛的衣衫。
他用荆棘之冠拢住自己的银发,轻轻将面具摘下:“今午夜,便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梵天降临的日子。”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就在这一遍遍换装之中,三天已然过去了。
重劫看着杨逸之,眼中透出无限的柔情:“然后,我要为你换上最隆重的冕服,只有它,才最适合你天空一样无尽的风华。夜半之时,我和你,将亲眼目睹梵天的降临。”
杨逸之的目光投向宝库中的最后一个木箱。
这个箱子比其余的箱子更加精致,也略微厚一些,分为上下两层,除了衣裳冠冕外,还放着无数的配饰,甚至用于描画盛妆的工具、器皿。
这便是阿修罗王在最盛大典礼上穿着的冕服。
今晚午夜,他将披挂最华丽的冕服,而重劫将身着最褴褛的苦行之服,一同跪在梵天神像之前。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早就安排好我们在庆典上的穿着,为什么还要一一试过?”
重劫看着他,目光中出疑惑:“难道你不高兴么?这些只有神明才会享有的华服,一件件穿在你的身上。只有在这些衣饰的衬托下,神明赐给你的风华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得天地叹息!”他猝然合眼,似乎还在回忆着这几天来,眼前曾出现过的画面。
那是神的庄严与繁华。
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
宛如突然驾临的明月,照亮了地下之城那昏暗千年的岁月。
光芒,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只为这一刻的光辉无比,哪怕之后的岁月都是一片黑暗。
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重劫叹息一声,俯身从箱中拾起一条极为精致的项链:“我曾多少次抚摸这些装饰。可我的身体已然腐败,再也无法匹配它们。我只能身着褴褛的苦行之服,乞求梵天的原谅。”
他深深看着杨逸之:“而你,应该感谢神明,在千千万万人中,只赐给了你这具完美的身,让你能穿戴这些伟大的装饰。”
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只有一种装饰,是所有人都能穿戴的。”
他的话语一字字,在空寂的宝库中发出金石之声:“那就是美德。”
重劫的怒意瞬间腾起,他一把将杨逸之抓过:“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将这些全部穿上,捧起黑色的亡灵之旗,替我跪在梵天面前,乞求神的祝福!”
他苍白的脸几乎贴到杨逸之眼前,嘶声道:“若真的有所有人都能穿戴的装饰,也不是什么所谓美德,而是虔诚!”
言罢,他重重推开他,自己却不住一阵息。
良久,他才平息下来,轻轻抬头道:“我知道你会足够虔诚的。”那种熟悉的嘲又从他通透的眼底透出。
杨逸之的心一沉。
他微微侧头,对他一笑:“若不够,她便会坠入万丈地裂之中。”
杨逸之全身一震,不再说话。
重劫也沉默下去。他俯身拾起冕服九重上衣中的第一重。一袭雪在他手中轻轻淌,十二团苍白而寂静的火焰便在这无尽雪中轻轻跃动。
火焰象征着阿修罗族赖以生存的基础——战争
然后,每一重衣上,分别用深浅不一的白色绘出栩栩如生的花纹:升、月恒、星辰、飞龙、舞凤、风云、雨、神鸟。下裳也分为九重,以极为精致的手法绣着大地、山峦、河、海洋、藤蔓、文藻、宫室、花木、百兽。
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也。
重劫将衣裳一件件披在杨逸之身上,看着这些精美的纹饰在他身上,逐渐获得了生命,幻化为灵动庄严之相,在如月的光芒中,变化不定。
他的双手都在不住颤抖。
衣裳之后是绶带。绶带亦有九重。
重劫将长短、大小、质地不一的绶带一条条展开,按照特定的次序,轻轻系在杨逸之身上。从肩头、领口一直垂绕到间。每一条都绣着极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分别象征着阿修罗王的九种法器。
然后还有缨络、宝帔、战徽…以及更为繁复的配饰。
重劫不厌其烦,拂拭着这些奢华之极的配饰。打磨出本属于它们的荣光。
这一夜,历代阿修罗王的期盼将成为现实,无尽的华服与配饰,它们的光彩都将因这一夜而照耀永恒。项链、臂环、手镯、耳环、足环、饰…珠玉温润生辉,翡翠苍碧滴,宝石深邃通透,金银则被名匠打造为最肖的繁花、飞鸟、灵兽,这锻造是如此精致,只有呕出了心血,累盲了双眼,才能镂刻出如此美丽的图案。
重劫将这些配饰一件件佩戴在杨逸之身上,轻轻整理到最合适的位置。
他的手指从杨逸之脸上寸寸抚过,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
那一刻,他的欣慰、企慕、爱怜有多深,他的嫉妒、怨恨、自卑就有多深。
这一切又最终化为浓浓的悲伤。
他长长叹息一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托盘,里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画笔,和各形各的器皿。
他为他上妆。
他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笔端小心翼翼地从杨逸之脸上滑过。
他仿佛并不是要修饰这张面容,而只是在临摹。
要将他的一切描摹在自己记忆中,一次一次,让笔下的泽得更加深邃。
杨逸之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古怪的举动,他的眸子清涵空淡,仿佛已超越了世情的烦恼,只为众生的苦难发出悲悯的叹息。
宛如佛陀在沙罗双树下自在苦行,无视魔王的折磨。
妆容已竟,最后便是冠冕。
木箱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玉质的冠冕。
冠心镶嵌着一只跟梵天之瞳一样大小的宝石,不同的是,这宝石是白色的,宛如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宝石正中高耸一支黄金打造的长矛,象征着阿修罗族善战的功绩。无数珍宝被镶嵌在这个宝冠之上,象征着这个世界上的无限生灵,全都在阿修罗族的威严之下战栗。
重劫拿起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将这只玉冠戴在他头上。
他抬起头,久久凝视着杨逸之,轻轻将冠上的锦带系在他颚下:“它或许本就因你而造。”
这一次,他的话语中退去了妒忌与讥嘲,显得无比真诚,却也无比悲伤。
仿佛将自己梦想过千万遍的荣光,亲手到他人手中。
这种移,是代替,是转嫁,却也是一种毁灭。
——毕竟不是自己啊。
重劫双手突然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颤抖。
良久,他又平息下来,退开几步,将一面巨大的铜镜搬到杨逸之面前,嘶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宝库显得格外生涩:“你看,多么完美,万物众生都在为你叹息…”
铜镜中返照的辉煌宝光在那一刻消失无踪。
有的,只是杨逸之本身。
那一道绝尘的风华,在滔天奢华的衬托下,发出辉煌的光芒。
深深震撼了地下之城那昏暗的暮色。
相思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不住息。从那天醒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大部分的碎块都按照本来的次序,一一铺排开。
神像周围的一方平地都已被石块沾。
相思宛如陷身一个古怪的法阵,四处都是被精心整理开的残片。
如今,她一看到那苍白的颜色,触到那冰凉的石块,就会不住一阵恶心。但她依旧没有放弃。
只是,这些碎块仍然不能拼合。
她想尽一切办法,用胶粘,用藤曼绕,却还是不行。石像始终会在拼合的瞬间破碎。
她一面焦急地想着办法,一面继续整理着还未摆好的石块。
她美丽的容颜已沾尘埃,纤长的手指上,更布了累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