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宝辇香轮九陌尘
光影在两人中间转移,无声无息。窗外的雨下了停,停了下。
屋檐下坠落的水滴,仿佛无尽的更漏,敲打着石阶,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公主瑟缩在墙角,焦急地等着他离开,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不安就仿佛一粒种子,在雨声中渐渐发芽、生长,藤蔓般攀爬整个房间。
她几度抬起头,悄悄打量卓王孙,却见他只是淡然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西沉。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淡淡一笑,仿佛听到了很孩子气的话:“这里本就是我房间。你和我的。”
这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句话意味着,他根本不打算离开。
那她怎么办?她柜子里那个人该怎么办?
然而,她又有什么理由赶他走?不要说她现在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对他有半分触怒。就算平时,这是他和她的婚房,不要说只是坐在这里,就算要留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看着他平静的目光,她心中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升起。
她强烈地感到,眼前这个男子,必定是已晓了一切。
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发作?为什么还不痛斥、责骂甚至杀死自己?
为什么?仅仅是为了玩一场凌猎物的游戏,慢慢欣赏她惶恐失措的丑态么?
她霍然抬头,眼中有泪光闪动:“你到底在等什么?”口气虽然强硬,却已毫无底气,是坦白认输的意味。
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若有意若无意看了立柜一眼。
柜子深处,仿佛有生涩的响声传来,仿佛尖锐的指甲划过了镜面。
公主全身一震,连心都要跳了出来,然而,那丝响动又消失了,一切仿佛只是她太过紧张产生的幻觉。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卓王孙,他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公主的心还没有平复,又是一声涩声传来。这一次,比上次大声了许多,也长久了许多。在人的耳膜里留下刮骨磨牙般的创痛。
公主脸上仅有的血也随之消失。她已彻底绝望,不要说卓王孙,就算是一个聋子也该听到了。
但他却依旧只是微笑。
公主的心中再度强烈不安起来。她本以为,秘密被揭穿已是最可怕的结局,却没想到,他脸上淡淡的笑意竟比这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咬了咬牙,横下心道:“你,你没有听到吗?”
卓王孙依旧望向远方,轻描淡写地道:“听到什么也无所谓了,我相信你,里边什么都没有。”
突然,那声音化为了连续的闷响,似乎有东西在撞击着柜门。
公主不住霍然起身。
他轻轻叹了口气:“忘了告诉你,此生未了蛊有个特质,一旦被种在血之躯上,就与宿主一起,有了呼吸。它呼吸时消耗的空气远远大于宿主本身,当空气不足时,就会发狂,伸出所有的触角,拼命探入宿主体内。这些触角一旦遇到血,会像藤蔓一样,迅速生长,刺破每一血管,从血中掠取养分。”
卓王孙的神色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一件漠不相干的事:“最后,每一条血管都被紧,每一滴血都会被干,而它的宿主,要历尽凌迟般漫长的痛苦,才会死去。
“变成一具空壳。”
公主怔怔地站在当地,面色如纸,突然,她转身就要向立柜跑去。
“站住!”他脸色陡然一冷。
他依旧没有动,但随着这两个字,一股森冷的气息迅速在房间中蔓延,仿佛这房间里,亦有一只无形的蛊虫,生出无数触角,钳住她所有血脉,让她无法前进哪怕一步。
公主再也顾不得其他,回身跪在他脚下,哭泣道:“是我的错。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不管怎样都行。但这个人是无辜的。他只是无意中走错了…”
仿佛是不愿看她声嘶力竭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
公主惶然抬头,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耐心地等待着,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意。
公主不得已,只好将手递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扼住,猛地拖到膝上。
他抬她的正鄂,迫她直视着自己:“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
每一个字都无比温柔,却没有它们该有的温度。公主惊慌地摇着头,仿佛看到了魔鬼,在阳光下出让人寒冷的微笑。
他轻轻拂去她额上的发,就像拂去一缕尘埃:“可你发过誓,里边什么也没有。”
“而我也发誓,绝不打开它。”
他凝视着她,眸子中有冰冷的笑意,在缓缓散开:“永远。”
永远两个字,仿佛是一道闪电,将她的心彻底劈开。
那一瞬间,公主完全明白了。她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起来,羞愤与仇恨烈火般烧灼着她的心,让她再顾不得风度与尊严,用手肘,用牙齿,用指甲撕扯着周围的一切,想挣脱他的掌控。
他手腕一沉,温柔而果断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她。无论她在怀中如何死命挣扎,嘶声咒骂,他都只是抱着她,目光冷冷地望向对面。
撞击柜门的闷响越来越急,一声声敲击在寂静的暮色里,发出空的回音。
那只巨大的紫檀立柜,仿佛一具华美的棺木,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死亡的光芒。
他的怀抱如此之紧,控制住她所有的挣扎,却又不让她昏。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她亲耳听着这一声声闷响,从零星,到连续,到撕心裂肺,再到一点点衰竭。
她的哭喊也一点点孱弱下去,最终化为一串低沉而断续的诅咒。
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打通生死,贯穿轮回,在幽暗的空气里一遍又一遍反复着,任何人听到都会不住心惊胆寒。
卓王孙却只是付诸一笑。
直到她连诅咒的力气也失去了,只能伏在他膝上搐时,他才松开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死你。”
为什么?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原本清丽的脸被泪水与鲜血染得一片模糊,布血丝的双目中仿佛有鬼火闪动。
是他要故意留自己在世界上,永受痛苦?
还是她太卑,她的血已不配染红他的剑?
卓王孙淡然一笑:“因为你对我还有用。”
有用?公主是仇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她曾是金枝玉叶,如今却还不如一株败草,还有什么用?
“你来高丽的目的,不是建功立业,也不是和亲日本。”
“而是殉国。”
公主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特别是的惊讶。如今,她的心已成死灰,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
卓王孙看向远方:“一年前,我痛失至爱。事出突然,我甚至来不及好好安葬她。于是,我决心要一场天下缟素,来作为她的陪葬。这时,你父皇和师父一起找到了我,求我出征高丽。
“天下缟素,是他们唯一能说动的我筹码。
“但,即便明天子驾崩,也无法号令高丽、蒙古、出之国同时缟素。而我要的天下,正是全天下。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
公主的手紧,长长的指甲几乎刺入了他的肌肤。
卓王孙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仿佛只是在给她讲一个故事:“你能做到,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巧合。你无意中成了诸多因缘的枢纽,你曾和亲于蒙古俺达汗,又曾嫁与出天皇。有了你,要完成天下缟素,就只要有两个条件。其一,出之国战败。其二,你要在最关键的一战里,亲征汉城,并舍身殉国。
“如此,你公主之尊,却提兵血战,为国捐躯。想必你父皇昭告天下,让明朝七千万子民为你服丧默哀,并不荒唐。高丽是大明属国,更当缅怀这位为他们赢得胜利的公主。日本已然战败,你又曾为天皇之后,迫令其举国服丧不难。至于蒙古…”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蒙古人民至今仍以为,为他们修造起不灭都城的,不是相思,而是你。当发现举国百姓自发为你默哀时,俺达汗等少数王公即使知道真相,想必也不会说破。
“这就是天下缟素。
“因为你,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虽然卓王孙早已松手,但公主却没有挣脱,而是维持着当初的姿态,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膝上,久久沉默着。
夕阳在缓缓退去,只在他身上留下最后的光明,却将她的身体埋葬入蚀骨的黑暗。
阳光就像是一柄利剑,在他和她之间,分割出人间与地狱。
终于,她嘶声道:“这些,是你和父皇、师父商量好的?”
“是。”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他们送我来高丽,目的就是要我死在战场上,换一场天下缟素?”
“是。”
“你们在决定将我嫁给天皇时,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是。”
公主却笑了,笑得泪痕面。那一刻,她一直紧绷的身体坍塌下来,软软地滑倒在地上,却是那么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起。
卓王孙注视着她。
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摧毁了这个女子的一切。她的身,她的心,她的意,她的信仰,她的神髓。这毁灭是那么彻底,挫骨扬灰,彻轮回,绝无复苏的可能。
但,又能如何呢?看到此刻的她,他快意么?
他低头,叉的十指触到额前,微微苦笑。
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最后一线光明在房间中游移,照出他如冰玉镂刻的侧容。却第一次,显得那么疲倦。
他缓缓起身,叹了口气:“我也厌恶了这一切。
“我已为你准备好一场伟大的战争,亦是你体面的葬礼。
“从此,所有的辱都一笔勾销,你名垂清史,万古芳。亿万子民为你麻衣丧服,痛声哀哭。而我,得到我想要的回报。”
他默然片刻,轻轻叹息。这叹息中有淡淡的怅然,为这荒唐丑陋而悲凉的一,画上中止的符号。
“然后,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转身离去,空气中最后的影,也随他的离去消逝了。整个房间终于完全沦入了暗夜的怀抱。
风停雨歇,巨大的虚生白月宫静如永夜。
黑暗中,公主缓缓的点头,她眼中的光芒,宛如冰冷的星辰:“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活到你给我准备的葬礼上。”
一夜骤雨初歇。天地开阔,空气清新,仲夏的初晨,太阳还没有变得灼热时,是一天中最惬意的阶段。
却仿佛孕育着风暴即将来临前的宁静。
公主静静地坐在窗台前,夏日的风已相当温暖,她却只感到清寒刺骨。她蜷缩着身子,身上的衣衫凌乱不堪,没有丝毫温暖。
已经整整三天,她没有喝一口水。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窗外,雨急风骤,又渐渐消歇,她的眼睛,却似乎从没有闭过。
身后,是那个黑沉沉的紫檀立柜,她就倚在这个柜子上,脸上挂着恍惚的微笑。
门,轻轻被打开了。
一队队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手中托着的东西放在公主面前,随即慌忙走了出去。
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顿时,将公主映衬得像是在云中一般。
公主一动不动。这些,于她,已没有了半分意义。
“该是你出征的时候了。”卓王孙的声音淡淡传来。
公主震了震:“出…出征?”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唤起了她许多回忆,令她暂时清醒了一些。她慢慢扭过头,深陷的眼眶发出森冷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卓王孙。
极度虚弱的身体几乎无法负荷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倚靠在木柜与窗棂间,仿佛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轻轻息着。只要一阵风,她就会跌倒下去,在他面前裂为支离的碎块。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起来,径直拖到妆台上,揭开大大小小的妆盒,摆在她面前:“起来,打扮得像一位公主,去履行你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如果,她还有一件该做的事,那就是天下缟素。
这也是她来到这个国度的目的,她的父皇跟卓王孙订立的契约。
她笑了。是的,为什么不局长行呢?她已经被卖过几次了,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只能被蹂躏、羞辱。
她望着地珠翠云裳,她认得这一切,那是她曾被许为出男的皇后时所准备好的一切辉煌的衣装,丰厚的妆奁,足以匹配一位公主,或者一国之后。
可惜,她配吗?她还有高贵、风华、荣耀、尊严吗?她只有一身屈辱,遍体伤痕。
她的心忽然一震,仿佛燃烧起来。
她还剩下什么?如果屈辱与伤痕是她唯一拥有的,她也要用它们做武器,刺入两个人的心里,让他们永生难忘。
一个叫杨逸之。
一个叫卓王孙。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慢慢地笑了。
“让我死可以,但我要死在一个人面前。”
“杨逸之!”
她猛然站了起来,极度憔悴的身体却被一股惨烈的力量支撑着,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凝视着她。她的决绝在他看来是多么可笑。
为了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吗?
为何不能成全呢?
他淡淡道:“我答应你。”
阳光缓缓升起时,平壤城的大门打开了。
首先奔出的是十二匹桃红战马,马上骑着十二名窈窕少女,却都穿着桃红的战裙,英姿飒。她们手中拿着净瓶,用杨柳枝挑着瓶中的甘,洒在道路上,骑马穿过城市,一直向对面七里地的平原处而去。
那里,战云滚滚,旌旗飘扬,营帐连绵出数十里地。
正是战场。
左侧,是杨逸之的飞虎军驻扎之处。右侧,却是安倍睛明的十万大军。
红衣少女恭谨地倾洒着甘,让这荒凉的战场也洒芳香。马上的銮铃叮叮响着,点滴甘仿佛一张长长的红毯,向杨逸之驻地铺去。
整座都城都沸腾了起来,人们争相涌上街头,去目睹这场比出之国亲时还要宏大的庆典。城都已被锦缎、彩灯装点了,烟花从城中每个角落向空中,树木上都披上了红缎,宫殿上都新描了金漆,显得喜气洋洋的。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庆典是为了什么。
突然,虚生白月宫门前的二十四尊礼炮一齐轰鸣,一驾凤辇,缓缓自宫中驶了出来。
御驾的八匹骏马,无一例外,都是通体洁白,就像是雪山上的精灵,曳着这座凤辇缓缓前行。凤辇极其庞大,就像是一座浮动的行宫。为建造这座凤辇,几乎穷尽了平壤城所有的财力,它之上的每一小片装饰,都价值连城。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卷起的帘帷之中。
凤辇的最前头,帘帐高卷,公主凝妆端坐。
从没有人见到公主如此美丽过。在他们的回忆里,也从没有任何人曾如此美丽过。当凤辇缓缓走过街道时,两边云集的民众竟忘了欢呼,仿佛呆住了一般,看着公主的容颜,缓缓自他们面前飘过。
那面容中,却有凄伤,深深刻印在他们心底,将最后一缕欢乐窒住。
他们望着公主,似乎感到了一丝不详,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微笑,皎洁的脸上有旁人永远无法摸仿的雍容,向四周的人挥手致意。
所有人都呆呆望着她,望着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高贵、荣华。
望着她缓缓出城,注定不会回来。
终于,凤辇行了七八里,才缓缓停在杨逸之的驻地前。
杨逸之率领着飞虎军,面色苍白地看着公主。
他这惊人的美丽中,感受到了濒死的寂静。
缓缓地,卓王孙倚马仗剑,跟随在公主鸾驾之后,出了平壤城。他身后,高丽所有官员都穿戴着朝服,或骑兵,或坐轿,踟蹰而行。官员之后,是大明朝的所有士兵,共八万余人。黑的,就像是东来紫气。
这,或许会是高丽战争的最后一战。
慌乱的号角声响起,驻扎在平壤城外的倭兵也被惊动,不由得布成了整齐的阵形,提防明军偷袭。十万倭兵,全都紧紧握着手里的火,警惕地打量着明军。
那一刻,三军列开恢弘战阵,对峙在这方小小的平原上,鼎足而立。
三方军队,十八万大军,齐齐注视着这驾华美庄严的凤辇。
炫目的阳光中,公主盈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