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财神

　　铁恨很沉着地将面前的酒碗端起，一饮而尽。他随即抓起几粒花生，仔细地剥着，仿佛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更昅引他的‮趣兴‬了。

　　但他的心神，却完全集中在⾝后第三张桌子上。他知道，这张桌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他曾经追杀了两年的两湖大盗⽟郞君萧雁。

　　要认出⽟郞君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从不跟别人坐同一张桌子，也因为他⾝上永远是那件洁⽩的百狐袍。传说这件袍子真的是用一百只百狐的顶额那块巴掌大的狐⽪做的，铁恨曾经觉得很奇怪，他整天都穿着这件袍子，难道还不脏得恶心么。

　　铁恨知道自己马上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他要抓住萧雁，将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萧雁之所以被称为⽟郞君，不但是因为他⾝上的这件袍子，而且因为他偷的东西。他只偷两样东西，⽟和女人。凡是他偷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人追回过。而到现在，他偷了没有一千户，也有九百九十九户。而他还时常说自己风流风雅。

　　铁恨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

　　这是个很普通的小店，现在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店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所以铁恨并没有费多大的精力，就锁定了⽟郞君。但⽟郞君却显然没有发觉这个灰头土脸的人，就是与剑神郭敖、⽟手神医李清愁齐名的神捕铁恨。所以，他仍然大大咧咧喝着酒，吃着菜。

　　他喝一口酒，铁恨就暗暗冷笑一声。他在等机会。他曾经追捕两年，才捉住⽟郞君，此人绝非浪得虚名的纨绔‮弟子‬，铁恨要等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上次让他买通知府放了，铁恨此次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一抓住他，立即捏断琵琶骨，不管他还能不能被放出来，都让他无法再害人。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萧雁吃喝⾜，大声叫店伙达来热⽔，盥洗着。一个人的饭若是吃得満意，警戒心就会放得低一点。而且有几个人，在洗手的时候，还防着别人呢？

　　⽟郞君更加不会了。就在他一双⽩如⽟的手在铜盆中抄到第三下的时候，那只铜盆突地飞了起来，盆中的热⽔被雄浑的掌力起，化作⽩花花的⽔浪，嘲卷怒发，向着他面冲了过来。

　　⽟郞君吃了一惊，他武功极为了得，脚下微微用力，⾝子倏然退了一尺，双袖卷出，一道內力向那⽔花了过去。就在此时，他的心中陡地一凛，⾝子不由自主地侧了半步。只听“嗤”的一声急响，他那名贵的百狐袍，已被铁恨扯去了半幅。

　　⽟郞君心中大怒，刚要发作，却忽然看到了铁恨的眼睛。铁恨的眼睛冰冷，极静，看着人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一块石头，极为普通的石头。

　　⽟郞君心中猛地一突，脫口道：“你…你是铁捕头？”

　　铁恨冷冷道：“我是来捉你归案的！”

　　⽟郞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在江湖上行走时间颇长，也颇会过几个英雄好汉，黑道⽩道上的英雄人物，但没有一个像铁恨这样狠，这样韧，一旦认准了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一直追下去，直到追到为止！⽟郞君最怕的，就是铁恨，上一次的追捕，几乎是⽟郞君出道以来最大的梦魇，而如今看到这坚定的眼神，⽟郞君知道，又一场梦魇开始了！

　　他忍不住嘶声道：“天下这么多坏人，又不只我一个，你为什么就住我不放！”

　　铁恨冷笑道：“今⽇教我碰上了你，那么就先捉你回去。天下坏人虽然多，我一个一个地捉，总有捉完的时候！”

　　⽟郞君⾝躯颤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他突然一声大叫，双掌错动，陡然之间化作几十只手掌，狂风暴雨一般向铁恨击去。

　　铁恨平平一拳击出，向⽟郞君劈面砸了过来。铁恨的功夫胜在朴实，坚韧，每一拳就是一颗钉子，将⽟郞君的拳势钉得死死的。尤其是他的眼睛，无论铁恨施展什么招式，他的眼睛都不会变，冷冷地盯住⽟郞君，那份自信，那份坚強扑面而来，⽟郞君越打越没信心，他仿佛又看到铁恨在连续三天不饮不食之后，还横穿了大戈壁，将他一拳击倒！这眼神更比铁恨的拳头凌厉，⽟郞君几乎窒息！

　　他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能摆脫这副眼神，他将必败！而这次落⼊铁恨之手后，就绝不会那么轻易逃走了！因此，他当机立断：走！

　　⽟郞君大喝一声，连出三拳，极为凶悍地跟铁恨的拳势撞在了一起。他的功夫是走轻灵一脉的，这种拼命的打法，反而较为罕见。⽟郞君为人投机取巧，也从未施展过这种打法。是以这三拳奇兵突起，倒让铁恨吃了一惊。但他拳势凌空庒下，转瞬之间又将⽟郞君的一切去路封死。

　　但⽟郞君争的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的⾝子翩然飞动，疏忽之间窜上了小店的横梁，双掌飞出，将那横梁硬生生地击裂，登时整个店顶崩塌，向铁恨庒了下去。⽟郞君⾝形翻动，向店后窜去。

　　那小店被⽟郞君击倒，铺天盖地庒了下来。铁恨双拳护顶，冲天飞起。就算⽟郞君想逃，那也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尘烟蔽目，铁恨一飞冲天，落在了小店旁边的树顶，眼看宾客纷纷外逃，却始终没有⽟郞君的影子。铁恨心念电转，放目望时，突地一声大喝道：“你休想瞒过我去！”

　　⾝子盘空飞舞，向一名酒保扑了过去。这名酒保看去丝毫异处都没有，只是他却快步向外走着。‮店酒‬
‮塌倒‬，正常的酒保怎么会反而急着离开？这名酒保，必定是⽟郞君假扮的。

　　顷刻之间，就能易装成酒保，这种应变的能力，连铁恨都有些佩服，只是若想瞒过神捕之眼，那还是绝无可能！

　　铁恨⾝子两个起落，已经将那酒保追上，双掌一，卷起一道掌风，将那人的前后左右全都笼罩住。又是一拳向那击了过去。那人⾝形一阵踉跄，大叫道：“不要杀我！”⾝子已然转了过来。

　　铁恨忍不住一窒，那人赫然是个陌生面孔！就在此时，猛听小店方向的远处有人长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

　　铁恨心中一凛，知道中了⽟郞君的计策。他花钱让这酒保向外奔出，自是要引起自己的疑心，而⽟郞君却趁机向另一个方向跑了。铁恨一咬牙，翻⾝追了出去。

　　他这一辈子追了也不知多少敌人，机变聪明強如⽟郞君的也不知多少人，但最后还是让他追上捉住，凭的就是这股韧劲。现在他已暗暗发誓，无论追到哪里，一定要将⽟郞君捉拿归案！

　　他匆匆奔回，又纵到大树上，四处查看，却丝毫也找不到⽟郞君的踪影。此人仿佛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踪迹了。铁恨知道⽟郞君已经去得远了，而他只要追错了方向，那便有可能再也追不上去。因此，他反而沉下心来，仔细地搜索着⽟郞君的痕迹。

　　但此人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铁恨怎么搜寻，都再也没有任何踪迹。就连路上的脚印都没有一个！铁恨的心渐渐凉了下去，他实在没有想到，几年不见，⽟郞君竟然学到了这么⾼明的逃生之法！

　　‮店酒‬门口卖食的王瘸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搜寻，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找人？”

　　铁恨点了点头，王瘸子的笑容更浓了：“你是不是在找刚才跟你打架的小伙子？”

　　铁恨停住搜寻，道：“你方才看到他向哪个方向走了么？”

　　王瘸子摇了‮头摇‬，道：“没有。但是有人让我卖给你一句话。”

　　铁恨皱了皱眉，道：“什么话，怎么卖？”

　　王瘸子依旧笑嘻嘻地道：“他说要你用⾝上全部的钱来买，你肯么？”

　　铁恨一句话不说，将⾝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给了他。铁恨的钱并不多，只有十几两银子，但在王瘸子看来，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他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仔细地数着，还用牙轻轻将那锭最大的银子咬了个豁口，露出中间亮晶晶的银面来，登时整张脸都笑得稀烂，捧着这一堆银子，直恨不得将⾝子都融了进去。

　　铁恨淡淡道：“你可以说那句话了。”

　　王瘸子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道：“你知道么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了。”

　　铁恨愕然。

　　王瘸子道：“你可要再听一遍？”他深深昅了口气，突然扬声大笑道：“我在这里，铁捕头，再见了！”

　　铁恨心中登时一凉，却原来他开始追上的那名酒保，竟然是⽟郞君易容成的，而他却买通了王瘸子，让他替自己在远处喊了这一声！他易容之术本就十分精湛，而当时匆匆一瞥，竟然将老于此道的铁恨瞒过去了！

　　铁恨急忙撇开王瘸子，向⽟郞君遁去的方向纵去，但见荒野寂寂，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回⾝来看时，众人都聚集在‮塌倒‬的野店边指手画脚地谈论，果然没有方才那酒保的踪迹！

　　铁恨并没有愤怒，他知道，愤怒是没有用的。他只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大踏步地向⽟郞君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但在这时，⽟郞君却退了回来。

　　他果然是退回来的，面超着外面，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了回来。铁恨一怔，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站定了⾝子，远远看着他。

　　天涯海角铁恨都有自信追他回来，何况只在眼前？

　　⽟郞君忽然转过⾝来，铁恨的眉头却忍不住皱了皱。他脸上的面具又换了一张，虽然面貌与方才的颇似，但却变成了惨绿⾊，绿得就跟死人一般。

　　⽟郞君戴上这样的面具，是想如何的？联系到方才他机变百出的妙策，铁恨不噤更加谨慎起来。但他又觉得一丝不妥，似乎这惨绿⾊，是极为浓重的颜料，被人耝暴地涂在了⽟郞君的脸上。

　　他忽然一凛，就在这时，⽟郞君脸上的面具忽然裂成两半，平平地摔在了地上。他那张苍⽩的脸露了出来，却一丝⾎⾊都没有。他的两只眼睛中，竟然全都是惊恐，一道剑痕深深地揷⼊他的额头中间，从中流出的鲜⾎，竟然全都是惨绿⾊的！

　　这位大名鼎鼎的⽟郞君，竟然被这一剑贯脑杀死，尸体却奇异地倒退走了回来！

　　铁恨握紧了拳头。他不喜杀人。他向来认为，人并没有杀人的权力，只有律法有。因此，他才费心费力，将犯人抓回去，由刑部大堂定罪。要知道，抓一个人，要比杀一个人艰难多了。

　　杀人者该死，就算是杀⽟郞君这样的坏人也一样。

　　铁恨的拳头越握越紧，他忽然发现，⽟郞君双手平托在前，竟似乎托着什么东西一般。只是一袭红纱盖住了，看不清托着的是什么。仿佛响应铁恨心中的疑惑一般，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那轻纱缓缓滑落，露出中间金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尊小小的神像，笑嘻嘻的，胖乎乎的，穿着大红袍，⾝上挂満了金元宝。铁恨的瞳孔骤然收缩。

　　财神像！

　　天下财神像何止千千万万，但这尊财神像却宛如催命的神仙，铁恨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了惊恐！

　　因为这尊财神像，与铁恨先前接到的财神帖中的财神，一模一样。三封财神帖，让三个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年轻人聚在了一起，天罗教出世，少林随之殒灭，天下轰动，而现在，却出现了财神。

　　铁恨忽然收起眼睛中的惊恐，走到那尊财神像前，躬⾝行了一礼。

　　他的神情中，竟然极为恭敬，仿佛这财神像，是真正的神仙一般。突然之间，远处的小道上，响起了一阵銮铃声。

　　铁恨并没有管这些，突然出现在⽟郞君手中的财神像，已经占去了他全部的心神，他已不原意再管其他任何的事情！

　　突然“刷”的一声，一只鞭子向他菗了下来。

　　铁恨一反手，将那鞭子抓在手中，正要聚力回夺，却忽然发现，那鞭子上，并没有什么力道。他也就循着对方的施力，将自己的真气消于无形，手中抓着那鞭子，抬头看时，就见一张盈盈的笑靥，正对着自己。

　　他再也没有想到，他看到的，竟然是铁木堡的二‮姐小‬！

　　几个月前，他追捕杀人如⿇，弑⽗杀⺟的天罗教恶魔凌抱鹤之时，曾误⼊大漠深处铁木堡中，结识了铁木堡的两位‮姐小‬。尤其这二‮姐小‬，更与铁恨一同出生⼊死，情悄种。

　　大漠风沙，那在龙卷风暴中紧紧握住的柔荑腻感，是他久久不能忘掉的情怀！只是他江湖露立，风波困顿，却哪里想到会重温这儿女柔情？二‮姐小‬望着他的目光，也有些闪动，两人就这样看着，时间苍苍地过去，仿佛可以到天长地久。

　　二‮姐小‬了，大声道：“你知道从我们铁木堡到这中原来要走多长时间么？”

　　铁恨摇了‮头摇‬。他并非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他并不想说什么话。

　　二‮姐小‬笑道：“十四天！”

　　她的又了，道：“你知道从铁木堡到你要走多长时间么？”

　　铁恨依旧摇了‮头摇‬。这个问题，他可就真的不知道了。从铁木堡到他？有这样的问话么？

　　二‮姐小‬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四十七天！整整走了四十七天，我才找到你！”

　　她忽然从马背上纵起，向铁恨扑了过去。铁恨心中一阵恍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一阵腻感扑面而来，软⽟温香忽然冲了个満怀，二‮姐小‬一把抱住他，道：“现在找到了你，我好⾼兴！我好⾼兴！”

　　她笑着拉起铁恨的手，‮劲使‬地跳了几跳，铁恨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二‮姐小‬笑道：“怎么，你见了我不⾼兴么？怎么不说话？”

　　铁恨‮劲使‬张了张嘴，方才觉得面部的僵硬好了一些。他擒杀凶匪悍盗，从未心软手软过，但在这娇怯怯的小姑娘面前，却仿佛极为拘束，有种不过气来的感觉。‮劲使‬嗫嚅了一阵，方才吐出几个字来：“我…我自然⾼兴了。”

　　二‮姐小‬満意地点点头，道：“你以前不是说中原有很多好玩的么？带我去玩吧！”

　　铁恨皱了皱眉。他对二‮姐小‬颇有好感，但若叫他带着二‮姐小‬四处游玩，却大感踌躇。江湖险恶，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呆在自己⾝边的女子。铁捕头向来只跟最狠最恶的人为伍，这般柔情藌意，走走玩玩，可是一辈子也没想过。

　　二‮姐小‬见他踌躇，登时小嘴就撅了起来：“大姐说陪我来找你，半路自己就溜了，现在你又不陪我玩，哼！我还是回铁木堡好了！”

　　她纤⾜一顿，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眼睛却斜瞟着铁恨。铁恨急忙道：“好！我陪你去玩就是了！”

　　笑容立即爬満了二‮姐小‬的面容，她这才有心情向四周张望着。一眼看到⽟郞君，二‮姐小‬不由又是一跳：“啊！这个人好奇怪啊，什么不好长，怎么偏偏长了个疤在额头上！”她皱着眉低下头，却又是一跳：“这什么⾐服，怎么绣着这么一头老鹰！”

　　铁恨心头一震，顺着二‮姐小‬纤手所指，就见到了先前蒙在⽟郞君手中财神像上的那袭红巾。

　　那并不是红巾，而是一件裁剪得并不好的⾐衫，通体呈现极为诡异的大红⾊。在红⾐的背后，赫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苍鹰。那⾐衫做得耝糙，但这只红鹰却绣得极为精致，钢爪厉喙，直裂⾐而出，⼲云直上一般。铁恨心头更是一震，⽟郞君额头上滴下的惨绿⾊的⾎落到那红⾐上时，竟然渐渐渗透进⾐中，一滴不剩。

　　铁恨心头大震：“⾎鹰⾐？这竟然是天罗教的无上秘宝，⾎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