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苏旷走⼊船舱,立即就明⽩了什么叫做泼天富贵。
这是一艘大巨的船,整个船中,最豪华的就是这个主舱,深蓝的琉璃覆在墨黑的木顶上,显示出一片夜空的⾊泽,无数大大小小的宝石镶嵌出一副星图来,甚至还有小小流星飞过,翡翠的流星后面,硬是用银沙拼成了一条条的星尾…任谁一抬头,都会被浩瀚星空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十七岁的礼物”云小鲨好像对这杰作也很満意:“那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终于把云家船帮握在手里的⽇子,那一晚的星图就是这样…等你见到海上的星空你就会明⽩,这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人力能够和宇宙匹敌的。”
“恐怕不是吧。”马秦走过来:“我猜他想的是,随便摘个一颗两颗,后半辈子就⾐食无忧了。”
初见马秦的时候她并不是美女,通常来说,能够女扮男装的又不会被人发觉的都不是美女。她额头有点大,颧骨有点⾼,脸又有点宽,和云小鲨差不多个头,但云小鲨就是细长腿,曲线玲珑,马秦就好像云小鲨的⾝段用两块门板庒了庒——那个时候苏旷也没多想,一来情形一直紧急,管他什么女人,命都保不住了自然没法多看;二来云小鲨本来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绝⾊,也没有人想过要拿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来和她比。
但是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
马秦换了女装,⾼髻⽩⾐,柔婉中略带睥睨,好像是碧⽟一般有光华內敛,说不出的令人心向往之。
“这这这…”苏旷一时不能把她和那个刚见面的臭小子连在一起,脫口而出:“还真是沐猴而冠啊。”
他虽然在随口调侃,但眼里的惊还是一闪而过,马秦似乎有点悲哀,冷笑:“男人都是这样的么?看女人从来只看⽪相?”
苏旷无名火起,心道你不说也就算了,一说我一肚子火,我还真就是不幸多看了两眼你的丑恶灵魂,才倒霉成这样,他也冷笑:“马姑娘,我们很么?司马公传下的家风就是为人处世只听恭维、不讲良心的么?”
马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自问绝不是刁蛮任的女人,但不知怎么了就是无名光火,她起⾝:“苏大侠,前几天多蒙照顾,司马琴心感不尽,只是那一⽇不能说,实在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我家里本有严训,弟子出行绝不能报出家中名号…如果不是云姐姐告知,我还不知道我家和云家素有渊源,所以才——”
苏旷奇怪地望了云小鲨一眼,也不知她跟这姑娘是怎么扯上的关系。
云小鲨微微一笑:“二位慢聊着,我去看看你那位同来的朋友怎么样了。”
她一转⾝出去了,把苏旷和马秦单独留在船舱里,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小姑娘郑而重之地道歉,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赶紧借坡下驴:“嘿嘿,马姑娘,哪里哪里,其实我对司马家真是仰慕已久,你要是不弃,不妨给我树个碑立个传什么的,啧啧,这也算是流芳百世。”
马秦没听出玩笑来,还正经道:“万万不可,我家中有训,为江湖豪客立传,只能等他百年之后或者封刀退隐,你比我年纪还大,怎么能…”
苏旷笑起来:“不妨不妨,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死于非命,平生传奇还没一个人知道,那不是亏了?”
马秦从小到大对江湖传奇神往之极,闻言也来了趣兴“哦?你不妨说说看?”
苏旷正⾊道:“苏某的半生啊,那真是多姿多彩,可歌可泣…”
马秦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簪一样的细笔,刚要提笔就听见苏旷自吹自擂,她愕然:“喂…说事实就好了,臧否人物不是你自己⼲的。”
苏旷奋兴得摩拳擦掌,満脑子都是《史记》《汉书》那样的煌煌巨著,他回忆了一下传记通常的写法,缓缓叙述:“我⾼祖他老人家…”
马秦搁笔,怒:“你以为你是刘备?还⾼祖?你妈生你的时候有异相没有?”
苏旷虽然还在大笑,眼里的光芒却忽然黯淡了“有啊,那天有打雷来着。”
“那个叫做天怒人怨好不好?”马秦终于发现被这小子耍了,她也笑起来:“其实我和你一样好奇呢,修武林史也是大事,都是三爷爷和伯伯们在做,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只要四处游历就好…像我这样连游历都没有游历过的,本就没资格进青冢读书,何况写呢?”她扬起头,脸上是坚毅和骄傲:“这一次,我一定要把真相带回去,三爷爷就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你看,这个是司马家的表记呢,这八个字,是三爷爷给我题的。”
⽟簪笔上,八个小篆遒劲拔:不染不沾,莫失莫忘。
多年轻的姑娘啊…恐怕她要很多年才能真的明⽩这八个字的意思吧。
⾜下一震,然后又是一震,头顶的群星似乎活了起来,当真摇曳出星光无限。
云小鲨拾步而下:“二位谈得还好?”
苏旷起⾝:“云船主?”
云小鲨若无其事:“哦,只是起帆而已。”
苏旷几乎跳起来:“起,起帆?”
云小鲨走到右侧船壁,纤纤⽟指按在灯台上,一推,一扇雕花窗缩回船壁。
一片温柔,浩瀚的,漆黑的大海在漫天星光下低低昑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舷窗一侧有三艘大船,各自相隔二十丈远近,银月一般的船帆如梦如幻,好像是一只只大巨的萤火虫,将星光系在⾝上,飞向远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帆了,我们的云家的船帆。”云小鲨转⾝,倚在窗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云家的夜船出海的。”
苏旷回头看看马秦,马秦好像一脸无辜,但这小丫头必定是知情的,云小鲨脸上忽然增添一种说不出的自信的神采,不是自信,是舒适,是那种远游的浪子一头栽回自家上的舒适。
在一切关于云家的传说中,他们都是生于海,长于海,死于海,他们是海上的魔王,天神,和精灵。
云小鲨好像看破了苏旷的心思一样“我可没请你,苏大侠,是你一头撞进来的。”
她的笑容好像在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苏旷大笑,回⾝坐下:“惜乎无酒!美人鲨相伴,做饵也风流。”
云小鲨轻笑:“云家船上,即使没有淡⽔,也绝不会没有酒的。”
她摇了摇柱子上的银铃,当啷一声,戏法开始了。
两个⾚裸着上⾝的少年抬进一个大巨的、澡盆一样大小的木盆,盆中有一尺清澈的海⽔,⽔下沉着十七八个小小的⽟瓶,⽟瓶间有五彩斑斓的海蛇游弋,盆上漂浮着一方托盘,一只泛着红油光泽的大硕烤鸟卧在上面。
“这是道名菜”云小鲨目中有挑衅“想喝酒,就要动手了。”
她将左手背到⾝后,右掌如刀一立“请。”竟是摆明了不想占苏旷的便宜。
苏旷知道云小鲨的武学自成一家,今天这口酒喝不到,恐怕从今以后船上的⽇子都不好过,点点头,招呼声“来了”二指一并就向其中一个方口圆肚青瓷瓶伸去。
云小鲨右手四指屈拇指钩,形如海鲨,抓向苏旷手背,苏旷小指一屈,少冲⽳真气凝聚,⽔流如箭,回云小鲨脉门,刚要处理游过来的两条海蛇,云小鲨已经又一掌削向他手臂,轻笑:“小蛇弄死,就不好玩啦。”
两人⾝形都是半侧半坐,两只手变招奇快,偏一盆⽔半点没洒出来,马秦在一边瞧得目不转睛。云小鲨这个游戏已经玩得极,不时将小蛇在手指上,那些海蛇都是奇毒无比,被一通搅渐渐也开始疯怒,见人就咬,片刻下去,二人脸上都已微微露出郑重之⾊。
苏旷已经变了七八种指掌招术,但是方寸之地险象环生,竟是容不得以雄浑內力取胜,他天温和,只在习武一道多少好胜,心道单手对单手再战不下这一局,恐怕也无颜以对云小鲨了。
心念一至,他右臂微微用力,一盆海⽔已经旋转开来,托盘一路在盆边磕磕碰碰,⽟瓶和海蛇绞成一片五彩缤纷,云小鲨一路攻来,他以反攻为守,右手几乎在海盆里绕着圈儿逃窜,双指捏起一条蛇尾,一圈一点又是一圈一点,五指如弦上飞轮,弹,指,扣,撩…穿花蝴蝶般围着托盘打转儿。马秦只觉得看得一阵头晕眼花,也不知那两个人是怎么看清楚,偏偏还能过招的。
云小鲨“嘿嘿”一笑,掌做虎爪,直封苏旷退路,只是掌心一阵温热,竟是一团海蛇塞进了手中。她对大海再悉再热爱,但毕竟不是什么海神龙女,毒蛇见到她该咬还是会咬的,这一团七八条蛇,也看不出头尾七寸来,云小鲨抬手把海蛇从舷窗扔了出去——苏旷已经将盆中酒瓶尽数捞了出来,长叹一声:“喝这口酒,果然不容易。”
云小鲨取出三只海螺杯,微笑着一一斟酒,酒⾊浓碧,清冽之中带着三分浓烈,浓烈之中又带了三分甘甜,⼊口绵厚,撞在胃里才有烈火升腾,苏旷赞道:“好酒!”
云小鲨道:“此酒名叫海魂,乃是深海中一种海藻酿成,酿酒之法也很奇特,要灌在铁罐中,系在船底浸泡三年,历寒暖⽔流冲击无数次,才能成功,所以越是跑得远的船,带的酒越香。早些年跑船的⽔手常常口⾆生疮,五脏溃坏,但自从制出海魂来,这些⽑病也就跟着好了,你说奇不奇怪?”
马秦赞道:“这制酒之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必有福报。”
云小鲨冷冷笑:“那人是我外祖⽗,他早就死了,死得很不好看…昔年云海两家结盟的时候,倒是常常有斗海魂的场面,可惜…”她取了柄银刀切开那只烤鸟,鸟腹中裹満大大小小的扇贝,一落⼊盘內,鲜香噴鼻。
苏旷岔开话题:“这是什么海贝?单是一闻便如此人。”
云小鲨挑开一贝:“这也有个名目,叫做舟魄贝,只生在十年以上的沉船上,可遇不可求。这贝⾁味道极美,但是寒,只能与浪子鸥同烤才⼊得了口。”
苏旷指了指红油焦脆的烤鸟:“浪子鸥?”
云小鲨微笑:“是啊,这种海鸟游遍千山万⽔,最后在海上筑巢,随波逐流,所以叫做浪子鸥——海魂、舟魄,浪子鸥,是接最尊贵客人的酒肴,功夫略差,可吃不到呢。”
云小鲨所言不虚,酒香⾁鲜,而那海贝更是人间极美之味,只吃得苏旷和马秦恨不得连⾆头咽了下肚,苏旷大呼痛快,举杯道:“以往听人说过,有人贪恋口腹之最后送了命,今天总算是信了,看来学点耝笨武功,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云小鲨哈哈一笑:“苏大侠何必过谦呢?能从我手下抢了酒去的,当世名侠中也不会超过十个…只是可惜,可惜。”
苏旷又拍开一瓶酒:“可惜什么?”
云小鲨皱眉道:“可惜你若双手俱全,如今说不定就是武林第一⾼手。”
苏旷头摇:“未必。”
“哦?”苏旷道:“我昔⽇遇到一些意失之事,若是左手未断,恐怕也要过几年借酒消愁的⽇子,绝不会像如今一样终⽇痴武道,转益天下名师,阅尽名山好⽔,这是第一重好处;我昔年武学走的是恩师一路,求狠求重,只要一招毙命,后来少了半边门户,才渐渐攻守具备,动静相宜,常常想着怎么弥补自己的不⾜之处,是以这些年,反倒受伤少了,伤人也少了,这是第二重好处。”他仰头喝了口酒:“我自幼及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挫折困顿以那一次为最,从此渐渐明⽩绝处必有转机,即便屈辱危难总自有它的乐趣——这道理虽然简单,也是许多年才终于自己明⽩的,这算是第三重好处罢。”
云小鲨举起酒瓶轻轻一碰:“我敬你。”
她眼波微微一转:“为什么肯对我说这些?你好像不是毫无戒心的人。”
苏旷笑笑:“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肯单手和我过招的人,云船主,承让了。”
云小鲨面颊上泛起一阵红粉:“海若无魂,何以浪子?”
苏旷撕下只翅膀来:“浪子无翼,何以归故土?”
云小鲨自顾自喝酒:“海阔天空,难道不比故土开阔?”
苏旷撕下另一只翅膀,吃得啧啧有声:“随波逐流,难免被人下了菜碟,成口中之物。”
酒香⾁美,苏旷和云小鲨你敬我我敬你,马秦却在一边独斟独饮,海魂果然是烈酒,一瓶下肚她的⾎似乎都在燃烧,那种感觉好像海上的雾气一样在蒸腾,飞舞,但迟迟不能成形…是什么呢?她随手又抓起个酒瓶,一饮而尽,但愿长醉不复醒——她醉了,醉得一点戒心也没有。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又有人在她肩头搭了件外⾐,然后叹口气,也走了出去…
马秦醒过来的时候,舷窗正对着东方,大巨的火红的朝正缓缓从海线升起,一只雪⽩的海鸥从窗前飞过,尖喙叼着一尾银鳞。
咚咚咚的木鼓声,敲破了黎明的寂静。
那是一种古老而庄严的节奏,令人神魂如归洪荒。
舱內已经没有人,马秦跳起来,想了想,换下了昨天那⾝⽩⾐,一路疾走出去。
一共十一艘船,七大四小,而又以云小鲨的座船最为华丽,海船不知何时抛了锚,十一艘船渐次排开围成一个弧线,舱板和船头都站満了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仪式一样。
云小鲨站在船头,她又穿上了在镖局的那一⾝软甲⽪靠,长发束得⼲净利落,回头冲马秦笑了笑,纵⾝跳下海去。
马秦尖叫起来:“鲨!鲨鱼!”
黑⾊的三角背鳍无声无息地向船队靠拢,在初升光的照耀下,几乎可以看见尖齿利牙。云小鲨漂亮地落⼊⽔中,⾝形袅娜,在鲨鱼群中穿梭。
“别怕。”苏旷走到她⾝后,轻声解释:“这是他们的规矩,每次出海到这个地方,云小鲨都要⼊海摸珠一次,带几个生人,就要摸上几个珠贝来,这里⽔深,那些采珠客们潜不到底,所以常常有大珠可以采。”
马秦急道:“可是…他们难道还缺这几粒珍珠?”
苏旷伸手指了指云小鲨的⾝影,几乎已经非目力所能及:“要做云家的船主,必须得有一手震得住人的玩意儿,海上人不认武功,认⽔,云小鲨说她当年为了抢这个船主的位置,在⽔下泡了七天七夜,连手脚都泡烂了——如果有人要抢她的位子,就必须得潜到更深的海里抢珠。”
云小鲨已经双臂一展浮出⽔面,微笑着吹了声口哨,将随⾝的网兜掷向苏旷,深昅口气,回头第二次钻⼊⽔中。
网中老蚌想也有年头了,硬壳上带着层厚厚海藓,⾝边一人拍拍苏旷肩膀:“过一会啊,你们就一人拿一个,里面有没有珍珠就听天由命喽。”
云小鲨反复了五六次,动作已经不像第一次的敏捷迅速,船头舵手叫道:“鲨头儿,够了,正好十个。”
云小鲨双手拢口喊到:“等等——底下有个大家伙,兄弟们敲起来!”
“嘿呀!”十一艘船的三十三名鼓手齐声大喝,重重敲起木鼓,直让人热⾎澎湃。
马秦见云小鲨下去好久不见抬头,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什么焦虑,也只得強自按捺。苏旷安慰她说:“他们说鲨鱼也有什么什么脾气,云小鲨⼲这勾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放心。”
几乎一炷香功夫,云小鲨才终于露出头来,长长吐了口气,脸⾊几乎已经紫红,她单手一托,一个面盆大小的巨蚌⾼⾼露出⽔面。
彩声如雷,有人大声起哄:“鲨头儿,咱们看看里面!”
云小鲨也颇得意,即使蚌內无珠,能摸上来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反正⾝边鲨鱼早已喂——即使有一二攻击,她也不惧。
于是云小鲨将臂上蛇牙箭对准蚌口一划,双手小心翼翼扣住蚌壳,用力一分。
她知道不对了,这种老蚌本来极难打开,但是她竟然用力过猛,险些将双壳拗折,蚌內一大团东西夹杂着鲜⾎涌出,云小鲨二话不说,就向船边游去。
那团东西居然是牛羊內脏——內脏本来就是最腥的东西,周遭的群鲨已被鲜⾎昅引,云小鲨再快哪里能快过鲨鱼去?顿时被围在正中,她咬牙摘下鲨齿链,劈手向面咬来的巨口砍去。
苏旷大惊,回⾝道:“刀!”
⾝边那人脸⾊也是铁青,却头摇:“不成…船上规矩不能帮手。”
苏旷怒道:“这分明是有人谋陷害要置她于死地!”
那人还是头摇:“苏旷,海上有海上的规矩,鲨头儿自己也明⽩。”他挡在苏旷面前:“你们绝不能出手,她宁可死,也不会愿意你们帮忙的。”
海中一团混,几乎已经看不清是谁在流⾎,云小鲨的⾝子几次被咬在鲨鱼嘴里,又几次硬生生挣脫出来,那软甲不知道什么质地,坚韧之极又滑不溜口,云小鲨一次又一次挣扎,鲨齿链所到之处,就是一片浓黑⾎⾊。
她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显然被咬住了小腿,人立即被拖⼊海中。
苏旷脸⾊铁青,他大步走到鼓台,推开鼓手,一声一声敲起鼓来。
咚咚。咚咚。咚咚。三十三面木鼓好像化作一个整齐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马秦的指甲几乎抓进船帮,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链在⽔面划起一道细浪,云小鲨又一次奋力挣出头来,一只黑鲨从侧向一跃咬向她的头颅,云小鲨左手起处,将一团东西塞进了鲨鱼的喉咙——是海下那只鲨的半边下颔。⽩牙错着⽩牙,那只鲨吐又吐不出,呑又呑不掉,在⽔里好一阵翻滚,云小鲨右手握着蛇牙箭狠狠凿进它的头骨,借力跳上鲨鱼背,全力一跃,向座船跳去。
她人在半空,左手蛇牙箭钉⼊船⾝,只是好像已经脫力,又一次落⼊⽔中。
马秦伸手去想去拉那蛇牙箭,够不到,她回头哭道:“难道还不能拉她一把?”
云小鲨手脚的势姿已经开始混,而最近的鲨鱼离她只有一箭之地,她闭上眼睛,狠狠昅口气,猛地一扯蛇牙箭,但判断失误,整个人砰然撞上船壁,额头已流出⾎来。
苏旷手一抖,木鼓已被敲破,他低头叱道:“上来!”
“少…少…少废话…”云小鲨好像喝醉了一样,整个⾝子都在颤抖,她已经无力跃起,奋力甩出鲨齿链,勾住船壁,一尺一尺,艰难上移。
她爬得很慢,显然手脚都已经受伤,眼睛也紧紧闭着,每个人都能听见她重重的息,领口,头发…以及软甲的每一个接,都有鲜⾎滴答流出。
她在用最后一丝气力让自己不晕倒。
苏旷俯⾝:“喂,后悔把船造这么大了吧?快点上来,就几步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静,満蕴真力,令人为之一振。
“咚!”“咚!”“咚!”木鼓又一次敲响,云小鲨每前进一寸,似乎都要耗尽全⾝肌⾁里的最后一点力量。
“三…二…一…”
云小鲨的手终于抓住了船舷——这哪里还是昨⽇的纤纤⽟指?挛痉颤抖,好像复活的僵尸。
雷鸣般一声喝彩,云小鲨这回像条死鱼,重重地摔在甲板上,无力地滚了两滚,大睁着眼睛,⾎⽔一口一口顺着嘴角吐出来,瞳孔反着太的光。
苏旷伸手抵住她口璇玑⽳,将一股真力缓缓递了过去:“好样的,鲨头儿。”
云小鲨无力之极地笑了笑,伸手搭在苏旷手臂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低沉而威严地喝道:“秦海锐!”
“是!”那个本来一直站在苏旷⾝边的人回头,运⾜全部真力大喝:“鲨头儿传话,云家船帮第二百六十七次出海——各船舵主起锚了——”
“是!”“是!”“是!”十一艘船,数百帮众齐齐大叫,一声接一声传开去,令行若有海天之威。
万里东海碧波,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