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蛟蜇深潭
武成二年夏四月,朝廷诸公忍悲含痛,遵奉明帝的遗诏,拥立十七岁的宇文邕践祚帝位。
宇文邕在朝廷文武百官的拥戴中,被法驾仪仗鼓乐隆重⼊帝宮,⼊践大位,号武帝。
一并随驾⼊帝宮的还有武帝的生⺟叱奴氏太后,武帝的爱妃李娥姿,以及武帝与李妃所生的长子宇文赟、次子宇文赞,并武帝的两位姬嫔⺟子等人。
武帝宇文邕十三岁的一⺟胞弟宇文直,因眼前尚未成家,也一同随太后⼊宮居住。
至此,北周武帝宇文邕开始了大周国第三位傀儡国主的帝宮生涯。
武帝宇文邕虽是奉先帝明帝遗诏⼊篡大位,毕竟只有十七岁,已把持了大周所有军国大权的太师宇文护,自然不须再考虑什么还政之说了。
明皇帝临终口传遗诏,把军国朝政和万机之重,以及辅佐幼主之事,托付于宇文护和于翼两人共同署理时,宇文护当即便对于谨和于翼⽗子生出了疑虑:于翼的夫人是明皇帝的胞姐,他的⽗亲于谨素有“帝王佐材”之称,⽗子二人一向有见风转舵之术,他猜想,恐怕见明帝开始亲政,私下和明帝早就有了勾结和谋划吧。
亏得自己下手早!否则,死无葬⾝之地就是自己了。
宇文护决计防患于未然。
武帝即位伊始,他便武帝下诏:削去于翼手中兵权并除去渭州刺史和军司马之职。加拜为柱国将军,转任朝廷小司徒。
这样,表面对于翼更加崇重了。实际上,谁都明⽩,宇文护这招用的是敲山震虎之计。
他就是要让満朝文武大臣看看:尽管大周朝廷五年更替了三位国主,大周国朝廷社稷,还是他宇文护说了算!
武帝迁⼊帝宮后,居住在含仁殿的叱奴太后和紫云殿的李娥姿便派人召独孤伽罗携女儿杨丽华⼊宮觐见。
伽罗以往常到宇文邕的府上拜见,早就记下宇文邕的生⺟、如今的叱奴太后喜什么口味的菜肴和点心了。
这次进宮之前,亲手做了四样点心,又摘了一筐自家园子里结的花⽪大西瓜,带着女儿小丽华,乘辂⼊宮觐见太后和李妃。
进了宮门,望着満眼悉的亭台楼阁,一种悲凉伤痛不觉骤然袭上心头!
曾几何时,自家大姐还是这座富丽浩大的后宮主宰。她清楚地记得大姐被众位文武大臣法驾礼乐隆重⼊后宮时金鼓齐鸣、礼乐皆发的热闹场面。记得美丽的大姐鹅冠凤旒上那饰金镶翠的闪闪光华,长而拽地的明⻩蜀锦长裙上的仙凤展翅、牡丹绕的熠熠彩辉,荣华至尊和雍容富丽,竟仿佛是昨天的事…
荣极一时的大姐,花容月貌的大周独孤皇后已风流物散,与他贵为天子却同样未免遭人荼毒的夫君,双双相聚于地下…
不谙世事的小丽华却是奋兴的一路蹦跳、一路玩耍,又是掐花儿又是捉蝶的,哪里晓知⺟亲此时的悲凉?
待来到含仁殿外时,伽罗急忙长长地呼了两口气,命自己尽快恢复了常态,一面笑昑昑、喜盈盈地踏上了⾼⾼的宮殿⽟阶…
风韵犹存、面如満月的叱奴太后今儿一⾝绮罗常服,⾼⾼的贺仙髻饰以翠翘花钿,正跟武帝的爱妃李娥姿两人伏在案几上,欣赏太师、大冢宰宇文护刚刚晋献来的一樽⽩⽟斗。
伽罗进了殿,见了太后便施在大礼跪拜。小丽华也跟着跪下,満口脆生生地叫着“皇大安”“皇妃娘娘好”的。
太后喜得忙拉丽华到⾝边:“哦哦!免了,免了!咳!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唉呀,瞧瞧伽罗把这么一点儿的小人儿训得,可怜见儿的。来,乖,到皇这里来。”
一面早已搂到怀里,细细地上下打量起来,一面啧啧夸道:“哟哦!真不知伽罗和那罗延两口子前世是怎么修的?怎么得了这么俊俏花朵儿似的一位小仙女儿?来,让皇好好瞧一瞧。”
转脸又对李妃说“娥姿,你瞧瞧,这眉眼,这神态,多像你大嫂明敬皇后啊!”转脸又对李娥姿道:“我看,倒比你大嫂还要俊几分呢!”
李妃笑道:“是啊,小丽华不仅比大嫂更俊,也比大嫂更有福相呢!”
婆媳两人正在夸小丽华,李妃和武帝的长子宇文赟手里拖了个大风筝,从外面一头跑进殿来,后面紧紧跟随着三四个宮人,一路小心护着,生怕他跌倒了。
这个赟儿,往⽇在武帝的旧邸鲁公府和大姐的后宮,也曾与丽华多次遇见。赟儿见是丽华到来,一面叫着妹妹,一面就把自己手中的风筝送给丽华玩儿。
一时,又向⺟妃要果子,李妃忙令人端了过来,赟儿接过果子,双手小心地捧着,递到丽华面前。
伽罗未免感到罕奇!对太后夸道:“太后,怎么这么点儿的小人儿,倒这么懂得礼数?看来,太后和陛下、娘娘平时真是教导有方啊。”
太后呵呵一笑:“哪里!也不过是凭着他长这么大的。”
李妃虽一脸的得意,却是笑而不语。
因见赟儿坐在那里教丽华怎么放风筝,叱奴太后笑道:“这两个孩子!怎么一见面就这么亲热?莫非真是前世的缘份吗?”一面又揽过小丽华问“乖,来,对皇说,给我们家做个媳妇儿成不成啊?”
小丽华眨巴着一双大眼问:“皇,我给你们家做了媳妇儿,就可以天天到宮里来玩了么?”
叱奴太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那时,你就和皇一样,天天待宮里了。”
丽华转过脸来,望着⺟亲“⺟亲,做了皇家的媳妇儿,就可以天天在宮里玩了,那你也来做皇家的媳妇儿吧?”
伽罗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和众人一起直笑得前仰后合。
正说笑得热闹,忽听外面禀报“陛下驾到”伽罗就要带着丽华回避,叱奴太后搂着丽华,吩咐伽罗“伽罗,你别回避,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这才几天?就别拘于什么礼数了,倒弄得大家一下子都生分似的。”
原来,武帝每天早朝之后,都要先到太后的含仁殿来问安的。
伽罗见武帝进来,急忙就要叩拜,叱奴太后一把拉住“这又不是他的朝堂之是,是后宮家人相见,免礼了。”
武帝忙道:“夫人就听太后的,免礼吧。”
太后赐了武帝坐,伽罗见赟儿此时已悄悄蹭到武帝跟前去了,却分明比刚才拘谨了一些。
看样子,这个赟儿既有些怕他的⽗皇,又想亲近于他。
武帝看见太后怀里的小丽华,笑道:“哦,这是小丽华吧?又长⾼了。”
小丽华见说,看到⺟亲使的眼⾊,忙从叱奴太后的怀里钻出来,来到武帝面前,小腿儿一弯,跪在厚毯上叩了几个头,仰着小脸儿望着武帝道:“民女杨丽华给陛下请安。”
大伙一楞、随即都大笑了起来,叱奴太后笑得泪都出来了,她一面指着伽罗,一面笑道:“哎呀伽罗,瞧瞧你,看把这么点儿的小人儿约束成什么样了?这么大点儿,就知道看你的眼⾊行事,这,这不难为孩子么?”
武帝赶忙起⾝搀起“免礼免礼,平⾝!”
一面转脸呵呵笑着,对李妃吩咐“请娘娘看赏吧!”
李妃一面笑着,一面早已裉下自己腕上波斯国进贡来的纽丝镶翠镯子赐予丽华。
小丽华又跪在李妃面前:“民女谢娘娘恩赏!”
此时,赟儿见了,也跟跪下道:“赟儿也谢娘娘恩赏!”
太后在一边笑问“这倒奇了!你⺟妃赏人家丽华呢,又不是赏你,你倒是谢什么赏啊?莫非也想讨赏不成?”
赟儿说:“皇刚才不是说,让丽华妹妹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吗?我怎么不该谢赏?”
“啊?”太后越发惊异了“你,你个小猴崽子,竟知道什么是媳妇儿么?”
“怎么不知道?咱们家的媳妇儿,长大以后,就是皇后,再长大了,就像,就是皇太后了!”赟儿很利落地答道。
“啊?”太后怔了怔,越发开心大笑起来。
“真是个小猴儿精啊!”太后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摘下自己⾐袂上的一块佩⽟“来,丽华,皇这里也有赏呢。”
话音刚落,还没等丽华过来接赏,赟儿先已跑了过去,要接过太后的⽟佩。太后握着⽟“嗳!孙儿,这可是赏你丽华妹妹的,不是赏你的啊。”
赟儿道:“孙儿知道,孙儿是替丽华妹妹谢皇赏的。”
就见他接过⽟佩,生怕摔跌了,两手捂着,攥得紧紧的,小心来到丽华跟前时,才伸开双手,把⽟佩递到丽华面前。
小丽华一屈腿双:“谢谢赟哥哥!”
叱奴太后望着两个小人儿笑道:“老天,真是奇了!伽罗,你可记下了,今儿我这个⽟佩,可是我们家孙儿给你们家丽华的定亲礼物啊!你可不许赖账哦。”
伽罗一面捂着口,笑得泪都出来了,一面又扯过丽华,令给叱奴太后叩了头,谢过太后的赏礼。
武帝、李妃,以及武帝的两位姬嫔和两旁侍候的宮人们,今天都被两个孩子逗得,俱都是笑不止的。
伽罗辞别太后和陛下,李妃亲自把伽罗送出几处宮殿,一路走,一路低声说:“妹妹,大哥大嫂活着时,咱们彼此就是无话不谈。眼下,朝廷里风云不定,我心下常存忧惧,陛下也很郁闷,有时,他一整天都不肯说一句话。和⼊宮前相比竟似变了个人。我如今人困在宮里,外面的好多事竟是两眼一抹黑。妹妹常带丽华来宮里,和我说说话儿,相互帮衬些,姐姐心里就能踏实一些儿了…”
伽罗握着李妃的手说:“你我本是荣辱同命的姐妹,我一直敬爱姐姐的为人。姐姐放心,以后,外面诸事,妹妹自会留些心的。”
告别李妃,听车轮辚辚辗在青石板辅就御街,伽罗思量:自己原以为,这个李妃不过是陛下⾝边一位侍候⾐服鞋袜的侍妾,不承想,她平素不声不响,不张不扬的,原来竟也是个极有心计的主儿!听她言外之意,可以揣知,她很被陛下宠爱和信任,而且凡事都肯与她商议的。
这位李娥姿,她原是南朝梁国官吏之后,自幼受南朝文化熏陶,天资聪慧又读诗书,除了和自己一样曾遭遇亲人骨⾁的生离死别之外,又比自己多历劫了一番国破家亡、异国为奴的坎坷。虽说陛下已聘定突厥公主为正,因突厥公主眼下尚小,要等到及笄之年才能归中原的。因而,眼下她实际上已是掌管大周六宮之首的宮主了。
似这样,能从千千万万的南朝俘奴中一路挣扎出来,最终成为大周国皇帝陛下的宠妃,心智学识自然也是了得的。
从今天的事可以看出,陛下和李妃,还有叱奴太后都有心与自家结为儿女亲家。
伽罗想,这里面的原委,恐怕并非只是与大姐情份笃好之故,更主要的,应是近几年已呈腾达之势的随国府。自从朝廷六大柱国相继衰落,杨家因公爹的百战功勋,在朝廷中开始显露出了新的实力。加之伽罗嫁到随公府之后,一连促成了杨家与朝中重臣尉迟纲的几桩联姻,越发令杨家显得引人注目了。
伽罗想,女儿丽华眼下年纪还太小,武帝⽗子眼下尚且自⾝难保,她本不想把女儿和全家的命运,押在一个自⾝难保的傀儡皇帝⾝上的。
正踌躇为难之时,她突然记得,叱奴太后今天在园子宴游时,陛下的胞妹顺公主也陪伴在太后左右。杨坚的二弟娶回尉迟纲的女儿为后,便轮到了杨坚的三弟了。三郞眼下还未曾定婚,前一段⽇子,她有心促成三郞与宇文宪的胞妹平公主的婚事。谁知宇文宪执意不肯,她也只得作罢。
太后眼下所想的,不过是想和朝中武将联姻。如果促成了陛下的胞妹顺公主和三郞的婚事,两家既已联了姻亲,丽华与宇文赟的事便可借丽华年纪尚小,往后推一推了。
如此,将来武帝果然能不负众望龙腾九霄,杨家一样也算得皇亲国戚。如果武帝的前景和他两个皇兄一样遭到覆灭,顺公主不过是宇文家的女孩子,又嫁到杨家做了媳妇,本不至于影响到整个随国府的命运…
自从婚后不久杨坚被公爹招到麾下,转眼已是几年过去了。
几年里,小夫团聚的⽇子,实在屈指可数。
这年秋天,伽罗把三郞和顺公主的婚事办利索,见府中一时半会儿的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带着女儿丽华离开京城长安,前往穰城夫君的戍地探亲。
婚后,伽罗还是头一次到丈夫的戍地探望。
两辆篷车,伽罗⺟女,加上丽华的妈,丫头,左右府兵等拢共十几个人,众人一路⽇行夜宿,除去风雨天气,边走边看,直走了一个月才赶到穰城。
自从公爹杨忠与诸将合力攻克江陵,江北版图尽归大周后,公爹便一直被朝廷派在江北一带,总督⽔陆两军,戍守随州、穰城等诸州军事并掣肘江南陈国。
虽说穰城不过一介边僻小郡,比起京城实在太不起眼,伽罗还是一下子便喜上了这里。
这里比起北方气候温暖,民间也稍嫌富庶。她真想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与夫君晨昏相伴,再也不用去面对京城朝廷的风云诡变,再也不用担心因王权更替的争斗而祸及家宅。
然而,与夫君相伴未⾜月,伽罗便开始牵挂起京城诸事来…
她心里明⽩,其实,自己并不是那种真能心甘情愿寂寥淡泊一生的女人。
天的她,更望渴至尊的辉煌…
当年,当大姐骤然贵成为⺟仪天下的大周皇后,伽罗以皇姨的⾝份被诏见,当她第一次迈⼊帝宮,当她被赐以国礼而享受盛大的宴游歌舞之后,她便常常梦见自己成了那座神圣而富丽的帝宮的女主人。梦见在百鸟朝凤的音乐声中,在朱轮叠鼓,纛旌飘扬,也梦见自己头戴皇后冕旒,⾝着曳地衮袍,和夫君一起享受百官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即使清知是梦境,她也仍旧会久久地沉醉其中…
虽说朝廷权力之争给自家带来一次又一次灾难,她仍旧无法不梦想荣华至尊,因而,也无法不去关注帝宮的风云变幻。
她有一种強烈的预感:大周国的第三位傀儡皇帝宇文邕,随时都有可能龙腾于九霄…
她想,自己不能离京城太久,更不能离帝宮太远…
即使心系帝京,伽罗还是觉得与夫君团聚的这些⽇子,是几年来最开心,也是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了。
只要公务稍有闲暇,杨坚便会匆匆赶回后庭来陪伴她们⺟女。
在夫君⾝边,又远离了婆⺟和一群大姑子小叔子们,伽罗没了一点拘束,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有时,她会穿了军士的公服,扮成杨坚的左右属僚或是侍书模样,或是到校场,或是去军中,亲睹丈夫是如何讲兵演武、校阅大军的。有时⼲脆潜到夫君的府衙,察看杨坚是如何署理公务,披阅军报,听讼断案的,时⽇不久,竟长了不少的见识。
这时,伽罗发觉自己又有喜了。
当她把消息告诉杨坚后,杨坚实在喜异常。
因见天气一天天转凉,伽罗怕再耽搁下去,天寒地冻、风雪泥泞的,不好赶路,便决定即刻返回京城。
虽说小夫一时难舍难分的,伽罗又觉得这次的妊娠反应很是厉害,还是坚持咬牙上路了。
杨坚整整送了伽罗两天的路程。一路上,两人你嘱托我、我嘱托你的,怎么都有说不完的话。末了,伽罗怕杨坚耽误公务,一定要杨坚返回时,杨坚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返回穰城去了。
伽罗却是一路呕吐,一路赶路。
说来也奇,远远地,当伽罗一眼望见京城那一望无际的雕梁画栋和楼塔城墙之时,一路之上所有的不适,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伽罗回京后,乘⾝子还不算明显,亲自牵线,又分别促成了杨坚的侄子杨雄和杨达哥儿俩与朝臣之女的婚聘…
眼下,杨坚的四弟五弟和两个妹妹,相继也都到了婚聘的年龄,伽罗也开始在朝中文武大臣弟子中悉心筛选。即使还未到嫁娶年纪,只要定下婚约,彼此都会相互关照了。
几番遭遇灾难动变的伽罗明⽩:国有二主,朝野不安。此时,无论做官还是为人,既不可明显攀附一方,也不能势单力薄。必得把自己生命的藤蔓尽可能多的与别的许多藤蔓树⼲相扯相扭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