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贼
离开兰州北关十七里有一个地方名叫花兰堡,是个两千多户人家的大镇。地当水陆要冲,一面通着黄河渡口,一面又是官驿往来要道,商贾云集,甚是繁富。附近还有许多小村镇,到处水田纵横,土厚泉甘,出产丰美,昔年甘凉、宁夏、青海、新疆各省各地往来贩运的货物都以此为集散转运之地,无形中成了西北诸省的交通枢纽。河岸上下游停舟船皮筏,人烟稠密,热闹非常。附近村镇富翁甚多,除拥有大片田业、聚族而居的多年土著而外,另有好些都是靠着贩运羊、布匹、水菸、杂货以及各种土产因而致富的大商人。地方富足,屋是五方杂处,平倒也安静。
黄河对岸有一高山,山上有座白塔寺,琳宫梵宇,红墙绿瓦,庙貌甚是庄严,庙产也极富有,和尚甚多。以前这班商人多半无什知识,加以出门在外,带了大批货物跋涉江湖,常冒波涛之险与风尘的劳苦。彼时交通不便,关河险阻,就是太平年间,一个不巧仍不免遇到盗贼抢劫,有时人财两失,连性命也保不住。出门人在外,心心念念就是平安二字,因此一到地头,征尘甫息,便兴高采烈起来,不是酒大,选征歌,想上种种方法作乐,宾主互相呼朋喊友,彼此应酬作乐,以偿他经年累月冲冒寒暑、跋涉风尘的劳苦,便是事情一完,去到那些有名大庙宇中烧香还愿。虽然土木无知,就算神佛有灵,也管不了人间争名夺利、发财保身各各样、许许多多说不完的闲事。为了交通不便,官府无能,长途深山密林之中到处均有伏莽,要是实力太差,所请镖师无能,情面不宽,自己再不小心,该出事的照样还是危险,只白花上许多有用之财,一半送与和尚,一半买上许多香烛纸锭,付之一烧而外并无用处。然而民智未开,迷信的还是迷信。经商得利的人都把自己栉风沐雨辛勤所得,不归之人力勤劳,而归功于土人木偶。
发财的人越多,那些有名的庙宇中香烟越盛,庙中和尚也更富足。
黄河对岸白塔寺庙宇最大,地势最好,又是面临黄河风景之区,平游山的人就不知多少,自比别的庙宇还要享名。那些烧香还愿的人除附近善男信女而外,往来不断的商客竟占了大多数。和尚合人的心理,每年再有两次庙会,到时两面渡口人都挤,山上下到处都是香客游人布。尤其是在七月中旬的一次盂兰盆会,有钱人家在对岸山上和黄河岸上到处高搭芦棚,大放焰口,念经施食,超度亡魂。最有富名的还要互相斗富赛会,在河里大放河灯,往往万千盏灿如繁星的河灯顺着河中急飞驰而下,连那么宽的河面均被布。黄河的水又急,这一个中元鬼节所糟蹋的人力物力简直不可数计。
好些富贵人家钩心斗角,花了大量金钱人力和多少天的功夫把灯制好,点燃之后放在河里,只看得一眼,两岸喝彩呐喊之声刚一人耳,上千上万的河灯已一泻千里随而去。
当那水大急之时,往往第二批还未下水,头一批数千百盏河灯已超出视线之外,在天水混茫中略闪即隐,无论多少万数的河灯也只看得一两眼,当时消灭不见。初放时节河面都是点点繁星随波起伏,顺而下。放的人家又多,此灭彼继。河岸上灯光照耀,火把通明,一眼望过去,水面上万千星光飞舞奔腾之中闪动起一条条的金蛇,上下一二十里以内都是灯月耀,钟鼓饶钹、笙萧管笛之声与经声梵唱相与应和,响彻水云,实是一时奇观,热闹非常。
每到七月初头上,高中元法会还有十一二天,本就是各路商帮聚集的时候,不久又是白塔寺盂兰盆会,会期一到,远近各州县村镇稍微有钱的人们照例都要赶来逛会,有的是为烧香还愿,有的是为来看热闹,每年从六月底边起便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因是客货往来集转之地,镇上所开客货栈最多,这时所有大小客栈均都住,除每年必来的常客早就把房包下不算,有那定不到栈房的便往附近商铺人家借住。许多富翁豪客和附近村镇上富家有来往的,更将人家园林包下。有那许下大心愿的,并还老早赶来,看好地方,搭下放焰口的席棚,抢先念起经来。最有钱的富豪巨绅为了一时方便,摆阔夸富,并在棚旁盖上一所暂时居住的楼房,以备自己亲友居住和看会之用。内里设备齐全,饮食起居无不讲究。等到中元法会一完,算是功德圆,糟掉大量金钱人力还在其次,最可恨是这些临时搭盖的许多席棚、楼阁房舍之类,虽是临时居住,也多高大整齐,应有尽有,自己不能带走,便不肯送人,留作次年之用也好,偏是当夜法事一完,或是连法船一齐放火焚烧,或是拆毁,连同堆积如山的大量供品和施食所用五谷杂粮、馒头米饭之类全数推入河内,名为超度水陆孤魂,又叫烧晦气,讲究烧得越多越好,火势越旺越发财,能保全家平安,升官发财,名利双收。
其实西北诸省大都荒凉,尽管土厚泉甘,货藏于地,因其交通不便,沙漠又多,民殷物之区,像甘肃全省,算将起来真富足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而一班富翁不是经商发财,便是拥有千百亩田土的土豪地主,大众人民十九贫苦,但都勤朴耐劳,只知安于命运,极少进取,所有财富都集中在极少数人手内,人民大都居野处,像东南诸省普通乡民所居的房舍,十九从小到老一天也未住过。彼时旅客往往走上好几百里的路,连经过好些地方,看不到一幢极普通的房屋,至于楼台亭阁、高房大厦,土人毕生没有见过的简直不算希奇。所经村镇并非全无人烟,但其所居不是土窑崖,便是地底掘出来的,往往地面上种着庄稼,人却住在所耕田地的下面,生活之简单劳苦决非大江以南的人所能想见。(举个譬喻。陕西甘肃两省的人吃的一层,固然许多人一生没有吃过白米饭,就是穿着方面也是衣不蔽体,由兰州以西起直到河西走廊,有时十六八岁的姑娘也没有子穿,一样来往工作,看见陌生人来只有蹲在地上,算是暂时回避。初到西北的人见了这种情形往往吓一大跳,几乎还以为人了天体国哩!至于住的一层更加简陋。
西北一带完全是黄土层,不比南方低洼。往往掘地十丈也不见一滴水,所以一般人多数挖窑住,所谓窑,不过等于一个土,所不同的不过多了两扇窗门罢了。窑顶上往往就是高粱小麦的种植地,总之不堪想像。调休看花兰堡这样繁富,中元法会所做佛事这等豪华,绝大部分的人民终年仍在水深火热、息呻之中。这班有钱的善男信女放着活人不救,却去巴结施恩于那渺不可知的孤魂怨鬼,也不想想这些孤魂怨鬼由何而来。鬼如有知,想起平受尽这班人的榨苦痛、无形危害,虽不一定都是直接凶手,到底人间没有这些专以吃人盘剥、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劳力智能安居乐业,少无忧患,老来死于安乐,便是死后家属子女照样能够安于所业,祀秋尝,凭上各人信仰与天之亲各尽其心,既说不上是孤魂,想乞怜于这些行尸走和未来的厉魄恶鬼,更谈不到怨仇二字,要什么超度周济!鬼如无知,此举更是废时失业、耗财惹气,白便宜那些肥头大耳、不劳而获的和尚,事完还将许多有用之物付之浊,使旁观万千苦人望而生羡,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即便神佛有灵,既主济世救人,讲究一粒饭米也要珍惜,这等糟蹋物力决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认为是莫大功德,结果恶贯盈,照着必然之理早晚家败人亡,资财尽,身败名裂,依然不能免难,岂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当时来论,财力稍差,不是不能显耀,人前脸,便是被对头指点嘲笑,破了财还要怄气。如其招摇太甚,暂时因是轰轰烈烈,众口喧传,谁家都被自己倒,此将下去,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富名一出,势力稍小,一面受到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盗贼恶人的觊觎,不定何时就有祸事光临。为此一会年年多少总有事故发生,不是当时,便是过去以后。至于调戏妇女、打架群殴一类更是司空见惯,年所必有,时有发生,不以为奇。可是此会向为当地豪绅大户和庙中和尚主办,只管年年都有子,有时并还引起凶杀群殴,能够把这前后十多天平安度过,只抓着一些偷儿,挤死和践踏重伤一些普通看会的老弱妇女,或是杀死打伤一些贫苦土人,不出什大子,便算幸事。官府照样年年放任,从不止,并派重兵弹,甚而亲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焰口。
离七月半还有十来天,镇上已是人多如鲫,肩摩踵接,常时拥挤得车马都难通行,官道两旁搭盖的芦棚和卖各种香烛零食的小摊前后摆出好几里。附近居民都把这半个多月当成一条财路,老早便粉刷墙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挤在一间小屋之内,或是乘着天热宿在外,余者全都腾出,以备那些普通香客租赁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舍不得放过。当地小康之家大都养有车马,院落颇宽,心思巧的人还在院中和后墙外面搭上席棚,运气好的只要接到一两个手面宽而又忠厚的老财,便够一年嚼过(用度)。
真个到处挤,全无隙地。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假使彼时有人用望远镜凌空下望,看这许多互相挤在一堆的人团往来动,乌烟瘴气,仿佛一块腐上面布虫蚁,旁边明放着青山绿野、空旷凉爽之区,偏是一个也不舍得离去,另外大小各路还有一条条的人线,真如蚁群奔赴,齐往这一大人团赶来,真不知他们为了什么。稍微明白一点的人只要闭目一想,便觉可笑可怜到了极点,这且不提。
当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场大旱,跟着山洪暴发,黄河水涨,下六七百里近河之区并还决了两个口子,方圆千里之内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紧急,水还未退。只管水旱频仍,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成千累万的灾民困在水中,哀鸣嗷嗷,惨不忍闻,快死的无人救济,地方宫府虽有一点赈粮,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车薪,救不了几个大人。而当地的中元法会非但照样举行,因有几家富民豪绅去年被一外乡土豪比了下去,约定第二年互相比赛,为恐实力不济,特意把地方上几十家绅富联合一起,准备与那一家斗富。风声传出,人来更多。虽然灾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热闹铺张,双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专人寻觅地方,暗中布置。庙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绅,最显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说早已被人定去。对方来人冷笑了两声,也未开口,便自辞去,由此便无举动。
到了当年春天,才听传说对方到时另有出奇制胜之策,到时断无败理。当地这班绅富闻报大怒,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点什么药,由去年起想尽方法打听,风闻对方财力惊人,主人是凉州一个大土豪,省城驻防的将军福山还是他的好友,因两边河岸好地被这一面夺去,索赌气,赶到上游三里搭了两座大芦棚,长达两里,要放五十万盏河灯,业早制好,只等到时放在河中,顺而下,比去年还要豪华势盛。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出,到了约定比赛的夜里突将芦棚开放,大展花灯,念经的和尚都是四川请来的僧人,所搭芦棚事前并不令人观看,还有好些豪华奇巧的玩意。准备到时一经开放,便将所有香客游人全数引去,使这面比去年更加丢人。众绅富闻言又惊又急,一面命人打听对方举动,一面各出财力,想尽方法,以备到时争奇斗富。
为了关系重大,官家这面自己虽有势力,到底不知对方虚实,这类事情一个不巧,当时引起群殴打个落花水,除各人原有教师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师,准备斗富不胜便斗武力。先还防驻防将军和对方真有情,又推了一个有声望的大绅香探询得知对头土豪成大忠在外经商多年,回乡才只五年,除财产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识,连他本乡的人也都无什来往,以前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他家主人在外经商,每年均添不少田产,自称凉州是他故乡,从小出门,一直在外经商,所有田产均由专人掌管,休说本人不曾见过,连家眷都无一人留在故乡。
直到五年前所居庄堡花园建造成功,发财回乡,方始有人见到本人。年只四十多岁,妾甚多,看去像个文人,还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对于外人却颇和气。因其所建庄园占地三四百亩,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护庄河,内里楼台亭阁华丽异常,花木甚多,风景极好,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乡兴建,经过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华富丽,地方上人从未见过,人都势利,又都好奇,觉着这样一个大人物如何以前无人知道,最奇是连个亲族都没有,一旦回乡,连男带女却来了好几百,抬送人和行李的车轿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后十几次陆续到达,东西多得出奇,好些华丽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诸省定制而来,讲究已极。
人快要到齐,主人方始轻骑由远路赶回。这样豪富的阔人回时打扮并不起眼,一行共只三人,各带一个小包裹,骑着三匹快马,在天刚亮时赶到,还是雪天。先还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无心相遇,后来无心到他园中做工,认出他左耳刀瘢,耳轮削去一块,这才传说出来,越想越怪。因其发财回乡不拜地主,财又最富,心中不平,约好同往拜访,期前一忽接请帖游园赏,见面一谈人极客气,酒席设备考究已极,房中并有京城王公贵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画,都以兄弟相称。家规极严,手下豪奴都穿着比客人还要富丽的衣服在旁侍候,一呼百诺,连大气都不敢出。
内中一人较有心计,又中过举,曾往京城去过,不知怎的觉着可疑,去向官府密告,请其注意。本城文武官吏听他一说也颇惊奇,尤其所盖花园城堡许多违制,正在密商传询。第三忽将那举人请去,说此人实是发财回乡的巨商,京城王公贵人多有结,人最义气,昨正要往传,忽接某王爷和某中堂同时用八百里加急驿递密函通知,要我们格外照应,势力甚大,地方上有这样人于你们只有好处,遇到公益的事还可请他独力承当,或是多捐一点,你们要少好些摊派,千万不可得罪。那举人一听对方这等财势,便想巴结,去过两次,对方也极看重,不久忽然病死。
此人表面谦和,内里骄傲,向不回拜,始而地方绅耆还能请见,第二年便推有病不轻见客,有事求他,均由所派管事张三爷代见。架子虽大,人却豪已极,有求必应。
凉州绅富无形中把他当作财神一般看待,尊敬已极。可是省城督府司道和驻防将军听口气只有一二人受过京官请托,并无深,将军也是其中之一,经此一来越发放心。这班昏庸无知的清朝官吏眼看大旱之后又来洪水,每只是敷衍应酬,一点不管灾民死活,却任两府上豪富绅赛会斗富,反说此是繁荣地面的盛举,做梦也未想到里面隐伏着许多危机,稍一不妙便是极大一场凶杀,一旦爆发不知死伤多少人命。人多口杂,风声越传越远,准备定房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端的盛极一时,从所未有。
不料在赛会前三月兰州城内外忽然出了一个隐名大盗,由四月中旬旱灾起后发生,到了六月初下决口发生水灾之后越闹越凶。起先是那些准备赛会的土豪富绅家中,门窗户壁分毫未动,忽然失去大量金银。最奇是内中一家有两座大粮仓,竟会在十天以内失盗了两三千担,事前还不知道,直到未一天翻仓取粮方始发现,四面未动,中心被人盗去,这许多的东西如何拿走?后来所盗人家越多,互相传说探询,才知失盗之家必有来贼所留谢帖,当中一个"谢"字,旁边墨点淋漓,每次所留虽然大同小异,并不一律,有时好像匆匆把字写上,旁边再涂上许多黑点。
先还当是来贼姓谢,柬帖是他所留符号,开头专盗金银粮食,偶然带上一点珠宝之类,因其为数太多,那么沉重的金银,每次少说也有好几千两,一个人能有多大力气;何况是贼,要在半夜无人之时将其盗去,所偷又非少数,照常理说已是极难;最奇是那些富家仓库中的存粮被他一偷就是一两千担,最少的也有四五百担,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到?这样笨重而占地方的东西,又难公然运走的大量粮食,如何会被偷去?除那张谢帖外不留一点痕迹,便公然明火打抢,这样大量的东西也办不到。如说同人多,失盗以前又从未发现可疑形迹和面生的人在附近窥探,偏是来得那么准确,不偷则已,一偷就是多的,被盗人家在出事以前对那仓库银库定必疏于防备,再不便是发生什事,无暇顾及。后经几个名捕、武师仔细思索查考,这才悟出那是一张谢贴,上面黑点是所画鸟雀。因那贼不会画,看去不像,先误认是些黑点,到了末两次画出鸟形方始醒悟。因那黑点似雁非雁,均疑那贼外号与鸿雁之类有关,偏是用尽心力查访不出一点线索。
兰州乃甘肃省会,城内外富户甚多,一半是土著多年的地主大族,还有一半也是由经商起家,在当地买了大量田产准备享福的富翁,越是住在南北两关城郊一带的家道也越殷富,地方分隔又远,每一村镇的大姓富户全养有保镖护院的教师打手。这班人多会武艺,比官家捕快高明得多,风声传出全都加急防备,夜巡逻,如临大敌。官家虽然顾不到这大一片地方,城内外的富户相继失盗,其势也不能不问。在官私合力严缉之下,这等紧急形势,休说寻常小偷,多高本领的盗贼也必稍微敛迹,无奈那贼行踪飘忽,动作如鬼,智计又多,机警绝伦,对方防备越严,他下手越快,防者自防,偷者自偷,不发现可疑形迹不大在意还好一点,只一发现疑点,有时并还窥探出贼的踪迹,对付这样一个本领高强的飞贼自以全力重视。等到准备停当,只一下手定必扑空,中了那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这里贼的影子还未见到,家中业已被他偷去一大批,简直神出鬼没,不可捉摸。始终不曾有人认出贼的形貌,至多看个背影,只要有人在夜里发现墙上房顶有一黑影闪过,至多两,或是当夜,非失盗不可。有时明明看见那贼逃到附近土人后园里面,等到四面包围追将进去,忽然发现一只大鸟由里面冲空飞起,再看人已不见,接连两三次过去,才知那贼还会法,化为大鸟逃走。
内有一次事前准备好了火,官府又有格杀勿论之命,准备人擒不住,化鸟逃时便一阵打死。等到四面包围,一声呐喊,快要动手之时,一试火业已失去效用,原来不知何时内里火药已被对方法所毁,火绳药引也全透,简直拿他无可如何,似这样神出鬼没之事甚多。所变大鸟是一只天山顶上所产金眼黑雕,本就猛恶,常人相遇,如是孤身,往往为其所伤,何况飞贼所变,于是民间惊传,说得那飞贼和神怪一样。可是那贼偷了银钱却喜周济穷苦,许多无力生活的苦人常常平空得到好些银钱。妙在那些银子均已换过形式,或是剪碎,并非失主原物,拿在市上去用不会被人认出贼赃,因此一班富豪虽然一提起就咒骂,恨之入骨,均得而甘心,一班土人却是心中感激,背后都喊他飞神子黑恩公,无人对他说个不字。
事情本来发生在旱灾之后的三四月问,开头专偷金银和大量粮食,从未伤过一人,也不扰妇女,中间只和两家大财主所用的名教师开过两次玩笑,也是伤皮不伤,并未施展辣手。后来公私合力查得太紧,粮食已不再偷,专偷金银和珍贵之物,简直防不胜防。那些绅富家中的教师打手惟恐失掉饭碗,越发添枝加叶,说得对方简直是个剑侠神仙,非人所敌,都说我们吃东家饭,多高本领的盗贼均不怕他飞上天去,就是敌他不过,也能凭着江湖上的义气和朋友的情面稍微敷衍,请其另寻主顾。像这样软硬不吃、只被看中休想逃脱、永不现出本来面目、能够变化大雕飞鹰神怪一样的异人如何能挡?
要说我们无用,别家教师打手更多,势力更大,怎会无用?偷得更多不说,稍一耀武扬威,并还连去数次,可见不是人力所敌。我们自知不是对手,惊动官府只多结怨,所失更大,且喜不肯伤人还是运气,否则我们无妨,主人却是难料。最好暂时自认晦气,让别人去做冤家,等将他擒到再打出气主意,否则反有害处。好些富家均被这类话吓退,有的吓得连官都不敢报,拟这样忍受对方必好一些。哪知事情不然,那贼好似深知这些绅富的虚实底细,平人较宽厚,不十分苛刻土人的还好一点,要是刻薄成家,人再骄狂小气,偷上一次决不肯完。偶然隔上十来天,当地不曾出事,附近各州县却被闹了一个河翻水转,只是土豪劣绅几于无人幸免,那些金银珠宝无论藏得多么谨慎隐秘照样不翼而飞,只听空中一声雕鸣准定失盗。
开头两月闹得最凶,几于无无事,官私两面都拿他无可如何。这有人议论,说快要中元赛会,偏巧发生此事,凉州富翁成大忠是对头,家中闲人又多,除所用佃户园丁而外十九外路口音,于是生疑,命人往探,才知对头早就失盗,为数比他们多了好些倍,业已召集全家人等夜防备,如临大敌。因其久走江湖,所识有本领的人甚多,非但派人四出寻访,凡是听说失盗之区,只一得信,便有专人赶来窥探动静,把那贼恨之入骨,曾有势不两立之言。只是不曾报官,官府得信往问,互相密谈了一阵,对外并不承认被偷,无奈连出事两次均有上人在场,来贼也似对他格外开玩笑,竟将所偷金银珍宝开上一张大失单,贴在他庄前照墙之上,后面照样画上好些大小似鸟非鸟的黑团和一个"谢"字,听说旁边比别处多了一铁条,不知何意。等到发现涂去,业已众口喧传,传说出来。
这班有钱的人家正在人心惶惶,近一月来飞贼忽然失踪,已无失盗之事。先被飞贼一闹,大家都减了兴趣,不是和凉州富翁打赌,双方叫阵,好些事业已举办,罢不能,又有两个在旗的显宦和本身两个许下心愿的官眷做主,几乎为此中止。直到六月中旬飞贼似已远去,没有动静,官私两面搜捕越严,又听传说飞贼已被对头打成重伤,现在隐藏在一个新受水灾,荒僻的村落中养病,伤势极重,俱说性命危险,朝不保夕。因那飞贼为人极好,本年两次水旱大灾全仗他出力救济,救活的人不知多少,当地人民都当他亲人一样看待,据说被打倒时人已快死,对头人多,正下毒手,也是这些苦人拼性命不要将他抢救下来等语。官府得信自然不肯放过,立时派了差官带上好些有名捕快带了公文赶去。
到后一看,当地全是新受水灾的苦人,见了官人便纷纷哭喊求救,远近各村全数惊动,纷纷赶来,非但异口同声从无此事,去的人反被包围,哭求救济,人是越来越多,七嘴八张,哭喊连天,吵成一片,简直无法下手。一用官家威势查问,这班快要饿疯的人便说:"官家不管我们,还要冤枉我们是窝主贼!"当时暴噪起来,差一点没有出民变。当地灾情严重,地方官业已奏报,新接圣旨还要虚情假意收买人心,在水已快退尽之时传旨救济,命地方官安辑抚绥,去的官差怎敢出事来?可是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一大群老弱妇孺包围哭喊,索讨赈粮,行动皆难,如何再去搜捉犯人。好容易大声疾呼,说明来意,又经县官同去开导,总算那县官平办赈甚为出力,最得民心,并能想尽方法使那出钱的善人方便,不似寻常官吏既要从中侵,玩忽人命,又还要向出钱人敲诈勒索,官民感情极好,经他一说,不再十分鼓噪。灾民均说这里的确有两个受伤甚重的人,出不难,他也伤重,无法逃走,但这两人帮过我们不少的忙,须要答应赈济我们,发点钱米,才肯坏了良心献出,否则,你就挨家搜索也无用处。如说窝藏飞贼,我们这远近几百里村庄凡是灾民人人有份,正愁没有吃的,只捉一个,大家都去,情愿坐牢,省得饿死。
为了案情太大,去的人还有一个颇有地位的差官,心想:各富家都出有重赏,只真擒到飞贼,募捐容易,冒失答应。先因灾民答话吐,藏头缩尾,说得那两人简直是他们的恩人,防御灾荒、救济难民又极出力,与来时所闻好些相似,一个并还养有一只大鸟,也是黑色,并说那两人好处太多,以前不知是贼,实在肚皮饿不过,才坏良心将他献出,并要县官作保,否则不干。县官虽极为难,真假都不敢说,无奈官差倚势强迫,说他地方上藏有大盗,如今我们由省里发现线索寻来,吃刁民聚众挟制,你怎置身事外,还要前程不要?县官早已受人指点,也不生气,一面力言当地灾情严重,费了许多心力到处捐募,好容易水退,有了一点转机,实在不曾发现贼踪,所说未必是真飞贼,必须慎重,一面勉强答应。
去的官差本就疑心那贼救灾出力,县官袒护,越听越像。等到带人掩到两家崖之中一看,不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原来所说两人确是受伤甚重,一个并还有鸟,但是决非什么飞贼。一是土著多年的老农夫,洪水来时业已逃到高坡之上,因其平肯为众人出力,人缘极好,想起此次水灾本难活命,全仗别人相助保得子,因此遇事越发出力,上月筑堤堵口竟卖老命,夜以继,本就累病,新近又滑跌了一,被水冲出两三里,等到救起人已重伤。另一个是专养鱼鹰的,以打鱼为生,为了船太破旧,沉水重伤,所养鱼鹰有一只是异种,比常鹰要大一两倍,所谓黑色怪鸟即是那只大的。知道错,那些灾民却不答应,说这两人平为人最好,你们说他是贼,不献出来还吓我们,如今昧了良心献出,不给赈粮不行。最后费上许多口舌,又经县官再三和灾民说好话,并允回省请赈,方在众口咒骂之下一同狼狈出重围。
去的官差个个心明眼亮、精细狡猾,还恐灾民是受飞贼利用,不肯就罢,又在县中住下,想了种种方法明查暗访,非但毫无所得,谁也不曾见过飞贼影子,连有人大力助赈都说没有此事。盘问县官,答说两次大灾虽有远近绅富捐输,十九有名有姓,还经官家苦口劝说方始拿出,为数不多,许多灾民一半是靠自己开荒和就地取材,做那各式各样生理,由外来客商收买,用粮米换,才能勉强度过,至今还有不少衣食均无的灾民,从未听说有人暗中大量周济。
来人见上下一词,以前所闻料是谣传误会,只得扫兴回去。可是离开灾区稍远,到处都是对那义贼歌功颂德之声,神奇的传说更多,但一开口打听,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认账,气暴一点的听出官家派来捉贼的差人,立生敌意,白眼相向。因贪重赏,先还不肯死心,内中一个聪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对方深得人心,本领之高还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强迫穷搜,一个不巧还要惹出极大子。所有穷人都把对方当成至亲至爱仗义疏财的福星,自己这面却是成了公敌,无论走到哪里,一遇见人便带三分仇视,这强盗如何捉法?越想越觉可虑,断定速不达,急则生变,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禀。
官府闻言越发大惊,均认为此是未来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贼真个伤重身死,如被养好,人心如此归向,稍微啸聚便成反叛,那还了得!立时召集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并将那些贵绅富豪借宴会为名请来秘密商计,以后再如失窃,报官也是无用,最好表面上不要声张,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来历下落,羽多少,无论如何也要擒到才罢,似他所为已是朝廷未来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诸位深明大义,当知忠君报国之理,似此民贼子,无论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将其擒来归案不可。议定之后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紧张,原有官差教师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将两个业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许成和名武师杀手锏冯富暗中请了出来,发下海捕公文,给以重金,身旁带着密令各州县一体严拿的公文,到处化装搜访。不料公私双方只管紧张,飞贼从此渺无音信。
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极厚,虽被偷去不少,均未伤什元气,还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见飞贼久无信息,均疑已为仇家所杀,伤重身死,官府只管还在加紧严缉,这班绅富却都松懈下来,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饭的教师打手多一半是饭桶,本就怕事,难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托,又有许多神奇传说,主人不能见怪,乐得不了了之。虽有几个本领较高而又有点见识的,料定事情无此简单,在飞贼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虑,又因对方本领太高,断定不是寻常,来历必大,谁也不犯着出头结怨、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于赛会,并不因为被偷人多减少佞佛媚鬼兴趣。
有几家偷得凶的并还求神许愿,想将所失心爱珍宝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将回来,或是遇见什么机会发上一笔大财,补偿所失,并咒飞贼快遭报应,如其伤愈未死,由那些受过好处的神鬼他心窍,使其早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师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众失主领取重金重赏,借以脸争光,更是快事。几面一凑,非但不曾真个协助官家暗中捉贼,提都难得提起,均主中元赛会之后看官方有些眉目,飞贼是否从此不见,再做打算,所谈均是如何赛会,和对方比富争奇,为本乡本土争光脸之事。
光易过,眼看相隔赛会期正第一天越近,对头方面尚无举动,好些专为超度亡魂、大做水陆道场的人们早在上月开始。有那连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大放焰口的,更连法事都做了一个多月。这些专门迷信、浪费物力财力的本分富翁,虽也布置得富丽堂皇,香烛、纸锭、法船、楼库之类堆积如山,内中也有不少河灯,但都每年照例举动,有的是地方上人出头集资承办,有的是那往来镇上的富商和庙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钱认捐,与历年承办的行家做会首。虽然这类人财力颇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专做功德,决不与人赌气,也最怕事,所有会场均在对岸白塔山脚水边比较偏僻之处,有的并在庙中举办,和这班死出风头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办起法事来只管应有尽有,却恨不能一钱不落虚空地,把所花费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谓孤魂野鬼身上,务使得到实惠。办事也极认真,决不贪污取巧,从中得利,并还任劳任怨,贴上许多钱都愿意。人更精明,会打算盘,讲究真工实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灯最多,但都一纸制,下有木托的粉红色莲花灯,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这班专做法事、不与旁人斗富的人先放河灯,再由赛会人家互相出奇制胜,讲究一个盖一个。要是势均力敌,各擅胜场,口碑一律,无什高下,非但彼此颜面无伤,有的并还因此一会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斗别人;否则从此结下仇恨,互相叫阵,明年再比,再如不胜,仇恨越深,要是无人和解,便是一场群殴。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后半夜多少也有一场斗殴,一向传说三年一大架,两年一小架,越打越发,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万孤魂怨鬼的气胜过气,便要发生瘟疫,死亡多人。
这类谣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官府稍微开明一点的一面告示止,地方绅富立时群起反对。和尚势力又大,这秋两次庙会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兰盆会更关重要,平文武官府都有来往,甚至京城里的王公贵人也有交通,在彼时为政不得罪于巨室与同寅协恭的明言顾虑之下一不拗众,官再做得稍小一点哪里还敢力持成见,和尚更是从来只盼生意兴隆,哪管什么我佛慈悲、伤人破财。于是官府告示只是弹看热闹的游民土人,对于那样兴风作、专一夸富争名、连对神佛都未必是真个有什信仰的土豪绅富,只有量他财势大小分别保护,代为示威。而这些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劳而获还不安分的土豪恶神自更兴风作,恨不能一举便将他人倒,显得自己财大气,奴视一切。
因其内中含有迷信成分,认为谁家当年比在前面,明年运气必好,比在最前的一两家更是万口喧传,不可一世,于是与赛的人把它看得万分重要,哪怕至亲好友,均是钩心斗角,出奇制胜,丝毫不让。
对本乡本土的富家平多半相识来往,虽然输了照样成仇,不过明年翻本,还好一些;对于外方来的富豪稍微比不过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况对头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现,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专一超度自家亲友,据说内有多人均是随他经商的伙计,虽然也放焰口施食,一做道场便是四十九水陆,花费甚多。上来从不惹事,也不与人斗富赛会,为首主人总在中元末一天才来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难得有人见到。前年因其运有大批货物停在镇上,准备转运别处,忽然破例,前三天赶来。
因其自成一帮,初经当地,许多行家均不相识,穿得又极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岁,随行二人也是寻常打扮,毫不起眼,也无人认得他。会前照例还要赛灯,各式各样的奇巧河灯各芦棚内外俱都挂,内有许多准备临时突然显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里走灯时节还看不出来。就这样沿河望去已是一条极长的火龙,中间再涌起一座座的灯山光塔,火树银花,互相照映,五光十,灯月辉,端的富丽好看到了极点。
对头成大忠从头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同伴,也不显眼,也不带什手下,杂在游人之中,去往各处灯棚看上一遍,向无表示,从不与人说话,偶然有几个庙中和尚香火之类无意中与之相遇,知他是个大财主,想要巴结,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丛之中。后听主办道场的人说,主人不愿人知,路上再遇不许招呼,以后再遇也就不与交谈,至多和相识人指点说上两句,人多拥挤,谁也不曾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