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念切民生 尊荣成敝屣 居安乐土 忧患惊
前文江小妹、江明姊弟,同了阮菡、阮莲姊妹,四人一路,受了小菱洲长老异人龙九公指教,去往盘蛇⾕黑风顶寻访壶公老人。中途误走锦舂坪幽兰⾕,小妹误中瘴毒,巧遇李⽟琪等少年英侠。因在当地耽搁夜一,小妹惟恐误事被贼抢先,又想试⻩精精的功力,意连夜起⾝。到了小盘⾕并未停留,也不等候后面三人,便往⾕中前途探路。不料当地形势奇险,⽇落西山便有大风大雾。小妹为想求快,便于观察,改由崖顶行走,反倒弄巧成拙。最后到了⾕中形势最险的小螺弯九十三天梯绝顶之上,正在进退两难,忽然发现⾕中火箭和两团银光,知是后面三人寻来,用蚊珠照路并发流星信号,忙即赶去。无奈峰崖⾼险,⾕底深黑,上下壁立,呼喊不应,更恐双方错过,惶急之中,忽然发现崖壁上现出一道“之”字形的栈道崖坡,仿佛直通下面,忙由黑暗中赶下。
刚走了一小半,⾕中珠光忽隐,跟着发现两只飞鸟投⼊下面崖洞之內,随听鸟语人言由內传出。听出下面洞內有异人隐居,正想去往洞口窥探,忽一丑女出,才知洞主乃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百鸟山人,和门人葛孤同隐在此。江明恰巧赶到,便同⼊內拜见。那百鸟山人是一个红颜自发、⾝材瘦小、手臂特长的老人,年纪虽有一百多岁,如非満头银发,看去仍似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美妇。拜见之后,便被老人拉向⾝前。正和江氏姊弟谈说问答,两只⽩鹦鹉忽然飞报:崖下儿个老贼已往上面寻来。二人想起阮氏姊妹尚在下洞,心方不安。葛孤已大怒赶去,行时老人再三严命:不是万不得已不许出手。二人方觉此老多年盛名,对这几个贼为何不肯动手,容他猖狂?老人忽舍前事不谈,转问二人可知本⾝来历和实真姓名。
江明想起幼遭家难逃亡在外,为了年纪大小,⺟亲师长不肯明言。只知⾝世惨痛,⽗亲全家连同几家亲友均为仇敌所杀。以前向人打听,连黑摩勒那样好友都不肯说。新近才知仇人隐居芙蓉坪。昔年⽗亲为想起义,多年辛苦经营而成的大片基业均被強占了去。至于⽗亲全家遇害经过,连老贼的姓名来历仍不知底细,便是芙蓉坪,也只知道是在靠近四川的深山之中,有的说在川、湘界,有的又说是在长江上游一带。这次请问青笠老人和龙九公,一个说:“时机未到。仇人手下的死⾝边均有一面银牌,极易分辨。这些全是极恶穷凶,一旦相遇,只管下手,去掉一个好一个。至于芙蓉坪的地名,乃令尊昔年所取,不是原有,地在万山之中,外人不知,老贼防备甚严,便知道,外人也进不去。如知途向和仇人名姓,想起悲愤,难免仗着⾎气之勇去往犯险。事关重大,你们师长既未明言,可见不到时候。只把后洞埋伏看清,记住今⽇之言。隔不多久,司空老人定必详言。此时照我所说行事,不必多问。”一个虽然稍微多说几句,也未详言,后经力请,方说:“你姊弟不必急,等往黑风顶寻见壶公,回转⻩山自然知道。”回忆二老先后所说,仇敌虚实虽然知道不少,而仇人的名姓和住处以及自家遭难经过仍未告知。小妹平⽇最是孝顺。江⺟知她不会背⺟行事,曾告小妹,在未奉⺟命以前,不可对人吐露一字。小妹知道兄弟情刚烈,始终未吐一字。江明人最聪明机警,因听师长平⽇口气,料知受祸必惨,⽇常悲愤,偏是问不出来。这次⻩山路上,本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探明底细,寻往芙蓉坪贼巢一探。后遇龙九公,领了机宜,知道报仇杀贼时机快到,心中略慰,遇事也更情急,每一想到便心如刀割。及听老人一问,正合心意,忙即拜谢。老人略谈几句,便将朱、⽩诸家受难真情一一说出。江氏姊弟听还没有一半,已是万分悲痛,泪流不止。
原来明朝末年,官贪吏恶,加上许多土豪恶霸互相勾结,民不聊生,而宮廷之中连同许多皇亲国戚,享受已惯。尽管国库空虚,民穷财尽,⽔旱灾荒,刀兵四起,从上到下照样恒舞酣歌,挥金如土,⽇夜荒,把民人视如草芥。最厉害是一班执政太监,从刘瑾起,一个比一个来得贪酷忍残,无恶不作。未年有两个皇帝,又不问事,不是宮妃环绕,⾁林酒地,多少年不升一次殿,一切朝政均由这些为首阉宦假传君命任意横行,便是一灯相对,终老深宮,不见朝臣的面,任凭这类太监残害忠良,荼毒生灵。休说寻常百姓,便是朝中大臣,稍微有点骨气,不肯同流合污,触怒了这班阉,立时便被专给太监御用的特务机关锦⾐卫抓去。好了,死在廷杖之下,没有连累家属,或者九死一生,落个残疾,丢官回去,算是造化;一个不巧,或是阉恨得厉害,还要累及亲友受那惨祸,灭门九族之外,再饶上许多无辜。
到了未年,魏忠贤当政,更是残酷到了极点。锦⾐卫的缇骑⽇夜四出,遍于天下,到处捉人,所过之处,吓得儿啼女号,飞狗跳。民人休说稍微冒犯,便是一个被他看不顺眼,当时捉住,打个半死,没有立毙杖下,就算天便大宜。
明末绅权特重,随便一封信或是一张名帖送往官府,便使许多安善良民有家败人亡之惨。自来治家国的第一要义,便是使民人能够安居乐业,民无疾苦,各有所业,自然安分畏法。⾝家所关,但分得已,谁也不肯铤而走险。荒年尚多盗贼,何况上下贪污,巨-肆;土豪恶绅到处鱼⾁民人,无所不为;皇帝又是那么昏庸荒,不理朝政。别的限于篇幅,这里也说不完。
据清初官私记载和明宮廷的档案,单是太监、宮女一项,就有十万人之多。因为人数太多,管理的太监又都作弊,每⽇饭食供给不周或是顾不过来,那些没有权力、最低级的太监、宮女,往往一⽇之中饿死好几十个。皇宮以內⽇有饿鬼抬出掩埋,岂非笑话?照这样的形势,无论民人有多老实善良,也要被起怒火。始而只是一些违反人心不平之事发民人公愤,发生暴动。如苏州五义民号召群众打死厂卫、吓走巡抚⽑一鹭这一类的事件,在国全各地或大或小不时发生,终至民人忍无可忍,纷纷揭竿而起。
固然內里也有极恶穷凶的巨贼大盗乘机起事,大部分还是民怨沸腾,民气所集。因为君主暴,只知自己穷奢极,把亿万民人的命看得连猪狗都不如,任凭权阉巨好、贪官污吏随意杀屠,残酷凌,庒迫得气都不能透。本已无法苟延残,还要无故受刑,家败人亡,惨痛烦冤无可告语,一班贪官污吏再上行下效,土豪恶绅倚势横行,从而推波助澜,火上加油,以致闹得国全然,没有一片安静土地,为历史上添出许多惨痛遗迹。
直到清兵⼊关之后数十年,好些地方还没恢复一点元气。受祸最深的便是四川。(彼时形势与法国路易十六、民人⾰命好些相同,一样荒多年,流⾎太多。民人 望渴安息,清室占了民心厌的光。得手以后,又得了几个大汉好之力,知道分化怀柔,于是在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稗政之后为善政易、盛难为继、苦易施恩的原则下,居然成功统治了三百年。所行所为,看去民人比明末人所受痛苦减少得多,但是君主专政之外还加上许多愚政民策,以致民气消沉,不能赶上时代。封建遗毒流至今⽇方始有逐渐消灭之快,而广土众民的前途也将大放光明,眼看以后地无弃利,人无弃力,各安所业,苦尽甘来已不在远。假使彼时那些有名和无名的民族英雄推倒明室以后,为大处着想,以亿万民人心志为念,不存自私自利的封建思想,我大好家国,岂不早将几千年以来的君主独裁取消?即使没有今⽇这样丰功伟烈,至少民智民力要增⾼多少倍,早已成了字內最富強的家国,何致发生鸦片战争以后那一连串的侵我土地、杀我民人、抢夺我财货、強据我宮室、奷我妇女、威我赔偿,许许多多说不完的惨痛史实!)四川好好一个天府之国,闹得⾚地千里。成都那么繁华富庶的地方,竟会井灶无烟,人迹渺然。清廷派去的官吏竟不敢住在城內。杀戮焚掠之惨,从古所无。
当此之时,却出了好些⾼人奇士。为首一人姓朱名由-,说起来也是明朝宗室,但他⽗亲朱常-乃明神宗宮妃所生幼子,本是皇家贵胄,但是⾝具异禀,聪明绝顶,更喜周游名山大川,尤爱习武,常时放着亲王不做,带了一两个教他武艺的名武师,私自微服出游,仗着乃⽗终年不理朝政,乃⺟因神宗起初几年爱这少子,特命移居王府,以便教养照护,人又贤能,几次严命告诫,常-偏不肯听,闹得王府之中竟是一班⻩冠野服和许多穿着破旧的人往来不绝。外面谣言甚多,实在无法管教,便去奏明神宗,随便要了一个名目,前往四川去见蜀王,就便考察各地府官贤否。
神宗忽然想起爱子已快成年,召来一看,竟是文武双全,应答如流,越发喜,便降特旨,令其宣抚西南诸省。常-以亲王之尊,又是钦差大臣,照例应有许多王官府兵随同护送,声势煊赫,宾从如云。他偏不要,再三面奏,说目前到处天灾⽔旱、官贪民怨,此行志在访查民隐,这样铺张,下情必难上达,官府得信,也必设法掩饰恶迹,现在国库空虚,何必多此浪费?并说自己武功颇好,不是常人能敌,无缘无故怎会有人犯侵?只请发下圣旨,由他带上几个亲近而有本领的人微服前往,既可省去不少费用,又兔耳目不周,带去的人太多,扰良民,反而有害。
神宗自然不肯,后经力求,方允轻车简从,驰驿前往。常-见减了又减,随行人众仍有五六十人之多,这还是私自作主,没照旨意去办,心中实是厌烦。上来想起泰山、孔林之胜,意绕道往游。不料地方官早已得信,知其皇帝爱子,格外讨好,所过之处,官府前接后送,绵亘不断,不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大批人。既觉铺张奢侈,耗费民心,心中不安,又觉游山玩⽔,风雅之事,此行志在选胜登临,增长见识,寻访山中⾼人隐士,就便访查民间疾苦。照此前呼后拥,人都不得自由,民人更无一人敢于近前,就有怨苦,不得相见,如何考间?
最可气的是两件事:听两位心腹武师暗中查访,这一路之上,民人在苛政暴力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庒榨之下,已不聊生,怨声载道,而沿途官吏偏在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有那无聇之徒,明明民无尽蔵、人有菜⾊,偏说是政通人和、弦歌不辍。还有一件,便是自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山稍深,峰崖稍微⾼峻,这班无能的贪官不说他酒⾊荒,无此精力,爬不上去,却说:“殿下万金之体,不应登⾼临深犯此危险,万一风雨暴作,野兽出没,受了虚惊,岂不上负我皇万岁慈爱之意?我们当臣子的不能力谏力争,也是有负皇恩,罪该万死。”说时仿佛慷慨昂,如不答应,恨不能以死来争。先还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们,后见沿途所遇都是这些口是心非的无能俗吏,实在气他不过。等到对方絮聒不已,以死自誓,好了装不听见,各行其是;有时心太讨厌,便说:“游山并非恶事,你既如此忠心,仿佛此举不知关系多大,你真照你所说做出一个样儿,我立时回京,不再出门如何?”自己原是一句赌气的话,可笑他们话已出口,自会收回,连像平常妇女赌气要挟假装杀自俱都不敢,立时改转口风;脸⽪薄的还咬了牙齿陪同前往,累个満头大汗;几个老奷巨猾、脸厚无聇的大官,索设法取巧,想了种种花样和假话,自己逃去,但恐万一出事无法对待,却令手下小官随同护送,明暗都有。
经此一来,山中居民早被轰开,一个人也遇不上。就有⾼人异士,看见自己大队人马游山这等俗恶势派,也早避开,如何能够寻见?连去儿处都是如此。越想越恨,断定照此下去,休说访问民间疾苦,连山也游不成,实在气得没法。少年任,也未细想,到了河南,游完汴梁,便和豫藩商计,将所带的人留在河南,假托养病,仍照原来心计,只带两个心腹武师,微服上路。先顺⻩河⼊关,览西岳、太⽩之秀,取道秦岭经褒斜栈道⼊川,游完岷、峨诸山,再改⽔路,由嘉陵江顺流而下。为防所带的人随后追来,想作畅游,便对豫藩只说要去私访,就便⼊川,也未明言去处。不料走了不久,王⺟忽死,照例自要驰驿飞报,催令奔丧。
常-这时正在嵩、华二山一带登临逍遥,没有随行臣僚和地方污吏烦扰,觉着心⾝清快,⾼兴非常。同行二武师,一名部祥,一名王子端,均是武当派新下山不久的少年英侠,因听小王礼贤下士,为了一桩善举登门求见,因而结。年纪只大了三五岁,本领虽⾼,无什经历,官家的事自不明⽩,本就不耐随从官吏⽇夜趋奉、酒⾁丝竹之扰,巴不得小王离开他们。上来未作主张,反觉小王大富贵中人,居然念切民生,志在山林,实是难得。常-又是⼊山惟恐不深,所至流连。等到游完嵩洛,转⼊大华,部祥比较持重,想起游山⽇久,小王与官家始终未通一信,又是私自出走,万一朝廷有什旨意,岂不误事?便和常-说起,往探看。
常-初涉名山,沿途又了两个⾼人隐士,正在兴⾼采烈,恨不得由此长住山中,不与世接,早把皇子尊荣忘了一个⼲净,人又任,这些话如何听得进去?笑说:“我平⽇和飞鸟一样关在笼內,一举一动都不能随便。所见的人,除了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官,左右老有一群讨厌的人跟着,想在风尘中两个好朋友都办不到,终⽇烦闷。好容易得脫樊笼,清静了两三个月,如何自寻烦恼,去惹他们?如今⽗皇多病,不能上朝,任凭几个太监权臣勾结,闹得天下荒荒,黎民涂炭。我年纪大轻,无法挽救,看了空自气愤,途中看见民生疾苦,两次飞骑⼊奏,音信皆无。可见走时⽗皇虽有望治之心,无奈权阉把持,受害已深,下情仍是不能上达。⺟亲告诫之言,果然料中。照我途中所见,早晚非有大不可。就这一路之上,为了⾝带金银太多,便遇见好几次盗贼。如非二兄同行,几难脫⾝。官道附近尚且如此,边远之地更不必说。想起寒心,真恨不能从此⼊山不归才好呢。”部祥劝他不听,便说:“小王如不回去,我们约好地方,我往一探如何?”常-仍是固执不允。
三人重又前行,小王既是虚心好友,郜、王二人同盟师执又多,互相引进,结了不少异人奇士。光易过,不觉又过了大半年。这⽇走到秦岭,部、王二人因听同门师兄说起小王失踪,朝廷得知之后,疑心死于盗贼和虎狼之口,曾经命人到处搜寻。因为官府庸懦无能,地方上盗贼又多,越来越凶,随便敷衍,一直传到四川,访问不出音信,就此成了悬案。王⺟已早安葬,豫藩和随从官吏全受处分。幸而豫藩常与权阉勾结,只夺了半年俸,连随从皇官也都占光,未出人命。
常-出京时因想救济贫苦,曾将神宗所赐金银连同自己私财装了两大箱存在豫藩府中,尚未奏报。部祥探明连忙赶回。事有凑巧,常-因在秦岭深山之中遇到风雪之险,往庙中投宿,又为贼所困。蒙一侠女相救,乃青城派女侠虞南绮的弟子杨琼蕤,将他二人救往家中。常-受伤较重,幸蒙琼蕤由五百里外取来灵药,方始治愈。双方由此发生情爱,成了夫妇。郜祥不知二人途中停留,先往约会之处寻访不见,又往回找,耽搁了好几天才得寻到。常-一听⺟亲已死,朝廷越发昏,悲伤已极。自己⽇前又聘有王妃,新婚之际,越发不舍回去。本来连所剩金银都不想要,后经男女三人劝说:“如今各藩王府中都是珠宝山积,豫藩隐匿不报,必想呑没,供其骄奢逸。听说褒城过去深山中颇多膏腴之地,如今穷人这多,強横者铤而走险去做贼盗,一班安善良民只好坐听官绅恶霸宰割,民不聊生。何不由你写下一信,将那两箱金珠取来,一面救济穷苦,一面觅地开垦,先开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基。遇到机会,推广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救世济民心愿。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许多贫苦民人脫离⽔火,安居乐业,岂不是好?”常-一听有理,便命郜祥拿了书信赶往河南,夜⼊藩邸投信。
豫藩人本忠厚,虽起贪心,因部祥话说得巧,语多挟制,不将银箱还,便要反咬一口说他图财暗害兄弟,当时答应,另外还送了一份重礼,令其转告小王说:“此事几乎闹大,如再回京,必要兴起大狱连累多人,本⾝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这样文武双全的王妃,终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后没有钱用,只管来要,却是回来不得。”郜祥一口答应,讨了一封回信,商好运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后悔,无奈亲笔书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见来人行动疾如飞乌,来去无踪,虽是深夜,也有不少守卫的人,偌大一座王府,并无一人惊觉,想起害怕,只得如约行事。索人情做到底,银箱以外,又将小王遗留的珍贵之物并在一起,放在后园偏僻之地,将人调开,不许闲人⼊內。
郜祥事前早约好几个能手相助,重达几千斤的金珠⾐物,次⽇夜一之间全都装成镖车运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惊人耳目,路上连遇几次盗贼均被打退,费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杨家作基,到处寻觅开垦之处。后在间中附近万山深处寻到大片盆地,便是后来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异人奇士连同一些贫苦民人召集了来,一同隐居开垦。不消三年,互相引进,并在江西、湖南两省设下分寨,由诸侠士分途查访,只要心善良、家道贫苦、无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济,引往聚集之处相待,再由专管的人引其⼊山。⽇月一多,居然开出好几万亩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用之物山中还嫌缺少,尤其盐糖之类,后经众人苦心设计,又发现两处盐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备,器用俱全,并有大量物产可以运往外方贩卖。
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只后山有一羊肠小径,蜿蜒峰崖深⾕之间,⼊口一带危崖对峙,中通一线,幽深奇险,不见天光,前面又横着一大绝壑。常人决看不出,就能寻到,也走不进。中间既有森林幽⾕之险,前面那条绝壑更是无法飞渡。虽有一条索桥,不是一定出⼊时期,连桥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道甬盘旋曲折,长达九里,到处钟啂奇石,上下林立,歧径又多。无人引路,走进半里,到了第二层关口,不是路便要遇险受伤送命。这两条路均有专人防守,设好机关,大片崖石均可移动,随时将路隔断无法通行。可是一到里面,便是桑⿇遍野,沟渠纵横,稻田园地一年三,到处繁花盛开,香光不断,四时之间佳景无穷。气候又极温和,到了冬时,外面只管风雪加,內里盆地之中仍是温暖如舂。芙蓉花更是特产,比别处要大两倍,到了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灿如锦云。那好处也说它不完。
光一晃许多年,常-夫和一班英侠同隐的人每⽇领头田渔畜牧、种花打猎、料量晴雨、男耕女织之外,不是登山涉⽔啸月昑风,便是约了同道分头出外,一面游山访友,一面救济孤寒。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样,几个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为民生利,又要随时出山救济苦人,一班民人感恩戴德,再三力请,说已然劳心太过,不能劳力。无奈从常-夫妇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強健多力,武勇绝伦,自来就喜亲自动手,躬耕劳作引为乐事,已成习惯,闲居安享反觉难耐。自家应有的田和备荒公田一样,早被民人抢先耕种,只得放下农作,专做有益民人、救济穷苦的事。
常-夫妇是有深谋远虑的人,虽因众心爱护,再如坚拒变为矫情,不得不勉如所请,终觉此是未来之害,于是召集众人会议。常-说:“人要素位而行。我虽出⾝皇家,⾝是藩王,今已脫离富贵之境,与大家同隐深山,和常人一样,如何因为一些金钱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东西寒不可⾐、饥不可食,全仗万众一心,大家⾎汗劳力,才把这一片荒山化为沃土,有此安乐境象。并非矫情,定要全家随同耕织,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我以前敝展王爵尊荣,本意如今天下荒,朝政不纲,民人痛苦流离,⽇在⽔火之中,打算深⼊民间,访查疾苦,归告先皇。(彼时神宗已死,天下越。)以为此行归来立可改良朝政,逐渐太平。后来看出力不从心,大势已去,才想出救一点是一点的主意。一晃多年,这里虽然安乐,山外却是官贪吏酷,盗贼横行,恶绅強暴,无所不为,民人痛苦更甚于前。费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愿并未达到。眼看国破家亡,天下大,我不能将这芙蓉坪放大几千万倍,使国全之民全登乐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惭愧。海內兵荒,人间何世?我如仗着由皇家带出一点金钱,替大家做了点事,便老着脸⽪以此居功,连我亲属良友不织而⾐,不耕而食,问心实是不安。何况这许多金银都是贪官污吏由民间层层剥削收刮而来,再将所得十之一二奉与朝廷,都是民人脂膏⾎汗所结而成,內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魄、儿啼女号之声,想那来路,真个痛心。我不过生自皇家,平空到手,并非自己能力所获,取之于民,现仍还之于民,与我有什相⼲?大家以为非我没有今⽇,为此小惠感,不愿我劳心而又劳力,听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点。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难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对我爱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赋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贵乎此?何况我又以此为乐,习久相安,并不觉苦,如其不能以⾝作则,这里气候温和,出产众多,长此下去,相习成风,岂不有负昔年辛苦经营之意?假使我没有这样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劳心、力也办不到。大家如此厚爱,我再固执成见,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另有打算,多做点别的事,多出几次山,多开出一点地利,多救几家外面来的苦人,也是一样。但我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由-,现将长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虽然文武两途都还来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儿子,格外看重,无论何事均喜推他为首,存了偏见,过于另眼相看,⽇子一久,难免长他骄气,实是有害。当初说定,无论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领头诸人为了公众的事常时出山走动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闲,仍要随同力作。为了此间风景优美,出产多而容易,地利无穷,平⽇尽多乐事,算起来还是快乐时多,说不上苦劳二字,自来人生苦乐又与境遇习惯各有不同。终年安逸,无事可做,过惯无奇,转无乐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贵景象,终⽇锦⾐⽟食,宾从如云,外人看去眼热,我反觉着拘束难过。比起现在,每⽇事一做完便随其之所安,家人亲友笑言无忌,⾖棚瓜架共话桑⿇;或是遇到四时美景,良辰令节,冬残岁暮,田里无事,随意同了子良友、本山民人结伴游山,同出打猎,遇到山⽔佳处,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举酒饮,陶然一醉,然后披发啸歌,踏月归来;再不,便是种花钓鱼,月下吹萧,听松观瀑,临流濯⾜。这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别的不说,⾝心上现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将来遇见机会还要推广出去,使天下孤寒无告之人和我们同登乐土。到了那时,无人统率领头不能成事,须有尊卑之分。一则时机未至,此时一同隐居,一样的人,谁有智、力便须尽其所用,不应自私。如有⾼低之分,无形中成了一个土皇帝,⽇子一久生出弊害,还不是和外面一样照样倚強凌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现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说现在,是为将来救济国全 民人,事前必须有一首领,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为了智、力较⾼,肯用心思,多出力气,无事虽和众人一样,遇见事来仍是我们领头。不过领头虽是我们,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须先问明⽩,集合众人商计,方始下手而已。为防万一,平⽇大家都守山规,文武兼习,通晓兵法;时机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劲旅。事前只消召集众人,当场推选,谁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领。现在多这一种形式,有害无益。承蒙大家厚爱,我也无法坚拒,但只及⾝而止。至于由-,务望当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长功利自私之心,爱之实以害之。此子虽然聪明多力,短处颇多。人生寿夭无常,我已年老,万一死后难免推选为首之人,最好集众公议,不可稍成偏见,更不可选他为首。”说完,又当众把昔年山规改正了好些。
常-聪明绝顶,本意看出大已成,自己虽然用尽心思,无力挽救。尤其明末宠信太监,绅权特重,民心早失,气运已终,不久必要国破家亡。到了彼时,一班旧臣遗老、⾎气之士不免強为其难,于事无补,平空多害生灵。索起自草莽,和开国祖宗一样,民人之力推倒暴政,也许还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绝伦,人又机智,能得众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祸。到时,如和太祖一样,索起自民间,削平寇,使天下民人脫离苦难,共享太平。然后照着当年的心思,功成⾝退,另选贤能,定出条规,把家国神气传于贤能,不传儿子,把几千年来皇帝专政,家国视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民人的大害除去,岂非从来未有之盛举?无奈此子刚多,好些短处,又是皇室近支,容易发野心,被人利用,结果事情不成,还要连累许多民人遭殃、朋友受害。人生修短难料,自己久得众心,形式上虽和众人一样,遇事只一开口,决无一人作梗违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将这难关渡过,否则却是难说。又见众人屡次聚会都要推他为主。由-虽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双全,能耐劳苦,又是自己儿子,众人爱屋及乌,都存偏见,原娶儿媳早死,续娶媳妇更是才智武勇,人心归附。前数年又有几个被权阉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难,被同道英侠引进山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本山又是一有荒地开出,便要招些人来分田耕种。近年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称呼自己,以小王称呼由-,年时令节定要参拜。再三劝止,虽然好了一点,但每一听到朝廷无道,早晚灭亡,便自忠义奋发,慷慨悲歌,⽇常怂恿自己就在山中设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为将来待时而动,光复皇业准备,怎么劝解也是奉违。由-难免为他们所动,自己一死,众人必要推他为王,结果必要闯出大祸。于是借着这一席话把山规改订过来:将来万一人多,自己死后必须要选山主,由斋万不可以充任,并将利害之处当众详言。
哪知并无用处,不満五年,常-⼊山打猎,雪中失⾜,坠落壑底受了重伤,加上寒毒,不久⾝死,年已七十多岁。琼蕤见丈夫病危,痛不生,意同殉。常-死前看出爱心意,背人密语。夫二人谈了夜一。过了几天,常-病终。琼蕤安排好了后事,忽然留下一信,说往青城寻师,背人出走,由此一去不回。昔年同隐的那班英侠,这时有的老死,有的各自云游在外,常-死后便未归来。內有几个异人,以覆盆老人和百鸟山人本领最⾼,平⽇本不住在山內,由此更少来往。由-本就怀大志,只为⽗⺟管教太严,无从施展,生好胜,人又聪明武勇,礼贤下士,每次出山,到处结海內英侠,了不少⾼人。
未了两年,天下大,明室已快灭亡,朝不保夕,一班忠臣义士纷纷投到。眼看地小人多,如非常-多年积蓄几乎不能收容。事又凑巧,由-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忽在后山发现大片沃土森林,形势更为奇险。地方一大,人来越多,⽗亲却在此时死去。先后来的这些忠烈之士本就觉着皇朝将亡,心中悲愤,不以常-为然,见他一死,立时合谋怂恿。
山中民人对于常-⽗子全都感恩信服,才智之士又多,哪经得起这班人领头怂恿,稍微提议,万众归心,不由分说,把由-捧上王位,又建了一座王府。由-想起⽗亲临终遗命,虽然推谢两次,一则此时忠义之士来归太多;旧有的人又想起老王恩德,无以为报,众心如上,推辞不掉,继配之又是忠烈之女,夫感情比先死元配更厚,再一劝说,不由勾动前念,便自答应。
正在设官选将,打算起⾝,忽然接到崇祯殉国、清兵⼊关之信。正在痛哭流涕、全山镐素准备光复大计,由-也刚接王位才只两年,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长信,乃他⺟亲亲笔,并还附有一张图说,上面列举目前利害形势和各州府县、盗贼叛臣兵力強弱,人数多少。并说“张献忠狼子野心,所带民不下五六百万,近已背叛李自成,不久必要率众人川杀屠。这样比狂嘲还凶的民,为了平⽇痛苦,怨毒太深,多偏,状类狂疯,勇不可当,岂是你区区万余山民所能抵敌?你⽗多年辛苦经营的乐土,又是你们本重地,难得当初设想周密,不与世通,峰⾼⾕险,隐在山之中,外人无门可⼊,⾜以自保,如何还去惹祸?就是有什妄念,也应退守本,待机而动,等到民心厌,狂流已过,然后收抚流亡,相机而动,才较稳妥。如其不信,不妨命人出山查看,再作打算”等语。
由-平⽇孝⺟,人又善于谋略,见信上所说利害形势无一不是论断精详,不由心里不动。连盘算了好几天,召集手下人等一同计,才知形势如此艰险,但又不肯甘心。有几个烈点的妄想一试,特意选了许多忠烈之士出山查探,打算先在山外乘此机会招纳民,先举义旗,立下基,再将小王引出,免得一个不巧危及本。不料大势已去,难于挽回,人虽招了许多,并无用处;小王又谨守⺟命,暂时不肯出山与之联合;这班人都是一勇之夫,兵法又严,民好些不肯归附,遇见敌人,有胜有败,人数老是不多,终于寡不敌众吃了大亏,没奈何带了残余,一路转战流窜逃往福建,与郑成功合在一起,由此不再归来。跟着便是二十年的蜀,把一个天府之国杀得尸横遍野,⾎流成河,直到康熙三年方始平息。
由-即位以后,服用渐渐奢华,享受越来越好,继配王妃又工心计,一听外面形势如此凶险,几个老人也在同声规劝不可妄动,觉着山中为王也颇舒服,便劝由-郑重,一面暗命心腹分散众人的心志。一班前朝忠臣和几个烈的志士相继老死。由-夫情厚,起居服用极为奢华。加以从小生长山中,精明強⼲,对人却是厚道,素得众心。⽗子恩德在民,出产众多。中间又有两次看准时机,带了许多能手轻骑出山,把张献忠所劫金银财宝抢了许多回来。仗着地利和智⾜多谋、有成竹,只管杀死许多贼,抢了许多牲畜财货,贼乌合之众,骤出不意,休说报仇,等到援兵得信进来,连敌人的踪影也未寻见一个。
蜀平后,山中贸易本有专人,再一乘机经营,从上到下人人富⾜。所以由-只管享受奢华,把一座王府建得和天宮一样富丽无比,大片芙蓉坪简直像个大花园,民人反觉理所当然,比前更盛,无一怨言。不久继配死去,三娶便是江小妹之⺟江芷芳,也是一位侠女,文武双全,人更美貌。由-中年得此美自是爱极。无奈天好⾊,加以中年无子,芷芳善妒,不许纳妾,由-先还与之相安,后见清室势盛,更难作为,自己年老无子,越发消了壮志。彼时一班英侠之士和所结的异人本常来往不断,虽然看出主人壮志消沉,因知时势所限,连南王(云龙山主王人武,事见《蛮荒侠隐》)、北周(事详《边塞英雄谱》、《冷魂峪》全集)聚有那许多异人奇士,尚且无功,何况由-,也都不去怪他,仍以好友相待。
不料由-年老好⾊,听信好人之言,聘来一个梵僧,服了舂药,背着芷芳常时借口出巡,在外面弄了好几个姬妾外宠,逐渐荒起来;不久又在山中大兴土木,造了不少机关以作防御外患之用,以致众心解体,好些不以为然。为了山中富⾜,民人只觉法令渐严,还不怎样;就有一点看不上限,想起他⽗子多少年来的好处,也就不甚在意。那些⾼人异士劝了几次不听,有的不辞而别,有的当面数说了一顿,明言绝,如不改过,永不登门。说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