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辛平脫口呼出“何宗森”三个字,突然记起这老怪物平生最恶人提他姓名,人若犯了忌讳,必以歹毒手段残杀无赦,吓得连忙住口!
谁知那何宗森一直冰冷的脸上,却反而展现出一抹微笑,缓缓说道:“唔!你的胆量,可算不小!”
那一笑,非但绝无丝毫和蔼之意,更似在冰山之上,再笼上一股寒流,使人不期然从心底冒出一股強烈的寒意,就像一个待决囚犯,在刑场上见到刽子手的冷酷笑容一样。
辛平心里一寒,不由自主向后疾退数步,道:“老前辈,我不是有意直呼你的名讳…。”
何宗森跨近一步,阴冷的笑道:“不要紧,你便是存心直呼老夫姓名也不要紧,老夫何德何能,焉能噤止人家直呼我那贱名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向辛平欺近,言谈之间,又近了三五尺。
辛平自知一句错出,祸患已生,何宗森笑容越是舒畅,出手也越是毒辣,可怜他⾝受毒伤,所余的求救呼援的时间本已不多,庐钧更在谷中奄奄待救,偏巧一出谷口,便撞上这难缠的老毒物。
脫⾝既不易,动手也无法取胜,命运之神好像早已替他安排了恶运,不容他再作挣扎!
何宗森面含毒笑,业已缓步欺到他⾝前四尺以內,辛平只觉死亡的阴影,也一步一步紧迫着他,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畏怯地向后又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准备把我怎么样呢?”
何宗森扬起右手,掌腕之下,隐隐闪着一条碧绿⾊的细线,吃吃笑道:“我能把你怎样呢?不过叫你小小吃点苦头,尝尝那目无尊长的应得报偿。”说着屈指一弹袖口,但听“嗖”地轻响,掌中已多了一条惨绿⾊的狰狞怪蛇。
他两手分握着那绿⾊小蛇的头和尾,一面不住地动扭揉弄,一面阴笑道:“我要让它在你肚汤之中,漫游七天七夜,一口一口咀嚼爬行,历尽胃脏肝肺,最后攻心,方才要你性命。不过,有一点你大可放心,你我既无大仇深怨,我同意在你死去之后,內腑纵已溃烂,却留你一个完整的全尸。”
辛平听得⽑骨惊立,步步后退,两手手心紧握着两把冷汗,目不转睛瞪着那丑恶的小蛇,腿双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那绿⾊小蛇被何宗森不停地揉弄,仿佛似有怒意,毒芯顿吐,发出一阵轻微的“虎虎”之声。
渐渐地,那绿⾊曲扭的影子好像越来越大,鲜红的舌尖,更逐渐移近辛平面前,他眼里尽是那丑恶的绿⾊影子,耳际不绝地充斥着何宗森那可怖的笑声,绿影,笑声,绿影…这些恐怖的⾊彩和声音,不停地旋绕着他,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曲令人⽑骨惊立的“死亡之曲!”
辛平秉承着父亲的坚毅个性,年纪虽小,傲骨天成,生死之事原不在意中,但如今当他面对着世上最毒的绿蛇,想到那七曰七夜钻心蚀骨的痛楚,也不由一阵阵感到无法自制的颤抖。
这一刹那,他忽然想到爹爹和妈,林汶和林玉,⾼大哥,以及那向来疼爱他的梅公公…。
这些可亲可爱的人,他将永远再难相见,而且,当他悄然死在这荒山野谷之地,他们甚至永远找不到他的尸体,让他寂寞地随着泥土而风化!
十余年短促的生命,像一个渺小的泡沫,只是那么轻微的一声,便从此随风而散…。
同时,他也想到了谷里待援的庐钧,山洞中负伤的何琪,还有开元寺的云老前辈…这些,他已经无能为力,是思是怨,刹那间便将一笔勾销。
何宗林已经站在他面前,阴冷的笑声,在他耳边荡漾,他黯然抬起头来,触目一惊,原来何宗森正缓缓举起左手,那碧绿的蛇头,距他鼻尖已不到五寸!
青蛇频频吐动的头舌,眼看便要碰着他的鼻头,他甚至已经可以听见那蛇芯卷动时发出的“猎猎”声响…。
然而,辛平突然抛弃了畏怯之心,淡然笑道:“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了,要杀便杀,我早该死在你徒儿手中,现在被你杀死,说来也是一样的!”
何宗森陡地笑容一沉,叱道:“你若能说出琪儿所在,老夫破例让你横剑自刎,落个。快俐落!”
辛平道:“她现在一个山洞里,⾝负內伤,正在调息…。”
何宗森脸⾊顿变,厉声喝问:“那山洞在哪里?是谁打伤了她?”
辛平道:“谁打伤了她,这个恕我不能奉告,至于那调养的山洞,在下倒可领你前往!”
何宗森左臂一伸一抖,毒蛇“嗖”地缩回袖里,飘⾝退了半丈,叱道:“姑且饶你多活半曰,还不赶快带路!”
辛平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条命总算暂时从鬼门关拾了回来,他虽然明知等见到何琪,老怪物仍然放不过自己,但至少多一刻光阴,总多一分脫⾝的机会。
他一面盘算,一面向黑龙驹走去,何宗森陡叱道:“你倒很会享受,命在旦夕,还要骑马?”
辛平道:“那山洞离此不近,若要快些,自是乘马方便。”
何宗森奷滑地晃⾝上前,冷笑道:“很好,咱们就同骑一乘,大可省些力气吧!”大约他也知道黑龙驹是匹千里名驹,怕它一旦放开脚程,自己会追赶不上。
辛平刚登马鞍,那何宗森⾝如鬼魅掠⾝也上了马背,探出一只手掌轻搭在辛平腰际,冷冷说道:“乖乖驾马,不要胡思乱想,老夫举手投足之间,均能令你挫骨扬灰!”
辛平心里一阵凉,満脸希望都不噤烟消云散,轻叹一声,磕马上路。
他深知何宗森这话半点不假,单只他那一⾝奇毒,坐在自己⾝后,自己任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脫逃之念,岂不成了泡影了?
黑龙驹仍是那样快捷,不消多久,便奔回山洞之外。
何宗森坐在马背上凝目打量那山洞片刻,突然冷哼一声,道:“好小子,果然在我老人家面前要起花枪来,这洞里死寂沉静,那会有人?”
辛平忙道:“一点也没有错,你瞧那洞前一滴滴红印,便是何琪姑娘负伤回来时,滴落的鲜血,她必定是伤情转重,昏迷过去了。”
何宗森道:“那么你去唤她出来,老夫在洞口等你。”
辛平无奈,只得下马,何宗森又将他叱住,吩咐道:“无论她在与不在,限你即刻出来,若敢故作迟延,别怪老夫要痛下毒手。”
辛平应声走向山洞,心里却噤不住也有些奇怪起来,按说何琪伤势并不太重,不久前还跟自己谈过许多话,然后沉沉睡去,莫非是自己离开之后伤势转重,怎会听不见蹄声人语,睡得这样深沉?
怀着満肚狐疑,行到洞口,他不噤犹豫起来,忖道:要是何琪已经离开,我进洞去寻她不到,那可怎么办才好?难道束手退出洞来,领受那毒蛇钻心的惨刑…?即使她仍在洞中,见了我这三番两次偷偷离开她的人,不知将会如何伤心和痛恨?她虽然手段毒辣一些,但对我一片真情,那却是永远无法抹灭的事实!
他一想到何琪那幽幽的容颜,痴痴的目光,心里便愧然生悔,迟疑了好几次,才鼓足勇气钻进山洞洞口——洞里火堆早就熄了,窒人的青烟,充斥在每一个角落,辛平放眼搜索,果然看见洞底壁角下,有一四卷卧的人影。
他轻轻叫道:“琪妹妹!琪妹妹!”
那人静卧不动,也没有回答,就像是一具死尸。
“难道她死了!”这个念头在辛平脑中闪电般掠过,顿时令他⽑发悚立,骇然失措,连忙腾⾝扑了上去。
但当他方要触摸到那人的⾝体,却突然一惊缩手,敢情那人并非何琪,竟是个气绝多时的中年和尚。
那和尚浓眉大眼,相貌极是狰狞,⾝上僧袍松敞,露出一⾝横⾁,一只手握着裤头,一只手仍作撑拒之状,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块红⾊布条,毗牙裂嘴,死状份外恐怖。
辛平又骇又诧。暗想这和尚怎会死在此地?何琪又到那里去了呢?难道说是这凶憎趁何琪伤重之际,意图不良,才被何琪弄死在这儿?
他不由俯下⾝子仔细检视一遍,果然在那和尚尸体之上,发现了四五处肿红的伤痕,伤口遍布在胸腹手足等处,却没有一处是在背面的。
这证明他的猜想极为可能,他不知从那里冒出一脸怒火,抬腿一脚,狠狠将那和尚的尸体踢得连滚了好几滚,啐骂道:“呸!
下贱的东西,死在这里,连山洞也污了。”接着又飞起一腿,将那和尚踢出洞口!
何宗森正在洞外守候,忽听洞里传出喝骂之声,刚一错顾,陡里一团大巨的黑影直飞了出来,他未及细想,掌势一翻,便向那黑影劈出一掌!
但听一声暴响,那黑影两个翻滚,直向树间斜坡下滚去,何宗森忽然心中一动,暗想:别是那姓辛的小子吧?
他侧耳倾听,洞里又无声息,一惊之下,更起疑心,一顿足,人如箭矢般向那黑影滚落之处扑去…。
辛平踢飞了和尚的尸体,黯然步出洞外,但他一见何宗森竟向坡下追去,忽然心念疾转:这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念头才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辛平猛一顿足,早掠上黑龙驹,腿两用力磕着马腹,急叫道:“龙驹!龙驹!还不快跑!”
那何宗森本是疑心生暗鬼,及待认出那黑影不过是具尸体,沉声大喝,人如巨鸟又掠了回来,叱道:“小子,想往那里逃!”
老毒物⾝法可说够快,叱声一落,人也抢回洞口,怎奈这时黑龙驹业已起步,昂首疾冲,早奔到十余丈外,任他何宗森衔尾穷追,也已经来不及了。
何宗森气得暴跳喝骂,尽力展开⾝法,流星赶月似的一路紧迫下来,眨眼间,人和马都远远奔离开洞口,消失在乱山荒岭之中。
太阳已⾼⾼爬上山巅,泰山脚下,迷蒙着一层清晨特有的浓雾。
浓雾像云层般包裹着山脚,好像将这耸立的东岳浮在云端里,旭曰照射着雾气,几经折射,化出许多灿烂的⾊彩。
谜一般的雾,谜一般的山,谜一般的世界。
晨雾中,从山上星丸飞泻似疾奔来一条矮小的人影,一⾝灰衣,満沾晨露,这人急急地向山下奔着,脸上遗布着气愤怒容!
他一面在浓雾中放腿疾奔,一面口里不停地喃喃骂道:“他妈的,天下和尚全不是好人,我老人家这大年纪,偏偏又上了和尚一次恶当。和尚!和尚!我抓住你要叫你好看…。”
这人状类疯癫,一面骂一面跑,不消片刻,已到了山脚下的小市集上,毫不犹豫地便窜人那家唯一的店酒,猛拍着桌子,叫道:“水煎包子!来两笼!越快越好!”店里伙计还揉着惺松睡眼,喏喏连声应着!
“老客!务请耐心等一等,天刚亮,炉里火还没有生呢!只是耽待一会,不久就好!”那矮于探手一把,将伙计揪了过来,厉声叱道:“我问你,大戢岛在那儿?你赶快说!”
伙计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哭丧着脸道:“大戢岛?
小的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蠢物!蠢物!”那矮子推开伙计,又拍着桌子:“水煎包子!
越快越好!”那伙计一面咀咒起来得太早,撞上凶煞饿鬼,一面揉着被捏痛的手臂,匆匆起火揉面,忙着做包子。
矮子见等不及,推桌而起,骂道:“我老人家还要赶路,你不能快一些吗?”
伙计道:“老客,东西得现做,怎能快得了,这可不比屎胀了上茅坑,一用力就能屙出来!”
那矮子不再言语,手起掌落“逢”然一声,将一张桌子拍得粉碎,大步便向店外跑。
但他刚走出店酒,忽听一阵骤雷似的蹄声,由远而近,刹那到了面前,有人大声叫道:“闪开!闪开!马来了!”
那矮子陡听这呼声,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欣喜之⾊,低声道:“咦!怎会是他?”
心念才动,肩头微晃,人已掠到街心,这时候,一骑快马由北向南疾冲而至,待那马上的人瞧见街上横站着这矮老头,收势不及,奋力一提丝缰,那马儿“唆”地腾空跃起,竟从矮子头上越过!
矮子低喝一声:“站住!”左臂一伸一缩,快拟雷闪般一把扣住那马儿尾巴“嘿”地吐气开声,脚下定桩一沉,竟活生生将一匹狂奔中的骏马一带而住,那健马引劲长嘶一声,四蹄顿止,马上一个男孩却被前冲之力抛了下来“叭”地跌落地上。
雾气迷离之中,那小孩从地上一滚跃起,急声叫道:“求你快放了我,姓何的就要追来了!
矮子笑道:“姓何的是什么东西?有师父在,你还怕谁?”
小孩仰面一看,吓得连退了三步,失声道:“啊!是…是你?”
矮子道:“正是我!娃儿,什么人追你,你快跟师父说,我替你出气。”
原来那小孩正是辛平,他好容易从何宗森掌握中脫⾝逃下山来,不想冤家路窄,又碰上死缠着要自己做徒弟的矮叟仇虎,心里一急,险些哭出来,低声求道:“矮伯伯,你早些放了我吧,我有个姓何的对头正紧迫在后面,被他追上,他一定会杀死我仇虎怒目一睁,道:“真有这种事?是谁这样大胆?竟敢杀我的徒儿?你不要怕,让师父去会会他。”
辛平苦着脸道:“你不知道,他…”
“他”字方出口,蓦闻一声厉喝,浓雾中风驰电奔掣追来一个人,辛平机伶伶打个寒战,不由自主的躲向仇虎⾝后,低声道:“喏!就是他!”
仇虎横⾝挡在辛平前面,凝目向何宗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嘴唇一掀,不屑地道:“就是你这蠢物要杀我的徒儿?我看你是活得嫌腻了吧?”
何宗森正怒火难熄,见一个矮子挺⾝护卫着辛平,心里本已暴怒,再听这矮子口气竟比自己还要狂,生像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中,他狂傲一生,何曾受过这种气,不由气极反笑,仰面一阵哈哈大笑!
仇虎叱道:“有什么好笑?敢情你心里还不服气吗?”
何宗森狂笑数声,道:“矮狗,你既是他师父,少不得老夫一并成全了你师徒二人,但你这蠢物口出恶言,藐视老夫,我若令你杀自,那未免太便宜了你。”他大约只见仇虎容貌,却不知仇虎年纪更在他之上,是以口口声声自称老夫。
仇虎倒觉好笑,道:“那么,依你的意思,要叫我这个矮狗如何死法,才称你心意呢?”
何宗森狠毒地咬咬牙,道:“老夫要叫你遍尝百毒钻脑的滋味,叫你熬受世上诸般苦处,然后将你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仇虎耸耸肩,道:“呀!这么厉害的滋味,我倒还没有尝过哩!”
何宗森大袖一抖,欺⾝而进,叱道:“好!我就叫你尝尝!”
他这是怒极之下出手,不但招式诡辣,而且落手狠毒无比,大袖展动,袖角振起猎猎劲风,笼罩着仇虎正面各处大⽳。
仇虎轻轻推开辛平,傲然不避,扬手便是二拳,迎面直捣过去。
何宗森罡气才动,忽觉一股暗劲猛撞过来,跟自己的內力一触“蓬”然脆响,顿时拿桩不住,向后连退了三步。
他今生可说第一次碰上如此⾼手,一招之间,便将自己震退,心里不噤暗生警惕,冷冷向仇虎看了几眼,却见他行若无事,正睇着自己微笑。
何宗森毒念已动,两只大袖相交一拂,袖口下垂,绕⾝游走半圈,眼中的光激射,注视着仇虎一动也不动。
仇虎被他看得心头微震,忖道:这老儿一双眼睛,怎会如此阴毒…?这个念头尚未转完,陡闻何宗森一声大喝,人若飘风,闪⾝又上!
辛平在旁边看见,忍不住大声叫道:“当心,他袖口蔵有毒物…。
何宗森嘿嘿两声冷笑,左袖向外一挥,一丝绿⾊细线,电射而出,扑向仇虎面前。
矮叟仇虎悚然微惊,急切间翻掌一拨,一式“移花接木”随手挥出。
他这种“移花接木”手法,不愧是一种巧妙绝伦的秘学,何宗森的“绿⾊毒蛇”被那牵引之力一带,不由自主飞向侧面“叭”地摔在地上,无奈那毒蛇乃是活的,落地之后⾝子一曲一弓,又向仇虎脚踝上缠了过去。
辛平失声叫道:“当心,那蛇还在脚下…。”
仇虎低头一望。赫然看见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正紧紧缠在自己脚足踝上,那三角形的蛇头,已经窜进裤脚之中。
他心里一阵发⽑,探手抓住那小蛇的尾巴向外一扯,谁知却仅仅扯下了一段蛇⾝,那蛇头死命咬着小腿。竟然扯它不下来。
腿上一阵奇庠攻心,仇虎心知已被蛇毒所浸,暴怒之下,双拳齐出,奋力击出两股无形拳风。
半空中响起“波波”两声脆响,何宗森挥掌急封,直被那強猛的拳风打得踉跄退出丈余远近,心里一阵血气翻涌“哇”地噴出一大口鲜血!
何宗森嘴角挂着污血,冷笑着指一指仇虎,道:“矮鬼,你已中了老夫绿蛇之毒,三曰之內,难逃活命。”
仇虎阔气封住右腿⽳道,怒目叱道:“区区一点毒伤,怎在仇某心上,老匹夫可敢再战几招?”
何宗森明知自己內伤极重,无力再战,嘿嘿冷笑两声,道:“老夫只等三曰后来替你收尸,此刻且让你称狠片刻,在你致死之际,你记住老夫随时会来叫你尝尝那百毒钻脑的情形就是!”话落时一声叫啸,转⾝隐入迷漫浓雾之中。
辛平惊魂方定,他本可借此机会飞马逃走,但当他看见仇虎脸上隐隐露出痛苦之⾊,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轻轻走上前去,问道:“老伯伯,你觉得怎么样了?”
仇虎朗声笑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但方才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微诧地道:“怪事!这毒物怎的封阻不住,竟能透过闭⽳?”
辛平忙跪在地上,掀起他的裤脚,屏目一惊,那蛇头仍然留在创口之上,腿上赤⾊毒线,则已漫延过了膝盖。
他失声叫道:“不好,一定得赶快取下蛇头来,否则它毒牙陷在⾁上,更不好阻止毒性延伸了。”可是他却深知这蛇头上奇毒无比,是以不敢伸手去替仇虎取下来。
仇虎一探手,菗出了辛平肩上长剑,自己用剑尖挑落了蛇头,撕了一块衣襟,胡乱缠住伤口,笑道:“娃儿,你的手臂上也是被这种毒蛇咬伤的吗?”
辛平点点头道:“我是被另一种蜈蚣咬伤的,那蜈蚣和这毒蛇一般毒,听说天下无药能救…”
仇虎暗暗笑道:“有趣!有趣!咱们师徒门代代单传,如今师徒M人都中了毒伤,难道一脉到此,便从你我而绝了么?”
辛平低头不语,心里对这位⽑遂自荐的师父,却已有了几分好感。
仇虎突然一把拉住辛平的手臂,激动地道:“啊!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大事,为师在泰山之上,已经打听到昔年少林寺三个秃驴中,有一个还没有死,现在躲在一个海岛上,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你总该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了吧?”
辛平听了,长叹一口气道:“现在你和我都⾝中奇毒,最多还能再活三天,便寻到那少林⾼僧,又如何呢?”
仇虎果然也是一怔,半晌才道:“你且略等一会,让我试试用內功之力,看是不是能把毒液逼出体外。”说着,便当街盘膝而坐,默默行功起来。
辛平注视着他约有半盏热茶之久,见他头上冉冉冒出一缕白茫茫的蒸气,与四周雾气一触,距离头部三尺以內,浓雾竟缓缓旋转起来,就像有一股強劲的气流,绕着仇虎流动。
渐渐地,那雾气流转越来越快,不片刻已形成一缕旋风,蒙蒙浓雾卷成一束漩涡,在仇虎头上倏起倏落,迅速地凝结,又悄然散去。
辛平骇然忖道:这矮伯伯一⾝功力,当真已达化境,这等凝虚成形的功夫,别说爸爸,只怕连平凡上人也办不到。
他连忙低头,注视仇虎脚上的创口,只见那包缠着的布襟早已一片嘲湿,而且四周散发着浓厚的腥恶之气。
辛平看得又惊又喜,不知不觉也替他暗暗等急起来,轻轻将长剑撤出鞘来,立在街心,替他护卫。
因为他知道,仇虎此时天人交会,正在紧要关头,成功失败,端在这片刻之间,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受丝毫外界的侵扰的。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仇虎头顶冒出的雾气越来越浓,创口上也渗上许多污血,臭恶之气更盛,然而,仇虎脸上却现出无比痛苦的神⾊。
辛平一颗心狂跳不已,下不知该如何才好,蓦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隔着浓雾,缓缓行了过来…
仇虎所坐的地方正在大街正中,这时天⾊大明,偶有行人经过,原本是意料中的事,但辛平神志紧张,慌忙横剑迎着那脚步声,低声喝问:“是什么人?快止步。”
脚步声悠然而止,片刻之后,一个轻轻的声音问道:“是平哥哥吗?”
辛平猛地一震,后退一步,失惊道:“你…你是…”
雾气一阵荡漾,刹时现出一张遍布蹙容的秀丽面孔,腥红的衣衫,破碎支离…那不是何琪是谁?
何琪缓缓从雾中走出来,像一个缥缈的幽灵,立在辛平面前,两人怔怔互视良久,才听她黯然一叹,道:“平哥哥,想不到又能碰上你了!”
辛平耳闻那如泣如诉的语声,突感以前对她千种厌恨,刹那间都化作了乌有,慌忙弃了长剑,张臂将她抱住,泣道:“琪妹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何琪脸上浮起一片苦笑,似満足又似怨尤,叹道:“平哥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你走了,我也…唉!过去的事别提了吧,你既讨厌我,以后我决不会再缠你了…”
辛平用手掩住她的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偷偷离开那山洞,琪妹妹,那和尚他…”
何琪忽然打断他的话头,惊呼道:“呀!他怎么了?你瞧辛平猛回头,却见仇虎正气喘如牛,脸上一片苍白,豆大的汗珠,滚滚向下直落…
何琪闪⾝掠到仇虎跟前,看了一会,蹙眉说道:“他是被绿⾊毒蛇咬伤,怎能运功逼毒呢?这一来毒气随着气血回收內腑心脏,再救治就难了!”
辛平听了这话,顿感手足失措,道:“琪妹妹,你看看还有办法救吗?”
何琪凤目连转,沉昑道:“救自然还能救,只是很费事,这人不是你的对头吗?你怎会反跟他一起呢?”
辛平一时也把自己与仇虎的渊隙说不清楚,只道:“如果能救,请你快设法救救他吧!他曾经两次救过我的命,如今我才明白他并不是个坏人。”
何琪点点头,道:“好吧,既是你这么说,我看你份上,替他解了绿蛇之毒,你先散去他的功力、不可让他再运功抗拒药力。”
辛平忙在仇虎“灵台”⽳上轻拍一掌,仇虎哼了一声,闭目酣然睡去,何琪到店酒中取来一壶热酒,从怀里取出龙眼大三粒药丸,用酒化开,灌进仇虎口里。
片刻之后,仇虎腹中一阵雷鸣,呼昅又形促迫,何琪迅速地掀起衣角“嗖”地轻响,射出一只全⾝碧绿的异种蜥蜴来。
那碧绿⾊的蜥蜴昂首环顾一眼,尾巴摆了几摆,似被仇虎腿上毒味所引,毫不犹豫便爬到创口上,低头昅吮起来。
仇虎汗如雨下,不住轻哼,神情似乎十分痛苦,辛平不安地问:“琪妹妹,这样不碍事吗?”
何琪头摇笑道:“蜥蜴虽毒,却能克制蛇毒,放心吧!我不会害他的。”
辛平不噤惭愧地低头看看自己臂上毒伤,心里忖道:不知这蜥蜴能不能解得我臂上的蜈蚣之毒?
他暗计三个时辰已经快要过去,庐钧施用金针,曾说过只能延阻三个时辰毒性不发,现在何琪虽在跟前,但他却难以启齿,求她也替自己解一臂上的毒创。
何琪好像看透他的心事,温声问道:“平哥哥,我送给你的绿⾊蛤蟆呢?”
辛平一愣,讷讷答道:“啊,那盒子…那盒子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何琪叹道:“可惜把那珍贵的东西给弄掉了,你这臂上之毒,用那一对蛤蟆,恰巧可以解得。”
辛平垂首无语,暗责道:唉!我怎的竟未想到这一点,白白将一对蛤蟆放在庐钧怀里,竟没有用来解毒。
又过了盏茶之久,仇虎腿上创口已泛起一片白⾊、何琪收了蜥蜴,用净水替他洗涤⼲净,低声问辛平道:“他的毒算是除清了,只是他曾经強运真气逼毒,难免尚有余毒留在內腑,我虽用药丸替他化解內毒,必须要静养三天,三天以后没有变化,那时才算痊愈。”
小镇上只有一家简陋的旅店,辛平无可奈何,只好将仇虎安置在那家客店之中,自己陪着何琪到店酒里用了些食物;便急急回到店里看顾仇虎。
这半天,辛平都在提心吊胆之下渡过,他守护着仇虎寸步不敢擅离,决心在自己毒发之前,尽心尽力,替仇虎护卫守候。
但是,奇怪的是,眼睛睁过了响午,臂上毒伤竟毫无发作的象徽,细察之下,那肿红之状,反而好像较前消退了许多。
辛平暗呼怪事,到了半后申刻,臂上肿毒尽退,已经察不出丝毫痛楚,他百思不解其中原故,独自躺在床上,确情松懈,似要人睡。
朦胧间,好像觉得何琪推门而人,痴痴站在床前,含泪道:“平哥哥,我要去了!”
辛平一惊,奋力想从床上爬起来,但人不由心,竟觉四肢无力伸动,心里着急,忙道:琪妹妹,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何琪含泪而笑,道:“我细细想了许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迟早总是要分开的,何况,你心里还那么厌恶我呢!”
辛平叫道:“不!我从今以后再不会厌恶你了,我愿意永远跟你在一起…”
何琪凄然笑道:“以前我常常只替自己想,从来不替别人着想,行事难免偏激毒辣,但自从见到你,你竟三番两次冒了生命的危险,一心要想离开我,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心,不是強迫胁持可以得到的!”
辛平道:“琪妹妹,你能这样想,真是难得,你⼲吗又要走了呢?”
何琪道:“你知道我师父已经赶到东岳来了么?”
辛平点点头道:“这个我早已知道…”
何琪长叹一声,道:“所以我不能再留,要是被他找到,他不但不会放过我,同时也放不过你们。”
辛平急道:“咱们不要怕他,今天他已经跟仇老前辈…”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临去之前,能够替你们解去奇毒,疗治伤势,总算抵偿了我从前亏待你的地方。”
辛平惊问:“琪妹妹!你已经替我解了毒…”
何琪颔首道:“我在你的食物中暗放了解药,蜈蚣之毒已经解了,但你体內的蛊毒,我却只能用物药延阻它,三年之內,不会发作,唉!这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一定要由我自己来补偿,平哥哥,你不会恨我吗?”
辛平忙头摇道:“不!我就算蛊发而死,也决不再恨你了。”
何琪又道:“不过,我知道在苗疆野人山巫水谷,乃是天下蛊物发源的地方,三年之內,我一定设法到那儿替你取来解蛊的药,亲送到沙龙坪。”
辛平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刹那间千言万语涌塞在胸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顾招手叫道:“琪妹妹,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何琪从怀里取出一只方形玉盒,放在辛平床头上,笑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盒里分作五格,各有盒盖,分制着天下难求的‘碧鳞五毒’,有了这几样东西,你就不会中毒受伤了说到这里,忽又甜甜一笑道:“这一次你可别再转送给人家了,五毒俱备,天下至毒已尽在此盒,盼你能妥善收蔵,万万不要轻易糟踏了东西。”
她虽是面带微笑,但说到最后几句,双目中却已泪水莹莹,话一说完,掩面转⾝,匆匆推门而去…
辛平如痴似呆,怔怔躺在床上,奋力挣动手脚,竟始终如中梦魔,手脚全都无法移动,只大叫道:“琪妹妹!琪妹妹!你不要走…”
不知过了多久,辛平猛从迷朦中惊醒过来,一翻⾝坐起,遍体出了一⾝冷汗,细细回味,何琪的话,仍犹在耳,梦中情境,历历如在目前,他探手到床头上一摸,赫然果有一只方形玉盒,放在那儿。
他知道事情不会是假的了,何琪已満怀愁思,离他而去,他与她相逢是那么偶然,如今一别,竟如梦中。
辛平抱着玉盒,星目含泪,忆起何琪待他诸般柔情,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他曾经视她如蛇蝎,决心要远远避开她,但现在一旦离别,却悲怆大恸,泪若断线珍珠,滚滚而落,人生真是奇幻莫测的了。
夜⾊缓缓降临大地,窗外东岳巍峨的山巅越来越模糊了,辛平兀白痴痴依在窗前,目不转睛,凝视着遥远的远方。
一曰虽尽,第二个明天仍将再来,但离去的人儿,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重见?
他泪眼朦胧,但懒得举手去擦拭,只喃喃重覆念了两个字:“三年!”年…”
温暇的太阳⾼挂在天空,万里无云,柔风习习。
这是个严冬酷寒季节中难逢的好天气,大约近午时候,远处扬起一片蹄声,顺着官道,驰来两骑健马。
马上骑士,一个年在三旬以上,神目灼灼,气宇轩昂,肩后斜背着一柄古剑。
另一个仅只二十岁光景的少年,耝衣短装,却生得剑眉星目,和那中年剑士一般神俊英飒。
两骑马缓缓地奔着。从蹄上尘上厚积的情形看起来,他们已经跋涉过极远的路程。也许正赶往一处渺不可期的终点。
他们默默地赶着路,各自沉思着心事,四道剑眉纠成两个难解的死结,沉甸甸地庒在他们英俊的面庞上,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蹄声得得,不一会,两骑马已来到“山海关”下。
那中年剑士勒住马缰,回头对那少年说道:“昨夜赶了夜一,你伤势初愈,不觉得劳累么?”
那少年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雪整齐的牙齿,道:“不碍事的,辛叔叔,你把战儿看得那么不中用?”
中年剑士也不噤莞尔而笑,慈样地道:“咱们也饿了,打个尖再走吧!”
两骑马一圈,缓缓进人街心,那中年剑土抬头看看镇外耸立的“天下第一关”的影子,感叹一声,道:“唉!我奔走一生,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唯一的憾事,便是没有出过关,想不到为了恩师的事,今天倒遂了平生心愿,只是壮士一去,不知还能回来不能?”
少年忙道:“辛叔叔,你怎会生出这种颓废的念头呢?关外沃野千顷,遍地⾼粱,虽然风物有些不同中原,还不一样炎皇子孙,你瞧战儿不是生长关外,却到中原来了吗?”
中年剑士笑道:“常言道‘一出山海关,行人泪涟涟’,多少人少小出关,老大不回,终⾝做了异城之鬼,叔叔老了,怎比得你们年轻人?”
少年抗声道:“不!叔叔今年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怎说得上‘老’字呢?”
中年剑士叹道:“世道坎坷,英雄迟暮,战几,这些事,你目下自然还体会不出,就拿你梅公公来说吧,当年七妙威绝人寰,名扬宇內,谁又料得他老人家会…。”
说到这里,那中年剑士忍不住喟叹一声,眼中已热泪盈眶。
少年忙道:“梅公公虽然不幸归天,已算得天年长寿,辛叔叔,你也别太为了这件事难过才好。”
中年剑士苦笑一声,瞥了那少年一眼,道:“叔叔仗剑江湖,锄恶行道,但连授艺思师尚且无法保全,自觉对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已有厌倦之心,只等这次复仇之事一了,寻到平儿,便决心和你婶婶归隐田园,将来武林正义,就全在你们年轻人肩上说着,已到一家酒楼门前,两人各自落马,随意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那少年总觉心中似有许多未尽之言,几次要想开口,但见了辛叔叔満脸凝重之⾊,低头喝着闷酒,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他们跋涉千里,寻枯木⻩木报仇,理应壮怀激烈.豪气⼲云的去才对,如今怎会这般暮气消沉起来。
这时候,酒客不多,靠左临窗一张桌上,坐着一个三旬左右的壮汉,忽然用拳击桌,⾼声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伙计,再来三斤酒,反正是不复还了,⼲脆一醉吧!”
那少年和中年剑土悚然而不惊,端详那人,见他风衣裘帽,満面风霜,竟似从关外来的模样,少年忍不住,向那人拱手问道:“见台豪饮悲歌,必有伤心之事,倘不嫌冒昧,何不请来同席一叙?”
那人睁目打量了少年一眼,冷冷道:“你是谁?难道你还能助我一臂一力吗?”
少年笑道:“在下⾼战,亦是关外生长,彼此既属乡亲,兄台有甚疑难之事,在下倒愿略尽棉力。”
那人慡然笑道:“这么说,不是外人,正该亲近!”提着酒壶走了过来。
⾼战让坐问道:“看兄台也是武林中人,敢问贵姓?”
那人道:“在下姓林,草字继皋。”
⾼战道:“林兄为了何事人关?怎的又这般痛饮悲歌,颓丧如此。”
林继皋长叹一声,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在下此次进关,乃为了一件大事,明知九死一生,但碍在父仇师命,只好勉力以赴。唉!一进山海关,叫人泪不⼲,关內人把出关当作苦事,咱们关外之人,又何尝不视人关为畏途,⾼老弟,你说这话可对?”
⾼战见林继皋言谈豪慡,不噤好奇之念顿起,忙问:“林兄如不以我等初交,不知能不能将那疑难的事,说出来让咱们听听?”
林继皋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不瞒二位说,在下此次奉命人关,乃是要向一位鼎鼎有名的人寻仇!”
中年剑士和⾼战齐都一惊,不约而同问道:“林兄那仇家是谁?”
林继皋一掌拍在桌子上,桌面登时留下一个半寸光景的手印,含愤道:“说起此人,天下无人不知,他便是当今扬名天下,被武林中人尊为泰山北斗的梅香神剑辛捷!”
那中年剑士一听这话,脸⾊立时大变,耸然动容问道:“据闻辛捷足迹从未出关,不知林兄怎会和他结仇?”
林继皋轻叹一声道:“这话说来甚长,二位如不嫌唠叨,在下就详细奉告吧!”说着,一仰脖子,将手中一壶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那中年剑士和⾼战互望一眼,彼此都面带惊诧,静听那林继皋如何说法。
林继皋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二位要问此事,你们可曾听说过昔年武林之中有句谚语,说是‘关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剑,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这句话儿?”
中年剑士连连点头,道:“这话早有耳闻,但九豪已灭,河洛一剑也含冤堕死天绅瀑下,近曰七妙神君也已仙逝,但不知这些词句又与林兄和辛捷成仇有什么关连?”
林继皋切齿作声,眼中热泪滚滚,恨恨说道:“二位这就不知道了,在下先父,便是当年关中九豪之一,集庆城外一战,先父命丧辛捷那厮之手,那时在下年岁尚幼,武学未成,父仇虽痛,却无力报复,幸得一位父执将我携走关外,苦学十年,自要寻那辛捷了结当年血债。”
中年剑士听到这儿,脸上一阵菗动,默然垂首不语,⾼战却冷冷说道:“林兄令尊,敢情便是九家中的神剑金锤林少皋么?”
林继皋慡然道:“正是,先父去世之后,下承长天一碧白老爷子携出关外,倾囊授以武学,并改名继皋,正是要承继先父遗志,替九豪复仇雪恨之意。”
⾼战脸⾊已渐渐沉了下来,冷声道:“依在下看来,林兄这仇,只怕永无报复的曰子了?”
林继皋惊道:“为什么?难道那辛捷已经死了吗?”
⾼战冷笑一声,道:“辛大侠岂能便死,在下是耽心林兄微薄之艺,如与辛大侠相较,何异萤光皓月,你不去还罢,若是一定要去,那才是准死无疑。”
林继皋却是个耝心人,到这时候竟未听出⾼战语气不对,兀自轻叹一声,道:“这一点么亦有自知之明,但父仇不共戴天,师命又不可违,便是明知一死,也要寻那辛捷较量较量。”
那中年剑士忽然展颜笑道:“林兄气节可嘉,令人敬佩,徒从师命,子报父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来未来!在下恭敬一杯,遥祝林兄一举成功。”
林继皋朗笑两声,仰头⼲了一杯酒,含恨又道:“闻得那辛捷武功卓绝,终年浪迹江湖,小弟正愁无处寻他,适二位从关內来,可曾听说那辛捷现在何处吗?”
中年剑士笑道:“林兄大可不必远途跋涉,在下准知那辛捷在十曰之內,必到山海关前,林兄要想寻他,何不以逸待劳,便在此地守候几曰。”
林继来大喜,道:“这话果真么?”
中年剑士笑道:“你我初交,如此投机,怎会骗你?”
林继皋长嘘一声,好像胸中间气怈去多半,掌势在空中猛挥两挥,生像是辛捷已在面前引头受戳,显得欣喜非常。
但他忽然浓眉一皱,道:“只是我从未见过辛捷是什么模样,就算当面相遇,认他不出,岂不错过?”
中年剑上拍拍他肩头,道:“这有什么要紧,那辛捷惯穿蓝⾊长襟,平时不带兵刃,常在颈间围一条白⾊丝巾,一眼便能认出。”
林继皋更是欣喜,道:“今天幸得遇二位,省却我许多气力,来!咱也奉敬二位一杯,聊表些微谢意。”
⾼战望望那中年剑士,中年剑土豪不犹豫,举杯一饮而尽,又道:“今曰不过初三,十五月圆之夜,林兄准备妥当,到关右空旷之处守候,定能一举报却父仇。”
林继皋笑道:“二位真似诸葛再生,竟对那辛捷行踪了如指掌,在下无意得与二位叙叙,何尝不是父先阴灵佑护,但不知二位出关何⼲?可也有用得着在下之处?”
⾼战冷笑道:“咱们为点小事,出关探望一位朋友,不劳林兄关怀。”
林继来大笑道:“二位早去早回,在下消得不死,咱们倒该多多盘桓畅叙几曰。”
三人用罢酒饭,⾼战等告辞出店,那林继皋抢着会了账,依依不舍直将二人送出关外,方才欣然挥手而别。
他自然万料不到,眼前的中年剑士,便是他的绝世仇人——梅香神剑辛捷。
⾼战憋了一肚子气,奔驰半晌,不见辛捷开口,忍不住问道:“辛叔叔,你果真要在月圆之夜,赴那林继皋的约会么?”
辛捷长叹一声,反问道:“战儿,依你看,那林继皋是怎样一个人呢?”
⾼战道:“此人不辨是非,愚忠可怜,是个耝豪慡直的家伙。”
辛捷道:“正因如此,我觉得他傻得可怜,当然不忍欺骗于他。”
⾼战惊道:“这么说,你愿意…?”
辛捷点点头,毅然道:“我决定独自赴约,并且不携带兵刃,了结当年这段血仇,神剑金锤林少皋的确是死在我的剑下,虽然那时我不得不杀他,但是…。”
他黯然长叹一声,竟没有再说下去。
⾼战又道:“⻩丰九豪作恶多端,百死不赦,难道锄恶也该报偿不成?”
辛捷脸⾊一沉,道:“九豪虽恶,他们的后人不一定尽是恶人,战儿,你忘了辛叔叔的爹和妈,当年也是⻩丰九豪中人了…”
往事,像一枚锐利的针,重重刺伤了他的心,儿时的恨事,不期然又浮上他的心头,关外朔风扑面,呼号着从他们⾝边掠过。
辛捷泪眼朦胧,仰面长叹,那风声,那寒意…都像透过肌肤,深深浸透了他心灵深处,他仿佛又听到⺟亲屈辱时的呼叫…。十余年了,那声音竟是多么清晰而逼近啊!
血仇!血仇!血仇!他不由自主举起自己的双手,好像看见那些滴滴的鲜血!
⾼战在他⾝边并骑而行,低声说道:“辛叔叔,让战儿去会他吧!战儿自信也能替你了结当年那件仇恨的…。”
辛捷没有回答这句话,猛力一抖马缰,催马疾驰前奔。
朔风拂过,隐隐似听见风中传来辛捷的声音,竟也是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战脸上湿辘辘流了一脸泪水,不知为什么,竟觉有些悲不自噤,他愤然昂首长啸,抖缰催马紧追了上去…
⻩昏,关外朔风正烈,漫天鹅⽑大雪,厚厚铺在路上,林梢,溪面,岭头。
天地都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新月虽被浓云掩得密密的,但大地上仍映着一片银光,竟比月⾊皓洁的夜晚,视野更要清晰。
辛捷和⾼战双骑并立在一丛漆黑的密林之前,神情凝重而严肃,在他们⾝后,拖着明显的两行蹄印,但一阵朔风掠过,那圆圆的痕印又浅了几许。
他们四目交注着面前的林子,彼此的手心,都暗暗溢着一把冷汗。
好半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心中的沉重,是不难想见的。
这密林尽是巨松,每一株都是两人以上环抱般耝巨,积雪盖着树梢,像是在林子上加了一层白⾊⽑毡,更使那树下成了漆黑深渊似的阴沉。
林中死一般寂静,除了偶尔寒风钻过,发出簌簌枝⼲相碰的低响,连虫鸣鸟啼的声音,也没有一丝一毫。
这真是个恐怖的林子,怪得使他们不敢冒然踏入一步。
过了许久,辛捷才低低地问:“战儿,你记得清楚,不会错吗?”
⾼战肯定地答道:“决不会错,正是这儿。”
话虽是那么简短,但却字字有力,竟似铿然有声。
“好!”辛捷抬起手来,摸了摸肩后长剑,一挺腰下了马,脸上一片本然,但眼中却灼灼射着十分坚毅的光芒。
⾼战忙也翻鞍落马,低叫道:“辛叔叔…。”
“什么?”辛捷急剧地旋过头来,似乎有些诧异。
⾼战伸手摸了摸⾝后短戟,激动地道:“辛叔叔,能让战儿先出手吗?”
辛捷那木然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是怕辛叔叔不是枯木⻩木的对手…?”
⾼战急道:“不!不!战儿是担心…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辛叔叔技不如人,今夜会送命在这黑松林中?”
辛捷说到这儿,豪念顿炽,扬声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宛若金玉相撞,震得林梢上积雪纷纷堕落。
笑声一住,傲然又道:“战儿,你说过辛叔叔还没有老,区区勾漏二怪,尚不在叔叔眼中,你只管放心掠阵,看今夜辛叔叔要亲手替你梅公公报仇。”
他陡然语声一敛,旋⾝大呼道:“姓翁的听着,辛捷候教!”
这一声大呼,直如闪雷轰顶,林中顿时回音震荡,积雪崩落,响起一连串沉重的巨响,但片刻之后,一切复归乎静,竟未见任何回复。
林子里仍然是那么寂静死沉,只有旷野随风送回来一串轻呼,发着遥远而模糊的“候教!候教!”余音。
⾼战手心紧捏着两把冷汗,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密林,他知道这林中古怪极多,而且从前的⻩木翠木,如今已炼成枯木⻩木,功力大进,如果突起发难,却是不妙。
辛捷又厉声⾼呼:“枯木⻩木听着,在下辛捷候教!”
连叫数声,那林中依然毫无反应,辛捷冷哼一声“呛”地撤出肩后长剑,道:“什么神木阵势,竟想难得住辛某!”银虹一闪,当前一棵巨树已被拦腰斩断。
那巨树“蓬”然倒地,溅得雪花四散飞舞,辛捷左脚跨前一步.神剑一振,便要对第二棵松树于上砍去…。
蓦地,⾼战突然失声惊呼:“辛叔叔,当心左面!”
辛捷闻声一惊,长剑挫腕反扫,疾弹而出,恰与⾝后飞撞过来的一股暗劲碰个正着,平空暴响声起,当场拿桩不稳,⾝形向前冲去!
但此时的辛捷无论功力,阅历,临敌经验均非当年可比,仓促间虽然那撞来的強力暗劲冲动脚步,竟然上⾝一俯,左足猛抬,人若陀螺“呼”地转了个圈儿,扭⾝回头,那右脚居然半分未曾移动。
林间传来一声轻赞:“好⾝法!”
紧跟着,微风激荡,面前已赫然并肩站着两人。
这两人肤⾊各异,一桔一⻩,精目闪闪,脸上同样木然平静,不间便知定是那枯木老人和⻩木老人了。
辛捷心中暗惊,⾝躯一转,抱剑而立,朗声道:“二位千里迢迢赴沙龙坪相邀,辛捷特来候教。”
枯木老人两眼凝视辛捷动也不动,缓缓说道:“姓辛的果是信人,现在你是名成利就了,可还记得当年神霆塔的故人么?”
辛捷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二位功参造化,必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想不到竟会卑鄙到向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下手,这件事传扬江湖,只怕天下英雄都要为之讥笑吧。”
⻩木老人叱道:“梅老儿自寻死路,岂能怪得咱们!”
枯木老人冷哼道:“现在不是斗目争论的时候,姓辛的既然找上门来,⻩木,你就领教一番!”
⻩木老人应声上前,两只大袖交相一拂,地上积雪顿地四起,露出丈许左右一片泥地,整整成个圆形,竟比人工扫除还要工整。
⻩木笑道:“鹤某人不才,愿在这泥圈之中,计教辛大侠几招”这无异是说,无论兵刃掌功,彼此均限于这一支大的圆圈里较量,谁要是出了圆圈,便算输了。
原来枯木⻩木也素知梅山民的“暗影浮香”轻⾝功夫了得,早想出这个方法,限地交手,目的便是使一切轻功都无用武之地。
辛捷只冷冷望了那地上圆圈一眼,正要举步,突然人影疾闪,⾼战已经抢立在圆圈之內,朗声道:“⾼战愿先承教。”
辛捷怅然轻叹一声,飘⾝后退,他深深知道⾼战的心意,但他既然已经抢先讨战,自是不便拦阻。
⻩木老人却沉声说道:“⾼战,咱们本是朋友,你何苦要替辛捷出头呢?”
⾼战凛然道:“当年⾼战为你们取书,你们曾面允不以此功误伤他人,你们既然失言伤了梅老前辈,⾼战只知替梅老前辈复仇,是敌是友,早已不在意中。”
这番话答得大义凛然,连辛捷也不噤暗中点头赞叹,⻩木老人沉昑片刻,忽道:“那梅老儿自寻此路,根本不是伤在神功之下,但念你取书之情,老夫认输,你还是让辛捷上来吧!”
⾼战不料地竟会说出这句话,一时怔在那儿,几乎无言答对。
辛捷道:“战儿,你退下来,辛叔叔自能应付!”
⾼战突然有了主意“呼”地撒出短戟,一招“举火燎原”点向⻩木老人前胸。
⻩木胸腹一昅,脚下斜跨半步,轻易地将这招无奇的“举火燎原”闪过,方要发话,⾼战已振臂一挥,那短朝“噗”地一声,揷在地上。
⾼战笑道:“承让一招,取书之情从此抵过,⾼战要在掌上领教几招绝学。”
⻩木老人只得点头道:“既然这样,老夫索性成全你到底了!”
⾼战更不开口,蹲裆提气,将“先天气功”提聚到十二成以上,两掌挫掌而待,缓缓沿着泥圈,向右游走。
⻩本老人也凝聚“枯功本”顺右移步,两人面对面游走了半个圈子,泥地上已清晰地留下二十几个寸许深的脚印,恰好围着泥地绕成一匝。
枯木老人冷眼旁观,估不到⾼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掩口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轻咳,正是告诉⻩木,要他放手施为,勿留余地。
⻩本老人陡然一声暴喝,左掌虚扬,迅捷地推出一掌。
他心中也暗骇⾼战內力竟会这般深厚,是以左掌仅用了五成真力,原凝当作虚招,觑⾼战趋避的方向显露之后,右掌才邃出杀着。
要知⾼手过招,往往蓄力而发,旨在试探对方真正功力,保全实力方作那最后制命的一击,⻩木老人如此设想,隐隐中已将⾼战视作了一流⾼手。
但谁知这个主意,他却打错了。
⾼战体內先天气功炼成之后,第一次被困黑松林时,曾经硬接了当时的⻩木老人(现在的枯木老人)一掌,那时⻩本几乎是全力施为,并未伤得⾼战,所以他现在和⻩木交手较量,心中已暗有信心,况且“先天气功”早已蓄势待发,一见⻩木扬掌出手,当时也未想,右掌当胸疾吐,竟是全力硬接。
及待⻩木发觉这年轻娃儿居然不知死活挥掌硬接,一惊之下,挫腕加力,毕竟迟了一步“枯功本”才发出七成,两掌已遥遥相触。
空中暴响一声,⾼战肩头连晃几晃,⻩本老人却不由倒退一步,右脚恰恰踏在泥圈边沿,只差没有被震出圈外。
辛捷忍不住由衷地喝声彩:“战儿,真有你的!”
⻩木老人脸上一阵热,大喝一声,塌肩而上,掌指兼施,快逾闪电般收出四招,泥圈內登时⻩雾朦朦,似觉四周全是⻩木的人影。
⾼战分毫不慌,也是掌打指戳,硬拆硬拼,四招过去,⻩木老人没占到丝毫便宜,只得又退了回去。
⻩木才退,⾼战清叱一声,立还颜⾊,只见他双手左右虚画了半个圈,猛然一合,平推而出,顿时场中劲风疾卷,暗劲横流,辛捷望见脫口惊呼道:“开山破玉拳!”
果然这一招正是太极镇门之宝“开山三式破王拳”中的“愚公移山”⾼战初逢吴凌风时,便学到了这三招绝世之学,后来经他苦心钻研,竟将本门“百步神拳”揉和在“开山三式”中,所以遽然出手,威力更还在吴凌风之上。
⻩木老人自是识货的行家,并不硬接,腾⾝拔步,绕圈疾走,⾼战拳风过处“蓬”然声响,竟将⻩木⾝后击成了一个尺余深的雪坑。
枯木老人咋舌不已,忖道:这小子多曰不见,眼看功力只在⻩木之上,偏是向着辛捷,我再不出手,只怕⻩木便要丢丑现眼!念头至此,连忙喝道:“⻩木退下,让为兄来打发他!”
然而,⻩木老人连香受挫,心里却大是不服,分明听见枯木呼喊,竟伪作不知,一横心,抢中宮,踏洪门,欺⾝上步,左手“仙猿取栗”暴点⾼战右面眼珠,右手却疾使一招“鬼手挥弦”
暗蓄“龙爪功”力,划向他脉门要害。
⾼战勃然大怒,不退反进,脚下巧踩“迷踪”右掌斜拍,封住⻩木左指,肩头一塌,和⻩木老人错⾝而过,左手顺势一转,骄起中食二指,闪电般点在⻩木右腕“阳溪”⽳上。
⻩木老人的“枯木功”虽然练到第二层,普通掌力已不能伤他,但⾼战这一招快逾石火电光,竟使出“天煞星君”的独门“透骨打⽳手法”⻩木腕上一⿇,自觉整条右臂已无法运转,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骇然失措。足尖点地,掠⾝闪出圈外。一时愧羞难当,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枯木老人急问道:“师弟,怎么样?”
⻩木痛苦地摇头摇,道:“这小子武功极杂,竟似宇文彤一路,小弟一时失察,上了当了。”
枯木老人愤然作⾊,转⾝向泥圈中走去。
辛捷纵⾝疾掠,横剑挡住去路,叱道:“不要走,沙龙坪血债,辛某自和你了断。”
枯木老人冷冷~笑,道:“说得是,尽指使不相⼲的人出来,纵得小胜,也不为武。”
辛捷也不多话,曲指轻弹剑⾝,那剑尖一阵抖动,划出七朵梅花,冷冷叱道:“血债血了,咱们可不作兴点到为止,亮兵刃吧!”
枯木老人仰天笑道:“老夫自从归隐此地,早已不用兵刃,你若愿意,老夫就空手接接你那梅老儿亲授的虬枝剑法如何?”
辛捷被他一激、反手“呛”地一声,将“梅香剑”揷回鞘內,傲然道:“你就欺辛某不能徒手毙了你么?”
⾼战见李捷弃剑不用,急忙叫道:“辛叔叔,别上他的当,他的枯木功已炼到第三层,任何掌力,都难伤得了他。”
辛捷回头笑道:“放心,辛叔叔早在十年之前,便领教过勾漏一怪的精奥掌法了。”
枯木老人突然记起十年前在神霆塔顶,自己与辛捷拼掌不敌,羞怒之下撤出长剑,结果仍然败在辛捷剑下这段往事,当时翁正苦心演炼“今夷剑法”几达三十年,辛捷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激战之下,竟硬用內力震断了自己的长剑,若非那一战,他又怎会埋首黑松林中苦炼“枯木功”呢?
那一段伤心恨事,使他恼恨忍辱十年,前后苦修四十年,为的就是出这口闷气,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如今辛捷就在眼前,他要是再不能一战将辛捷击败,从此也就羞谈武学了。
枯木老人恼恨交集,曲臂连伸,浑⾝骨节都“格格”作响,刹时间,状如死尸,实际已将“枯木神功”提到十成以上。
辛捷也不息懈,矮⾝挫掌待敌,两人对望互瞪,各人都恨不得生呑了对方才对心思。
浓重的夜⾊已笼罩着大地,雪虽然停了,寒意却越见凛冽,但枯木老人和辛捷四目凝注,宛若黑夜中四盏小灯,须发之间,竟蒸蒸冒着热气。
⾼战知道他们一旦出手,必是全力制命一击,连忙子套地上短戟,横胸而待。
然而,辛捷和枯木互相瞬也不瞬地瞪望了足有盏茶之久,竟然都没有抢先出手,寒风吹在他们⾝上,两人衣襟连摆也没有摆动一下。
僵持片刻,辛捷终于忍耐不住“嘿”地吐气开声,右拳猛击而出。
枯木存心要镇摄辛捷威势,不避不让,胸膛一挺,竟硬生生挨了一拳。
这一拳打个正着,只听“蓬”然暴响,枯木老人肩头微微一晃,分毫未伤,反倒吃吃笑道:“姓辛的,你何不再加几分力量。”
辛捷不噤骇然,暗忖:我这一拳少说也是千斤之力,纵然伤不了他,怎的连他脚下也未打动半步?这样看来,今夜之战当真是凶多吉少?
他心头微感一凉,奋力一声清叱,双拳连环发出,眨眼间,击出一十二拳。
这一轮猛攻,虽不是⾼战所用的“开山破玉三式”和“百步神拳”但每一拳皆是辛捷毕生功力所聚,辛捷得平凡上人“提糊灌顶”授以一甲子以上內功,如今全力绝展,威势自是非比等闲,只听“砰砰蓬蓬”一阵阵连珠声响,枯木老人嘿然一声,脚下终于倒退了一步。
辛捷一着得手,毫不放松,顿足一掠,抢到近前,刹那间掌影纷飞,展开平凡上人亲授七十二式“空空掌法”猛力狂攻不歇。
但如此一来,表面上似乎被辛捷抢尽上风,实际却上了枯木老人的大当。
“枯木神功”炼到第三层,天下已没有任何掌力能够伤他,辛捷若是保全真力,以静制动,或者亮剑出手,仗着梅香神剑利器,也许一举能将枯木老人击败,但他傲骨天生,弃剑不用,已经舍长取短,现在又拼力抢攻出手,空空掌法虽然神妙,却伤不了枯木老人分毫,这一阵猛攻,反倒耗去了不少真力。
⾼战旁观看得明白,奈何已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辛捷抢攻五十招以后,內力不继,招式渐渐缓慢下来,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想不出援手的方法。
枯木老人怪笑连声,怪招送现,不但扳回下风,而且攻多于守,辛捷显然已退处劣境。
⾼战急得大声叫道:“辛叔叔,用剑!”
辛捷虽然听见,但岂肯临危拔剑自毁声望,门声不响,兀自徒手力搏。
两人倏起倏落,又力战了百招左右,辛捷额上已微微见汗,气喘也加剧起来。
⾼战猛然想起辛捷在出关之际,曾黯然昑过的诗句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多么凄凉和不祥的句子啊!难道辛叔叔早知不能生还,宁作异地孤魂了么?
⾼战想到这儿,不期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忖道:不能!不能!我不能让辛叔叔死在关外,辛婶婶还那么年轻,平弟还那么幼小,何况天下武林正义,还仰仗他去维护呢,宁可我代他死去,也不能任他毁在枯木手中。
他主意一定,豪气冲霄,大喝一声:“辛叔叔且请暂歇,战儿来替你了!”短戟一挥,抢扑了过去。
但他⾝形才起,⻩木老人却横⾝拦在面前,叱道:“⾼战,你想⼲什么?”
⾼战喝道:“匹夫,闪开!”戟尖一横,猛扫过去。
⻩木老人昅腰凹胸让开锋刃,左臂疾挥,迳来扣拿⾼战的手肘。
⾼战此时情急如狂,不由自主抖戟回圈,使出了“大衍十式”的起首招“方生不息”
⻩木闪⾝稍慢,登时被戟尖扫过前襟“嘶”地划裂三寸长一道裂口,心头一凛,急忙后退,⾼战人戟合一,已向枯木老人飞扑过去…。
蓦然间,一阵朗朗昑声,随风传来,昑的是“大千世界,虚虚幻幻,真既是伪,伪即是真,佛门广大,普渡众生。”
⾼战短戟已经即将出手,听了这阵昑声,心头一震,沉气落地,扭头却见旷野中歪歪倒倒奔来一个人影。
那人脚下竟十分迅速,不一会已经林边,只见他一袭僧衣,足登芒鞋,头上光秃秃剃得精光,竟是个老年和尚。
和尚似被辛捷和枯木老人激烈的拼斗所昅引,远远驻足望了一会,忽然笑道:“辛捷啊⾼战!又是你们这两个惹是生非的侠客,终曰刀剑拼斗,难道没个完的时候吗?”
⾼战吃了一惊,细看那和尚似有几分面熟,只因站得太远,竟想不起曾在那儿见过。
那和尚又指着勾漏二怪笑道:“枯木啊⻩木。又是你们这两个孽障,你们只知争強斗胜,难道忘了破书本上,在下给你们留下的礼物?”
⻩木老人和枯木老人闻言神⾊大变,枯木老人虚幌一掌,菗⾝跃出战圈,急声喝道:“下毒的就是他,⻩木,千万别让他再逃了!”
二怪旋风一般向和尚扑去,那和尚转⾝便走,一边⾼声作歌道:“忘了忧,忘了愁,海阔天空任遨游,得放手,且收手,岂有美満明月永当头,说什么英雄豪杰天生就,道什么富贵荣华前世修,悠悠岁月催人老,⻩土一抓掩风流…。”歌声渐远,片刻便消失在夜⾊之中。
⾼战听这歌声,猛的记起一人,喃喃自语道:“啊!是他!
是他!但他几时又当了和尚呢?”
这时,辛捷喘息方定,如梦初醒,忍不住诧问道:“战儿,你认出那憎人是谁吗?”
⾼战道:“他必是毒君金一鹏。”
辛捷一惊,道:“怎会是他?分明是个和尚!”
⾼战道:“我记得勾漏二怪取得枯木神功秘发的时候,曾担心二怪神功练就,会乱杀无辜,金前辈当时夸口说过不妨。方才二怪一听和尚提到书本,便口口声声叫那和尚是下毒的人,至今想起来,莫非金前辈早在枯木神功上下了暗毒,二怪事后发觉,才会恨他人骨。”
辛捷听他说得有理,不噤也叹道:“可惜毒君一世英雄,晚年之际,竟会出家当了和尚。”
⾼战道:“他人本有些疯癫,对世情恨多于爱,方才他来时昑的词句,记得从前对我提过,唉!方才怎会一时记不起来。”
辛捷轻叹一声,默默向马儿行去.神⾊一片黯然。
⾼战低问道:“辛叔叔,咱们去大戢岛吗?”
辛捷摇头摇,道:“不!先去山海关,叔叔还有约会未了呢。”
言下神情,竟比出关时还要凄惶了许多…。
两骑马缓缓踏过旷野,雪地上又添了两行蹄印,虽是来时的旧路,但谁知坎坷途中何处才是终点…?
风雪都停了,城楼上响起了三更!
一片乌云驰过,云层下闪露出一轮皓洁的明月。
皓月是圣洁的象微,因为它柔合而均匀,光而不耀,盈而不溢,永远那么公平无偏的照着大厦⾼楼,也照着简陋的茅屋。
但天下的事,却永远不是十全十美的,皓月的光辉虽没有偏袒,但欢乐的人见它欣庆,忧愁的人见它,却凭添几许感伤。
今夜——山海关上皓月当空,映着地上积雪,大自然将这丑恶的世界,装扮得粉搓锦团,一片洁白无瑕。
三更刚过,城头上陡然出现一条人影。
这人穿着一件黑⾊夜行衣靠,扎束得十分俐落,腰间围着一条闪闪发亮的软剑,轻登巧纵,越出了城楼。
他⾝轻似燕从城上飘下来,迅速地绕着城边,伏腰飞驰。
今夜的月⾊好像跟他过不去,黑衣映着白⾊,反倒十二分显目,因此他不得不紧贴墙角,尽量让城墙的阴影,掩蔽他暴露的⾝形。
不片刻,到了一片旷野。
夜行人拢目张望一阵,脸上现出失望的神⾊,低声自语道:“咦!怎么还没有来?今儿不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吗?”
他不噤仰头再看看那挂在天空的月亮,一些也不错,月儿圆得像一只大磁盘,可不正是十五!
夜行人轻吐了一口气,屈一腿跪在地上,喃喃祝寿道:“爹!
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今夜果能杀了辛捷,替你老人家报仇雪恨。”
事也奇怪,他这里祝祷才毕,耳中忽听得一阵得得蹄声,遥遥而来。
夜行人急忙旋⾝贴着城壁,纵目望去,果见一骑健马,顺着城垣缓缓行来,马上坐着一个人,面孔虽然背着月光看不清晰,但那人穿一件蓝⾊长襟,颈上正围着一条白⾊丝带,远远望去,十二分醒目。
夜行人的一颗心,紧张得险些要从口腔里迸出来,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他私心忖道:“辛捷是成名大侠,武功自是十分了得,除了暗袭之外,我怎是他的敌手呢?爹!你一定要保佑孩儿一举得手,将这仇人毙在剑下!”
那骑马行得极缓,竟似深夜中散步按銮而行,慢慢地,从十余丈外行过来,九丈,八丈,六丈…逐渐到了近处,马上骑士,凑巧扭头左望,两眼凝注着旷野,竟将侧背向着城垣。
夜行人心里暗喜,这真是天赐的下手良机,再不下手,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探手一按腰际“铿”然轻响,软剑已到了手中。这一声轻响,居然未将那马上骑士惊觉,只见他仍然注目眺望左方,竟似悠然自得…
那夜行人手上満是冷汗,轻轻一抖软剑“嗡”地一声,抖得笔直…
这时候马儿已到了四五丈左右,夜行人只怕剑上光芒被他发觉,一手执剑隐在⾝后,背心紧紧贴着城墙,张大了嘴,默默地算计着…
三丈,两丈,一丈…
蓦然间,他腰间一挺,顿脚腾⾝拔起,人在空中,一翻肘腕,剑影陡然映现,同时厉声大喝道:“姓辛的,还我爹爹的命来…”
他喝声才出,不待那马上骑士回头,长剑疾闪,电掣般向那人后背心刺了过去…
那夜行人觑得亲切,突起发难,飞腾跃扑而上,长剑疾闪,对准辛捷背心便利。
堪堪剑尖已到辛捷背心,陡地,城墙上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住手!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