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猿鸣三声泪沾裳
大雪纷飞,朔风怒吼,锦宫城外一片银白、竹篱、矛舍、小桥俱笼罩在鹅般雪片之下,四野寂寥无人。
官道上突现一匹快马,四蹄飞奔,泼刺刺起-片雪尘,骑上人伏在鞍上,一迳冲进城门内。
那匹骏骑似是识途,自动转往一条宽敞长巷内,飞奔之势也缓慢下来。
巷尾“连环镖局”门首石阶上立着一个短衣棉鞋,发须斑白老者,他正着-袋旱烟,云吐雾,怡然自得。
他忽然发现-骑缓缓驰来,不失声惊道:“那不是卢贤弟么?”遂忙高呼传声入内,纵身一跃,抓住马鞍,只见骑上人面如金纸,双眼紧闭,气如游丝,忙抱下鞍来,唤道:“卢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镖局内如风电叫窜出四五条人影,其中一个身着天青长衫,矮瘦悍中年人,见状双眉一皱,低喝道:“速抬入内。”
众人将伤者抬往大厅放下,矮瘦中年人右掌徐徐伸出,对准伤者后心“啪”的一掌击实。
只见伤者咳了一声,呛出一口浑浊紫黑的血痰,睁开双目,望了矮瘦中年人一眼,右手在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凄然笑道:“局…主…五…十…万…两…白银…”
话声未落,忽口耳眼鼻涌出黑血如注,大叫一声,气绝而死。
矮瘦中年人甚感困惑,倏地抢过那封书信,拆阅详观,不面色大变。
原来连环镖局三月前应松潘将军之命,护送五十万金珠至燕京当道相,局主铁臂苍猿许认为兹事体大,途中难免出事,沿途邀请甚多武林名手暗中相助。
铁臂苍猿许乃昆仑门下,一身武学得白昆仑真传,江湖中人缘颇广,走镖以来从未出过舛错,可是此次经豫冀边境丹风岭下,却不料遇上蒙面盗贼二十余人,几乎人镖俱亡,所幸邀约武林名手赶至驱退,镖银安然抵京。
许此时目睹书函,几乎疑心不是事实,一旁老镖师飞弹银镖王子和道:“局主,信中写些什么?”
铁臂苍猿许面色异常难看,道:“王镖头,你拿去瞧瞧。”
王子和接过书信,只见函内寥寥数语:“丹凤一别,时逾三月,五十万白银,望七内备妥存放丞相祠后,草草匆书,毋自蹈覆亡,蒙面人白。”
这-封信,字体潦草涂鸦,言短意简,并非出自学之士手笔,但含恐吓之意甚明,王子和不机伶伶打一寒颤道:“如今计将安出?”
许冷笑道:“许某创设连环镖局十数年来,蒙诸位戮力同心,才立下这片其业,虽赚的着实不少,但许某疏于钱财,纵然倾家赔了出去,也值不了五十万…”
王子和咳了一声道:“局主别说丧气话,对头人既然寻仇问衅,我等如果示弱,照书信去作,也未必能将事平息下去,尽七之期,局主赶速邀请同道相助。”
许忽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可虑的是,丹凤匪徒迄未知其来历。”
当下,许遣出了九骑快马,干练名手,分途邀请同道至友相助。
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已是第六天了,所邀约的人手一个均未见来,连派出之人也未见回报,镖局中人均忧心惶急,铁臂苍猿许面色阴冷,负手在室内来回踱步。
这风雪比往日大,寒冷异常,天空积着霾云层,虽在傍午,却如晦暮,气氛着实令人郁难伸。
窗外呼吼啸掠,北风如,振动窗纸破,突然,啪的一声,一扇窗木不住汹涌朔风被吹了开了。
铁臂苍猿许不一怔,忙跃向窗前伸手推窗。
蓦闻一声阴冷语声随风传来道:“许朋友,限期已至,明晓三更将银两送至,不然,可别怨老夫心辣手黑。”
许闻声一按窗沿,身形疾翻而出,循声扑去,身未落地,只一条黑影似箭离弦向大雪纷飞远去杳失。
他知再追也是枉然,对头人似存心自己走上绝境,不由顿了顿足,转身一跃,穿窗入室。
王子和已先在室,目光凝注在许脸上,道:“局主,莫非对头人来了。”
许点头,铁青脸不语,走出室外向大厅奔去。
两人先后步入大厅,只闻户外隐隐传来一阵奔马蹄声,戛然寂止,一个壮汉子奔入大厅,抱拳说道:“夏大侠接奉局主书信后,慨允立即赶来。”
许道:“李,途中无人狙击么?”
那壮汉子摇摇首道:“并未遇上阻挠,顺利无比。”
许不一怔,喃喃自语道:“这就奇怪了。”
他本认为强仇寻衅.绝不容节外生枝,九骑快马派出,并未寄予厚望,却不料竟然一路无阻,令人难解。
抬头望去,却见那壮汉子依然肃立原处,摆了摆手,道:“辛苦你了,暂回房休息吧。”
壮汉子转身向外走去,尚未跨出门外,忽全身扑栽在地。
许及王子和不大骇,俯身抢前扶起已是全身冰冷,气息均无,解衣检视,并无发现致命伤痕。
王子和目忧容道:“局主,对头人存心置我等于死不可,燃眉之急,不可不设法。”
许沉声道:“这个兄弟知道,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两字兄弟置之淡然,目前,李之死,显示途中巳受暗算,只是自己不知罢了,我等无法找出致命伤痕,找出对头人来历,对头人居心叵测,兄弟不胜忧虑他们用心,不仅在连环镖局,而是挑起一场武林血腥杀劫。”
王子和诧道:“事态有如此严重么?”
许面色阴沉地点点头道:“王老师倘或不信,今晚便可分明。”
果然不幸为铁臂苍猿料中,一波未平,接二连三地又来,派出八骑快马陆续转返。与第一人一般暗伤突发,七窍血暴毙。
经此一来,连环镖局内愁云黯淡。人人自危,如千斤重石在每个人心头般,深深地不过气来。
彤云密布暮霭笼罩,雪,愈加狂劲了,寒风锐啸侵肤如割,大街上一个头发半秃,蓄着两撇山羊胡须的灰衣老者跨着一匹川马,缓缓踏雪策入连环镖局那条宽敞长巷内。
那老头其貌不扬,从他身上察不出一丝武林中人气味,鼻中低声哼着川剧,韵味甚佳。
令人惊奇的是他穿着-身单薄灰衣短装,狂风大雪之下,竟瞧不出他有丝毫瑟索之感。
忽地那老头眉梢一扬,道:“什么怪气味?”说时右手五指虚空往漫天风雪中抓去。
只见一条黑影腾空窜起,离地三尺似遇阻力,身形急骤下沉,改向老头扑来。
老头哈哈一声大笑道:“儿子还敢发横。”
这毫不起眼的老头儿显然是武林高手,身法奇快,往左一摆,滑下马鞍,右臂-圈,一式“倒转”疾抓而出,迅如奔雷。
一把顿时扣在那扑来的黑影眼所系丝绦上,只听闷哼一声,便无声无息。
老头抓住那人,望也不望,随手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步行,一步一步向连环镖局走去。
连环镖局景象惨淡凄凉,门前悬着两只油纸灯笼,在狂风中摇晃不定,灯光昏黄,一个镖伙倚在石狮上,神色忧郁不宁,瞥见风雪中的老头牵马走来,目惊异之,道:“老英雄是找人么?”
“不找人。”老头瞪目答道:“是你们局主请我来的,快去通禀局主,就说川边葛宁带来一件贵重礼物求一见。”
树的影儿,人的名儿,神鞭无影葛宁廿年独歼太行八寇威震江湖,镖伙一听,大喜过望道:“原来是葛大侠…”说着转身急奔入内,须臾铁臂苍猿许随着镖伙快步出,抱拳脸堆着笑容道:“在下事急求人,葛大侠慨允拨冗亲临,感恩不尽。”
葛宁哈哈大笑道:“许局主,你我最好免去繁文褥礼,咱们办正事要紧。”伸手挟起马背上匪徒,急步走入镖局大厅,发现那匪徒已面泛青紫,气绝身死多时了。
许诧异道:“匪徒预置剧毒藏在齿内,看来查对方主持人恐徒劳心机。”
葛宁冷笑道:“这也未见得,许局主,你将此事原委经过详叙出,容老朽商酌对策。”
许细叙原委,只见葛宁不停地搜觅那具尸体,检视浑身上下,终于在衣襟内角发现绣着三只细小金铃,面色不微变。
神鞭无影葛宁-向为人诙谐,此时面色严肃沉凝,冷笑道:“许局主,此人似非向你我找回过节而来,只怕要掀起武林剧变,说不定老朽要把命赔上。”
铁臂苍猿许目骇容道:“葛大侠莫非已查出此人来历?”
葛宁摇首道:“只找出-丝端儿,尚未敢贸然断定,许局主,你我不如前往武侯祠一探。”
许连来已是六神无主,此时病急投医,唯葛宁马首是瞻,两人纵身跃出,往城外武侯祠奔去。
月黑无光,风雪载途,武侯祠内一片幽森,神殿内长明灯火黯淡无光,帷幔瑟瑟翻动。
两人在祠内搜觅了一遍,并无丝毫可疑之处,葛宁喃喃自语道:“这就奇怪了。”
许道:“约期应在明晚,你我来得为时太早。”
蓦地——
一声冰冷的笑音忽从帷幔内传出道:“一点不早,许,你那银子可曾备妥了么?”语音宛若地狱风,入耳发悚立。
许葛宁不心神猛凛,悚然倒退一步,葛宁大喝一声道:“阁下何不现身出见。”
帷幔一动,只见一条黑影飘而出,悄然落在两人身前丈外之处,昏黄灯光下,那人面是油绘五彩斑烂,双目夺人心神寒芒。
许心头一凛,抱拳道:“阁下就是丹凤岭总瓢把子么?”
那人一笑道:“兄弟奉总瓢把子之命,今晚在此等候许局主驾临。”
许道:“贵总瓢把子有何话说?”
那人答道:“望许局主勿自误误人,五十万两白银在你许局主眼中不啻九牛一,明晚如数送到,昔日过节一笔勾消,若邀人助拳,只怕今后江湖内血成渠,积尸如山。”
葛宁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横身踏步,右臂疾伸,一招“金豹探爪”攻出,出手如电,攻向部位更是势所必救。
那鬼脸人屹立不动,五指疾拂出,带起一片划空锐啸。
葛宁面色一变,身形右滑三尺,双掌快如奔电,连攻出七招,无一不是奇奥绝武学。
鬼脸人侧侧一笑,五只鬼爪在空中飞舞,引起一片怪啸,出无形潜力使葛宁倒退。
突然,灯光-黑,葛宁发出一声闷哼,许不大惊。
长明灯又复一亮,鬼脸人已不知何往,葛宁右颊上竟被鬼脸人鬼爪划开一条三寸许血槽,却不见一丝血外溢,倚在殿壁上,目厉怒容。
祠外随风飘送鬼脸人恻恻冷笑道:“我那爪子内蕴有奇毒,无药可解,七之后毒发作,全身腐烂而亡。”语音说至最后一字,渐远微弱,杳不可闻。
许目注在葛宁脸上问道:“葛大侠伤势如何?”
葛宁鼻中冷哼一声道:“老朽死不了,走!”
两人疾奔转回连环镖局,所邀约武林能手俱已赶到,目睹葛宁面上血槽,问知详情,不大惊失。
葛宁面泛苦笑道:“一场武林弥天浩劫巳在酝酿中,你我均难逃过这一场劫运,为今之计,许局主你明晚单刀赴会,应允五内筹妥五十万两白银。”
许大出意外,讶异道:“葛大侠为何竟出此言?”
葛宁颊伤宛如万千烙针灼焚,熬受不住,一阵头昏目眩,忽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昏死过去。
群雄不大骇,手忙脚,将神鞭无影葛宁抬往厢房榻上,却不敢妄用药物施救。
天色已是四更,连环镖局内武林群雄相继赶到,嘉宾云集,却不见一丝愉之,愁云密罩,相对无。
突闻镖伙飞报青城掌门人威灵子,少林掌门人元元上人驾到,许精神一振,率领群雄出。
元元上人瞥见许出,合掌高宣了一声佛号道:“许檀越,老衲不请自来,望许檀越不要见怪。”
许躬身行礼道:“两位掌门老前辈驾临,晚辈感恩不尽,但两位老前辈何以知道晚辈处境困危?”
威灵子面色沉肃道:“到里面再说吧。”
群雄随着两位掌门人进入大厅,元元上人目光巡视了群雄一眼,含笑道:“葛施主为何不见?”
许不一怔,暗道:“这位少林掌门人预知葛宁前来。”当下不便询问,遂将葛宁身负毒伤经过说出。
元元上人面色微变,向威灵子道:“葛檀越所料不错,威灵道兄,你我将置身在这武林杀劫中。”
群雄闻言茫然不解,威灵子倏地离座,步向厢房而去。
神鞭无影葛宁仍是昏不醒,面色焚热火赤。
元元上人已随入内,目睹葛宁情状,叹息一声道:“葛檀越何必自苦如此?”
威灵子徐徐伸出右臂,两指在葛宁身上点了十三处血经重。
元元上人取出一粒芳香扑鼻金丹,卸开葛宁下颚喂服而下。
半晌,只见葛宁四肢微微鼓动,睁目大叫道:“闷杀我了。”一眼瞥清两位掌门人,不哈哈笑道:“两位相信在下的话了。”
元元上人含笑道:“檀越虽服用了老衲金丹,仅能暂时苟延性命,威灵道兄将奇毒驱十三处道,也只能保住半年…”
葛宁笑道:“在下年逾花甲,虽死何惜,有半年已足够了。”
威灵子道:“并非贫道被施主说服,怎奈本门两位师弟遭暗算,身罹奇毒,与施主一般,所以赶来请问其详,料不到施主也遭此变故。”
葛宁淡淡一笑道:“若不是在下有意让鬼爪抓上,纵然在下舌生莲花,你这一派之尊也未必能全然见信。”说着下身起坐,正道:“威灵道长可曾记得十八年的一段往事么?”
威灵子愕然诧道:“贫道健忘,想它不起是何往事?”
葛宁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八年前重佳节,你我偕同前往剑门紫云崖上访谒紫府书生虞冰,那时虞夫人外出未归,他一人独自伫立绝顶赏月,见我两人到来不大喜,你与他本是棋友,各持黑白飞扳搏杀,在下旁观战,不料一个鬼脸老人率着十八名蒙面匪徒登上崖顶有意寻衅,坚与虞冰兄印证武功…”
威灵子神色一呆,道:“诚有其事,但贫道想不出有何关连之处?”
葛宁望了威灵子一眼,道:“那时鬼脸老人目睹你我二人在,神色微异,在下即断定是这鬼脸老人,不曾料到你我二人在重月夜竟会不速而至紫云崖上,但势成骑虎,不得不先发制人,不待虞冰兄答话,即施内家重手,双掌齐出,撞向虞冰兄而去…”
青城掌门威灵子肩头微皱,道:“这个贫道知道。”
葛宁冷笑道:“你却不知道在下为追赶一名负伤蒙面匪徒,越过三座岭脊才将他追上,施展天花雨手法打出九支月牙镖,那名匪徒身中五支倒地,却非要害,但已毒发身死,在下在他衣内发现特有的标记…”
威灵子道:“什么标记?”
“三枚线绣金铃。”
“施主当时为何不说?”
葛宁冷笑道:“当时在下赶回紫云崖,十七名蒙面匪徒俱已命丧在道兄太清玄功之下,鬼脸老人与虞冰兄各以玄功拼搏,终于鬼脸老人不敌遁去,你我请问虞冰兄那鬼脸老人来历,虞冰兄淡然一笑不答,续与道兄对弈,在下忖思鬼脸老人谅系虞冰兄旧识,他既似有隐衷,在下何能哓舌…”话声略顿,又道:“之后,紫府书生夫偕往滇南觅取星河三宝,因水深酷寒,凝力又大,回山终因受寒太甚,血凝髓冻,罹患下体僵痹,恰遇强仇猝袭,罹受门覆灭惨祸,紫府书生武林中人均翕然景仰,无不同声衰悼,多年来武林同道明查暗访凶手是谁?至今仍石沉大海,杳无蛛丝马迹…”
元元上人不动问道:“这两件事有何渊源,而且与连环镖局有何关连?”
葛宁正道:“极有关连,在下也是接获许局主飞函相邀下才豁然想通,当鬼脸老人与紫府书生印证武功并非寻仇,而是查明紫府书生是否觅获星河三宝,是以后来才有灭门惨祸,如今,他从连环镖局细微过节,掀起江湖滔天风波,目的端在星河三宝…”
“什么?”元元上人摇首道:“这话老衲似不尽信?”
葛宁冷冷一笑道:“在下来时从镖局外擒获一名匪,他口内藏有奇毒,失手被擒后,立即毒发身死,但在他衣襟内发现绣有三枚金铃标记…”
两位掌门人不骇然,元元上人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息道:“那么鬼脸老人是谁?”
葛宁冷笑道:“在下虽然不知,但断言他必是当今卓著盛名的人物。”
威灵子道:“祸乃福之倚,说不定此人天夺其魄作法自毙,我等只有走一步说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