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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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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家有个老厨子叫沙彪,年纪比松勇大好几岁,表面上松勇是勇少爷,他是大司务,暗里沙彪却是大哥哥,松勇还是老兄弟,虎男称沙彪总是沙大爷。

  沙大爷视侄如子,爱同性命。

  虎男有时触怒父亲,只要沙大爷一露脸,‮险保‬无事。

  不过要沙彪去对松勇为虎男说娶玉坚的女儿为妻,他不肯说也不敢说,因为他也气玉坚太过堕落。

  然而他不能不承认宝芳的确不错,他每天带人上菜市买菜,袖里总做了信箱,不是宝芳来鸿,也有虎男去雁。

  平常虎男收到来信,总是红着脸笑,这回接得报告竟是铁青着脸哭了。

  他哀求⺟亲想法,死缠沙大爷帮忙。

  沙彪动了‮夜一‬脑筋,结果他去找了一个开荐头行的朋友,把宝芳偷荐到查家佣工,宝芳从此也就失了踪,累得玉坚一场好找。

  三爷方面兀自不肯放松,退还聘金他不要,托人恳恩也不行,好在他在外娶妾还不敢不守密,所以玉坚侥幸保得头皮。

  可只是事情仍属不了,王府派了很多人大街小巷搜索逃婢,玉坚的三位公子喜子、寿子、宁子也带着一批帮闲四出寻访妹妹。

  但是他们总想不到宝芳会隐蔵在查家,一来查家是汉人,算定他没有胆子收留旗下大姑娘。

  二来又是新由南方迁居的,家里也没有拈花惹草的当官爷们。

  三来这虽然是民家,可是跟九门提督是姻亲,人家姑太太还是隆格老王爷的⼲女儿,此马来得大,未必惹得起。

  所以宝姑娘躲在马大人胡同,竟是虽居虎口,安若泰山,这就可见沙大爷沙彪办事的周到。

  再说宝芳红姐儿,她被荐到查家时,照查老太太,古农,岐西的意思,的确不敢收留。

  偏偏凡事有缘,菊人大少奶一见宝姑娘就有好感,宝姑娘看大少奶浴水神仙似的什么话也不忍欺瞒。

  她们彼此倾心,在一度密谈之下,菊人立刻答应保护她,卵翼她,而且还说为她想办法促成有情眷属。

  姑娘目然感激涕零,衔结图报,主婢之间,情同骨⾁。

  不久之后又得到老太太的宠爱,古农岐西也不当地底下人看待了。

  查家男妇仆人都是南方带来的,大家相当敬重红姐儿。大少奶也有一篇话,吩咐一家子外面守秘密,以此无虞怈漏。

  这些过去的话,也就是菊人临终谆谆请求璧人帮忙红姐儿的个中详情。

  松筠升到了刑部尚书,他还没到五十岁的人,可谓中年早达,难得他谦恭有礼,即曰拜访潘家父子。

  璧人过去对他不算太亲热,桂芳慧眼识人,久垂青睐,当时病榻接晤,老少忘形。

  关于移接手续,桂芳方面固是有人代表,但总也有一番衷曲交代。

  松大人答应,到任即为华良谟石南枝翁婿冤狱结案,知县何文荣,师爷王某,苗化这些人依凭定识,明正典刑。

  并允转托张御吏张策出奏,为华良谟请恩追谧。

  桂芳父子欢喜称谢。

  这天璧人设宴款待嘉宾,彼此意气相投,顿成莫逆。

  松筠杯中甚豪,饮到沉酣,谈及武艺,璧人欣逢知己,胸怀坦荡,尽情倾吐平生所学。

  松筠恍如⾝经沧海,不胜大巫小巫之感,临去重申订交,约为兄弟,并说族兄松勇生有异秉,幼得⾼人传技,剑术绝伦,自负弥深,改曰务请枉驾,谋一快聚。

  璧人唯唯听命,松筠一再叮咛而去。

  第二天璧人衔奉父命,回拜松筠。

  松筠知他会来,约同乃兄松藩在家迎侯。

  入座寒喧,璧人便请拜见松勇。

  家人传话,松勇疾趋而入,口称大人,屈膝请安。

  璧人大惊避席急忙下拜,松藩只得把松勇出⾝经历,略叙始末,璧人屏息静听,执礼愈恭,有道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

  璧人看松勇神全气旺,目若朗星,虽说是六十岁的人,却还是须发漆黑,颜若渥丹,晓得他內功必有根基,不由不心生爱慕。

  松勇看璧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白如玉,猿臂过膝,华贵比威凤祥麟,飘逸拟仙露明珠。

  果然拔俗,迥异凡流,不噤油然神往,肃然起敬。

  经过一再谦逊,勇哥哥侧坐相陪,宾主相逢恨晚,⾼谈转清。

  松筠为人脫略形骸,坚请璧人小院更衣,呼酒小酌。

  松藩自负玉堂金马,频以文章就质。

  却不料璧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白凤辩壮碧鸡,无所不知,知无不尽,吓得松学士瞠目结舌,⾼呼负负。

  松筠大笑称快,执臂劝杯,罄无算爵,一顿酒从午至酉,兀自不停。

  松筠蓄意灌醉璧人,逗他与松勇一较⾝手,几番挑拨之下,两个⾝负绝技的人都动了心,相率离席,到院子里比了两三套拳法。

  松勇自命无敌,以为必胜。

  孰知竟落个甘拜下风,未免不服,又请较剑,两枝龙泉出匣,満天花雨缤纷,也就只走了十来个回合,松哥哥蓦尔弃剑于地,长叹流涕,自承浅薄,惭愧无地自容。

  璧人怜他自尊心重,极口劝慰,许为平生劲敌,决非凡响。

  不想松哥哥忽然进內,竟把唯一爱子虎男带来,长跪恳请璧人收为弟子,璧人自然只好遵命。

  当时虎男大拜师父四拜,起立随侍一旁。

  璧人见他形貌佚丽如松‮水风‬月,又晓得他新中举人,倒是十分爱惜,执手依依,不忍遽别。

  第二曰一早松勇亲自送他潘府,展谒桂芳,拜见师⺟。桂芳很欢喜,留他屋里坐了好半天,教他见过婉仪,又要婉仪试他才学。

  虎男倚马才华,那里看得起人家老姨太,做梦也想不到婉仪竟能历举传统,不遗一言,词赋诗歌,珠玑噴溢,骇得我们孝廉公,逡巡却立,颜厚忸怩,他那少年得意的气焰,不由不矮了半截。

  后来过去拜了浣青,也见过玉屏。

  浣青和玉屏都非常注意他,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眼看他绮年玉貌,风流蕴藉,彼此点头,相顾微笑。

  璧人颇觉浣青玉屏辞⾊有异,心里好生纳闷。

  不一会,师⺟传话內室留饭,外面松勇只得先行告辞。

  虎男留在潘家一整天才回去,浣青对他好像丈⺟娘招待女婿一般体贴周到。

  璧人就寝时,才算由他如夫人口中听到这一新附门墙的弟子,竟是红姐儿红叶的情郎,查家大少奶菊人弥留时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们一对子的事。

  听了玉屏一席话,璧人认为红叶还配得过虎男,答应相机帮忙,不负菊人所托。

  从此虎男每天晚上必来跟随师父练武,他的根基本来不错,松勇亲传一支剑尤其使得入化出神。

  璧人只用从旁略事指示,并不花费多大气力。

  看看过了一个多月,潘家上下老少没有一个不爱虎男。

  桂芳他更有恩意,他有时也跟着婉仪执经问难,因此学问突飞猛进,已非昔曰吴下阿蒙了。

  松勇得意之极,他把璧人看作恩人,璧人视他有如手足,水啂融融交情一天天深了。

  马大人胡同查家,古农自从随岐西上一趟西山回来,悼亡潘岳,渐有生机,不久他就又约了岐西出京游历去了。

  查老太太早已移居潘家,大少奶菊人停丧在室,那边留下红姐儿和两三个男女老仆看家守灵。

  璧人只要有空,总去巡视凭吊一番,他对盛畹出亡,菊人仙避,受的打击太深。

  桂芳老年‮意失‬,也使他觉到官场乏味,时刻都想弃官归隐,但苦目前尚无机可乘。

  这天听说处斩何文荣,苗化等,他起个大早,换上一⾝布衣赶去菜市口观刑,回来时感叹万千,一心思念南枝不置。

  长街信马,百无聊赖,忽然人丛中出来两个人,拦住马头打揖请安。

  璧人认得是松勇的仆人,便间有什么事?

  两人回说虎男‮夜一‬没有回家,今天一早发现丢了人,同年世好,戚友亲属处遍觅无踪。

  璧人猛吃一惊,怔了一会便教赶紧派人出城寻找,他自己立刻拨转马头,急往马大人胡同查家而来。

  敲开门进去,仍上菊人生前所住的屋里坐下,不一会工夫,红姐儿出来了,她也还没有梳头,那样子分明似刚刚起床。

  璧人一边喝茶,一边尽管打量人家脸上神⾊,红叶就猜到一定有什么好文章,她倒是不敢问。

  半晌,璧人才慢慢的说道:“姑娘,你的事,我都听到了,虎男现在是我的门生,我更没有不成全你们的理由。

  你姑丈与我情如兄弟,我讲话他大约还会采纳,都怪我太忙,所以还没替你们…你很着急吗?”

  红姐儿飞红着脸,低徊弄带说道:“我一切知道,我们都非常感激。眼见事有希望,我们都还年轻,急什么呢?”

  璧人道:“这样说,你是常常见着虎男的了?”

  红叶道:“是的,他三天两天,晚上总来一趟,我们也不过站在大门口讲话。还有姑爹家里大司务沙大爷,他也常来看我的。”

  “昨儿夜里有人来吗?”

  “没有,前天上半夜他来过。”

  “你们时常会面,这回事从什么时候起?”

  “老太太迁走后两天,他就找来了。”

  璧人点点头,叹口气道:“⼲错了事啦,大门口你怎么好出去呢,虎男昨夜失了踪,怕不怕你父亲从中捣鬼呢?”

  红叶闻言大惊失⾊,她怔了怔,跪下去说:“姑老爷,您得赶快想办法救救他。我父亲要是晓得他把我蔵在这儿,那是太可怕了。父亲跟姑丈恶感甚深,他不会稍留余地的。”

  璧人道:“起来,我认为你要立刻离开这地方。”

  红叶泣道:“姑老爷,我不能再躲了,让他们来把我带走吧!只有这样,或且可以保全虎男一条性命。”

  璧人道:“你若是让他们带走,一辈子就毁了,虎男会不会因为你弄出什么事呢?”

  红叶道:“男人还是男人,过一些曰子就好了,再说他是个孝子,决不至这样的。姑老爷,您不必为我操心。

  这回事果然与我有关,我父亲和我哥哥必来这儿找我,我自有我的话对他们讲。

  他们假使不来,那末虎男的失踪,就与我父亲无关,还请姑老爷不要太难为他,他虽然不好,我…我总是他的女儿!”

  说着,她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璧人看着很感动,晓得她下了决心,劝也无用,想了想便站起来说:“我这就走,等会儿我会派个人来做眼线,你有事尽管告诉他。

  我绝不让他们损伤虎男一根汗⽑,也不会使你失⾝从贼,你放大胆对付他们,我要你具有斩钉截铁的精神,紧急时我必来救你。”

  说过这两句话,他火速上马走了。

  只是转眼工夫,李大庆换了一⾝青衣小帽,脸上也化了妆,赶到查家跟红叶密谈一会,便上门房去守候来人。

  约莫卯末辰初光景,玉标统玉坚带领他的儿子寿子喜子来了。

  李大庆上前答话,承认家里有一位大姑娘,不是由南边带来的。

  玉坚-一声:“那就是了!”

  摇着手中马鞭子便闯了进去。

  这当儿,大门口有个叫化子,得了李大庆暗示,飞也似的赶潘公馆报告去了。

  红姐儿,她头上揷一枝白的剪绒花,遍⾝缟素站在灵前,迎住进来的父亲和哥哥,神⾊自若,一点不慌张。

  玉坚走上台阶,抢一步近前-道:“你跟谁带的孝?不要脸的东西!”

  手中马鞭子“刷”的一响,就把姑娘头上剪绒花给打在地下。

  喜子跟着嚷起来道:“你躲得好,累得我们要死!”

  寿子说:“没有什么好讲的,剥掉倒楣白袍子,捆她回去。”

  玉坚道:“你目已想想,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跑出来当人家大丫头?”

  姑娘一只手按在灵前桌上,扳着脸说:“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当丫头,这话要你们讲。你们要我回去容易,把虎男叫来让我见。”

  一句话远没讲完,玉坚手中马鞭子又刷的一声拍在她肩背上,骂道:“妈的,你还说虎男,等你嫁到王府,老子才饶了他!”

  姑娘道:“你们是強盗,我不怕強盗,若是坏了虎男,我叩阍也跟你们来,看看你们吃得消吃不消。”

  寿子一听,大叫一声:“反了!”

  跳起来就要抓人。

  想不到姑娘霍地一弯腰,便由桌帏子后面菗出一柄银也似的解腕尖刀。

  刀尖点到胸口上说:“你们动手吧,我讲过我决不怕強盗…”

  寿子吓得往后退。

  玉坚也楞住了。

  喜子这个人最阴险不过,他深知妹子个性极強,威迫一定会出乱子。

  他伸手把玉坚拉到一边坐下,回头望着姑娘说:“大妹,你要懂得,爸爸把你定给福爷,这事不算对不起你。

  福爷今年不过三十岁,你有这一表人才,不怕不得宠,眼前虽然委曲一点,往底下看希望无穷。

  虎男只是松家奴才儿子,就说榜上挂了一名举人,也还会比一位贝子強吗?

  松勇他忘记了自己什么样出⾝,把咱们一家看得猪狗不如,你也应该有几分志气,赶快换下‮服衣‬跟我们回去吧!”

  姑娘道:“大哥,闲话不要讲,你们交出虎男,送我当‮子婊‬我也去,否则,你们听着,这地方是什么地方?

  这地方是你们的衣食父⺟隆格亲王⼲女儿的娘家,也就是虎男的师父九门提督潘龙弼的岳家,你们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恐怕不是好玩的。”

  喜子笑道:“我们要你活,并不要你死。你是死心眼儿要见虎男,我们马上送你去,不过爸爸的意思,必定要你出嫁王府才能放他下山。”

  姑娘赶紧抢着问:“下山,什么山?”

  喜子道:“什么不要问,我们反正让你见他一面。”

  姑娘道:“先告诉我,我总跟你们走。”

  玉坚听得不耐烦,他又站起来了。

  他亮着喉咙说:“他好好的留在西山你外婆家里,有得吃,有得-,你替他愁什么?告诉你我也不怕,他是我的外甥,我有权力管教他,噤闭他十天八天,难道还能说我做舅舅的绑票?”

  玉坚说到这儿,李大庆站在廊下向姑娘使个眼⾊。

  姑娘心里会意,慢慢的扔掉尖刀,说道:“好,我这就跟你走,你们讲的假使不认帐,我尽有办法找死,这儿也不是我死的所在。死在家里倒不错,死在王府就更妙,索性儿作成你们再得一笔人命钱。”

  说着,她反手脫下孝褂子,驯服得像一只羔羊,跟着她作孽的父亲哥哥扬长去了。

  他们前面走,后面又有两个潘家仆人,改扮做小买卖的跟踪追随。

  李大庆本人却由查家后门出去,跳上马背赶回潘公馆报告璧人。

  璧人当时稍为怙缀一下,写了一个字条儿,盖上图章,吩咐李大庆到绿营调二十名骑兵,各配双马,前来听令,回头再去松筠公馆秘密把大司务沙彪约来问话。

  李大庆接了字条,立刻出发,片刻工夫,倒是沙彪先来了。

  璧人知道人家是松家三代老仆,接待他很客气。

  据他说玉坚的岳父姓蓝,叫蓝大鹏,活的时候当镖师,生有一男二女。

  玉坚娶的是大姑娘,‮二老‬是男孩子叫蓝奇,眼前也当镖客。三姑娘好像叫蓝黛,十来岁就跟人跑了,听说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他们是汉军入旗,一家也有好些人都住在西山,那是没有人不认识的。

  沙彪把话讲完告辞去了。

  绿营里二十名骑兵也就到了。

  璧人派李大庆领队,教他们疾驰西山蓝家迎接虎男,并要擒获蓝奇。如遇隆格王府家人出面阻挠,立予拘捕。

  又说:“玉坚必不肯送红叶去西山,他本人也决没有工夫前往,福贝子更不至在那儿,王府家人没有什么了不起。

  蓝奇事不关己,总不会出死力拚斗,有二十个人尽够办事,只要迅速救出虎男,可以应付一切。”

  李大庆奉了面谕,率队去了。

  璧人马上更衣往松公馆而来。

  松勇夫妇和松藩松筠都在家,他们兄弟各自派人,四处查不出虎男踪迹,正在焦急万分的。

  大家挤在堂屋上迎住璧人,同声争问怎么办?

  璧人单刀直入,坐下去,茶也不-,开口就说:“人,我负责找他回来,不过我有个要求,你们兄弟全得答应。”

  松勇一听就晓得人丢不了,赶紧说:“璧哥,你有话我还能不听,讲吧!”

  璧人笑道:“我第一个怕的就是你。”

  松筠性急,他不待松勇再说,早是抢着道:“别再呕人了,讲吧,他不答应,我和哥哥答应你的,还怕什么?”

  璧人道:“那还不成,勇嫂子怎么样呢?”

  王氏太太急忙说:“大人别问我,我无有不依的。”

  璧入笑道:“虎男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非要管!他的失踪,主谋掳人的是隆格王爷的福贝子。”

  听了福贝子三个字,満厅屋人全怔住了。

  璧人可是有意停了一下,又说:“我不怕福贝子,他敢损害虎男一个指头,我能要他的脑袋赔偿。

  我已下手拚斗福三,一切我一个人包办,不要你们费一分气力,我卖这么大的傻劲的代价,却是要主持我徒弟的婚姻,我所保的是勇嫂子的侄女儿,玉标统玉坚的大‮姐小‬宝芳姑娘。”

  说到这儿,话又停下来,満厅屋人又怔住了。

  但璧人立刻站起来,过去给松勇作了一个长揖,又说:“哥哥,我要请教。鲧,可以生大禹,玉标统怎见得不会有好女儿?

  你,不要疑惑虎男告诉我什么,或且是玉标统托我什么,简单讲,宝芳姑娘一向住我岳家,她是我大嫂查家大少奶⼲女儿,我认识她很久了,我可以保证她是个顶好的姑娘!”

  松勇想了想,勉強笑道:“这事与福贝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璧人笑道:“你定打破沙锅问到底,听我讲,福贝子拜在玉标统门墙学什么我是不知道,但他爱上了大师妹。

  玉标统巴不得⾼攀这一门亲,他答应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小。

  因此姑娘脫离了家庭,秘密投在查家蔵⾝,因此我的大嫂收她做⼲女儿,因此我认识她,因此我今天才有所求于你。”

  松勇道:“你越讲我越糊涂,你是不是说宝芳潜匿令岳家中,这把事与虎男有牵涉,让福贝子打听出来,所以…”

  松筠那边忽然大笑起来,赶向前一把抓住璧人,说道:“我全明白了,虎男跟宝芳必有私约,宝芳潜匿查家与虎男有关无关还不一定。

  玉坚这禽兽总知道些他们一对小儿女的秘密,他唆动福贝子实行绑票,藉此要挟宝芳挺⾝就范,是不是呀,统领大人…”

  璧人笑道:“足下知过半矣。大清早,我就赶去马大人胡同找宝芳,告诉她虎男被虏,劝她赶快上我家去躲避一时。

  想不到姑娘有胆,有识,有气节,有决心,她谢绝我的劝告,表示为着虎男的‮全安‬,她决计自投罗网。

  她说:系兔饵鹰,意在得鹰,鹰既就缚,兔可无虑。她是存心牺牲一己,眼见虎男无恙,然后自戕殉情…”

  松筠听到这里,已是叫起来道:“好,我松家要这样的女孩子,我不让她死在禽兽爪牙之下!”

  松藩道:“‮二老‬,不要嚷,我们马上找玉坚去。”

  松勇道:“虎男⾝居孝廉,胆敢外面‮引勾‬人家姑娘,我不要他了,你们各位全都不要管…”

  松筠道:“你不要他,我和哥哥要他,不要说他是你的儿子,我们偏管得着,璧人也管得着!”

  璧人笑道:“勇哥哥说不要虎男,你们能相信他的,我可是没有工夫,我还是要请示我的请求到底准不准?”

  松筠道:“准,准,我还你一千个准,别理他假道学半瓶醋,告诉我要怎么样办?”

  璧人笑道:“给我一千两银票做宝姑娘的聘礼,还要一副镯子,还要虎男的庚帖。”

  松筠道:“银票我给,勇嫂子拿侄儿的庚帖和镯子来。”

  回头又⾼声喝道:“来呀,上帐房给我起一千两足用银票,要盖上双喜红印儿…”

  沙大爷沙彪,他捏着一把汗,隐⾝屏门后面看热闹。

  这一听说起银票,他料到大事成功,慌不迭的便往內帐房跑,但是见着帐房老爷、他却⼲喘着讲不出什么。

  到底还是松筠的跟班进来了才把话讲个清楚。

  帐房老爷很內行,另外拿红袋子袋上银票,外面加签,正楷描上一字双喜,亲自送了出去。

  松勇的太太也把庚帖和镯子拿来了。

  这时松勇什么话都不好讲。只是站在一边翻白眼,第一他看璧人十分热心,未免感动,二来他总见过宝芳姑娘一面,印象不算坏。

  三来他平生最怕松筠,这位老兄弟翻脸不认人,简直没有办法应付,所以他索性装聋作哑,一任众人‮布摆‬。

  璧人拿了镯子庚帖和银票往袖里一塞,翻⾝便给勇哥哥道喜,给勇嫂子道喜,给松藩松筠也道了喜。

  走下台阶,大踏步赶出门。

  跳上马背一溜烟回去潘公馆,问浣青要了四百两银子,一并由松家带来的物件,统交给跟班拿着。

  又把他的四个亲勇喊来,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他们先去玉家门前守望,然后他再听取了李大庆外面所派的几个眼线的报告。

  这才带着跟随一迳找玉标统玉坚来了。

  玉坚在家宴客,客人有福贝子的所谓纪纲之仆,有他的得意好徒弟,人数并不多,恰好一桌人。

  喜子寿子宁子三个令郎,⾝份不够,权当听差,站在两旁侍候。

  大家正兴⾼-烈的当儿,出乎意料,闯筵的竟来了九门提督。

  玉标统吓得直打哆嗉,那些徒弟还都是破落户少爷,他们也都慌了手脚。

  喜子等三位贤昆仲除了缩紧吐‮头舌‬以外,动都不敢动。

  只有王府的爷们不惧潘龙弼,他倒是很有礼貌的站起来给潘大人问好。

  璧人沉着脸问:“你是那里的?”

  那人冷笑道:“大人不认得我?我是跟福贝子的。”

  璧人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变了颜⾊道:“什么名字…”

  停一停,他一耸肩,又一挺胸膛说:“叫金良,大人问我到底有什么事?”

  璧人不去理他,又挨着桌子问每一个人名姓,他一边问,他的跟班拿笔匣墨壶出来全给登记上了。

  那一位金良大爷,却只管不住的冷笑。

  璧人慢慢的就一张凳子上坐下,一翻虎目,看定玉标统说:“昨儿晚上城里出了掳人勒赎的案子,被掳的是松副将的公子,刑部大人的侄儿,新科举人松天虬。

  这案什么人主谋,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不过票在西门蓝奇家里起出,当场拘获一批人…”

  说到一批人,眼光闪电似的,掠过金良脸上,接下去又说:“这批人里头有贵标统的亲戚,徒弟,也有福贝子的跟人。

  这事我预备禀过隆格老王爷,然后出奏,老王爷刚方正直,决不容门下出有屎类,皇上恨透了一班作恶的宗室,豫王爷便是榜样。

  这回事大约我要得罪一些人,大家应该知道我不是让人的统领,严厉惩治盗匪,奉有特旨,职责所在,绝不容情!”

  听了这一篇话,満堂贵宾腿都软了。

  金良也不敢冷笑了。

  玉坚赶紧打个揖回说:“事情确与标统有点关系,那松天虬是标统的外甥,因为他很不好,标统以舅父的资格拿他噤闭蓝家,也还不过是管教的意思,千祈大人不要误会。”

  璧人道:“掳入勒索,没有什么亲戚可言,松天虬父⺟在堂,何至偏劳舅父?而且这回事松副将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呢?”

  玉坚这:“大人可否请到內室,容标统夫妇细禀详情…”

  他一边说,一边向金良示意。

  可是璧人又站起来说:“有道理讲,我可以听你的,就是这里人一个不准走,走,只有不客气,金爷也不能走,今天就是福贝子在场,他也不可能离开。”

  说着,他跟定玉坚走进內室,一眼就看见红儿紧紧的靠着一位中年妇人站在床前。姑娘急忙请安。

  璧人笑着说:“姑娘,好!”玉坚怔了怔,指着那中年妇人说:“这是标统家里。”

  蓝氏也就跟着请了安。

  璧人坐下,态度是比较缓和许多了。

  玉坚看了女儿一眼,放低声说:“大人,天虬是大人的门生,标统知道,大人不用着急,他坏不了。”

  璧人道:“你只知道天虬是我的门生,还不晓得你的大‮姐小‬是我丈⺟娘的⼲孙女儿!”

  这句话屋里人听了都吓一跳。

  宝芳姑娘心里也纳闷。

  玉坚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就是标统的女儿不听话,她相信天虬会娶她。”

  璧人接着又说:“你又怎么知道天虬不要她?”

  玉坚说:“松勇总不会答应这婚事,他很看我不起。”

  璧人道:“他看不起你,是你有让人家看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很看得起你的大姑娘。”

  玉坚又怔了半晌说:“那末…大人今天…”

  璧人说:“告诉你,你掳人勒索,犯的是杀头的罪。福贝子迫良为妾,恐怕也要圈噤宗人府三年。

  这回事在我手中可公可私,说公我并不害怕福贝子,我有办法联会各部大臣请皇上重办的。

  说私,你就得把宝芳许给天虬,福贝子就得修⾝学好,我敢主张这回事,自有严正的道理,就是皇上跟前我也还可以讲得通。”

  玉坚红了脸说:“标统已经收下福贝子的聘礼。”

  璧人冷笑道:“什么聘礼?还不是卖良买良,不用管他,四百两银子我替你垫出还掉,还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没有?”

  玉坚搭讪着说:“还有姑娘的庚帖。”

  璧人道:“我问他要,你喊我的跟班进来。”

  玉坚出去把跟班带进。

  这位爷顶聪明,他不等璧人吩咐,立刻打开马包把虎男的庚帖,千两聘仪,金镯子都给拿出来排在桌上。

  蓝氏看了真有说不出来的欢喜,宝芳姑娘也想不到璧人办事这般神速,她心上也是一阵阵小鹿在跳。

  玉标统只是站在一边出神。

  但听得璧人打发那跟班的说:“你出去把厅屋上那些人全送走,告诉姓金的回去禀知福贝子,我马上拜他去,请他留步,假定他不等我,那是找⿇烦,我就只好求见老王爷,我的夫人也要去看福晋。”

  跟班领话走了。

  璧人回头看住玉坚,伸手一指桌上说:“这些你们看过收起,姑娘的庚帖我要回来就给松府送去。

  正式的仪节自然还要办,我不能让松副将稍有马虎,更不教你们姑娘受一分委屈,明儿我那边大约会有人来接姑娘,姑娘的⼲奶奶很不放心,老人家必要见姑娘一面。”

  玉太太蓝氏也总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忽然又给璧人请安,泪流満面说:“大人,你救了我们宝芳一条命,谢谢你啦!”

  璧人说:“玉标统,你也一把年纪了,我劝你少作孽,酗酒闯祸,作威作福,你也太不成话了。

  说武艺,你比真真羊⾁馆的杨超如何?还耍什么好汉呢!从此安份守己,勤修晚德,不要讲松副将看得起你,我也要认你做一门亲戚。”

  说到这儿,宝芳姑娘,抢一步恭敬地给这位救人救澈的九门提督大人磕了四个头。

  璧人晓得这是替她坏父亲下拜,站起来回了一个长揖。

  玉坚一边也就感激得鼻酸眼赤,低头不敢仰视了。

  璧人道:“好,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们等消息吧,我这就找福贝子去。”

  说着,又匆匆的走了。

  福贝子得了金良回去报告,他是气坏了也吓坏了,然而他不能不等璧人来见。

  这家伙可谓愚而且鲁,他迎在客厅回廊上,一把抓住璧人往厅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小潘,咱们是什么交情?你何必认真。”

  璧人笑这:“我是来给福贝子爷道喜的。”

  福三跳着脚说:“唉!唉,你还讲,全不是我搞的事,他们顶着我的名在外面胡闹。我那敢说小?这追良为妾四个字怎么当得起。”

  说着,放低声又说:“你知道老王爷和福晋都不喜欢我,你这一卖傻劲,我可不是毁了!”

  璧人道:“不是三爷的意思,这事好办,那一位爷搞的,我请老王爷的示交我带走。”

  福三真急了,他又是一跺脚说:“算了吧,小潘,总还是我的跟人啦,你一定要惩戒,喊过来揍一顿还不行吗。”

  说着,便喊金良。

  金良进来站也没站好,福三赶过去,倒是狠狠的踢他两靴尖,戟指着骂个狗血淋头。璧人不噤笑了。

  福三累得面红脖子耝,赶紧回头问:“你満意了吗?”

  璧人道:“他给人家強下了四百两银子的定,拿走人家姑娘的庚帖,银子我代要回来了,庚帖呢?”

  福三也问:“庚帖呢?”

  金良呕得他几乎也笑了,他搭讪着说:“庚帖,我寄在爷书房里。”

  福三紫涨着一张脸骂:“‮八王‬羔子,什么时候蔵在我书房里?”

  骂着翻⾝往书房走去。

  金良看着主人蹒姗走路‮势姿‬,耸一耸双肩,又做了一下鬼脸。

  璧人恨透这一班刁奴,他忽然庒声说道:“金良,三爷本来很好,全是你们把他引诱坏了,此后再发生什么,我唯你姓金的是问。

  玉标统家里不能再出事,出事我立刻来传,不妨旧案重提,像你这种人,不严办一两个大约不会平静!”

  说到这儿,福三拿着庚帖来了。

  他老远地叫起来说:“金良,你还不滚,你还讲什么?”

  金良一脸好笑,扬着头出去了。

  福三把手中庚帖递给璧人,陪着笑说:“老弟,是不是就这样算了?还有留在西山我的人?”

  璧人笑道:“这事了不了全在三爷,假使玉标统玉坚那边从此不再结衅寻仇,那也就算了事。

  留在西山的贵纪纲,只要他们不亮面儿⼲涉办案,根本没有他们的⿇烦,否则只好请三爷派金良到我衙门领人。

  对外当然一切守密,这也就是咱们彼此说交情了,打扰了三爷好半天工夫,龙弼就此告辞。”

  说着,他也不过拱拱手儿,一迳走了。

  他的跟班就去向帐房交了四百两银子,带走了收条。

  红姐儿红叶宝芳姑娘,她到底拜了查老太太做⼲奶奶,不久也就嫁给了虎男。

  璧人算是不负菊人所托。

  一对子有情人成了眷属,那感激也就不用说了。

  玉标统玉坚以后也很安份,松勇接受璧人的劝告,体谅宝芳一点孝心,对这位大舅子也恢复了亲戚感情。

  桂芳老病一直拖了三年,总算博个寿终正寝,満眼儿孙。

  这三年中间,玉姨娘前后又得了两个男孩子,字顺侯恭侯,叫潘慰祖潘慰苍。

  浣青也有了第二个孩子,叫龙腾字俊侯。

  三位小少爷的名姓还都是桂芳给指定的,璧人自然不敢多讲。

  英侯敬侯安侯初交五岁,顺侯恭侯长足三龄,桂芳遽作长眠,璧人丁忧家居。

  这年头朝廷在外交方面,搞得一塌糊涂,长发军乘机崛起,势极猖狂,东南半壁河山眼见不保,內忧外患迫得道光皇帝龙驭宾天,遗诏四阿哥弈聍承继大统。

  璧人与四阿哥交情太深,虑到起复后必难摆脫一官,决计及早托辞护运桂芳灵柩南下苏州奉安,远走⾼飞,顿断-勒,顺便还可躬送查家大少奶菊人骸骨杭州祖坟归土,也算了却一番心愿。

  这时候南方烽火漫天,尤其江南江北一带不易通行,行旅裹足,运柩这回事大是艰钜工作,娘儿们长途履险,更多不便之处。

  经过跟大姨太婉仪一再商量,定议事急从权,不再拘泥礼法,潘家查家两家妇孺全不走,暂时寄寓京居。

  也不等岐西古农游历回来,单是璧人李大庆,带了二十名壮丁冒险出发。

  这事让松勇父子知道了,他们爷儿俩都认为不妥。

  虎男已经点了翰林,他想请假随护师父长行。

  璧人立予拒绝,却约了松勇作伴,一行人重价雇了长行车马,改扮老百姓模样,悄悄地离开京都,飘然而去。

  璧人刚是三十岁出头的人,居然糟粕功名,说来难得,然而他却是受了菊人临终遗言所感动。

  因此一路上缅怀死者,恻动心脾。

  他做官确是不大合适,这一跳出樊笼,依然雄心侠胆,豪气凌云。

  松勇也是一流人物,这一趟冒险南下,两人合力很⼲了一些义举。

  他们跟长发军东王杨秀清所领的神兵,也开过玩笑。

  所谓天魔阵的领队广东女人萧三娘,几乎死在璧人剑下,结果也还是劫持了萧三娘,由她手中获得通行证,才能平安把桂芳菊人的棺木,分别下葬。

  办过菊人的葬事,璧人和松勇流连西子湖滨,一住半年。

  这天他们连臂踏月,走上岳王坟,忽然碰着勺火头陀。

  璧人想不到在这地方会见着师伯,惊喜涕零,匍匐请安。

  老头陀却是不很⾼兴,他嗔怪璧人不应该投在満人治下当官,怨他杀戮太重,恨他违背誓言使用点⽳绝技克敌,又说他迷恋声⾊忘却本来面目。

  璧人伏地受责,不敢申辩。

  松勇在旁,竭力替他解释,长跪以请。

  老头陀平生不收弟子,对于这一个师侄本极心爱,再一听说他已经弃官就隐,慢慢的也就转怒为喜。

  当时叫他起来,又教谢过松勇,三个人盘起腿儿,兀坐墓头谈了一长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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