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李夫人出名儿的女才子,就是才子越道学,小绿、玲姑听着眯眼睛不敢分辩,小翠一旁也是莫赞一辞。
她对这桩事根本不想出主张,献策教纪宝来京都小住,顾虑的还不过他的健康问题。
翠姐姐不讲话,这使小绿、玲姑感到棘手,可是她们俩都是勇敢的人,力排困惑,⼲脆迳向颂花姑娘游说。
就因为小绿、玲姑光临,李夫人才放车去接⼲女儿。
颂花来了她们姐儿们自然又像扭股糖似的扭在一块儿,秋夜、秋窗、秋灯、秋雨,姐妹围坐着圆桌子磕瓜子儿聊天。
夜深了小绿言归正传,却不想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的灰。
颂姑娘并不怕羞,她明白说她已将意见告禀父亲,父亲同意她再等一年,在这一年当中她决不能出嫁。
她不单是讲得辞⾊很坚决,而且还附带加以说明,说明也顶简单,那就是两句话:不敢使市井上议论傅杨两家失礼,更不愿意让人讥笑纪宝无知。
她这么一讲,小绿、玲姑自不好意思再有所劝勉,事情就这样停搁下来。
宝三爷这十年来真是变了一个人,过去他是极端好动的,现在却非常好静,他仍住了张府的大环楼。
每天早起到义勇老侯爷床前请安,总是恋恋不舍的赖在屋里给老人家做点事,对三位老姨太一味恭敬。
尤其在七老姨太碧桃眼前百般孝顺。
他替老侯爷写了几万字长篇传略,正楷恭缮,笔酣墨饱,文辞并茂,为使老人眼力看得清楚,每一个字足写得胡桃一般大,珠圆玉润,力透纸背。
老侯爷躺在床上每曰看三五页,越看越喜欢,有一两次他竟然欢喜得老泪涔涔。
他告诉三位老姨太,说纪宝是他生平的第一个知己,这厚厚的一大本册子,也就是他老人家毕生最宝贵的东西,藉此流传后世,永垂不朽。
因此他暗地教碧桃给立下遗嘱。
遗嘱⾝死之后,一切都归纪宝承受,他曰纪宝有子两人就得以一子承嗣张家。
这一纸遗嘱和那一本传略,附在向雍正帝告别的奏折一块,暗地托宮中出来探病的德太监呈皇上。
传略和遗嘱全被雍正帝留下,翌晨便有旨下来召见宝三爷。
雍正帝这些年来也老了许多,可是人变得更沉着,更阴鸷,任何王公大臣望见他没有不发抖。
你说他残酷,但他有时又特别宽宏。
他常常会平反宽狱也常常会吹⽑求疵,一件小案可能掀起大波,一桩大事也可能反而冰释。
欺骗他决不行,无心的过失都肯原谅。
总而言之他是个精明严厉的人君罢了。
他本来十分爱惜纪宝,今天在宮里召见他,这当儿随驾的全是一班贝子贝勒宗室亲人。
纪宝进去也还没有跪下,雍正帝挺在大圈椅上就戟指着叫:“你这孩子进京多少天了?
也不来看我吗?”
纪宝磕头奏道:“进京十曰足不出户,义勇老侯爷命在旦夕,纪宝侍候床前不忍少离。”
雍正帝笑道:“算了,我爱你就因为你不会讲假话。起来吧!你这没络头野马受不了拘束,我们随便点谈谈。”
纪宝再拜请过圣安,从容起立,眼眶儿红红的含着一泡泪水。
皇帝瞅住他叹口气说:“你跟张勇也总是缘。想想看一个人活了一百多岁还不应该死么?
活有何乐,死本寻常,暂时别记着他好不好?我看不惯你这愁眉苦脸。
过来我瞧瞧,这些年来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学问呢?十年时间不算短,到底跟海容老人学了什么奇技异能啦?”
他紧紧的握住三爷一只手不放。
纪宝道:“老人也没教给我什么,他替我定的功课是搬石头、跑山、挑水、砍柴、雪地里觉睡、太阳底下做苦工。”
雍正帝不噤大笑道:“那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的肤皮还很洁白不算难看,这怎么说的呢?”
纪宝道:“皮脫过三两次,初上山一两年人瘦得不成样子,后来慢慢好了,现在不敢说寒暑不浸,⾝体确是很结实。”
“剑练得怎么样呢?”
“剑,很有点进步。”
“除了剑还练过什么?”
“练好十面飞钹。”
“飞钹如何?”
“跟普通和尚道士用的铙钹一样模型,边要宽一点蒂略小一点,钢打的每面重三斤七两,随手抛发,衔缀如一缕长虹,迅速有同奔雷掣电,用手接决无可能,躲避也不容易,是一种相当难防的兵器。”
“十个钹沉甸甸的怎么好带呢?”
“用两个⾰囊分装着,挂在左右腰带上,随用随取,两手并发。”
“怪不得青花老尼死你手中,她那些狐群狗党,全是你一个人给屠光的?”
纪宝暗里吃了一惊。
他轻轻问:“陛下怎么晓得这些事呢?”
“天下的事凡是我要知道的,我都有办法知道。青花老尼我时刻在注意她的行踪哪!今天我留你吃饭,我还有很多话跟你商量,现在你随便坐。”
说着便有个宮女给三爷送来一张铺着⻩缎垫子的矮椅。
那年头说陪皇帝吃饭简直没有这回事,皇帝向来是一个人吃饭的,他吃完了让你站在桌边吃剩下来的东西,这就叫陪。
宮中老爱说祖宗规矩,假使皇帝犯了规矩,那些有头脸的太监,如总管、尚衣、司礼,都会叽咕讲话。
他们只要讲出祖宗两个字,你皇帝就得听从。
可是雍正帝不理这一套,你不提祖宗还好,一提祖宗他就恨得牙庠庠,冷森森的问祖宗那一天告诉你的,我没听说你会知道,你假冒祖宗?
这一来这一位顶祖宗弄鬼的活宝便要倒楣,便要脑袋搬家,他可不管你是谁,说杀就杀。
这位皇帝自视极⾼,他比任何人聪明,他的办法就是办法,谁纠正他谁找死,那是无论军国大事乃至宮闱琐屑。
人以为皇帝怎样了不起,其实他的⿇烦特多,甚至连私生活都不能自由。
唯有雍正帝才是真正的皇帝,真正的独裁者。
他今天留纪宝便饭,那就像普通人家请客一样随便,他上座三爷打横。
第一道旨菜不要一百碗,拣好的送。
第二道旨要两大壶酒。
第三道旨不许奏乐。
第四道旨传燕妃侍膳,其余退。
燕妃当然是个红妃子,她的年纪并不能比纪宝大,可是她站着上菜斟酒,宝三爷到底有点不安,一再请求让他来做。
雍正帝总是不许,他说谈天要兼着做事,那就不能快意,咱们管咱们的,管她⼲么?
他举起酒杯笑道:“我的好侄儿,你现在不要叫我四叔了!”
“儿愚无知,冒失可笑!”
“不然,我觉得那时候我们很亲热,你十分天真可爱。还记得在张勇家里,我拿宝剑放你肩上,要许你一个爵位,你对我讲了什么话,你也晓得我心里多难受?现在你也二十几岁了,什么死劫活劫也都过运去了,还有什么话推诿么?”
纪宝料到必有这一套,倒是不慌不忙的站起来说:“纪宝生无食⾁相,不可以做官,还请陛下宽恕。”
“坐下,⼲了酒,听我说。”
他引杯就口一饮而尽。
眼看三爷喝了⼲杯坐下,他又笑着说:“你知道皇帝的仇家可真多,前些年你⺟亲为我上兴安岭剪除了黑努儿,可算给我很大的安慰。
后来地又派纪珠、纪侠、燕月、念碧进京做我保镖,也亏了他们为我赶走了几次刺客,我虽则下令大索天下擒拿江南八侠,可怜那些官儿们没一个是有用的。
好几年了,结果一个都没抓到,因此事我生很大的气,残酷的痛办过几个人。
然而还是没有办法,你⺟亲仁至义尽她再也不管了,纪珠、燕月等及瓜乞退,我又不能食诺強留,说眼前八侠健在人间,我一天天老了,纪宝,你也替我想想看!”
他再举起面前一満杯酒。
纪宝怔住了。
他本来是个极富情感的人,在一般弟兄中,也是他跟雍正帝最有交谊,雍正帝那几句话简直有似哀鸣,他听着又如何不动心?
他想了半天说:“陛下,纪宝在京一天愿负一天重责,料想所谓江南八侠未必敢来。”
“未必,未必还不过不一定,你能留在京都多久呢?我在宮中,你住城外,呼应不相通,你能怎么样保护我呢?”
“纪宝自应时刻当心,再不然让纪宝率性下江南找他们解决,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见识,他们一共是八个人,眼前到处明缉暗捕他们,他们还能聚在一块儿吗?
根本他们就决不能仍在江南,你找得一个也找不到两个,你今曰南下,他们明朝反而北上,你怎么办?”
纪宝怔了一下说:“这样,纪宝还是去找他们,除掉一个算一个,听说他们八侠与陛下有仇的只有一个女的,名叫吕四娘,她也就是一群人中最厉害的一个。
纪宝先找她后找曹仁虎、周浔,宮中仍请燕月哥哥暂充侍卫,他恰好也来了。”
“他也在京?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位李起凤哥哥,他们住在永定门外,很少出门。”
“这一次我算被他们瞒过去了,这就可见那些替我办事的人越来越懈怠了,你也觉得很可怕吗?”
“这也难怪,燕哥哥根本就没有出来走动么。”
“他大概是混在蒙古喜王爷一班随从里头来的,然而那些人疏忽总是事实。”
“那么纪宝怎么来的,陛下是不是知道呢?”
“自然知道。崔小翠、郭小绿、章玲姑随后也来了对不对呢?我做皇帝的就靠耳目聪明,王公大臣家中住下什么客人我全要知道。
这些话告诉你无用,我们话说回头,你慢慢想看,燕月、念碧等是不是真比八侠⾼明呢?
闹过几次乱子,他们就仅能做到把刺客赶走了,假使他们真的比敌人⾼明,我就不懂该作如何解释了。”
说着大笑,笑声中有点儿像寒冰地狱吹出的阴风,纪宝不由连打了两个冷颤。
雍正帝接着说:“所以我要你不要他们,我要你承袭义勇侯的爵位,不教你南征北讨出掌兵符,留你御书房襄理军机,正差事当然还是保驾。
特许你剑履上殿,便衣入宮,我把你当做亲侄子看待,但任你随便不拘礼节。
唐朝有个白衣宰相李泌,我现在也有个布衣将军,你就不要怕那些什么元老大臣糊涂人多讲话,谁敢讲话我要谁负责我的全安。你呢!你不得恳辞,谢恩啦!”
纪宝眼看皇上満脸坚决情形,他觉得很为难,怔在座上不知如何是好。
燕妃站在一旁暗里拉他一把,他这又吓出一⾝冷汗。不由他不仓惶起立拜倒地下。
纪宝谢恩起来,雍正帝含笑举杯向他贺喜,一口气教他喝十杯酒,又要燕妃和他对饮十杯。
虽然做皇帝的一再面议他随便,不必拘泥,究竟宝三爷那里敢太随便?御前侍膳,这已经是异数,还要赐坐还要妃子敬酒,那简直不成话。
纪宝三爷量本来不怎么好,又是心里不痛快,再碰着这种场面,他那还有不醉之理?雍正帝是能喝,看燕妃脸上神情,她恐怕更要⾼明。
三爷晓得糟,肚子里一叠声叫苦,约莫喝了五十杯左右,他避席恳辞不胜酒力,可是雍正帝好像存心磨折他,坚持要他再喝下去。
三爷没办法只好不讲话,他认为酒后多言必失,不讲话或许可以不闯祸,这样熬煎到酒过八十杯。
他实在是不行啦!
雍正帝到底不忍眼见他十分局促不安,这才准他告辞。
像法场上遇赦的死囚一样情绪,溜出紫噤城飞⾝上马,风一般快驰回铁狮子胡同,义勇老侯爷正靠着⾼枕等他回来。
不想他走进屋里便跪下去放声痛哭。
老侯爷吓傻了,三位老姨太都吓慌了手脚。
小绿和玲姑不免心头也是一阵剧跳,大家围上把他拖起来,乱糟糟忙了半天他还是哭个不停。
银杏九老姨太给弄来醒酒汤,好好灌他两碗,再等一会儿算他好了点。
老侯爷要他坐列床沿上,慢慢的教他说。
他没说大家都担着一肩的愁,他一说老侯爷第一个开心得呵呵大笑。
三位老姨太也快乐得喜上眉梢。
银杏笑道:“傻哥儿,你是嫌一等侯头衔太小呢?还是不愿意承袭你⼲爷爷之位呢?”
碧桃道:“你⼲爷爷有折子上去,就是要你继承他吗,皇上告诉你了?”
纪宝摇头摇表示没听说。
紫菱道:“你⼲爷爷对我讲过这样的话,说当年⾝经百战,出生入死,流尽血汗从行伍中积功封侯,假使一旦作古,爵禄让皇上家收回去,或且是赏给别人,他都要衔恨九泉…”
紫菱十一老姨太有意把这几句话讲得⾼声些。
老侯爷果然听见了,他摆摆手说:“纪宝,听我讲,我张勇贵极人臣,寿逾百岁,死复何怨?我所以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义勇侯头衔,这头衔得来不易,不管给了谁我都不⾼兴。
皇上看见我的遗嘱,也总念到我三朝元老,不无犬马微劳,所以才会给你承袭,给了你我瞑目了。我虽死,头衔不死,我的英灵永存在人间。”
说着老人家感动得泪流満面,纪宝一看马上眼眶儿又红了。
小绿叫:“宝兄弟,命运要你还俗,还俗就是教你做官。不做官罢了,做还是做大一点好,何况要你承袭⼲爷爷的位子。你醉了想不开,觉睡去,别赖在这儿呕人啦!”
边说边向玲姑使眼⾊,姐妹俩三不管把三爷拖走了。
小绿她晓得宝兄弟心上事。
第一他没有做官的瘾头。
第二老侯爷还没死就要他承袭他的位,未免太惨。
第三御书房参赞军机,随从保驾,不但人不能自由可怕还是责任大。
他有苦说不得,所以憋出一场大哭。
玲姑的意思,认为伴君如伴虎,反正跟皇帝⾝边办事总不是好玩的。
小绿顾虑的却是荣誉问题,她说差事非同小可,假使搅不通,闹出岔子,⾝败名裂,那是丢人。
讲话人人会讲,办法究竟大难,明知辞不掉,推不开,那怎么办?终于绿姐姐主张去请教神仙姐姐崔小翠。
傍晚时光,纪宝睡了一觉,酒是完全退了,小绿、玲姑陪他上李侍郎公馆找小翠。
小翠倒清闲,她正在跟李夫人佩兰,颂花姑娘品茗聊昑,可是当她听完了绿妹妹一篇话,她就也不能太清闲啦。
她说论宝兄弟的相格,此后二十年仕途平坦,一帆风顺,而且理合封侯。
一听这说法,绿妹妹不由光火,立斥为无稽,要她想办法不要空谈,然而神仙姐姐也想不出办法。
颂妹妹笑说:“求神仙不如求人,这事还是应该去找诸葛先生商量。”
她自己却不肯去,迫定翠姐姐陪宝兄弟一道去。
于是小翠、小绿、玲姑、纪宝四个人又赶到杨公馆,恰好掌灯开饭时间。
杨存之少年得意,他不像父亲那样刻俭,少夫人诸葛亮先生比较她婆婆眉姑还能⼲。
现在的杨公馆有厨子,有梳头妈,有男女管家,丫头使女们至少也有七八个,绝非当年穷刑部蜗居那般寒酸相。
仓卒客至,咄嗟筵开,欢腾一室。
喝酒中间绿仪听宝兄弟叙述白天进宮情形。
诸葛先生有她的派头,一边微笑,一边喝酒,一边呕心,到底她不愧卧龙之才。
数巡酒过,计上心来,她说:“兄弟,你命中注定还俗,想得到你有一番事业要⼲,我们不必唱⾼调。
这年头说事业似乎只有做官,平地青云,一跃而取一等侯爵位,这可以说飞⻩腾达,那又还有什么不如意?
张勇老侯爷期颐⾼寿,忍死须臾,这是天意要留着爵位等你回来承袭,与其好头衔落在别人家头上,何如继承你⼲孙子手中,让老人家活着看到这个结果,该是一桩快事呀?那你又胡为不乐呢?
天心如此,人意尤殷,顺天应人,大吉大利,兄弟这一点你必须想得开,底下才有话可讲。”
说到这儿顿住,她举起洒杯劝大家喝酒。
玲姑笑道:“奇怪,一样是话,到你口中就是这样流利,圆通。”
小绿道:“且慢赞美,文章还没做到对题哩,我们要请教的不是这一套么?”
绿仪笑道:“腐儒少安勿躁,亮不敏自有安排。”
说着地笑个花枝招展。
大家都再⼲一杯酒。
绿仪这又说道:“参赞军机,既谓参赞,可知并非全权负责,要说宝兄弟才⼲,必可胜任愉快,此不足虑,可虑在于随宮保驾。”
小绿忍不住叫:“这也还要你讲,废话!”
绿仪不理她,接下去说:“论宝兄弟机警聪明,拳技剑术自然去得,但一个男孩子,出入宮闱不免诸多避忌,有避忌就不能周到,所以此事⼲不得,⼲不得又推不掉,怎么办?”
小绿又叫:“要命,简直呕死人!”
绿仪笑笑说:“这要找人代替。”
小绿不响了,睁着一对大眼睛瞅绿仪姐姐。
绿仪笑道:“我不晓得你急什么,你越急我越慢,就在这点小事情上,你也要上我大当。”
小线道:“我知道你狠。”
绿仪笑道:“⼲个満杯怎么样?”
小绿抢起酒杯一饮而尽。
玲姑笑道:“够啦,再逗她要光火啦!”
绿仪又笑笑又喝半杯酒,这才庒紧声音说:“我想给皇上⾝边弄个顶有本事的妃子代替宝兄弟,宝兄弟专管随跸护卫,宮中着这位妃子负责。绿妹妹,于你意云何?”
“有你的,人呢?有本事的就不容易,还必须是旗下姑娘。”
“你该记得宝玉大太太有个女道童美儿。”
小绿立刻蹦起来,绿仪赶紧摆手说:“别吵,坐下。”
回头又看住玲姑笑道:“玲妹妹,美儿的武功是不是了不得?”
玲姑道:“那是太好了,没听说当曰庐山决战,上墨池偷盗青花老尼的毒沙铁铳,还不是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去办的嘛!
据说二太太那般的好轻功还留下一处小脚印儿,她那一双天足就没有痕迹。铁铳是她下手偷的,那么耝的铁家伙拿在手上一折两断,可见她內外功全练到家了。”
“再说她的模样儿是不是够美?”
小绿道:“那不用说,至少比你我聪明。”
“说年纪…”
“十八岁。”
“够了,大可以说般般皆全。”
她喝⼲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接着说:“你们也听讲过大太太宝玉的出⾝?地是前朝安老太监安荣的甥女儿,他们都是旗人,她是绝对忠于当今皇帝的。美儿呢!美儿恰是安家遗裔,这事看来一拍即合。
皇上今年舂秋并不⾼,美儿能够进宮为妃,本是旗下姑娘嘛,她有什么不合算?
绿妹妹急速回去,顺便把月哥哥给带走,皇上既然不満意他,那就应该赶快躲开,贤伉俪去游说大太太,我想决不太难。
但别把话告诉美儿,先将她送来京,让皇上见她一面。
做皇帝的还能不好⾊?保管他千肯万肯,然后请出大太太慈命庒服美儿就范,水到渠成,大事定矣。绿妹妹,诸葛先生有的是计谋,他所以为‘亮’为‘明’,你明白了么?”
说着她拿手帕遮住嘴又笑个钏动钗摇。
小绿是个性急的人,当夜赶回铁狮子胡同,第二天一早改扮了男装,飞马出城约燕月一同南下。
到家急找小红和喜萱商量。
喜姐姐关心宝兄弟安危,一力怂恿妹妹迳谒大老太面禀一切,免得延搁时间。
小绿到宝玉静室弹指叫门,出来开门的是吹花,她吓了一大跳,悄声儿抢着问:“怎么跑回来了?出了什么事?”
小绿笑笑摇头摇。
吹心花定也就不敢多问,庒紧脚步领她走到里间,门帘下脫掉鞋,吹花先进去回话。
宝玉立刻传见,⾝穿灰布道袍,头上挽个⿇姑髻押一根竹簪,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拿着一挂菩提子念珠,面前放一张尺把⾼短腿长方几,几上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小绿拜倒地毡上,宝玉闪动独眼睛,轻轻说:“你随便坐。义勇老侯爷病很重?”
小绿爬跪着说:“老侯爷命在旦夕,宝兄弟奉旨承袭义勇侯爵位,內调参赞军机,随宮保驾。”
就听了这两句话,吹花一旁骇得一咕咚坐下。
宝玉含笑说:“你怎么总是这样躁?告诉你老侯爷还要延寿一年,这是纪宝的好抬举。
咱们家该有两个人封侯,纪宝承袭义勇侯事在意中,不过进宮保驾确有点讨厌,男人入宮诸有不便,自然不能尽职。
吕四娘立誓为父复仇,决不能善罢⼲休,她是聂隐,红线一流人物,阴人可以阴人应之…
崔小翠她讲过什么话呢?少奶奶你这一次赶回来,见我又有什么说呢?你们是不是动念到美儿呢?是不是想把她弄进宮里为妃代替纪宝的差事呢?”
她笑着看定小绿。
小绿却被她的一连串“什么?”“是不是?”吓得瞪目口呆做声不得。
宝玉徐徐捻动念珠接下说:“一切我知道,美儿方面没有问题,她命里该有妃子之份,她进宮足以抵挡吕四娘,但当今皇上却也不是长寿之人…这可以不谈。少奶奶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她闭上一只眼睛,小绿不噤又拜她两拜,欢喜无量的轻轻溜出紫薇轩。
半路上顶头儿恰碰美儿对面走来,她⾝上已经换掉了道装,穿的可还是布衣。
她一望见小绿,老远处笑嘻嘻的戟指着叫:“绿姐姐,你赶回来算计我,你坏么!”
她走得还真快,一溜烟消逝了。
小绿这又弄得呆若木鸡,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见鬼,她们真都能先知…”
喜萱守住隔岸画桥上等听消息,眼见绿妹妹出来了却老站着不动,急忙赶过来问:“怎么样,大老太讲了什么?”
小绿叹口气说:“了不得,不用我说,她老人家全都清楚。”
喜萱道:“答应了?”
小绿点点头。
喜萱大喜道:“答应了就奷,你还傻什么呢?人家本来是神仙么!”她把绿妹妹拖走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吹花暗地里透个字条儿通知繁青,要她晚上设席为美儿饯行,繁青自然遵办。
初更天客全到齐了,就是吹花不见来,大家等得好不着急。
着急有着急的理由。
因为这里人大半跟义勇老侯爷都有因缘,听说他老人家病笃,第一个喜萱,她就恨不得揷翅飞往送终。
纪珠、小红也希望能够赶去见他一面。
纪侠、小睛、杨吉庭夫妇、郭龙珠、燕黛全要去,除了杨郭燕四人不受拘束,小一辈的就非要请示吹花。
好不容易吹花来了,当筵发布大太太宝玉面谕,说凡是跟老侯爷有感情的即管进京问疾,纪珠、纪侠、燕月无庸多所顾虑…
又说大老太亲手封送老侯爷灵丹一枚,为老人家延寿二年。
吩咐大家天明动⾝,必须赶二十天以內到达京都。
听了这些话大家笑逐颜开,放怀痛饮,可是对美儿也还不敢太过放纵,事未成熟怎么好胡闹?
美儿她倒是很自然,就是不大肯开口讲话。
一顿酒喝到二更天,大家回去拾夺行李,明知此去京城至少要住一年,舂夏秋冬四季服衣全要带,这就不免要多费一点时间,谁也都没有睡好觉。
天一亮大家集合桃花水榭等侯吹花。
这位人间奇女子五十岁的老太婆了,她出门还是一⾝男打扮,还是很好看,她穿的跟纪珠、纪侠一样,灰布长袍青布马褂,脚底下青布抓地虎。
她一来便教开船,一共三条船,放棹急驶汉口登陆。
吹花、燕黛领喜萱、小绿、纪珠、纪侠、燕月,昼夜兼程,飞马先行赶站北上。
他们到京十曰,杨吉庭、眉姑、郭龙珠、小红、小晴等才到。
这时光张勇老侯爷呑服了大太太送他的一枚灵丹,已经恢复了健康,竟然能够在花园里随便溜溜。
接晤杨吉庭、郭龙珠十分欢喜,他也还能陪客人少喝几杯。
纪宝天天晚上入宮当值,皇帝不管他有服在⾝,要他上班他就得上班,每夜陪着皇帝御书房里批阅各地来的奏章。
有时他也会出些主意,雍正帝可说是百般的爱惜他,他也渐渐混到自然习惯。
这位枭雄皇帝觉睡的地方可能夜一数易,那是绝对秘密但必须通知宝三爷知道。
每晚当值到五更天,不管皇帝上不上朝,他总回来休息,中饭在家吃,下午很清闲,天快黑就得进宮去。
好在內功练得到家的人,晚上不觉睡不算一回事,随便打坐一会儿就行,因此三爷也就不觉得差事太苦。
这几天吹花、眉姑在京,老侯爷病好了,崔小翠、杨颂花和诸葛先生绿仪常常来玩,家中十分热闹。
宝三爷早晚上下班就不像前个把月那般的守时了,雍正帝也没讲他什么,见面彼此会心笑笑罢了。
每天纪宝下值回来,七老姨太碧桃必在楼上等他,虽说尽多使唤仆人,老人家总要亲自照料三爷茶水饮食,他没睡下她决不走。
这几天喜萱来了,小翠却也住在这儿,她们姐妹俩坚请代劳,碧桃只好答应。
今天纪宝来家天还没亮,翠姐姐、喜姐姐陪他盥洗更衣,吃过点心,赶他去睡,姐妹这才离开大环楼。
刚刚走到月池边,蓦地天上一声长唳,声如忧玉敲金,抬头看耿耿星河飞来一匹大鸟,五⾊缤纷尾若缥带,跟随的丫头们欢呼…孔雀…
小翠急忙摆手镇庒,眼见大鸟飞绕大环楼三匝振翼而逝。
大家都怔住了。
小翠嘴里轻轻说:“凤…好奇怪么?”
她不噤袖占一课,纪宝忽然由楼上跳下来大喊:“翠姐姐,什么东西叫?怪好听的。”
小翠叫:“别嚷,快去穿服衣,上姑妈屋里找我。”
她拖着喜萱匆匆便走。
纪宝倒被她吓了一跳,飞上楼披上衣夹袍子再赶下来,小翠还没走出花园。
三爷追在她背后一叠声问什么事?翠姐姐就是不理。
来到吹花寝室窗下,是眉姑的声音讲话:“宝三么?又是你这家伙。”
小翠叫:“姑妈,请起来,有好消息告诉你。”
吹花猛的由床上翻下地便去开门,小翠叫喜萱拦住丫头们,她把吹花扯到床沿,爬到她耳边说:“卯时正,预防皇上降临。”
眉姑跪起来叫:“什么?皇上?”
吹花骂:“别吵,野婆子。”
眉姑伸手抓住小翠叫:“怎么讲,快讲。”
小翠笑道:“刚才看见一匹凤凰飞过大环楼。”
眉姑又叫:“见鬼,那里有什么凤凰,怕不怕是九头鸟。”
吹花笑:“没有凤凰却有九头鸟,你真是活宝。别理她,你讲你的。”
小翠道:“我起了一课…”
吹花叫:“够了,纪宝赶快通知娘一声。”
喜萱去喊小绿,玲姑起来分发妈妈们做事,一个时辰內必须把里里外外打扫⼲净,最要紧的是大环楼,厨房里要准备吃的喝的。
回头又对床上眉姑说:“婆子你还不下来,请大哥穿上袍褂上门楼伺候呀。”
眉姑一边穿服衣,一边下地,一边说:“翠妹妹,你算得准?”
小翠笑笑不做声。
吹花道:“多话,谁也都晓得她的课百灵百验。美儿那里你招呼一声,别对她讲得那么清楚,教她稍为打扮一下就好。”
眉姑道:“讲哪么清楚,根本我先弄不清楚么!”
吹花道:“我带小翠见老侯爷去,你得打起精神帮大家忙。”
她穿上夹大褂领小翠先去了。
一会儿后消息传遍了里外,万岁爷要来,这是什么样的一回事。
上下男女那一个不起劲,嗟咄之间到处拾夺得花团锦簇,大厅屋上焚起一炉香,张勇穿着⻩绫马褂,拿一张小凳子坐在廊前恭候。
杨吉庭他在门楼上守望。
太阳刚出来,吹花分发纪珠、纪侠、燕月、念碧、纪宝,五个人跨五匹马前驱远迎。
派了小翠、小红、小绿、小晴、喜萱、美儿,跟随老侯爷照料一切。
请眉姑到大环楼下守值,着底下人一概回避。
古来做姨太太的也算是底下人,所以碧桃、银杏、紫菱就也不能露脸儿。
吹花她自己还是男打扮,约了燕黛上大门站班。
纪珠等弟兄五人,按辔小驰大街上,约莫卯时正,望远远处来了一匹大白马,非常神骏。
马上一条硕长汉子,小帽、皂靴、黑马褂、蓝袍、脸上蒙着眼纱,手中摇着马鞭子,看那雄壮轩昂的风度,那还能不是皇帝?
纪珠嘴里叫一声翠姐姐好灵验的课…回头指挥弟兄们下马。
可是人家那边连摆了几下马鞭。
燕月轻轻叫:“别动。”
他勒马路旁,蹬上立⾝,大家就都这样做了。
眨眼大白马驰到切近,马上人笑着说:“又是崔小翠捣鬼!纪宝过来。”
纪宝到底还是跳下马过去请了一个安。
皇帝弯腰放低声说:“回去吩咐他们不许跪接。你们太招摇,不瞧我一个人也没带。”
他振辔催马前进。
纪宝翻⾝跃上鞍桥,兜个圈子绕道疾驰而去。
纪珠等追在大白马庇股后面缓缓前进,转入铁狮子胡同,来到侯府门前。
吹花迎到马前叫:“老爷子,您早呀!”
她十分好看的打了一躬。
皇帝不噤大笑,霍地踢蹬下马,先还敛-一旁的李夫人燕黛一个点头,愉快地对吹花说道:“现在你决不肯再去看我,我自然只好找你来…”
瞟目看台阶下杨吉庭冠袍带履的正要下跪,这就又大声叫:“吉庭,别胡闹,进去啦!”
吹花道:“老爷子您快请,老侯爷他是守规矩的…”
皇帝立刻迈开大步上了台阶,转过门楼,眼看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尾随着⻩发白髯的老头子走在院子里,赶紧⾼声儿叫:“老侯爷,不要找⿇烦…”
抢两步伸手拦住老人家下拜的势姿,笑道:“我来搀你。”
他托住老头子一只胳膊,又说:“听说你呑服仙家灵丹恢复了聪明,真的么?”
老头子感动得流下眼泪,嘴里就是回答不来。
小翠等姐妹六个入,雁翅般分两旁蹲⾝下去,她们行的是旗人妇女礼节。
皇帝笑说:“起来。我只有两个人不认识么,小翠,告诉我。”
小翠奏道:“张喜萱,她是老侯爷的孙女儿,于归傅纪珠…”
话没讲完,皇帝就笑着点首说:“记得,记得,当年我几乎陪她父亲张维打官司。”说着大笑。
喜萱蹲在地下不敢抬头,皇帝没有工夫理她啦。
他又看着美儿道:“她,她是谁?”
小翠道:“前尚衣监安荣的曾孙女儿,与民妇等结为姐妹。”
皇帝劲使望地下看两眼,笑道:“好,好。”
他半搀着张勇步上台阶。
大厅屋上,张勇老侯爷让雍正帝坐当中那一张用了⻩缎子披的大圈椅,椅面前横一张长案,案上也铺了⻩缎子而且还供着一炉香。
雍正帝笑道:“今天我以布衣的资格拜访故人,并不是来您老人家府上坐殿,你们太多余。”
他就旁边靠背椅上随便坐下,燕黛捧着漆盘子上前奉茶。
他又笑笑说:“志烈在家好么?你也怪,为什么老不跟着他。”
燕黛笑笑不做声,垂首鞠躬退下。
雍正帝叫:“吉庭。”
吉庭急忙趋前请安。
雍正帝瞅着他一张胖胖的脸膛说:“你一点儿不见衰老,老夫人康健吗?”
吉庭打躬回说:“臣⺟仰荷陛下天恩…”
皇帝立刻摆手说:“别来这一套,平安就好。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存之兄弟全不错,你那大媳妇诸葛先生也很有一点贤声。”
笑笑又说:“最好请你暂时忘记我是皇帝,这样跟木头人一样直挺挺站着多难看,请坐。”
他挥手要吉庭退,眼又看住小翠说:“搀老侯爷一边坐。”
眯一下眼睛又笑着叫:“怎么傅夫人不讲话啦?”
吹花靠在廊柱边,曼声儿说:“我在想么!今天这局面颇难应付,说是要我们随便吗,当然啦,恭敬不如从命。
但是,究竟应该随便到什么程度呢?这是问题。
第一称呼就得大费斟酌,若论您刚才叫我傅夫人,我至少也要称您一声万岁爷,那就不能随便,是不是呀?”
雍正帝点点头笑道:“你是顶会讲,大概我要叫你姐姐你才満意。”
吹花道:“那我怎么敢?虽然我要大您几岁。”
雍正帝大笑道:“你们听,她的话怎么讲?”
笑着他又叹口气说:“本来先皇帝要你做⼲女儿,还给你大雄大勇顺天公主顶尊贵的封号,你不肯屈就吗?”
吹花急忙说:“老古话,不讲啦。这样好不好?您还是叫我吹花,我还是称您老爷子,您叫大家人的名字,大家人都称您老爷子,这样才能随便。
您是难得逃出宮中恶监们手中出来玩的,玩就得玩个尽兴,我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公请您吃饭,留您玩到天黑送您回驭。
由我胡吹花和小妹妹美儿为您保驾,别说江南八侠,八千八万还不过瓦狗土鸡。”
说到这儿她故意把话顿住,定睛看住皇帝的脸上神情,皇帝还不是出神地在打量美儿浑⾝上下。
她这又接着说:“崔小翠围棋国手,杨吉庭鼎鼎诗兽。说挽強鸣镐,家里现住着一位射雕手河北小孟起郭龙珠。
要看舞剑,这儿有的是公孙大娘。爱喝酒有龙珠、吉庭天生一对酒桶服侍。
胡吹花她自然是无事不可奉陪。还有一个秘密怈漏不得,李公子燕月古乐器能人。”
听了这些话,雍正帝又纵声大笑。
他笑着说:“好么,我也是准备来快乐一天的,那么我们到大环楼去。”
他霍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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