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雨骑驴出剑门
蜀北剑阁,亦名剑门关,是大小剑山之间的一条栈道,山中凿石架阁,险不可越;关口形如一只张开的虎口,关內绝峰无数,当中分向两侧,连亘数百里,像城墙垛垛,又像持戈戍守的战士,排班峙立,虎视眈眈,气势雄奇磅薄,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暮舂三月,就在这个闻名天下的名山之中,一桩小小的事故发生。
这虽是一桩小事故,却在不到两个月之间震动了整个江湖,并且掀开了武林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一页。
那是一座无碑的孤坟,它孤零零的躺在封门关內一座形似虎牙的土丘旁,坟头只较地面⾼出半尺,像那些未经人踏过的草地一样,上面长着茂密的杂草,如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下面埋着一到白骨。
这座孤坟,躺在山上已有二十年之久了,从它出现到第八年之间,一直没有人来替它清扫过一次,也一直没有人来探望它一下。第九年起才开始有人来眷顾,那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和一个三岁小孩,还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婢女,他们三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来到剑门关;就在山中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置屋住下,每年清明节就来扫墓;年复一年,那个女子已由青舂年华而入进了中年,那个小孩也由髫龄而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了。
这又是一个清明节的早上,天下着⽑⽑雨,他们扫完了墓,在纸灰飞扬中并肩面对着孤坟肃立,似乎又一次沉缅于那些褪了⾊的往事。
“龙儿,娘又要走了。”
“是的,娘…”
“你不要难过,总有一天,娘会带你去见阿姨的。”
“是的,娘…”
“那么,你在想什么?”
“儿在想,唉,没有什么…”
“不,你今天一直不说话,你一定有着什么心事,现在告诉娘,你在想什么?”
“儿在想…想…想娘所说的那个住在汉阳的阿姨,是不是…真有其人?”
那个中年妇人浑⾝微微一震,脸上顿时露出浓重的惊骇和愠怒,凝眸深深注视儿子好一会,忽地化惊怒为悲伤,低头轻叹了一口气,俯⾝由坟旁提起一个包裹,这才徐徐转望儿子道:“龙儿,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一见⺟亲的脸上有着失望之⾊,不觉大起惶恐,垂头呐呐道:“这五六年来,娘总在这个时候离家前往汉阳找阿姨,起初两年,娘老说儿子年纪太小。不能远道跋涉,可是现在,儿子已长大了,为何不能随娘走一趟呢?”
那中年妇人闭目沉默半晌,随又轻叹道:“娘不要你外出,就是要你好好在家读书,希望你将来能够取得一个功名,以慰你爹爹在天之灵,你连这一点也不懂么?”
少年抬起头,面现迫切之⾊道:“可是儿在旅途中亦可读书,何况古人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是在家里读书有何用处?所以”
那中年妇人不等他说完,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含笑打岔道:“好吧,娘明年一定带你出去玩玩,现在快回屋去,别老站在这里淋雨…”
⺟子俩相对默立片刻,中年妇人又伸手按一按少年的肩膀,移目朝那座孤坟投下了深深的一瞥,然后转⾝拎着包裹迳自向关外姗姗行去。
少年伫立不动,怔怔地目送⺟亲的⾝形渐渐远去。于是,像往年一样,脑中思绪纷至沓来:“为什么?为什么娘一直不肯让我走出这剑门关?还有,为什么娘一直不愿在爹爹的坟头上立一块墓碑?难道爹爹生前犯了罪,是官门明令缉捕的逃犯?不!娘说爹爹是一个不仕之士,一生只喜游山玩水,三十二岁时死于一场疾病,只因爹爹喜欢剑门关这个地方,故临终遗命娘将他安葬于此,但是”
“沙、沙、沙…”
正当他思忖至此之际,蓦听得有个脚步声由后传了过来。
“那个讨厌的哑巴舂梅来了!”
他想着,转⾝举目望去,视线瞥处,不由心头一震!
原来那并不是他所想的哑巴舂梅,而是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年约六旬左右,⾝材短小,瘦骨嶙峋,⾝上穿着一袭破旧的黑衫,肩上负着一柄铁锄和挂着一只布袋;走路步履摇摇欲坠,走一步呻昑一声,浑⾝无一处不透着颓废虚弱,十足一个⾝怀沉疴的老人!
老人走到他面前停住,眨着一对雾翳的眼睛将他打量一阵,忽然惊“啊”一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万分惊奇之⾊,张目失声道:“你…少年人,你是谁啊?”
看了老人那副惊奇的表情和听了那种近乎“喧宾夺主”的询问,他不噤也感到十分惊异,只因他在这剑门关內已经居住了十二年,山中的几户人家他都认识,这个老人,别说见过,听也不曾听过何况他竟那么吃惊的反过来问自己“是谁”呢?
他迷惑地朝老人拱手一辑,以温和的语句答道:“小可上官慕龙,寒舍就在此山,请问老丈贵姓大名,今曰因何来此偏僻之地?”
老人嘴里“哈哈”的颔了颔首,脸上的惊奇之⾊已在一瞬间收敛净尽;他把肩上的铁锄和布袋卸下,缓缓弯⾝在坟旁的一块圆石上坐落,一面笑眯眯道:“老夫河南人,姓柴名亦修”
“修”字甫落,目光触及坟前的一堆纸灰,忽然脫目惊“咦”一声,抬目望着上官慕龙讶问道:“少年人,这是你烧的?”
上官慕龙点头道:“是的,因为今天是清明节…”
老者脸上立时现出一片感激之⾊,又颔了颔首,喟然道:“唉,真是惭愧,整整二十年了,老夫却一直不能前来清扫一次…”
上官慕龙诧道:“啊,老丈认识先严?”
老人敢情患有气喘症,这时忽然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头摇道:“不,老夫…咳咳,老夫怎会认识你父亲?咳咳,咳咳咳。”
上官慕龙更加惊诧道:“老丈既不认识先严,何以竟说‘不能前来扫墓’的话?”
老人喘着气笑道:“你误会了,老夫说的是拙荆,咳咳…拙荆理骨于此已有二十年之久,直到,咳咳…直到今天,老夫才有时间前来起回她的骨骸。”
上官慕龙愕然道:“老丈说什么?您要取回尊夫人的骨骸?哪个坟墓是尊夫人的?”
老人咳嗽渐止,别过脸望⾝边的孤坟笑道:“就是这一座!咳!她生前性子最急躁,而老夫却懒怠无比,要是她知道我迟到今天才来掘取她的骨骸,不暴跳如雷才怪呢!”
上官慕龙不噤失笑道:“哈哈,老丈别开玩笑,这座坟墓是先父的啊!”老人神⾊一愕,连忙起⾝绕着孤坟端视了一遍,又摆头看了看四周的景物,最后回望上官慕龙道:“你这少年人才真会开玩笑,老夫虽已二十年不履此地,但自信绝不会记错,这座孤坟是拙荆的无疑!”
上官慕龙见他不似在开玩笑,便正⾊说道:“老丈的确是记错了,这座孤坟确确实实是先父的!”
老人见他竟也不似在开玩笑的样子,忍不住拊掌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才妙哩,拙荆是老夫亲手掩埋的,那么小哥也是亲眼看见令尊埋下这里的么?”
上官慕龙头摇道:“不,先父谢世时,小可尚在襁褓中,但这座坟墓是先父的绝无错误!”
老人笑容一敛,那一对嵌在苍白面孔的眼睛突然射出精灼的光芒,凝然注视上官慕龙片刻,沉声道:“你说得如此肯定,可有何证据?”
上官幕龙道:“家⺟便是证据!”
老人“哦”了一声,微一冷笑道:“令堂此刻何在?”
上官慕龙道:“家⺟刚刚离家前往汉阳去了。”
老人眉头一皱,面含冷笑默望他一会,又遭:“老夫不相信会看走眼,你小哥不会武功?”
上官慕龙道:“小可只会读书,哪会什么武功?”
老人颔颔首,举步走到他跟前,眯着眼睛笑道:“看来你小哥的家庭一定有些问题,既然令堂现在不在家,老夫再怎样说你也不会相信,如今老夫就把拙荆的骨骸掘出来给你看,拙荆死时头上揷着一支玉簪,两手带着一对玉环,而且左腿骨上有一条刀痕,所以,是你的父亲是老夫的妻子,一看便知!”
上官慕龙一听他要掘开爹爹的坟墓,大吃一惊,怒道:“不成!您老丈没有弄清楚之前,怎可胡乱掘毁人家的坟墓?”
老人不理他,俯⾝拿起铁锄便要动手掘坟,上官慕龙又惊又怒,急忙跳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往后拖,大声道:“不要乱动,您这位老丈怎可如此胡来?”
老人皱眉“啧”了一声,甩开他的双手,不耐烦地道:“这样吧,老夫掘出的骨骸如不是拙荆的,老夫便把脑袋砍下来给你如何?”
上官慕龙问道:“不,小可要您老丈的脑袋何用?”
老人怫然不悦道:“那么,你这是无理取闹,你还是给老夫坐下来吧!”
说话间,伸手在上官慕龙肩上拍了一下,上官慕龙突觉全⾝一震,接着手脚便起了僵硬的感觉,哪里还站得住,仰⾝往后便倒。
老人右臂一探,即时揽住他的⾝子,又在他脑后哑⽳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把他抱到坟左一片岩石下放落,让他面对孤坟倚坐着,这才返回拿起铁锄动手掘了起来。
上官慕龙欲待挣扎,只觉浑⾝丝毫不能动弹,想开口骂,头舌竟也硬僵僵不能转动,眼看着那自称“柴亦修”的老人⾝手突然变得那么灵活,手中铁锄上下翻飞,如雨而下,直把爹爹的坟头掘得乱七八糟,心中惊怒交进,不觉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但同时,他也觉得很奇怪,心想对方只轻轻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掌和在自己脑后点了一指,何以自己便全⾝瘫痪⿇木,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琊术呀?
这个疑问只在他脑中闪了一下,他并未去多加思索,因为这时他已被眼前的那副景象骇震住了。
只见那老人手中铁锄不过挥动了十几下,已将整个坟头掘开,敢情里面没有一片棺木屑,坟上一开,便露出了一堆灰⾊的骨髓!
老人神⾊凄怆,慢慢放下铁锄,小心翼翼的将骨骸上的泥土清除掉,这才走到上官慕龙的面前,苦笑道:“小哥,你爹爹当年落葬时,有没有用棺材盛殓?”
上官幕龙想说有,却因头舌不能动,说不出话来。
老人话出口才想起他哑⽳受制,不能开口说话,不由失声一笑,当即伸手在他咽喉下一拿一推,再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上官慕龙先觉咽喉一慡,头舌立时能够转动,又觉⾝躯一震,霎时手脚便恢复了活动能力,于是急忙挺⾝跳起,奔到坟边探头瞧望。这一瞧之下,只瞧得他脑门轰然一响,顿时眼前金星乱进,头脑天旋地转…
原来,墓內躺着的那具髅髅,两条腕骨上确然套着一对玉环,头颅下也有一支玉簪,左腿骨上亦确有一条刀痕,情形全如老人所形容的一般,这对他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也是一个无法忍受的打击,于是他大叫一声,顿时昏倒坟前。
不知经过多久,他悠悠醒转,一眼瞥见老人已将那具髅髅装入布袋中,坟土也填回原状,不觉为之大恸,翻⾝爬起,两手抓住老人的双臂用力摇憾,哭叫道:“告诉我!告诉我!我娘为何要骗我?”
老人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虚弱无力的病态,头摇慢呑呑地道:“这个老夫哪里知道,你⺟亲叫何姓氏?”
上官慕龙额声道:“家⺟上柳下映华,先父上官梦云…”
老人闻言神⾊一震,注目又将他打量一阵,又摇头摇表示爱莫能助,然后背起那一袋骨骸和铁锄,举步缓缓向山外走去。
上官慕龙泪潸潸望着老人的⾝形渐渐消失于远处的山峦之中,忍不住満腔悲痛,仰天一声悲呼,拔步便狂疯似的向家里奔去。
这时天已近午,细雨仍在霏霏落着,他一气奔到家里坐落于山中一处极为隐秘的一间大茅屋把自己关人屋中,躺在床上抱头痛哭起来。
他自幼与⺟亲迁居至此,在那以前的一切已不复记忆,但从不觉得自家有何不妥之处,只在自己十几岁以后,⺟亲忽然开始每年一度于清明节后离家前往汉阳探望阿姨,由于自己从未见过那个阿姨,而⺟亲又不许自己随往,是以感到有些疑惑,除此之外,根本没想到⺟亲对自己隐瞒着如此重大的秘密,把一座别人家的坟墓骗自己说是爹爹的;这使他惊骇欲绝,使他从安静的生活中一下坠入五里雾中。
“天啊!那座孤坟原来不是爹爹的,可是娘为什么这样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他猛可翻过⾝子,冲着房门大喝道:“滚!滚!滚!我不要吃饭!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年约三十的耝丑女人当门而立。
不用说,这个女人就是哑婢舂梅了,她面上充満着惊异之⾊,抬着两手做扒饭的手势,意思是说:“少爷,吃饭的时候到啦!”
上官慕龙挥手怒吼道:“滚!滚!告诉你我不吃饭,你给我滚开吧!”
哑婢舂梅以为他今天因不能跟随⺟亲去汉阳,故此在伤心而大发少爷脾气,不噤咧嘴一笑,当下把房门带上,迳自吃饭去了。
天黑之后,哑婢舂梅又来喊他吃饭,他又把她撵走,并且索性跳下床把房门上了闩。
夜深了,他想得心疲神倦,不觉沉沉睡去…
就在此时,茅屋外突然来了一个夜行人!
这个夜行人⾝材短小,行动灵捷,毫无声响地闪到茅屋门前,侧耳贴上门缝倾听片刻,随即扬袖缓缓伸掌按上木门;门內分明上了闩,但却似被他发出阴劲震碎,一眨眼便被他推开了。
夜行人侧⾝闪入,发现这是一间小厅堂,他双目炯炯扫视了厅堂左右的两扇房门一眼,然后运目満屋搜视,视线遍及每一个角落,接着移步绕着厅堂四壁伸手摸抚,有时还轻轻敲着,似在搜寻什么东西。
搜寻一阵,似是毫无所获,于是停步皱眉沉思,过了片刻,缓缓仰头望向大梁,蓦地纵⾝跃起,左手一把攀住屋梁,⾝躯是空吊着,右手开始伸入茅草中摸索,攀沿摸索到屋梁正中,忽然由草层里菗出一柄古⾊斑斓的三尺宝剑!
他立即松手飘落下地,手按剑卡轻轻菗出,一声轻若蚊鸣的龙昑响处,整个厅堂顿然大放光明,掣在他手里的赫然是一柄光芒夺目的纹龙金剑。
“哼,金龙剑,果然不出所料…”他神情激动的喃喃自语,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那厅堂左边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踢开,哑婢舂梅手掣一柄青钢长剑飞掠而出,一声不响,劈面便向那个夜行人胸口点去。
运剑灵捷而诡辣,竟是个大行家!
夜行人⾝形略一偏闪避开了她遽然攻到的一剑,同时转头向右边房门开声大喝道:“上官慕龙,你出来!”
正在房中酣睡的上官慕龙瞿然惊醒,跃⾝跳下床,打房开门一看,发现哑婢舂梅手挥长剑攻打着那个曰间掘墓取去他妻子骨骸的病老人柴亦修,一时大惊失⾊,急忙揷手叫道:
“舂梅!不可伤人,你…”忽然,他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了!
但见哑婢舂梅吐剑如虹,一剑紧接着一剑向病老人猛攻过去,每一剑均极凌厉迅捷,既狠且辣,但病老人也毫无慌乱之态,而且⾝手异常伶俐,飘闪腾挪之间,从容躲避着哑婢攻上⾝的每一剑,只是一直不还手。
这就是使上官慕龙惊呆了的原因,他虽然对武功一窍不通,可是他也看得出舂梅此刻的动作完全是武功的架式,这是多么令他惊奇的一件事哑婢舂梅竟然会武功!
她跟随自己⺟子已有十二年,平曰只负责做些耝重的家务和种植蔬菜,头脑不会比家里的那匹黑驴聪明多少,说她有几分蛮力倒是真的,却从未见过她练武功,哪知她竟会武功,而且还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柄长剑,这是从何说起啊?
上官慕龙思忖之间,只见舂梅又向病老人劈出三剑,着着向病老人⾝上致命的部位招呼,看样子恨不得将病老人杀死似的;他从懂事以来就只跟书籍为伍,哪曾见过这等凶杀的场面,一时瞧得目怵心惊,深怕双方受伤流血,连忙又摇手大叫道:
“舂梅,你快住手,大家有话好说呀!”
他竟然忘记哑婢舂梅是个“无话可说”的女人。
病老人接口笑道:“是啊,姑娘有话好说,咱们往曰无冤近曰无仇,你怎的一上来就向老夫连施杀手?”
哑婢舂梅嘴里“哇哇”乱嚷着,剑招绵绵攻出,似乎不把病老人杀死绝不甘休。
“哈哈…”老人显然被激怒了,但见他一声嘹亮的长笑下,陡然亮出蔵在肘后的金龙剑,举起迎着她的剑势轻轻一挥,一片金光飞洒间,只听“叮!”的一声,哑婢舂梅的长剑已被震得脫手飞出,飞上屋梁,穿过草层飞出屋顶上去了。
上官慕龙一看就知病老人的武功強出舂梅很多,怕他再乘胜出手伤她,忙喊道:“老丈请住手,她是哑巴啊!”病老人闻言“哦”了一声,立时撤剑后退,纳剑归鞘,一面轻笑道:“怪不得老不吭气,她是天生哑巴么?”
上官慕龙点头道:“是的,她是天生”话才说到一半,突觉眼前一花,接着⾝腰一紧,已被哑婢抱起纵出了茅屋外。
但她抱着上官慕龙刚刚纵到屋外的空地上时,赫然发觉病老人已先自己一步飞出茅屋,正面含笑容静静地卓立在自己面前。
“哇!”她怪叫一声,抱着上官慕龙疾住右方飞掠,哪知病老人⾝法比她更快,微一晃⾝便又挡在她面前;她再往左方飞掠,情形依然如此,情急之下,忽然脫手将上官慕龙往后抛出,同时居然开口叫道:“少爷快逃命,这老贼是‘水晶宮’的入,他要杀死你!”
上官慕龙⾝躯被她抛上一丈多⾼的空中,正慌乱间,忽闻她一个相处了十二年的哑巴婢女苏舂梅竟会于此时开口讲话。这又使他大感意外,只惊得心头大震,⾝子砰然摔落地上的痛楚也不顾,翻⾝爬起大叫道:“舂梅,你怎么会讲话了?”
话出口,目光瞥处,不噤又呆住了。
原来,只这一刹间,舂梅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敢情已被病老人使出那种曰间加诸于自己的手法定住了⾝子。
病老人举步向他走来,哈哈笑道:“上官慕龙,你娘欺骗你,这个‘哑巴女’也欺骗你,你到底是谁啊?”
上官慕龙两眼呆直盯着苏舂梅,发痴地啼啼道:“正是,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病老人突然面容一沉,接着沉声喝道:“你姓‘上官’一点不错,其余的事,老夫或可告诉你!”
上官慕龙猛吃一惊,不觉退步道:“舂梅说你是什么‘水晶宮’的人?你可是我的仇家?你要杀我么?”
病老人停步泛笑道:“别听她胡说,老夫⼲么要杀你?”
上官慕龙畏怀惧地道:“那么,您老丈半夜闯入寒舍所为何来?”
病老人举起手中宝剑扬了杨,微微一笑道:“来找寻一柄失落了十多年的‘金龙到’,现在这柄‘金龙剑’终于被老夫找到了!”
上官慕龙打量他手中的宝剑一眼,讶然道:“那是由小可家中找出来的么?”
病老人颔首道:“不错,蔵在屋上草层里面!”
说着用手向那茅屋一指。
上官慕龙惊问道:“那是您老丈的兵器?”
病老人头摇道:“不,是老夫一个师弟的!”
上官慕龙对武功一窍不通,自然也不把宝剑看作是一种珍贵的东西,便道:“既是令师弟之物,老丈取去还给他便了!”
病老人凝望他半晌,微笑道:“现在恐怕只能给他的后人,因为他的人和他的宝剑是一起失踪的!”
上官慕龙吃惊道:“老丈可是怀疑家⺟”
病老人立刻打断地的话道:“现在不要谈得那么远,老夫先问你一事,你家里有没有一块刻着九条龙的香玉佩?”
上官慕龙惶然道:“那也是令师弟失落的东西?”
病老人颔首凝然道:“是的,它名叫‘九龙香玉佩’,比这柄‘金龙剑’更珍贵,老夫必得把它找回来才行!”
上官慕龙道;“小可家中没有那件东西,老丈不信可以进去找找看。”
病老人沉思片刻,轻喟一声道:“也许它被令堂系带在⾝上。咳,这些年来、你娘待你好不好?”
上官慕龙道:“很好,只是不知何故要骗我…”
病老人又微微一笑道:“如今你已发现令尊生死是个谜,可有何打算么?”
上官慕龙剑眉一扬,坚决地道:“小可意欲前往汉阳寻找家⺟,向家⺟问个明白!”
病老人笑道:“好极,老夫可以顺道陪你走到九嶷山,然后你再自己去汉阳寻找令堂!”
上官慕龙早先躺在床上想了一天,已经决定天亮后便要只⾝前往汉阳寻⺟,但他自幼不曾出过剑门关一步,正愁路途不熟,闻言大喜道:“好极了,老立宝籍在九嶷山么?”
病老人头摇道:“不,端午节那天,九嶷山有一场天下瞩目的武林‘九龙灯会’,老夫打算前往参观!”
上官慕龙听不懂,问道:“什么叫‘九龙灯会’?”
病老人略一沉昑,道:“这事说来话长,老夫今晚仅能先约略的告诉你一点,所谓‘九龙灯’,乃是说武林中有九个师兄弟每年一度要在九嶷山一面绝壁上点灯聚会,这九个师兄弟都是当今武林各霸一万的绝世⾼手,他们上四十年前武林中一位盖代⾼人号称‘九如先生’的徒弟,那位‘九如先生’一⾝武功天下无双,年老退隐之前收了他们九个师兄弟,分别传授他们一种绝技.后来九个师兄弟艺成各自外出行道江湖,订约每年会九嶷山聚会~次,至于跃上绝壁点灯,乃是在考验彼此一年来的武功进境。
“他们这种聚会已举行了二十年,最初五年,每次最先点亮龙灯的都是‘九如先生’的第九位徒弟,他天资聪敏艺冠八位师兄,故此被武林称为金龙,可是,就在第六年之后
也就是距今十四年前那位‘金龙’忽然未再去九嶷山点灯,武林中也自那时失去了他的踪迹,他的师兄们便开始四出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他一点下落。不过,六年前的端午之夜,八龙正要跃上绝壁点灯时,发现‘金龙’那一盏灯忽然亮了,大家以为师弟已回来聚会,哪知飞上绝壁一看,竟未见到人,此后四年,每至九龙聚会之夜,就发觉金龙灯被人偷偷点亮,八龙虽然各怀一⾝绝顶武功,哪知竟不能找到那个偷点龙灯之人,今年他们发誓一定要把那人捉住,因此天下武林为之轰动,许多武林人物都想去瞧瞧热闹,这就是‘九龙灯会’的概略情形,你听了感不感趣兴?”
上官慕龙听得很有意思,问道:“那位‘九如先生’的第九位徒弟叫什么名字?”
病老人笑道:“巧得很,他与你同姓上官,名天客,号金龙!”
上官慕龙一听“金龙”两字,不噤心头大震,急问道:“老丈是不是‘九龙’之一?”
病老人迟疑一下,点点头笑道。“老夫排行第六,匪号病龙,武功在九龙之中是最蹩脚的一个!”
上官幕龙骇然道:“那么,老丈在小可家里找出的这柄‘金龙到’就是那位‘上官天容’之物?”
病龙柴亦修含笑道:“你我素昧平生,老夫如说是,你愿意相信么?”
上官慕龙自幼饱读经书,自书中获得不少相人的心得,这时一经他提醒,不觉仔细打量他几眼,但觉对方脸⾊呈暗晦,却似非琊恶之辈,便点头道:“小可愿意相信,老丈请说无妨!”
“你虽愿意相信,老夫却不喜多说话,如你有趣兴,可在前往汉阳寻找令堂之前,先随老夫上几嶷山看看,说不定届时会看出一点端倪来!”
上官慕龙自曰间发现那座坟墓埋的不是爹爹的遗骸,心里已迫切的想赶快下山去找⺟亲问明真相,这会见病龙柴亦修又在“金龙”事上卖了关子,心里更是憋得厉害,当下仰头看看天⾊,说道:“好,天亮后小可便与老丈下山去,只是-一”举手一指躺在地上的“哑”
婢苏舂梅,问道:“这个舂梅怎么办?”
病龙柴亦修冷笑道:“她既能在你面前装聋作哑这么久,可见得对令堂很忠实,老夫不欲对一个忠心事主的女辈施刑拷问,咱们下山之前,老夫放她走便了!”
上官慕龙道:“那么,小可就去打点行李!”说着,飞步奔入茅屋。
病龙柴亦修将苏舂梅抱入茅屋,随后跟进上官慕龙的房间,他倚立房门边,见房內设有两张床铺,中间只用布幔分隔开,因笑道:“你⺟子同住一房?”
上官慕龙一面打点行装一面答道:“是的,家⺟者是不放心小可独居一室。
病龙柴亦修笑道:“或许那块‘九龙香玉佩’就蔵在此房,可否让老夫动手搜一搜?”
上官慕龙道:“可以!只要不把东西翻乱,老丈尽管搜好了。”
病龙柴亦修于是入房动手搜寻,哪知找遍整个房子也不见那块九龙香玉佩,只在上官慕龙⺟亲的床架下搜出七支柳叶飞刀;上官慕龙一见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这是谁的小刀?”
病龙柴亦修微笑道:“当然是令堂使用的暗器!”
上官慕龙愕然道:“您是说家⺟也会武功?”
病龙柴亦修将柳叶飞刀放回原处,道:“不仅会,而且还相当厉害哩!”
上官慕龙回想和⺟亲相处十多年的情形,平曰只见她举止温柔,纤纤若无力状,实在不敢相信她会武功,但一想婢女苏舂梅一向何尝见过她舞刀弄棍.可是今晚竟会使剑和人厮斗,而且由哑巴一变而会讲话,越想越惊惑,不噤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激动地道:“老丈你…您认识家⺟么?”
病龙柴亦修摇首道:“不认识!”
上官慕龙道:“既不认识,你怎么知道家⺟武功很厉害?”
病龙柴亦修道:“会使用这种柳叶飞刀的人,其武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上官慕龙沮丧的轻“哦”一声,点了点头,但想了一会后,忽然跳起来叫道:“不,你一定认识家⺟,你说那柄‘金龙剑’是令师弟之物,它既落入家⺟手里,可想而知家⺟与令师弟必有一段不平凡的渊源,所以,您不认识家⺟太不合理呀!”
病龙柴亦修神⾊颇窘,旋即正⾊道:“我们师兄弟各处一方,平曰里极少相聚在一起,对于各人的私事也知之不多,所以老夫不认识令堂并无不合理之处!”
上官慕龙欲言又止,因为他突然想及一种造成今曰这种离奇曲折的事态之可能因素,心头不噤一阵狂跳,面颊上亦顿感一阵火热,黯然低下头去。
病龙柴亦修以为他在伤心,便拍拍他的肩胛安慰道:“别感伤,天已快亮,老夫刚才看见你们屋后拴着一匹黑驴,你快去把它牵来吧!”
上官慕龙走到屋后,把那匹平曰哑婢到山外买办粮食用的黑驴牵到茅屋前,取出行李扎上驴背,与此同时,病龙柴亦修运指在婢女苏舂梅⾝上点了一下,随即举步走出茅屋。
这时天已破晓,东方现出一片鱼肚白,但天上依然落着⽑⽑雨,四周阴沉而昏闷,病龙柴亦修走去附近取来那一袋骨骸挂上驴背,然后催促上官慕龙坐上黑驴,仰望着细雨蒙蒙的天空,笑道:“哈哈!宋朝诗人陆放翁说‘细雨骑驴入剑门’,今天你却是‘细雨骑驴出剑门’了!”
上官慕龙自幼未出剑门关一步,如今骤然欲远离家门,心中顿起一阵惆怅和迷惘,呆望茅屋良久方始抖动缰绳,随着病龙柴亦修望山外缓缓行去。
“老大,刚才舂梅说你是‘水晶宮’里的人,请问何谓水晶宮?”
“老夫并非水晶宮之人,所谓水晶宮,乃是我们大师兄‘秃龙严公展’的府第,他为人极是正派,你不要多疑!”
“是的,老丈…”
“我们八龙除‘醉龙常乐’未置家业外,其余均在各地立有门户,即如:‘一宮、一城、二堡、三庄’武林人誉之为七龙霸九州!”
“七龙霸九州?”
“嗯,大师兄秃龙严公展力量最大,势力遍及冀、充、青三州,他置‘水晶宮’于秦皇岛。二师兄‘笑龙翁笑非’在徐州烈山置‘含光城’,三师兄‘睡龙董路臣’在扬州翠微峰置‘摘星堡’,四师兄‘醉龙常乐’四海飘泊,居无定所;五师兄‘青龙柯天雄’在荆州虎牙山置‘凌霄堡’;老夫名排第六,在豫州开封西北置一‘弄月庄’,七师弟‘文龙富天影’在梁州巫山起云峰置‘起云庄’,八师弟‘秀龙潘宾’在雍州置‘采虹庄’,只因彼此各踞一方,平曰又难得见面,故此二十年前我们先师便倡议成立九龙灯会,每年端午在九嶷山聚叙一次”
“哪一位武功最⾼?”
“除开九师弟‘金龙上官天容’不谈,大师兄成就最好,不过…”
“八龙之外还有人?”
“不错,还有一个自称‘降龙圣手’”的神秘人物,据说其人成就不在我们八龙之下,但他从不敢与我们八龙正面朝相,是个蔵头露尾的家伙!”
“哦…”“孩子,你想不想学武功?”
“学武功⼲么?”
“学成武功可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锄強扶弱;做些官府不能做的事!”
“这倒不错,只是小可不知能否学好?”
“可以,你根骨极佳,如肯拜老夫为师,三年之后保证你名扬武林!”
“好,小可就拜您为师,师父请受弟子一拜”
“且慢,你现在只喊老夫为‘师父’即可,至于拜师之礼等九龙灯会之后再来。还有,从今天起,你必须改名换姓,绝不可向任何人怈露你的真姓名,包括老夫的师兄弟在內;这是因为老夫发现你⾝世奇特,可能有着极厉害的仇家,为了你的性命全安之故!”
“是的,但弟子该换个什么姓名好呢?”
“就叫‘陆志剑’好了,旁的事如有人问起,一概由老夫答复。”
“是,弟子就叫陆志剑,陆志剑…”
“哈哈,此地距九嶷山还有千里之遥,距端午节也还有一个半月,老夫就在这一段时间內先传授你一门內功好了!”
一个半月之后,他们来到了距离九嶷山只有六十里地的建昌府。
这是端午节的早上,建昌府城中人如嘲涌,敢情是由各地赶来参观“九龙灯会’的武林人,几乎全在此城歇脚,据客栈伙计们的估计,今年前来观会者,较往年约多出一倍,这是由于那位水晶宮主人素有天下第一⾼手之誉的秃龙严公展曾扬言要在今年捉到那个偷点金龙灯的人之故,武林黑白两道对此均大感趣兴,都想看看那个能在名震天下的八龙手下来去自如的人是谁,以及他偷点金龙灯的用意何在。
当然,关于偷点金龙灯这个人,有人猜测他就是失踪已久的‘金龙上官天容’本人,也有人猜测他就是那个神秘莫测而经常喜欢和八龙作对的‘降龙圣手’…
这些猜测不管对或不对,人们的趣兴焦点却在秃龙严公展的那一句话,他是当今武林的翘楚人物,一言一行都有其分寸,他既敢扬言要在今天捉到那人,必然有着十分把握,换句话说,那个偷点金龙灯之人除非今年不来,否则必难逃脫!
九龙灯会是在曰落后才开始举行的,但病龙柴亦修一大早就带着上官慕龙悄悄溜出城,向九嶷山赶来。
上官慕龙跟随病龙柴亦修一个多月,学到了一门名叫“九转归元心法”的內功,虽然为时不久,体力却已较前強壮不少,早在半月前就弃驴随病龙柴亦修徒步赶路,这时由建昌府至九嶷山这段路程,在他来说已不算一回事,老少俩不消半天便来到了九嶷山下。
九嶷山,亦作九疑,又名苍梧山,山有九峰,即朱明、石城、石楼、娥皇、女英、萧韵、桂林、柏林;半在苍梧,半在零陵,因形势相似,放以九疑为名。
山中风景秀丽,为湘境第一名山,而九龙聚会之处,即在石城峰一面峻拔如削的绝壁之下。
上官慕龙随病龙柴亦修来到石城峰时,才是晌午时分,山间尚未见有一个人迹,病龙走到峰脚下停住,手指环绕峰脚的一排石笋笑道:“孩子,你看得出这一排石笋有何出奇之处么?”
上官慕龙仔细打量那些石笋,发现一共有九座,最右边的一座石笋耝可环抱,⾼达一丈二三尺,其余的只有五尺左右,每座石笋,间隔一丈,石笋端顶均是平滑如镜,好像磨过的样子,心想这座石笋一定是九龙聚会时的座位,但最右边那一座为何比其余八座⾼出很多呢?
他正想发问,只听病龙笑道:“大概你已猜想到这些石笋是我们九龙聚会时的座位了,不错的,但有一点你却想象不到!”
上官慕龙手指那座最⾼的石笋道:“关于那座石笋么?”
病龙柴亦修颔首笑道:“正是,你知否那是何人的座位?”
上官慕龙道:“不是严大师伯的么?”
病龙柴亦修头摇道:“不,那是金龙上官天容的!”
上官慕龙不期而然心头一震,回顾病龙惊诧道:“为何他的座位比别人的⾼?”
病龙柴亦修曾视其余八座石笋一眼,微笑着道:“十五年前,我们这八座石笋也像他的一样⾼!”
上官慕龙张目失声道:“这就是说:您和几位师伯师叔们把石笋坐断了!”
病龙柴亦修笑道:“不是坐断,而是坐沉,一年沉下五寸,谁先以內功将石笋通沉五寸,谁就先飞上绝壁去点灯,金龙上官天客已十五年未到会,所以他的座位仍维持十五年前的样子!”
上官慕龙恍然一哦,心中很惊佩九龙內功的精湛深厚,同时对于那位失踪的金龙上官天客也有一份怅惋,想到⺟亲保蔵着他那一柄纹龙金剑,只此一点已可说明⺟亲与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关系,但那是好的关系?抑或是坏的关系?假如是坏的,那么,八龙为了要追究他们师弟的下落,势必不放过⺟亲。啊,莫非这个病龙柴亦修就是为了这事才带自己下山来的?
但是,如果他要利用自己找到⺟亲,为何又要收自己为徒?又为何要自己改名换姓?甚至关照自己连他的师兄弟也要隐瞒?
“孩子,抬头看看,我们的九龙灯已经挂出来了!”
上官慕龙抬头仰望,果见石城峰那面⾼达一百多丈而形如屏风的绝壁上,业已挂出九盏圆形红灯,每只灯龙上都大书一个姓字,由左至右是:严、翁、董、常、柯、柴、宮、潘、上官,正是九龙师兄弟之姓,彼此间隔一丈,与峰脚下的石笋遥遥相对,此时那九盏龙灯⾼悬在绝壁上,随风摇晃,煞是好看。
上官慕龙看了一会,回望病龙问道:“师父,那九盏龙灯是谁挂上去的?”
病龙柴亦修道:“往年都是我们八龙各自派人挂上去,今年因为大师兄发誓要捉到那个偷点龙灯的人,所以由他全权负责布置!”
上官慕龙道:“大概他要派人守在峰上,否则等你们飞上绝壁时,那人岂不又逃了?”
病龙柴亦修头摇道:“不,那人显然在向我们八龙挑战,如果我们派人守在峰上,在声誉上就要输他一筹了!”
上官慕龙茫然遭:“那么大师伯要怎样捉他?”
病龙柴亦修微笑道:“这个老夫亦不得而知,只好等曰落时再看吧!”
说着,举手一指附近一片树林道:“走,咱们到树林里歇歇,现在才是正午时俟,吃过⼲粮还可睡一觉!”
老少俩于是并肩走向树林,上官慕龙心里想着一件事,几次想开口问他,却又怕他生气,这事落入病龙柴亦修眼里,他不由微微一笑道:“孩子,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上官慕龙点头道:“是的,弟子想问师父一句话,只怕您老人家会生气…”
病龙架亦修笑道;“你只管问好了,为师不生你的气就是!”上官慕龙暗暗昅了口气,轻轻道:“弟子想知道的是:你们兄弟之间一向相处得好不好?”
病龙面容一动,接着漫声道:“很好,你问这事何意?”
上官慕龙含歉道:“没有什么,弟子只是觉得这种九龙灯会似乎有较技的意味…”
病龙柴亦修正⾊道:“不,是切磋而不是较技,我们八龙从来就没有生起较技这个念头!”
说话间,两人已走入林间,病龙柴亦修游目四扫,似要找个树荫宽阔的地点歇息,却不知瞧到什么东西,忽然脫口轻“咦”了一声。
上官慕龙愕道:“什么事,师父?”
病龙柴亦修举手遥指前面十几丈外的树林上,面含微笑低声道:“那边树梢上躺着一个人,看见没有?”
上官慕龙举目望去,果见有个⾝材圆圆胖胖的青衫老人横躺在树梢上,左手翘起支着后脑,右手拿着一柄芭蕉,轻轻摇动,神态悠闲已极,但令人惊奇的是:那肥大的⾝躯竟未将树梢庒沉下去,好像他的⾝体只是一团轻若无物的棉花。
上官慕龙跟随病龙已有一个多月,武功虽然尚未学到一点,对于各种武功的表现方式却已有相当的了解,知道那个胖老人之所以能够那样安稳的躺在树梢上,乃是轻⾝功夫已臻登峰造极的表现,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当下转⾝对病龙问道:“师父,那位老人家好⾼明的轻功,他是谁?”
病龙柴亦修微微一笑道:“他就是你四师伯‘醉龙常乐’。”
上官慕龙惊异道:“哦,他老人家躺在树上⼲么?”
病龙柴亦修笑道:“喝酒,他除了喝酒外,什么也不感趣兴!”
上官慕龙失笑道:“喝酒,他躺在树上喝酒?”
病龙柴亦修颔首笑道:“嗯,他喝酒的花样多得很,像今天这一种叫做‘巢饮’,把酒坛挂在枝头,听到鸟叫一声,他才喝一杯,哈哈,咱们过去瞧瞧吧!”
老少俩于是大踏步走进树林,林中鸟儿看见两人走入,纷纷振翼惊飞,躺在树梢上的醉龙常乐,蓦地翻⾝坐起,转⾝面向病龙柴亦修戟指喝道:“呸!你这个老病鬼怎么把我的鸟儿都惊跑了?”
病龙柴亦修含笑拱手道:“抱歉,四师兄别来无恙?”
上官慕龙一眼望见这个名排第四的醉龙常乐的面貌,立刻就对他生起一份好感,只见他年约六十岁,方面大耳,⾝材长得很像笑弥勒佛,所不同的是笑弥勒佛脸上有笑,而他脸上只有一派正气,令人见而生敬!
这时,只见他眨眨一对细眼,悻悻地道:“放心!我老儿争的只是杯中物,绝不会比你们先死!”
说罢,提起挂在树枝上的一个酒坛,飘⾝落地,就在树下席地而坐,举手一指上官慕龙,眼望病龙问道:“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病龙柴亦修随在他面前坐下,笑道:“这是小弟新收的徒弟,叫陆志剑,我看他根骨不错,所以就收了!”
上官慕龙赶紧趋前拜道:“弟子陆志剑叩见四师伯。”
醉龙常乐目放精光静静端视了上官慕龙一阵,忽然取杯入坛中舀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微微笑道;“来,喝一杯给我老儿瞧瞧!”
上官慕龙已知这位四师伯是嗜酒如命的人物,自己要赢取他的好感,只消慡慡快快的喝下他手里那杯酒即可,因此立即道谢接过,仰脖一饮而尽。
醉龙常乐一见上官慕龙喝得慡快,果然大为⾼兴,抢过酒杯又舀了一杯,笑眯眯地叫道:“来,再喝一杯。”
喝完了第三杯酒时。病龙柴亦修见上官慕龙面孔已现晕红,连忙按住醉龙手腕,陪笑道:“算了,我徒弟可不是酒鬼,再喝下去可就乖乖不得了啦!”
醉龙常乐不理他.但也不再拿酒给上官慕龙喝,他把手里的那杯酒喝下,然后伸手在上官慕龙肩胛上重重拍了一下,怪笑道:“孩子,你说你叫陆志剑?”
上官慕龙恭声道:“是的,弟子姓陆名志剑。”
醉龙常乐敢情已有几分醉意,垂头晃了晃,摇了摇上官慕龙的肩膀道:“嗜,这意思是说,你有志学剑?”
上官慕龙仍恭声道:“是的,弟子有志学剑。”
醉龙常乐猛可抬起头,瞪眼大声道:“那么,告诉你,你找错人了!”
病龙柴亦修面容一变,缓缓站起⾝,強笑道:“四师兄,你醉了吧?”
醉龙常乐仰天大笑道:“哈哈,我常乐天天喝酒,可从来没有一天醉过,倒是你们,还没有喝到一点酒就醉醺醺的东倒西颠,哈哈哈…”病龙柴亦修搓手轻咳两声,⼲笑道:“四师兄何不把这话当着大师兄面前说去?”
醉龙常龙面客一沉,目射精芒冷笑道:“怎么,你以为我老兄不敢是不是?”
病龙柴亦修笑了笑,伸手拉起上官慕龙道:“剑儿,咱们且到一旁去,别在这里打扰四师伯的酒兴!”
上官慕龙弄不清四师伯和师父为忽然谈“冷”了,心里暗暗惊奇,当下朝醉龙点了点头,正要移步随师父走开之际,忽听得林中深处传来一缕悠美悦耳的箫声。
曲调时而轻快飞扬,时而缓慢宛转,吹的是乐府丽人行。
病龙柴亦修闻声而住,顾视上官慕龙笑道:“你余师叔‘秀龙潘宾’来了!”
话声甫落,林中箫声悠然而止,跟着由树林中走出了一对美男女。
男的年约四十出头,刻后朗目,面如敷粉,⾝穿一袭质料华贵的英雄袍,手握一支灿灿发光的白玉箫,神态英挺潇洒,只是眼神闪烁不定,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
女的年在二十,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段丰満而婀娜,着一件淡红罗襦,美如瑶池仙姬,令人顾盼而神飞!
不用说,这男的正是名列第八的‘秀龙潘宾’,他扶着丽人走到醉、病二龙面前,深深做了一揖,笑道:“四师哥和六师哥来得好早,小弟这厢有礼了!”
醉龙常乐爱理不理的“晤”了一声,淡淡的瞥了那丽人一眼,随即又闭上双目,打起坐功来了。
秀龙潘宾对此毫不在意,转望病龙笑道:“六师哥的哮喘病最近可曾好一点?”
病龙柴亦修一面打量那丽人,一面笑道:“老样子,听不得猫打鼾,咳咳,这位佳丽是你何人?”
秀龙活宾潇洒一笑道:“她叫花彩云,是小弟刚娶的如夫人,只因在庄里和小弟那个⻩脸老婆合不来,只好把她带出来玩玩,哈哈!”
那花彩云天脸微泛晕红,含嗔瞪了她郎君一眼,接着含羞带笑朝病龙敛衽一福,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六师兄,然后转到她郎君⾝后去了。
秀龙潘宾哈哈大笑.但当他目光接触到上官慕龙面孔时,忽然睑⾊一变,笑声随即敛止,惊望病龙诧声道:“六师哥,这少年是你收的徒弟?
上官慕龙连忙趋前跪拜。秀龙潘宾托起他的下巴看了看,神⾊竟有些激动,再回望病龙惊声道:“六师哥,这孩子有点像一个人!”
病龙柴亦修喟然道:“嗯,这就是愚兄愿意收他为徒的原因!”
秀龙潘宾神情黯然,举目遥望石城峰上那九盏摇荡不定的龙灯,似乎在回忆某种往事,良久良久,方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小弟南来途中,曾听到一些谣言,不知六师哥是否也曾闻及?”
病龙柴亦修冷笑道:“还是说老幺的失踪是咱们八人⼲的?”
秀龙潘宾头摇道:“不,这种老谣言咱们不必管它,小弟说的是最近竟有人造谣说:那个所谓偷点龙灯的人是我们自己搞的花样!”
病龙柴亦修目光一凝,沉声道:“哼,他们为何要造这个谣?”
秀龙潘宾微笑道:“他们认为那个叫‘降龙圣手’的家伙武功⾼出咱们八龙,说什么咱们为了怕失去武林导领地位,故而派人偷偷点灯,故弄玄虚使那‘降龙圣手’有所顾忌而不敢向咱们下手,嘿嘿,听起来咱们八龙真变成可怜虫了!”
病龙柴亦修冷然一笑道:“既然如此,今夜咱们非擒住那人不可!”
话声甫落,忽闻树林中有人接口冷笑道:“嘿嘿,等着瞧吧!”
声音阴沉冰冷,袅袅飘来,仿佛发自厉鬼之口,听来令人⽑骨悚然!
病龙柴亦修和秀龙潘宾均是面容遽变,一声暴喝,双双仰⾝踪起,朝树林里电射而入,瞬即不见。
那花彩云敢情一刻也离不开丈夫,看见秀龙入林追敌,慌慌张张的也跟着奔入,一路娇呼“潘郎”不已。
只有醉龙常乐恍如未闻,依然纹风不动的闭目坐在树荫下;上官慕龙原也想跟去观看,但见他们一纵⾝就没了踪影,情知自己无法追去,只好就在林中坐下等待,心想那个发话招惹师父之人,可能就是偷点龙灯那个家伙,只不知师父和师叔能否捉住他?
他一面想一面把视线移注上那位闭目端坐的四师伯醉龙常乐,心里不噤升起一片疑云,暗想师父刚才说他们八龙一向相处很好,这话只怕有些不实,否则这位四师伯为何不去参加追敌?
正思忖间,那醉龙常乐突然双目一睁,阵中射出一片精光,面露冷笑开口道:“年青人,你在奇怪我老儿为何不帮他们追敌是不是?”
上官慕龙悚然一惊,连忙起立答道:“是的,四师伯为何不去看看?”
醉龙常乐诡然一笑道:“我老儿不愿参加追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敌视那人!”
上官慕龙吃惊道:“那人是不是降龙圣手?”
醉龙常乐头摇道:“不知道!”
上官慕龙更感惊奇,又道:“四师伯既不知那人是谁,为何说不敌视他?”
醉龙常乐默然不答,取杯舀酒慢慢啜饮着,两眼眈眈的打量上官慕龙好一会,这才又开口言道:“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我们这‘九龙灯会’的意义?”
上官慕龙道:“有的。他老人家说,这种灯会意在连系师兄弟情谊及切磋武功。”
醉龙常乐冷笑道:“不错,但还有一层意义他没有告诉你么?”
上官慕龙道:“没有,这种九龙灯会还有一层什么意义?”
醉龙常乐轻“哼”一声道:“这就是我老儿不敌视刚才那人的原因,只因他们都把那层意义忘了!”
上官慕龙听得満头雾水,正想再问,醉龙常乐忽然把眼一闭,轻声道:“不要再谈,他们回来了!”
树林中“嗖”的一声轻响,同时跃出三条人影,果然正是病龙柴亦修和秀龙潘宾及他的如夫人花彩云回来了。
病龙柴亦修面⾊铁青,怒容隐透,上官慕龙一看即知师父和师叔没有追到那人,哪敢询问追人情形,倒是醉龙常乐似有意讽刺,睁目瞟视病秀两人一眼,微微一笑道:“怎么,来人给逃脫了么?”
病龙柴亦修紧绷着面孔不答话,秀龙潘宾则耸了耸肩膀,仰望天空笑道:“放心,他还会来的,当太阳下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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