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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秋风流人劫运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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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淑英一径离开西安府,她曾经回家一遭,却是在晚上人静之时。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间房子,却没有人是她认得的。四十年来的变迁,老的都逝世,而年轻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认不出那些人的样子。不过,从厅堂上挂着旧字画,却证明这儿依然是以往的罗家。

  她在一对年老夫妇的房间中,拿了不少银子,以作为路上盘。她很疑心这对老夫妇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终于没有叫醒他们。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传说中,追寻到钟荃的下落,便一径追到京城。她没有在客店歇宿,这是一来她身上的银子有限,二来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说话。于是她顺脚走进一座极宽敞的后花园中,其中享谢楼阁,也不知有多少。但随意在一座没人居住的阁楼上歇脚。哪知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园。

  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镖局走一遭,却没有探出什么。

  回来时,忽见前面一条影子闪过,忽然已出去老远。

  她被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动了好奇心,立时施展轻功,衔尾而追。一直在西城那边,那人影在一处屋宇隐没,她连忙追上窥探。

  只见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厅上灯火犹明,一声清脆的下棋声传进耳中,那儿赫然有三人,两个坐着的正在下棋,一个面色血红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松松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虽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显见身材极是魁伟。

  另一个却是个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样,眉宇清秀,两边额角极深,显然是喜作深思之士。

  那站着的人最是年轻,一袭长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觉儒雅风。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却隐隐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这站着的少年书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时一见他竟是这种装束,而且年纪又是这么轻,不由得大为骇异。

  眼光移到那位红面老者脸上,心中猛然一动,洱想道:“这老人面红得异乎寻常,似是中了天地间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动作之间与及勉强收来住的眼神,显然是气已竭,只怕过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举手拍子,叮地微响。那红面老者忽然豪迈地大笑道:“这一下妙绝天下,我这一绝,已得传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谨地施了一和。红面老者转面顾视,后面的少年书生连忙绕出前面,朗声道:“师父,陵儿在这儿…”

  红面老者点点头,道:“今晚你来得正好,否则咱们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书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声,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红面老者依旧那么豪迈地宏声道:“我生平所为,悉随心之所,仅可称快一时。可是,当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虚之感。想不到临终之时,眼见两种绝技有了传人,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快事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这少年儒雅威棱的风度都淹没了。但也随即变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两人,失措地对视一眼,竟没有半句说话。

  “记得二十年前,我独自踏踏来到京师…”他的声音较为低沉,似乎是因为缅怀当年之事,以致豪气顿减:“那时候表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扫向那中年秀士。

  这位名唤袁道的中年文士应了一声是,他又道:“亏得你父亲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这里,直至今,回想起来,我一生予取予携,荣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这么的下场,可算是得天独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奋然道:“我素来不惯作退一步的说话,你们此刻听了那些话,也许会十分惊异,难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第臼中么?呵呵…”少年书生轻轻地叫声师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红面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少年书生的话,忽又将魁伟的身躯坐直,宏声道:“我刚刚在想,那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当他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感情和遗言…”

  话一出口,顿觉豪气飞扬,须发俱动,神态威猛之极。外面窥看的罗淑英差点儿暧地叫出口来。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红面老人,乃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师兄朱五绝。她推想到这位棋琴书画加上武功,称绝天下的师兄,定是中了无可救治的剧毒,故此有这种脸色和这番临终诀别的说话。

  朱五绝豪气敛处,扼腕慨叹一声,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绝,足可横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会儿可以告诉他,否则将来你们难免误会,因为袁道崇尚德术,见你大开杀戒,便不免会生出嫌隙。其实,在这举世滔滔,众人皆醉的时世,任何人都可以率而行。我是主张一个人应该完全将世俗用以束缚灵的枷锁都除掉,自由地发展其人格,结果怎样,便是怎样…”

  袁道嘴嗫嚅一下,似是想反驳,可是终没做声。

  朱五绝又道:“我的五样绝技,两种已有传人。另外书画两道,世间尽有天纵之才,不必理会。只有琴的一项,恐怕会自我之后,终成广陵绝响。”

  毒书生顾陵倏忽入房,转眼出来厅中,手里抱着一面古琴,纹隐隐,古雅可爱。他将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绝定睛看在这张玄天琴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一抚。

  琴竭转,随风飞扬,虽然只有数声,但外面的罗淑英听得呆了,但觉心魂直随着琴韵飞上云间。前尘影事,陡地兜上心头,不热泪眶。

  嘣地一响,琴弦尽断。

  朱五绝楸然不乐,对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尝不知道啊,琴经所谓:众弦俱绝,人琴共亡。果真不诬,果真不诬…”

  他举目一瞥袁道,说:“此琴系为古昔在隐雨岩控鲤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遗,价值连城。

  然而方今天下更无人能配抚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随我于泉下,局胜浩叹…”

  袁道肃然道:“正该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师父同为玉碎。”朱五绝纵声长笑一声,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为片片碎裂。

  罗淑英被他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肠气的思,暗自忖道:“这位师兄迈绝古今,在这临终之际,兀自豪情万丈,不减昔日,与弟子们谈笑从容。这世间上还有什么能够阻吓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剧毒,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将不辞关山风尘之劳,为他求取…”

  这封,她忽然动了现身相见之心,当年她师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将太清门秘录授与朱五绝,是以朱五绝算得是太清门别传弟子。

  可是,她还未曾有所行动之时,厅中的本五绝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书生顾陵肃然并立,神情上微微显现得凄惶。

  来五绝拍拍身上衣服的皱纹,倏然转身而出,将要踏出厅门之际,忽然回睨两人一眼。

  那两人肃立不动,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却已掩饰不住。

  朱五绝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你们何必作儿女之态?我此归道山,也是人生必经之路。你们须记取今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样…”

  他再举手作别,然后走出厅于。

  歇了一会儿,厅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轻轻唱道:‘顺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处,思之令人凄绝。”

  毒书生顾陵奋然道:“师父一代夫人,脾院当世,岂能临死遗尸场上,全无气慨,临别之言,教人深省…”

  厅外的罗淑英,早已朱五绝离开之时,跟着走开。

  这时她已知道来五绝乃是趁着尚有余力之际,自己远觅僻静之地,以作理骨之所。她感染到来五绝那种对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气慨。这使她腔热心沸腾,一时觉得人世上种种磨难,在这位豪情的师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随师兄行迹,因为她既已知道朱五绝乃是不愿在第之间死去,而给别人以无力对命运抗争的弱态。这样,她焉能再现身,使得来五绝临死也无能达成这愿望?夜已敲过四更,她在万籁俱寂中,回到阁楼上。她在朱五绝离开之后,心中一动,忽又赶回先前那地方,细听毒书生顾陵对袁道说出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悄然而返。

  她寻了两晚,仍不见钟荃下落,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在后园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时,正好毒书生顾陵,使出独步天下的道家罡气,要将钟荃击毙于掌下,她发出一掌将他挡住。但顾陵跟着又发一掌,这使她大为不。故此她使出长辈的派头,硬约束那毒书生颇陵不得再轻易使用她摘传之道家罡气。

  毒书生顾陵从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绝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门的来历,是以明知美貌妇人乃是他的师门尊辈。这时罗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绝竟是早已识破那本秘录来历。

  她同时也大感意外,因为钟荃不但练有初步的先天真气功夫,而且在剑术上的造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将她传授的拦江绝户剑,使得发出嘶嘶之声的真碰弓伯来。这境界本来极难到达,必须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赋,才能够达到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为了这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法之得传而欣喜不置。几乎想立刻将最后那第七招正反合空的一剑传授给他。

  当时,她将钟荃带出相府,连夜出了京城。

  钟荃认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发美妇,那时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还蒙她传授了大招十八式的拦江绝户剑。显然对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却面凝寒霜,而且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学那老爱小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两人的脚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时,已奔出三百余里路。

  天色一亮,两人不便再这样奔驰,便在一座庙之前停步。

  钟荃的轻功,自然还不及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拼命故尽脚程,此刻,不住已稍稍息,额上微沁出汗珠。

  罗淑英当先入庙,只见庙内一个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将整个身躯包括头也包裹住,却出预门上的发会。

  她不经意道:“把这人扛到后面的小溪挥掉…”

  钟荃吃一惊,道:“这人是此处的庙祝呀,而且,天气又冷…”

  她脸色一,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么?”

  钟荃屹然直立,倔强地道:“我没有意思要违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举手,我便立成商粉。可是,我自问没有对你做错什么事,而且这庙视也没有开罪别人的地方,你可以用强力将我生命夺去,但不能迫我心中愿意或不愿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惊异起何以能够侃侃而谈,畅得完全不像以往响言的习。其实他心中早已反复想过许多问题,但总无法解释一路上何以她会对自己这样,不但拒绝了自己称谓她为姑姑,而且态度之冰冷,宛如将要置他于死地。

  但这刻他的态度,正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守志的老话。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久受诸位大师范陶,已经形成一种外和内刚的性格,尤其许多善恶的观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悬虑着一件事,便是秋月掸师和齐兹去救治陆丹,不知结果如何。但此事是已经决定的了,无论自己在与不在,也不能改变事实。这时他只好将个人之事抛于脑后,仅在奇怪这位美貌妇人,何以会这样对待他。这种行为,不免令他灰心和反感。因为当他实是诚心为她做了些事。

  至于剑法,那不过是碰巧学来,并非因要学剑法而为她做那些事。

  罗淑英冷笑一声,道:“嘴巴上说得变好听的,可是…”

  钟荃面色毫不变动,也不开口分辩。

  她道:一我自从为了一句誓言,将自己烟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过了四十个年头,然而,你这可恶的小畜牲,却把我迫了出来,小也因你而饿死。我真看不出你这种人,还会讲究什么仁义。”

  钟荃乍吃一惊,神色变动,问道:“我干了什么事?”

  地道:“你杀了邻谷那位资谷主,是么?人家每隔十,使命人送一次粮食用品来,四十年来如一,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这样的人,你却把他杀死,小因此饿死木屋中,这不是等于你间接杀死小。而我因小之死,不得不毁诺出屋,你还不知自己干下什么事?”

  钟荃不觉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这种连锁关系。事实上,他也不想杀死贺固,只因贺固的外门功夫白骨罗到功太过明毒厉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练成的股若大能力去遮挡,那种先天真气,无坚不摧,能发而不能收,因此将贺固击毙。

  他也料不到上行孙贺团,竟是这么一位人物,能够为别人效劳了数十年而不求当事人所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襟啊,他不由得极度后悔和歉疚杀死这么样的人物。

  于是,他的面色由灰转白,极是难看。

  罗淑英举棋不定地沉一下,她正在疑惑这外表诚朴的少年是否表出真情来。若是真情的话,那么他之杀死贺固,必是另有内情,并非以前所想象的伪君子。

  但忽然间,她又觉得这种诚实的德并不可贵,这好像是个累赘,常常使人有束手缚脚的苦恼。

  于是她仍然轻蔑地哼一声,抛开刚才的思想。重复仔细地打量这少年人一眼,然而,这少年脸上那种磊落的神情,与及直的身躯所表示的坚定意味,使她一时没话可说。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虽然表示得很坚定,并且对杀死贺谷主之事侮疚,可是他终是死了,再也不可复生,至于你,也未必硬得过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钟荃暗中打个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门,甚多稀奇怪异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更是玄门中最厉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阻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当,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媳传掌门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厉害。

  低并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认为对的观念,对我未必适用。即如你方才违抗我的命令,只因为我的命令太以残酷无人道,故此你宁死不从。这本是丈夫气慨,男儿本,可是对我而言,却不适合,你最好明了这一点…”

  钟荃听了,茫然点头。她这番话,未尝不是道理,但却是有点儿太过玄妙的道理,可把他得有点儿混淆,似乎许多事情无从推论了。

  罗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为欣赏这些自创的道理。

  霎时间,她自己也安心了。自从她在魂谷烟了四十年,她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她总未能够安心地超然于人世之上。如今理论上既有所根据,便能够安心了。

  她举头四看,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其中一个角落竟然坍崩,出个大缺口,神龛上供着的三清神像,都残缺陈旧不堪,蛛网处处,败叶阶,十分荒凉光景。

  这样子的破庙,又是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还有个庙祝,倒是件奇事。不过,她没有理会,却认为这庙祝大是冒读神灵,也不收拾一下各处,罪已该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有这世上人们的生杀之权,你可明白?”

  钟荃连忙摇头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作越说就越糊涂。”

  她不悦地哼一声,却听钟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这天地之中,否则,总是和这天地浑然一体,可是你却否认这道理。”

  罗淑英秀眉徽蹙,愠道:“小孩懂得什么?你试试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滋味。”

  钟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积的学问,打算发挥一下自己刚才的主张,可是,他终于被迫放弃这企图,因为他确实无能为力。

  要知罗淑英幽银空谷达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点儿变态,关于事物的是与非,往往因时间而改变。再说她虽然认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现世的。殊不知凡是不现实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现实的累赘。因为同一个天地产生了现实,也产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将自己从浑然一体的天地分割出来?有如我们将自己的肢体分割开?当然钟荃无法说出这番道理,指出她仅仅是不现实而已。

  她变得严厉地道:“现在我命你将那庙祝掷在庙后的澳中。”

  钟荃但觉自己许多观念都崩溃了,那是不但在理论上无法站得住脚,而且,根本上也无法抗拒强权暴力。

  他悲哀地叹口气,走过点廊下,一下子将那庙祝连人带被扛起来,脚尖微一用力,已飞纵出庙去。

  庙后的小溪离这庙大约有半里之远。罗淑英等他出了庙后,立刻便摄神静虑,倾听动静,她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围数里内的动静。

  钟荃一径飞跃到半里外的小溪旁边,忽然心上掠过一个念头。

  “唉,不管怎样,胡乱杀人到底不对,即使她有权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帮凶呀!若给师父知道,岂不大大伤心?我不如悄悄将这人放了,另换块大石掷下溪中充数…”

  眼光一瞥,正好瞧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这刻却不知道庙中的罗淑英,这位一代奇人正以无上玄功,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停步思维,罗淑英已经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这种企图,立刻施展出无上轻功,宛如御风般飞来。

  不久工夫,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数立之外,察看着他的动静。只要钟荃一违背她的命令,便立刻发出道家罡气,将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发,钟荃倏然双手举起长形被包,高举过顶。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张剑拔的势子,暗忖道:“这少年果真诚实不欺,心口如一。既没有违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杀他。”

  只见钟荃双手一扔,扑通一声,将手上的长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开,被中的人倏地浮现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锐利,已瞧见那顶会,正是如假包换的那庙祝。立刻如响斯应,翻身飞纵回庙。

  这里钟荃还踌躇溪畔喃喃自语道:“庙祝啊,你别怪我太狠,把你已绝气多时的尸身掷在水里头。换作我是你,也愿意将无知觉的臭皮囊,换回话人的苦难…”

  原来当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庙祝时,立刻便发觉肩上的人有异。他将这庙祝扛在肩上,无论如何,即使没有醒来挣扎,也应柔软垂下,但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邦邦地直着,简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当下伸手一探,触手处冰冷如石,毫无半丝生气。这才知这庙祝依然躺在被窝中之故。

  于是他便决定将这尸体掷下溪去,只因他是个心豁达、极为人设想的老实人,反正人已死掉,掷在溪中还不是所差无几?殊不知此举部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谓不险了。

  他回到庙中,只见罗淑英盘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已侵入庙中,晚风刮得阶前的败叶,发出枯燥的声音。

  她们然地注视着一张残叶随风移动,直到那残叶吹到阶边,再也不能移动,她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钟荃在阶上坐下,离她不远。

  他觉得这几个时辰的尽力奔驰,比之厮杀整天还要疲累。当下双手托腮,肘子搁在膝头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变得神骏非常的黄马来。

  他将以后的事完全撒开不想,因为他这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以后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他无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现起陆丹的倩影,不住怅们地叹口气。

  “她也许赶得及救活,但也许已经死了。唉,这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他叹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还在世上,而我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要备受无数苦难,才能得到这美满的结局,我也愿意…”

  侧面的罗淑英被他叹息之声惊动,转眼注视着他,发觉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地摇摇头,轻轻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这年轻人懂得和遭受过什么?也学那些受风霜的人般,无端嗟叹。”

  她随即将视线移开,仍然用轻轻的声音念道:“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说还休,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余韵袅袅,楚楚动人。在她这时候,果然是说还休的心境,是以这首词,份外能够感动自己。

  这一刹间,她已出女的温柔,使得钟荃不知不觉地对她同情起来。但心中仍然否认她所诵上半阔的词中之意。因为他已认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如她所说股强说愁。不过,他也已原谅她的错误,他自个儿也是到现在才感到墓地已经长大,从而体味出所谓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谈话,因此产生一种说话的望,不管所谈的是什么,她也愿意谈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认定这少年的确老实可靠,才会撤消了从原始至今人类仍有的疑惧本能。

  她道:一我在那石屋中,已看过四十次秋天的落叶,那种滋味,并非仅仅一个愁字,便说得尽。”

  钟荃忍不住道:“作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这么长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脸,对着檐边的天空,更为明亮的晓,将他美丽的面庞映得更清楚动人,尤其那对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懂的。至于现在呢,我却可以骄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叙述一遍,庙外的秋风,掠过旷野大地,发出寂寞的声音,一似是为她叙述这凄凉遭遇时的伴奏。”

  钟荃听完之后,无言地低下头。他心中完全被她这种伟大的情而充感动之情,也为了这种坚定互信的爱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这么久未曾叫过袁文宗的名字,此时虽然是对着这青年人叙说当之情,但每当她提起文宗这名字时,便宛如瞧见他含笑仁立在面前,但那潇洒的身影,转眸幻灭,她下两行珠泪,沾了襟油。

  最后,她以冷酷的声音,将结论说出来。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没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诉他这回事。她要查明白这件事,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便要将青田和尚凌迟处死。而且毁坏天下寺庙,杀尽佛门弟子。用血果来补偿青田所种下的恶因。

  钟荃与佛门有极深的关系,当时不觉为之骨惊然,但当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于叠卵之时,只好轻嗟一声,不说一词。

  这一声轻嗟,却使罗淑英惊讶不置。她出诧异之,道:“怎么?像昆仑弟子,何以不身而起,只叹息一声了事?难道还会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对这种做法?”

  钟荃当然不是这意思,可是要他详细深入地分析,却也办不到,只好苦笑一声。

  她沉思了一刻,便摄神定虑,调息呼吸,行那道家无上坐功。

  钟荃本也想坐坐,可是,当他一想到命在须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立刻便放弃这念头。

  这刻,他宛如那些临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却又似有千言万语,倒把那颗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难受的滋味。

  他懒得去回忆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无所归依,不觉有点儿烦躁起来,猛可站起身,踱出庙外。

  放目旷野茫茫,青绿的颜色中,夹有不少枯黄,尤其是许多树木,着光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摇额不休。

  他哺南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咳,真个人何以堪?”

  顺脚而走,不觉到了庙后半里外的溪畔,岸边的溪水,都静止不动,许多落叶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状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来却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丝毫没有半点儿休戚相关之意。

  他不由得联想到人生的种种现象。自古以来,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发生在这世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样的痛苦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至于同时或同地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闻。然而,人类具有万物仅无的智慧,何以不能从累积的经验中,寻到有效的办法,将痛苦从这世上连铲没?为什么就让这种种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间发生滋蔓?就像这些水面上的落叶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凉的下场。那当然是因为没有智慧的缘故。然而人们为什么不那样彼此关顾爱护地好好活过一生呢?“我宁愿像庄子所谓‘鱼相嘘以濡,相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样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应彼此关怀才对。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但即使她育这样做,我也毋宁没有这种痛苦折磨后的关怀。”他悄悄地想着。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论到痛苦,这两个字眼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极难解释和给予价值的东西。糙地说,人生若除了痛苦这因素,恐怕便没有努力奋发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边风摇摆,软垂的枝条上已经只剩下稀少的叶子。但在风中飘拂时,仍是那么摇曳生姿,甚是动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轻轻诵道:“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着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温柔地着,带走了无数落叶,也带走了韵光。

  陆丹的倩影兜上心头,使他仍地叹口气,但随即便消失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陆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师父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苦恋的华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陆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使他想象到当桑清在腾王阁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记得师叔常常用一种们然若失的神情,诵着她所赠的诗:“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拗情无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师叔那英俊的脸上,说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杂的表情,那时候他茫然无知,总算了解一点儿。

  “这是谁作的诗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吃一惊,是谁能使他毫无觉察地来到身后呢?扭头一瞥,只见罗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远,秀眉微颦,眸子中带着感情地瞧着他。

  他老老实实说出来。这时,当然也不惊讶她能够会令自己不察觉的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作本来淳朴的面上,这刻似乎闪动着复杂和深刻的表情,难道你能够体味这中间复杂和深刻的表倩。难道你能够体味出这中间的悲哀么?我是深刻的体会。”

  他道:“我想能够的,因为我并非完全没有碰上和爱过女孩子,可是,仅仅是昙花一现的缘会,也落个从此萧郎陌路人的下场。她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样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也很吃过一些苦头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谁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陆名丹,第一次我遇见她时,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来又见两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谁了。算起来她说得上是我徒孙辈呢,可是你纵然有情,人家对你又怎样呢?”

  钟荃嗫嚅一下,无法将他替她治伤时的情形赤地描述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借以增强话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罗淑英陪了一声,解开扎头的丝巾,雪白的头发垂拂下肩头。

  她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肢,先将水面聚住的枯叶拨开,然后从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颜。

  “要是这样,那就值得追念了。啼,瞧来我仍和四十年前没大改变,除了这头白发…”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前两句话是接方才的话题,后两句则是另开话柄。

  钟荃仔细地瞅她一眼,李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丽,比我所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许多…”

  地横波嫣然一笑,出雪白整齐的贝齿,风韵极是动人。神色间很是开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不会骗我的。”

  她又将头发扎起来,继续道:“我每逢临水自揽容颜,总是垂下这头白发,好让我别忘了那四十年的岁月,别自己哄骗自己,于是,我才能够维持对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骗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实青田倒是真爱我的,想不到小也这样。”钟荃开始放大胆子.评论道:“他们都应该会爱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恩,乃是说倘若他再走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惊然,但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表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为了自尊心,这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无谓的悲剧。这次却挽救了钟荃一命。虽则其中或多或少也关系到钟荃曾与陆丹相爱之故。

  钟荃一路非常沉默,简直不再说话。一来他自己的性命毫无保障,已像垂死的人差不多。二来陆丹不知生死。三来许许多多没办完的事,使他也为之烦恼,诸如求剑、失镖等。

  罗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谈话。

  那天的早上,他们已到了西安府外的兴教寺。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净法大师,而是他的弟子无住大师,年纪也在六七旬之间。他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只因这是钟荃打着昆仑的旗号与及昔日杀金蛇驱怪物一段关系来询问,便照实说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唤作袁文宗的同门法名圆通。他云游四海,半年后归来。家师本待等到翌告诉他关于一位青田师兄留下的话。可是次晨起来时,这位圆通师弟已经死了,天灵盖完全碎裂,身上也血模糊,简直不像个人,这桩事正拟报官备案,那青田和尚忽然来到,制止了报案之举,亲手将圆通师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钟荃独个儿在方文静室中大大发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静室外面的廊上相候,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门之祸,比之前代三武之祸还要悲惨,这件事可怎么办呢?”

  嘉然间静室木门大开,风声一拂,只见罗淑英玉面凝霜,眉宠杀气,兀立在室中。

  老方丈无住大师轻啊一声,却听她冷冷道:“你这寺中召集全寺僧侣的信号是怎样的?”

  无住大师为她冷冷的容所慑,口道:“鸣钟三响,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宝殿之前候命…”

  “好。”她简短地应一声,用下颔向钟荃挑一下,示意他去办。

  钟荃走出静室,神魂有点儿不附体地跃上钟楼。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再想了。当当当三下催魂钟声,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时间,只见各处人影幢幢,袖飘飘,齐向大华宝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还看见当杀金蛇时曾经见过的知客僧无本。

  大雄宝殿中,那盏长明灯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线,佛像前香烟袅袅,一派安详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减。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罗淑英正揪着老和尚无住大师的衣服,如拎小地站在那儿。

  她厉声道:“你刚才所说,都没半字虚言吧?快说!”

  无住老和尚额声道:“老衲岂能打诳,全是实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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