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黑暗中。
秋娘蜷缩在地上。
厅外手时,她原可趁机逃走的。
但她腿两已吓软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马平昌的一声凄厉惨叫,更惊得她魂飞天外!
显然,挟持她来此的中年壮汉,已不敌丧命!
但后来的人,又是谁呢?
由于公子哥儿来到时,秋娘正吓得魂不附体,惊之中,她那能辨识出来人?
如果来人是赶来救她的,绝不可能是那些保镳,他们无此能耐。
或许是…
秋娘心念一动,鼓起勇气问道:“是⻩捕头吗?”
公子哥儿走近笑道:“秋娘,是我。”
秋娘一听,惊喜加道:“是公子救了我?”
黑暗中,看不清公子哥儿的笑容已失。
但听得出他的语气已变,冷声道:“如果你不老实告诉我,两折悲歌是谁代作,我同样可以杀你!”
秋娘心中大惊,为了保命,她那还敢隐瞒,只得据实以告,说出了韩宏。
公子哥儿沉昑了一下,代道:“记住,今夜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你不得向任何人怈漏出去。
更不可说出是我救了你,以及挟持你的人被我杀了。就说他企图強暴你,但你抵死不从,最后他只好放了你,知道吗?”
秋娘连声应道:“是是是,我记住了。”
“好了。”公子哥儿道:“现在你可以走了,从这里大门出去,出了巷口,一直走就到大街,那批捕快正在各处追寻你,遇上他们就全安了。”
秋娘来不及爬起⾝叩谢,那公子哥儿已转⾝出了大厅,挟起马平昌的尸体,掠⾝越墙而去!
第二天一早。
韩宏简陋的住处,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到访。
韩宏感到很意外,因为他只是个落第书生,在长安形同流落异乡,从未结过⾐著如此体面的公子哥儿。
难道是因他的文才慕名而来?
公子哥儿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给韩宏的印象非常良好。
“在下朱丹,久闻韩兄大名,特来登门求教,实在很冒昧,尚祈韩兄见谅。”公子哥儿不但报出姓名,也表明了来意。
面对朱丹,使韩宏顿生自惭形秽的感觉,有些自卑心理作祟,不太愿意结这样的公子哥儿。
但人家既是出自一片诚意,又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宏无可奈何,只好勉为其难地延客⼊门,进了斗室,一面谦道:“地方简陋,朱兄请别见笑。”
朱丹洒然一笑:“那儿的话,韩兄忒谦了。”
宾主坐定,朱丹忽从袖中抖出个信封,递向韩宏道:“在下有两首拙作,想烦请韩兄指点。”
韩宏说了声。“不敢…”
伸手便去接信封。
不料朱丹一翻手上见出其不意地反扣韩宏腕脉。
韩宏那会防到有此一著,被朱丹扣个正著,不由地惊道:“朱兄!你…”朱丹似乎很意外,诧异道:“你不会武功?”
韩宏坦然道:“在下虽练过拳脚,但谨懂些⽪⽑而已,防⾝尚不⾜,遑论与人动手。”
朱丹“哦?”了一声,随即放开手,歉然道:“请恕在下冒失。”
韩宏莫名其妙地望着朱丹:“朱兄刚才是否想试探,在下究竟会不会武功?”
朱丹微微把头一点,正⾊道:“韩兄近⽇随时可能有杀⾝之祸,而你却不会武功,只怕…”
韩宏听得満头雾⽔,惊道:“朱兄何出此言,在下只不过是一介落第书生,既不与人争名,也未与人夺利,更未与人结怨,何来杀⾝之祸?”
朱丹又将信封递向他道:“韩兄请过目。”
韩宏接过信封,菗出內笺一看,正是他为秋娘捉刀代作的那两折悲歌。
他不由地一怔。
“这….”
朱丹笑问:“这两折悲歌,可是韩兄所作?”
韩宏沉默了。
他既不便承认,也不能否认。
朱丹察言观⾊。
已看出韩宏等于默认,显见秋娘并未向他说谎。
“唉!”朱丹叹了口气道:“韩兄,你我虽是素昧平生,但见面总算有缘,也罢,我总不能见死不救,这里有本小册子…”
说时从怀中掏出一本,旧得纸已发⻩的小册,递给了韩宏,继续道:“这是武林中的一套绝世轻功⾝法,可惜韩兄的武功基础不够深厚。
否则,一旦练成,虽不⾜睥睨天下,也可如虎添翼,跻⾝武林一流⾼手了。
如今我以此相赠,希望你千万要小心珍蔵,最好即⽇起勤练其中第三章的⾝形和步法,危急的生死关头,或能派上用场。
至于是否逢凶化吉,保住命,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不过,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蔵有这本小册,否则就成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样一来,我不是救你,反而是害你了。
韩兄,在下言尽于此,告辞了。”
说完,他就起⾝迳向屋外走去。
“朱兄…”
等韩宏追出门外,朱丹已扬长而去。
朱丹来得突兀,去得潇酒,使韩宏摸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目送朱丹已去远,韩宏才回到屋里。
他好奇地坐下来,翻阅手中那本小册子。
原来这是练习武功的手抄木,图文并茂,每一个不同人形的图案下,均右密密⿇⿇的文字,加以说明和注解。
韩宏仅练过几年的拳脚功夫,对真正的武功,本尚未⼊门,他那看得懂这其中的玄奥他只翻看了几页,就索然无味,漫不经心地随手将它放在枕头底下,丝毫没宥把它当回事。
当天晚上。
韩栩就去了秋娘那里。
秋娘守口如瓶,对昨夜被那中年壮汉挟持至废宅,又被那公子哥儿所救的事,却绝口不提。
韩宏也不便追问。
但昨晚的事,消息不迳而走,早已传遍了平康里巷。
韩宏听了,也只当是秋娘突然红了起来,树大招风,惹来无聊汉子的扰而已。并未把她的遭遇,跟自称朱丹的那位公子哥儿扯上任何关连。
倒是秋娘唱红的两折悲歌,是由韩宏捉刀代作的秘密,不知怎么传了开来。
这一来,其他的乐们也争相来恳请韩宏帮忙捉刀,求他代为作词谱曲了。
韩宏为了盛情难却,反正也闲得无聊,便为她们指点一二。
有的是更易她们作品中的几个宇,有的是代她们谱一个更为适合的曲调,也有的是指点她们唱法中不⾜之处,更有的是全篇代作。
就这样,韩宏突然变得忙了起来。
几乎每一个女郞,对韩宏的帮助,或多或少总有一点谢意。
初时,韩宏还有点不好意思接受,觉得那样形同索酬,但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无所谓了。
如此一来,韩大相公成了乐坊里的手,就靠著这个,使他生活不愁,得以在长安混下去。
他没有规定润格,全由各人自由报效,那些女郞也都苦,有时是自己的体己钱中拿出来孝敬他的。
韩宏自然也不忍心去争多少。
有时,他忙得来不及卷了,只得将以前的一些旧作拿给对方。
那时韩宏却会告诫对方:“姑娘,你可以拿去唱,可千万别说是你自己作的,这与你的⾝分、心境、口气都不适合,勉強认了,对你有害无益。”
这一类的作品,多半是韩宏言志之作,充満了少年的豪情与才气,唱出来果然又是大受赏。
因此,乐坊中,韩宏成了最受的客人。
他信步所至走到那一家,不但婆子鸨儿把他待如上宾。
当家最红的姑娘不管再忙,也会菗空过来陪著他,竭尽所能的唱给他听,舞给他看,然后由他指点一番。
最后临走时,他会取出早就写好的曲子,或是即座挥毫,立成新章,对方天喜地的收了去。
归还那个旧的诗囊时,里面必已塞了一两片金叶子。
照说,韩宏的⽇子应该过得很好。
但他却时常闹穷,因为他的手头太散漫,而偏生就了一份好义心肠,很可能还没走回家,囊中这两片金叶子,就花掉了。
遇见贫苦无依的老弱孤寡,他要济助,遇见了远途来投靠未著,流落京师的穷汉,他也会慷概解囊。
有些跟他一样来京赴考未第的寒士向他求告,他更是不小气。
在长安,韩宏渐渐也略为知名了。
在下层社会中,他不折不扣,是个受尊敬的豪士,但是在上层社会中,他却有著儇薄之名。
这一天。
他刚从一个名家中出来,脸红红的有了点酒意。
那是因为他心中忽而有了感触,多喝了几杯后,写了一阙新曲子,那虽是充満了伤感,却是别饶意味的别离曲…
“昭君塞上悲琵琶,
胡茄声动山下;
万里关山啼不住,
从此香魂寄天涯…
风萧萧兮易⽔寒,
壮士去兮不复还;
为酬知己始轻命,
生固不易死更难…
李陵马头呑声咽,
双泪挥落使君前;
自古伤心岂独我,
仰头无语可问天…
力拔山兮气盖世,
正是天绝项王时;
三尺剑上美人⾎,
千顷涛中英雄死;
人生愁恨何能免,
第一难堪是别离,
闺上怨妇珠有泪;
戍边远客夜无眠,
呜呼此恨兮!恨绵绵…”
他把江陵的别赋上,一些古来英雄美人的不幸遭遇,变成了哀歌,谱就了悲调,然后送给了那个叫哀娘的女。
哀娘生就一付小巧多怨的模样,感情很脆弱,一唱歌就要掉眼泪,然而她也是以哭而著名,多少客人,千金头,就是为博一哭。
韩宏早就答应为她写一阙新歌了,今天心⾎来嘲,终于在她的香闺,藉著几杯酒,写下了这首哀歌。
他写一折,哀娘轻昑著哭一回。
写到终篇,她哭到终曲,伤心得倒在地上起不来。
然而哀娘的假⺟谢婆子却在心里直笑,她知道凭韩宏这一曲哀歌,将为自己赚进无数的财富。
所以,韩宏兴尽出门时,她在韩雄的兜儿里著实装了几片金叶子。
婆子当初也是乐户出⾝,自然识得好歹,韩大郞这一阕新辞,她在旁边听得都是心酸酸的,那还错得了吗?
韩宏有了钱,⾝不由主又向著清和坊走去,一连经过几个门口,都有人热络地招呼他,请他进去坐。
韩宏却推辞了,一脚走向巷尾,对著一扇淡绿⾊的大门发呆。
这是清和坊中,唯一对韩大郞不的人家。
这是柳婆儿的家,她有著一株摇钱树柳青儿。
柳青儿已过花信,在倡家中,应属迟暮年龄,可是柳青儿依然红透半片天。
那不仅是因为她人美,而且才思敏捷。
丝竹琴棋书画,她件件精通。
因此,门口经常是车⽔马龙,访客不绝。
柳青儿出口成诵,在乐坊中有女才子的称誉。
她是唯一不用韩大郞捉刀的倡女,照常理说,韩宏应该跟她家没什么往来才是,但天下事却又离奇得琊气。
韩宏与柳青儿却偏又互相由赏识而缔情。
只可惜柳青儿⾝不由己,而韩宏又是个穷措大。
只能隔几天才见一次,而且韩宏只付了最起码的条例,对韩宏而言,却也是很沉重的负担。
其中最不⾼兴的是柳婆子,韩宏一来,柳青儿就会推掉很多豪客,跟韩宏关在房里,有说有笑。
鸨儿只认得钱,这是千古不易的事实,别家的婆子韩大郞为的是钱,柳婆儿讨厌韩绸也为的是钱。
但除了柳婆儿之外,柳家上上下下都对韩栩很好,因为韩宏对下人从不小气。
除了条例之外,他给下人的打赏时,比那些豪客还多,最重要的是韩大官人没架子,跟他们亲切聊天,像他们的朋友。
只可惜,这个门户中当家的是柳婆儿,柳婆儿不,韩宏在这儿,依然常受冷落和⽩眼。
韩宏有时也气得发誓说不再来。
可是过不了两三天,只要⾝边略为松动,他又受不了对柳青儿的思念,把脚步移向了这儿。
再接受一次柳婆儿的⽩眼!
今天,韩宏带著几片金叶子,决心要来好好地豪华一次。
不再像以前一样,只光开茶盘子,他准备摆上一桌,把那势利的老婆子也叫来请她喝上几杯,堵堵她的嘴!
很可能这一顿豪饮,会把他⾝上这几片薄薄的金叶子都化掉。
但韩宏却绝不心痛。
只要能争得跟青儿片刻的自在相聚,什么代价都值得的。
他伸手握一握那几片金叶子,凉凉的舒服。
韩宏的胆子也壮了,大步跨向那扇淡绿的门扉,伸手才要推门,就被里面传来的大笑声镇住了脚。
笑声很豪,显示发笑的人,⾝分很不凡。
在长安市上买笑虽然没什么噤忌,但也要看⾝分而定。
因为这儿出⼊的冠带之士很多,若是太放纵了,难免会引人侧目。
⾐冠中人若为上司所知,多少要蒙上个伪行不肖的印象,年少的儿郞则又可能为长辈撞上,挨上一顿训还是好的。
若是被别的世家弟子碰上,一个瞧不顺眼,挨上一顿揍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在长安作乐,最忌⾼声喧笑,除非是真正罩得住的。
既不怕官,又不怕管,例如公侯王府的世袭弟子,那才是没有管的人王,一般人遇到他们都只有躲开些。
听楼上那无忌惮的笑声,韩宏眉头一皱,不知道又是那一位人王在这儿,青儿又不得空了。
韩宏回头又想走开,可是一阵丝竹之音又将他昅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