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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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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四

  1971年3月11曰

  接合

  珍妮特·罗斯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朝墙上的钟瞥了一眼,时间是上午九点。她又低头看看面前的桌子,桌子上除了一瓶花和一本便签簿什么也没有。她又看看对面的那张椅子,随后大声说:“我们进展如何?”

  随着一声机械的喀嚓响,格哈得的声音从装在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我们还需几分钟调整一下音量,灯光还可以,你想说说话吗?”

  她点点头,又回头扫了一眼她⾝后的那面单向镜子。她在镜子里只看到了自己,但她知道格哈得和他的仪器就在镜子后面,此刻正望着她呢。“你讲话没力,”她说。

  “昨晚圣乔治出了⿇烦,”格哈得说。

  “我也没力,”她说“我和一个不是圣人的人有了⿇烦。”她哈哈大笑。她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他们调节房间里的音量,并没有真的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但有一点是真的:阿瑟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虽然几个星期前第一次相遇时她以为他也许是她的新发现。事实上她曾经有点迷恋他。(“迷恋?嗯?你会用这个词吗?”她现在能听到拉穆斯医生的声音。)阿瑟生来英俊和富有,他有一辆⻩⾊的法拉里车,他喜欢炫耀,他迷人可爱。她在他⾝边时会感到自己更具女人味,更加轻浮。他会于出‮狂疯‬又富有闯劲的事,比如说,和她一起坐‮机飞‬去墨西哥城共进晚餐,因为他知道那里的一家小餐馆能做全世界最好的煎玉米卷。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可她喜欢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如释重负——她再也无需谈论‮物药‬、医院和精神病学了。阿瑟对这些东西全无‮趣兴‬,他只对作为女人的她感‮趣兴‬。(“不是性目标?”该死的拉穆斯医生。)

  之后,随着对他了解的曰益加深,她发现自己想谈论工作,并且她略感惊讶地发现阿瑟不想听她谈论工作。阿瑟被她的工作吓了一大跳,他无所作为,名义上是个证券经纪人——对于一个有钱人的儿子这是轻松自在的活——他谈论钱、投资、利率和债券的时候总是带着至⾼无上的口吻。但他的这种口吻中有一种好斗的成份,一种自卫的成份,好像他是在证明他自己的能力。

  那时她才认识到了一开始就应该认识到的一点,即阿瑟对她感‮趣兴‬主要是因为她有重要价值。从理论上讲,打动她,让她神魂颠倒要比打动在糖果店门口闲荡的无名女演员更为困难,因而也就更让他感到満足。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再觉得在他⾝边表现轻浮有什么乐趣,一切都变得茫然而又令人沮丧。她觉察了所有的迹象:她在医院的工作更忙了,只得取消和他的约会;真的和他见面时,她又厌烦他的浮夸、他的无休止的冲动、他的衣着和他的汽车。她会隔着餐桌打量他,试图去发现她曾经看到的东西,她再也找不到了。昨晚她结束了此事。他俩都知道这个时刻会来的,并且——

  “你说话呀,”格哈得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是所有的好人来帮助病人的时候了。敏捷的棕⾊狐狸跳过瘫痪的青蛙。我们都在走向天上的那条最后的共同之路。”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够了吗?”

  “再说几句。”

  “玛丽,玛丽,恰恰相反,你的花园怎会艳丽?对不起,其它的我记不得了。这小诗后面怎么讲的”她大声笑了。

  “行了,我们调好了。”

  她抬头望望扬声器。“你会参加最后阶段的接合吗?”

  “可能去,”格哈得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罗杰急着要给他服镇静药。”

  她点了点头。接合是本森治疗过程中的最后一个阶段,服用镇静药必须在它结束之后进行。昨晚‮夜午‬之前,本森保持镇静是使用苯巴比妥鲁米那的缘故。今天上午他会头脑清醒,等待接合。

  “接合”一词是麦克弗森发明的,他喜欢计算机术语。接口是两个系统或者说是计算机和效应机械之间的边界。就本森而言,它几乎是两个计算机的边界——他的大脑和用电线接到他肩膀上的小计算机之间的边界。电线已接上,但开关尚未打开。一旦打开,本森一计算机一本森这条反馈电路就算起用了。“麦克弗森把这看作是许许多多病例中的第一个,他计划要从器质性发作搞到精神‮裂分‬症患者,再到精神发育不全的病人,直止失明病人。发展图表都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包括未来五年的技术设想。他打算在连接中使用曰益完善的计算机,最后他将着手诸如Q模型这种连罗斯都觉得靠不住的项目。

  但今天的切实问题是四十个电极哪一个来阻止发作。现在谁也不清楚,这将由实验来决定。

  手术过程中,电极已被精确地安置到几毫米的目标区內。这是一次成功的手术移植,但就大脑的细胞密度而论,这又是远远不够的。一个脑神经细胞的直径只有一微米,一毫米的空间里有一千个神经细胞。

  从这个角度出发,电极只是被耝糙地装了进去。这种耝糙意味着需要安置许多电极。我们可以假定,如果你在笼统而言的正确区域內放置几个电极,那至少会有一个电极处于精确的位置来阻止发作。试错刺激法将会决定哪一个是可以使用的合适电极。

  “病人来了,”格哈得在扬声器里说。不一会儿,本森坐着轮椅来了,⾝上穿着一件蓝白条的浴衣。他似乎很活跃,僵着手朝罗斯挥挥——他肩膀上的绷带把他的手臂扎得无法动弹。“你感觉如何?”他说完笑了。

  “这话该我来问你。”

  “我在这里问你几个问题,”他说。他还在笑,可讲话语气尖锐。罗斯略感惊讶地发现他怕了,随后她又纳闷自己为何会吃惊。他当然会害怕,谁都会害怕。她自己的內心其实也不平静。

  护士拍拍本森的肩膀,朝罗斯医生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房间里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一时间他俩谁也不说话。本森望着她,她望着本森。她想给格哈得留出时间调整天花板上的电视‮像摄‬机并准备好他的刺激仪。

  “我们今天要⼲什么?”本森问。

  “我们要连续刺激你的电极,看看会怎么样。”

  他点点头,摆出一副处之泰然的神态,但罗斯知道他的泰然不可轻信。过了一会儿,他问:“疼吗?”

  “不疼”

  “行,”他说“来吧。”

  格哈得坐在隔壁房间的一张⾼凳子上,四周黑乎乎的,只有仪器上的绿⾊刻度盘在闪烁。他透过单向玻璃望着罗斯和本森开始交谈。

  他⾝旁的理查兹拿起录音机话筒轻声他说:“刺激系列一,病人哈罗德·本森,

  1971年3月11曰。”

  格哈得看看⾝前的四个电视屏幕。一个显示本森的闭路图像,刺激系列活动进行时,画面将被录在录像带上。另一个显示计算机产生的四十个电极头的画面,它们在大脑里成平行的两排。每一个电极受到刺激时,都会在屏幕上闪亮。

  第三个电视屏幕上是实施电击时脉冲的电波器描记图像。第四个屏幕显示的是本森脖子上的‮型微‬计算机的线路图,刺激通过线路时它也会闪亮。

  隔壁房间里,罗斯正在说话:“你会有不同的感受,有些感受是相当愉快的。我们希望你把感受告诉我们。好吗?”

  本森点点头。

  理查兹说:“一号电极,五毫伏,时间五秒。”格哈得按动按钮。计算机线路图上显示一条线路正在接通,电流在本森肩膀上的计算机里婉蜒而行,通过了复杂的电子迷宮。他们透过单向玻璃望着本森。

  本森说:“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罗斯问。

  “感觉。”

  “你能描述一下吗?”

  “哦,就像是在吃火腿三明治。”

  “你喜欢火腿三明治吗?”

  本森耸耸肩膀。“不特别喜欢。”

  “你感到饿吗?”

  “不特别饿。”

  “你还有别的感觉吗?”

  “没有。只是有火腿三明治的味道。”他笑笑。“黑麦粉的。”

  坐在控制盘前的格哈得点了点头。第一个电极刺激了模糊的记忆痕迹。

  里查兹:“二号电极,五毫伏,时间五秒。”

  本森说:“我要去盥洗室。”

  罗斯说:“去吧。”

  控制盘前的格哈得往后靠了靠,他呷了口咖啡,注视着谈话的进展。

  “三号电极,五毫伏,时间五秒。”

  这个电极根本没对本森产生效果。本森正轻声地和罗斯谈论着餐馆、饭店和机场里的盥洗室。

  “再试试,”格哈得说。

  “重复三号电极,十毫伏,时间五秒,”理查兹说。电视屏幕上闪现出通过三号电极的线路。仍然没有效果。

  “进行四号,”格哈得说。他记了几行笔记。

  #1-?记忆痕迹(火腿三明治。)

  #2-膀脫胀痛

  #3-没有主观变化

  #4-

  他写完破折号停了下来。试完四十个电极需要很长的时间,但看看结果也是叫人陶醉的。电极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而它们相互之间又是如此靠近。这是证明大脑里细胞密布的最终证据,因为大脑曾经被描述是已知宇宙中最最复杂的结构。确实不容置疑的是:一个人脑中的细胞是整个地球人口的三倍。这种密度有时真叫人无法理解。格哈得刚进研究室的时候曾要来一个人脑做解剖,他把十几本神经解剖教科书摊在面前,埋头忙了几天。他使用传统的工具进行大脑解剖,用木制的钝器刮去灰白⾊的啂酪状物质,耐心而又小心翼翼地刮去了这种东西——最后他一无所获。人脑和肝肺不一样。用⾁眼去看,它都是一个样,叫人生厌,丝毫看不出它的真正功能。人脑太微妙了,太复杂了,细胞密度大大了。

  “四号电极,”理查兹对准录音机说“五毫伏,时间五秒。”电击随之发出了。

  本森用很怪的孩子口气说:“能给我一点牛奶和饼⼲吗?”

  “真有趣,”格哈得望着这一反应说。

  理查兹点点头“你说有几岁?”

  “至多五六岁吧。”

  本森正在和罗斯谈论饼⼲,谈论他的三轮童车。接下来的不多几分钟里,他好似一个穿越岁月的时间游客慢慢地出现了,最后又成了十足的大人,回忆他的青舂,而不再需要真的年轻。“我老是想吃饼⼲,可她从不给我。她说饼⼲对我没好处,宁可让我空腹。”

  “我们继续吧,”格哈得说。

  理查兹说:“五号电极,五毫伏,时间五秒。”

  隔壁房间里,本森在他的轮椅里不自在地挪了挪⾝子。罗斯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本森说:“感觉好玩。”

  “什么意思?”

  “我描述不出来。就像沙纸在擦,难受。”

  格哈得点点头,在笔记里写道:“五号——潜在的攻击电极。”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会有的,偶而还发现电极刺激发作。没人知道为什么——格哈得本人认为没人会知道。他相信人脑是不可理解的。

  他编制乔治和玛莎这些程序的工作使他知道,相对简单的计算机指令能产生复杂和不可预测的机器行为。同样,输入程序的机器能胜过程序编制员的能力。这一点在1963年得到了明确的论证,当时阿瑟·塞缨尔在‮际国‬商用机器公司为一台计算机设计了下跳棋的程序——计算机最终变得棋艺精湛,击败了塞缪尔本人。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由线路不比蚂蚁脑子复杂的计算机完成的,人脑要复杂得多,它的程序是好几十年的结果。有谁能够指望真的理解它呢?

  还有一个哲学问题,是戈代尔的定理:没有一个系统能够解释自己,没有机器可以理解它自己的运作。格哈得相信,充其量人脑经过多年的努力也许能破译青蛙的大脑,但人脑决不可能以同样详细的方式来破译自⾝。这需要超人的大脑。

  格哈得认为总有一天会诞生一台计算机,它能够理清人脑中几十亿几百亿细胞的互相联系。到时人类将最终获得他想要的信息,但人类不可能完成这项工作——只有另一种智能才能完成它。

  当然人类不会知道这计算机是如何工作的。

  莫里斯端着咖啡杯走进房间,他呷了一口,透过玻璃朝本森瞥了一眼。“他的忍受力如何?”

  “不错,”格哈得说。

  “六号电极,五毫伏五秒,”理查兹拖着声音说。

  隔壁房间里,本森没有反应。他坐着在同罗斯谈论手术和他迟迟退不下去的头疼。他谈吐相当平静,显然没有受电刺激的影响。他们重复了刺激,仍不见本森的行为出现变化。于是,他们继续往下做。

  “七号电极,五毫伏五秒,”理查兹说。他实施了电击。

  本森突然坐起⾝来。“哦,”他说“很好。”

  “什么很好?”罗斯说。

  “如果你想的话可再来一次。”

  “感觉如何?”

  “很好,”本森说,他的整个表情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说,”他过了片刻说“你真是了不起,罗斯医生。”

  “谢谢,”她说。

  “也很迷人。我不知道我以前是否告诉过你,”

  “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真的很喜欢你,”本森说“我不知道我以前是否告诉过你。”

  “精彩,”格哈得望着玻璃那边说“非常精彩。”

  莫里斯点点头。“一个強有力的P端,他显然受到了影响。”

  格哈得把它记录下来,莫里斯呷了口咖啡。他们一直等到本森恢复平静。随后,理查兹无动于衷他说:“八号电极,五毫伏,五秒。”

  刺激系列试验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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