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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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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彷似睡在云上,轻飘飘地说不出的舒服,很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灵台中的一点的清明却告诉自己一定要醒来,无论如何也要醒来。自己彷似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躺在白云间睡觉,一个在半空俯视着正在睡觉的自己,她拼尽全力地对着下方呼喊:“醒来,快点醒来。”睡着的自己却一无反应,她越来越累,累得随时都会从半空摔下,跌成碎沫,神智也在渐渐涣散,可依旧拼命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来,你一定要醒来,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睁开双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来,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着我呢!眼皮象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终还是艰难地睁开了双眼。九爷一脸狂喜,眼中竟隐隐有泪,猛地抱住了我“玉儿,我知道你一定能醒来。”

  维姬一面笑着一面抹泪“幸亏九爷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皇上放人,否则我就是百死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

  磾静静看着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层水意,一旁的小风指着我道:“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只会惹人担心!”话没说完,他语声哽咽,蓦地扭过了头。看来我真地是从阎王殿前逛了一圈,以至于连九爷的医术也不敢确保我性命无忧,让众人担足了心。

  我的手轻轻摸过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彻底放心。

  九爷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说不出的憔悴,一向仪容优雅的他,衣服竟然皱巴巴地团在身上,看来一直没有换过。

  我有心想说一声“谢谢”可知道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这两个字太轻太轻,而内心深处的感觉,我却不愿让他知道,很多东西只能让它永远沉淀在心底最深处,说出来反倒徒增痛苦。

  我哑着嗓子问:“事情都过去了吗?”九爷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不敢看他,视线投向磾,石风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将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结果了。”

  磾平静地说:“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发令女官搞得鬼,她是皇上新近册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借此机会一箭双雕,让卫皇后和李夫人反目相斗,她好渔翁得利。事情被查出来后,女官畏罪自尽,尹婕妤撤去封号,贬入冷宫。”

  李妍虽然没有伤到卫皇后,却把另一个可能的敌人打垮了。尹婕妤,那个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与李妍的楚楚动人截然不同的风致,刚得了刘彻的宠爱不过半载,却就在两大势力的打下稀里糊涂地进了冷宫。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还有空闲感慨别人稀里糊涂?难道你就是聪明人吗?如果没有九爷,你只怕早就稀里糊涂地见阎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对她有心软,否则只能害了自己,让仇者笑,亲者痛“我是中毒了吗?”

  九爷没有回答我,一扭头才发现我们说话的功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着了。维姬瞅着我道:“将近四天四夜,九爷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没有合过眼,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我凝视着九爷憔悴疲惫的面容,心中的滋味难辨。

  小风犯愁地看着九爷,我忙道:“不要惊动九爷,就让他在这里睡吧!把我挪到外面的榻上。”

  看维姬和小风替九爷垫枕头、鞋袜、又在榻脚搁了一盆冰块消暑。维姬刚要转身离开,九爷睡得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儿…”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开了视线。

  维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爷却没有松手,眉头紧锁在一起,让人看了,只觉凄凉。

  小风想上前帮忙,维姬摇头阻止了他“让九爷拽着吧!至少他在梦里可以舒心一些。”

  磾轻叹一声,递了剪刀给维姬,维姬把裙子剪开,九爷握着手中的一副裙裾,眉头慢慢展开。我的头俯在枕上,心中全是酸涩。

  磾几分了然,坐到我的榻侧,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刚才不是问起中毒的事情吗?”

  我深了口气,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一步,我和李妍之间已经无法善了,而且我还把已经从长安身而退的九爷再次卷进长安这个大泥塘,并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漩涡——皇子夺嫡,不管为了谁,我都必须打起精神。

  磾看我肃容倾听,赞许地轻点了下头“这几九爷一直忙着救你,很多事情都顾不上理会,我们问过九爷是何人下的毒,九爷没有回答,但我揣测应该是李夫人。皇上肯定已经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宫里的太医和稀世难寻的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虽然没有明说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只是装糊涂罢了!看皇上的举动,他心里只怕也很担心,而且…”磾微顿了下“十分忧虑。”

  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一尸两命,皇上这边再封锁消息,九爷却肯定会让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气,现在又重兵在握,皇上还真应该担心忧虑。想到此处,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并非是为私怨,她的最终目的原来还是大汉的天下。虽然霍去病和卫青不和,但毕竟同连气,一损俱损,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汉朝堂内必定大,刘彻即使最后能拨反正,也会元气大伤,无暇再顾及西域。

  维姬急急拧了帕子来替我擦汗“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先养好身体。”

  我道:“捡回一条命来,我自己更紧张自己。说说话不碍事,把事情说清楚,我心中有了计较也好安心休息。否则老是担心着下一次会有什么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磾道:“关键是你和李夫人一向好,很多人到现在都以为你们亲如姐妹。而霍将军和卫氏在政治上并不是很亲昵,甚至和卫大将军在军中势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儿子争取太子之位,也没有置你于死地、怒霍将军的原由和动机。再加上李夫人现在正受宠,没有如山铁证,皇上根本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是因为卫氏惧怕李氏分了他们在朝堂中的权利而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明堂来。”

  我叹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经安排好退路和顶罪的人,甚至一个不小心还不知道又把哪个无辜的人做了牺牲品。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懒得去理会。倒是砸碎玉塔伤了皇子的事情,九爷怎么令李妍退步的?”

  磾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我只知道九爷和皇上秘谈过一次。具体谈了什么,只有九爷和皇上知道。谈完后,皇上竟然下旨由九爷负责审查此事。也许是李夫人想到一个卫皇后她已经很难撼动,再加上势力未明的九爷,与其做无用的纠,不如牺牲一个卒子,把另一个正变得越来越危险的敌人先击垮。”

  我哼了一声“她哪里是放弃纠?根本就是还有后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所以假装放手麻痹一下众人,还让卫皇后帮她惩治了尹婕妤,皇上以后即使偶尔想起尹婕妤的好处,心中有怨,也全是冲着卫皇后了。”

  磾和维姬都了后怕的神色,维姬喃喃道:“从一开始就是一环套一环,好缜密可怕的心机。”

  我对磾道:“真是对不住你,本来你在汉朝可以过得平稳安静,我却把你拖进了这场宫廷纷争。”

  磾握住维姬的手笑道:“危难识人心,一辈子能几个托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场,什么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汉朝不会结识霍将军和九爷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风这样的义气之,这种事情,你多拖几回,我也甘愿。”

  维姬也展颜而笑“我也甘愿。以前听故事说什么一诺托生死,总觉得不可信,可认识你和磾后,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诺,一个指环就够了。”

  小风嘟囔道:“我可不甘愿,小爷我只想好好做生意赚钱,你的破事以后最好别烦我。”

  维姬皱了皱鼻子,一脸纳闷,歪着脑袋娇俏地问:“那起先是谁放着生意不做在这边呆了几天几夜,还嚷嚷着要去刺杀李夫人为玉姐姐报仇?又是谁看到小玉醒来竟然背着身子抹眼泪?”

  小风跳着脚往屋子外面冲,一面道:“我那是因为九爷,还有我爷爷。”我们三人望着小风的背影,相对而笑。我的心中暖意溶溶,原本因为李妍而生的一些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复何憾哉?

  ―――――――――――――――

  九爷要我住在石府,天照、磾和红姑也恳求我留在石府,陈叔本来颇有些微词,但当九爷问道:“你能确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吗?”

  陈叔神情复杂,发了会怔后,长叹一声,向九爷行了一大礼道:“都是老奴失职,等将军回来,他一定亲自上门重谢九爷帮他照顾玉姑娘。”

  九爷搭在轮椅上的手蓦地紧了下,又缓缓松开,微微笑着回了陈叔半礼。天照气哼一声“小玉一进长安城就在石府住过,我们本就是故,不用霍将军谢。”

  陈叔的目的已经达到,对天照的冷言冷语只装作没有听见,向我细细叮嘱了几句后转身离去。

  磾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着我摇头,维姬却是带了几分愤愤不平,我只能报以苦笑。不管九爷还是去病,一个女子若能遇见其中一人,得其倾心,绝对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两个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却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个人就会都被垮。

  再次住在竹馆,翠竹依旧青青,白鸽也依旧翩翩飞翔,可人面已经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里,九爷也尽力掩藏了一切心绪,面上只有那个淡若春风的微笑。

  偶尔间,我不经意地一侧头或者一回眸间,恰恰撞上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幽暗无边的漆黑双瞳中波涛翻卷,几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后又立即化作了微笑。

  (此处修改也是删除)

  饮食严格遵照九爷的吩咐,何时休息,何时做适量活动,月余后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过来。我一再追问着九爷和刘彻谈了什么,又究竟许诺了刘彻什么才令刘彻让他负责调查玉塔事件,可九爷总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后,刘彻常命太医来探望,还时时赐药,皇后处也有宫人来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发了宫人来殷勤垂询,还写信传授她怀孕时养胎的诸般方法,字里行间全是担心,估计刘彻看到还真要感动于李妍不忘旧情,我们姐妹情深呢!

  小风每次见到李妍的人就一副火上头,想刀子的样子,却总被九爷的眼光得乖乖坐回原处。

  人一走,小风就在我面前跳着脚骂,什么做生意也玩的,可没见过这么的,什么你们真是好涵养,居然还能微笑着应对。天照劝了两次,没有劝住,只能由小风去。

  九爷有一次听到后,盯着小风看了半晌,看得小风胳膊上的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风摸着胳膊上的皮疙瘩,沉默了下来。难得看到这只螃蟹服软,我用绢扇掩着脸偷笑。

  九爷对小风淡淡道:“以后李夫人派来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长安你就不用呆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给大哥和二哥打个下手的料。”

  小风低着头,一个人在原地默默站了两个多时辰。我和天照说的话,他全充耳不闻。

  一夜之后,小风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天照看着小风对九爷道:“长安城的一切以后可以放心交给小风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电他们都大,如果想在长安城做一方霸主,这些和官家虚与逶迤的功夫必不可少。”话是如此说,九爷的脸上却没有赞许,反倒几分忧虑。九爷这是担心小风过犹不及,走得太过,但小风此时钻进了牛角尖,九爷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方法点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宫中谢恩。刚把意思和九爷说出,九爷立即道:“不行。”

  我蹙着眉,学着他刚说过小风的口气慢慢道:“这些和官家虚与逶迤的功夫必不可少。”语气神态都学了个惟妙惟肖,九爷气笑地凝视着我,眼中神色复杂。

  估计很少有机会看到九爷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天照正在喝茶,一声笑未出喉,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风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爷,脸上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声。

  九爷瞟了眼小风,了笑意“行事可以虚虚假假,心却一定要真。长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后除了钱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是在赚钱利用钱,而是失在钱中。凡事过犹不及,如何在纷扰红尘中保住自己的一颗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风怔了一会,向我嘻嘻笑着行礼,以示多谢,大声道:“我懂了。”

  天照此时才明白我为何故意学九爷的语气说话去揶揄九爷,看看我,又看看九爷,带着遗憾轻声一叹。

  “九爷,我知道你不放心。可这些事情总是要由我自己面对,按照规矩我必须进宫当面叩谢各位娘娘的挂心。毕竟…毕竟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和他们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九爷沉默地看着窗外,天照和小风都静静退出了屋子。半晌后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空的屋子响起“不要吃用宫里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处,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么事情立即找皇上,现在整个皇宫里反倒是皇上最可信。因为皇上答应过我…因为霍将军,皇上一定会护着你。”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时却不好多问,只立即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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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后先去叩谢皇上。我去时,刘彻正在书房内披阅奏章,没有召我进去,只命我立在门口,随口问了我几句话后,就挥手让我下去。

  别的都是问我病养得如何,只一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他问我“孩子还有几个月出世?”琢磨了一会,却想不出什么特别的道理,也许只是看去病能否赶回来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应先去拜见皇后,不过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决定先去见李妍,这样即使李妍有什么花招也会有个忌惮。

  李妍笑靥如花,目注着我的腹部道:“这个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难,一开始就这么不顺,只怕后磨难更多,说不定…”

  我哈哈笑了两声,把她后面难听的话挡回去“怎么会呢?我和去病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娘这么相信命,倒是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思虑忧愁过多折寿,听闻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场,估计是谋虑太多。”

  李妍捏着绢扇的手指节太过用力,渐渐发白。

  “民女特意来谢过娘娘的‘殷勤爱护’,现在还要去皇后千岁处谢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为皇后是一心护你的吗?如果卫皇后心思真那么单纯,怎么可能专宠后宫那么多年?让陈皇后在冷宫中含恨而终。卫少儿和她比,简直愚蠢。卫皇后和卫青是卫家最聪明的两个人,卫氏宗亲中其余诸人都反对霍去病娶你,却独独他们两个既不明确反对,可也不表示支持,卫皇后反而对你不计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会聪明了一世,反倒此处糊涂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真一心认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头几转,却只是对李妍欠身一笑,脚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蓦地问道:“为什么?金玉,为什么?”

  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停住脚步回身问:“什么为什么?”

  她的笑意褪去,脸上几分凄凉,几分困惑“我也许该叫你玉谨,你为什么放过匈奴的单于?你不是和我一样有杀父之仇吗?”

  “你果然已经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让你失望了,竟然没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我是匈奴人,也是和伊稚斜有仇的匈奴人,不可能帮他对付大汉。”

  “金玉,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入宫前,你曾经劝过我放弃仇恨,过自己的人生,我当时只觉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会说出如此轻松的劝戒,可现在才知道,你懂得,你懂我的仇恨。”李妍的语声转哀。

  一改往日的优雅从容,此时的李妍象一个迷路的孩子,眼中是深深的无助,我心中暗自叹息,想了一瞬,认真地回道:“因为我有一个深爱我的阿爹,也遇见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实我的子也是一线,爱恨走极端,为了一己之心,其余全不顾的人。如果没有阿爹临去前一再叮咛和我许诺,也许我早就回匈奴伺机去报仇,根本不会来长安,不会遇见九爷,也不会遇见去病,说不定…”我摇头苦笑“说不定我也会在万般无奈下对伊稚斜虚与逶迤,甚至嫁给他,唯一不同的是我会等他戒心消退时借机杀他,而你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掌控整个汉家天下。”

  李妍眼中泪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弃过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亲却绝不允许我忘记仇恨,临去时也依旧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点头承诺会去报仇时她才闭上眼睛。”

  我微提着裙裾离去,李妍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不绝“为什么?为什么?…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应该同样的命运,可如今你可以来去自由,拥有一心一意对你的霍去病和孟九,还有真心相护你的朋友。金玉,为什么你比我幸运?我恨你,我恨你…”临出屋前,回头看向李妍。翠玉珠帘宝光晶莹转,雕凤熏炉吐着龙檀香。李妍坐在凤榻上,繁复的裙裾一层层铺开在羊绒地毯上,显得人十分娇小。绯红的织锦华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眉眼间全是凄伤。

  隔着长长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帘竟然十分象监狱的栅栏。屋外阳光明媚,可照不进这深深庭院。

  我心中惊悸,彷似看到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忙扭回头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在一个岔路口,如果选择了不同的路,就会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实你也拥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宠你的兄长,有什么都不计较,只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的李敢,现在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就是皇上对你也是爱宠非同一般,真心呵护。只是你把这一切都看作了棋子,你为了一个目的已经彻底失了自己。最后即使遂了心愿,你又会开心吗?

  皇后宫中总是花香不断,上次来是金菊铺庭院,此次却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花朵,一地已经飘零的紫落花。

  偌大一个院子不见一人,静悄悄地无一点声音,只闻头顶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时有时无。被这种幽静到极致的氛围所慑,我不放轻脚步,沿着紫薇花瓣铺就的路缓缓而行。

  屋廊下,卫皇后正侧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随风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越发显得庭院幽静。

  我站了好一会,她方发现我,也没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侧,示意我坐。

  我静静地行了个礼,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开得真美。”

  卫皇后淡然一笑“时间太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全花在侍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着,半晌后,卫皇后问:“病全好了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只是偶感风寒地得了一场病,那我也只能陪着装这个糊涂“好了,这段日子让娘娘挂心了。”说着想要起身磕头,卫皇后伸手挽住了我“这里就你我二人,说话就是说话,别这些繁文缛节出来,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树茂密蔽,外面的太阳再亮丽,都和这个庭院毫无关系。坐久了,我身上泛着一层凉意,却并不觉得舒服。

  水漏依旧滴答滴答,心头莫名地冒出几句诗非诗、赋非赋的话:更深漏长,独坐黄昏,紫薇花开,谁人是伴?终不过落花人影两相对。

  “…也算得了一次教训,以后行事要谨慎,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心思恍惚,只听到皇后娘娘的后半句话,一时嘴快“总有些事情忍无可忍。”

  难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着让去病娶了她人?

  卫皇后看着地落花,漫不经心地缓缓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人生没什么忍不了的。”

  凉意从心头泛起,觉得有些冷。虽然这个宫廷美轮美奂,我心中却是厌恶和疲倦,只想离去。起身向卫皇后行礼告退,她轻点了下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宫。”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下,不深深了几口气。在里面坐着,因为光线黯淡,只当已经黄昏,原来外面的阳光还如此明亮。其实这里和李妍那里,景致风情虽然绝然不同,但有一点一模一样:阳光都照不进去。

  卫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人糊涂一点方能更快乐,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彻,反倒没了滋味。况且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把我认做是霍去病的人,和卫氏可没什么关系。

  去病愿意帮卫氏,我全力赞同,去病不愿意帮卫氏,我也全力赞同,与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兴和乐意做的事情,但于卫皇后而言,却是一定要争取的支持。她对我的几分好,肯定都是做给去病看的。卫少儿虽然是去病的母亲,却还没有卫皇后了解去病。他的子认定的人和事,岂能是别人几句不赞同就能拉回来的?

  刘彻想让去病和他的关系更加亲近,甚至取代卫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许嫁公主,可卫皇后却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恰好去病自己不愿意,她乐得顺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个极大的顺水人情,说不定还可以让去病失宠于刘彻,一举扭转刘彻借去病打卫青的局面。

  我当何尝没有纳闷过,以卫皇后在卫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护我,下面的弟妹怎么可能反对?只是不愿意深想,宁愿做个快乐的糊涂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想,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谨慎。

  去病虽然和卫青不算和睦,频频拆卫青将军的台,甚至公然和卫青将军对着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却是一大半为了让刘彻安心。在太子这个底线上,他无论如何,一定会帮着卫氏。但卫皇后不会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会相信刘彻一样。

  其实在那个阳光照不进去的宫廷里呆久了的人,最后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么事,对卫皇后而言,只要时机掌握得好,事情处理好,不但不是坏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会放过李妍,那卫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铲除她现在的最大敌人。

  李妍和卫皇后要的结果一样,只是因为个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发生的时机选择不同,事情过后的处理不同而已。

  在那个宫廷里,现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难怪进宫前九爷一再叮嘱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对卫皇后只字不提,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顾忌到我和去病的关系,不忍心伤我。

  我趴在马车窗口长长一声叹气,去病在外面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我这边也是凶险万分,不过,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和自己。

  马车还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爷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门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马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他点了下头,探手把我的脉,一会后才神情真正释然“奔波了一天,吃过晚饭后就休息吧!”

  我心中别有滋味,脸上却只淡淡点了下头。

  ―――――――――――――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刘彻的面容,卫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错着在眼前飞过,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笑意盈盈的,眼中带恨的,冷若冰霜的…蓦然间都向我飞扑而来,我护着肚子,拼命躲闪,却无处可逃。眼看着他们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声惨叫,从榻上坐起。

  窗外月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银光。已经明白只是一场噩梦,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九爷拄着拐杖匆匆而进“玉儿?”

  我抱着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么噩梦都不会成真。”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驱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毒药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爷边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亲口吩咐,不可得知。卫氏如今是一个大的政治利益集团,从平公主到一般门客都与卫氏的荣辱休戚相关。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这边所下,他们就会准备好证据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则是迫皇上对霍将军做一个待,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会牺牲李妍,美人是难求,可名将更难寻,而且一个女人在皇上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业万里江山。可皇上虽然会牺牲了李夫人,却会因此对霍将军心中怨恨。这也算是一箭双雕的计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证据也许会指向卫氏,也许会指向别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的目的你应该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应该更能说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则以你的聪明,不会一直怀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脸苦涩的笑“难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们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为止,战场上传来的消息一直是捷报,我虽然也担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胜而回,此番如果再胜,去病在军中的地位就要盖过卫将军。皇上虽然极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随着去病的权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会渐增。”

  九爷道:“霍将军表面上行事张狂随,实际却城府暗藏。这些事情霍将军应该早有计较,皇上也还算明君,应该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范围之内,我相信霍将军不会替自己招惹到杀身之祸。”

  “这个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过一些,他在军中行事张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看来成效很好,皇上显然对他比对卫将军更信赖。我目前计较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觉得皇上想要这个孩子,他想把孩子带进宫中抚养。”说到后来,我心中酸楚,虽然极力克制,眼中依旧有了泪花。天下间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离开,虽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抚养,的确宠爱万千,尊贵无比,可内里却不过是一介人质。

  九爷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痛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会这样,即使皇上没有这么想过,李妍也一定会提醒皇上如此,她对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让我不快乐,即使对她没利,她也会做,何况此事对她还大大有利。”

  “啊!对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经查出我小时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当磾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里,那皇上应该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关系。”

  九爷的脸色变得惨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头看向别处。我这才醒起他如果知道当时的一幕,对他而言,是何样滋味,我咬着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浅笑着转回头时,面色已是如常“往好里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该对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坏里想,无论如何你毕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没有一丝帮匈奴的意思?”

  我叹道:“的确如此。毕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么,或者去病一时糊涂听信了我什么,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点拨一下,皇上把孩子带进宫抚养的可能就很大。”

  九爷默默想了一会“不要着急,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抢走你的孩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总会有对策,现在先好好休息。”

  我还想说话,九爷摇了摇头,示意我声,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该让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纱被,又拿了绢扇帮我轻打着扇子。我一直睁着眼睛,瞪着帐顶。他没有问我,却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温和地说:“不会再做噩梦了,我在这里帮你把噩梦都挡开,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他虽是一句玩笑话,语气却和缓坚定,让人没有半丝怀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蓦地狂跳起来,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闭上了眼睛。

  随着扇子的起落,习习凉风,轻送而来。我想着刚才光顾着担心孩子,言语间竟然丝毫没有顾虑他的感受,心中一阵酸一阵涩一阵痛,千百个“对不起”堵在心头。

  “玉儿,不要多想,没有对不起,还有机会照顾你,能分担你的忧虑,我心甘情愿…”他的声音越去越低,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我身子一动不动,装睡是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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