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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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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八月立秋之后,上海还是一片闷热,石头仍然穿着棉布的短衫短,在摇上扭来晃去。再过一个月,他就周岁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在无知无觉地成长着。阿金此时也怀了孕,这已经是她和小卫的第四个孩子了。凤仪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石头。凤仪思念孩子,每天如无其他事情,下了班就会回家,为了画画,她将小画室的一些器具拿回了邵府,把一楼一间小储藏室清理出来,放在那里绘画。阿金和小卫就住在画室旁边的一间房间里,三个孩子与小卫的母亲住在离邵府不远的地方。凤仪与子欣对家务琐事都很大度,每柴米油盐全部交给他们打理,邵元任自和兴二次倒闭后,也搬回了邵府,他每除了忙于公事,便逗石头,好不开心。阿金与小卫素惧邵元任威严,但是家务之事邵元任从不过问,是以这对小夫安排邵府起居饮食,当了大半的家,偶尔钱财上不太清的地方,凤仪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看见,加之在邵府做的久了,主仆之间难免感情深厚,故而夫妇俩做事十分卖力,省了凤仪不少心。

  阿金十分喜爱石头,觉得这位小少爷特别憨实好带,一点点大的人,吃喝拉撒睡颇有规律,什么事情和他好言相商,他就像听懂了似的,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不像她和小卫的孩子,个个淘气,稍有不顺必大哭大闹,不把板子打在股上是不会罢休的。

  此时快到傍晚,石头一觉睡醒,自己睁着眼睛玩耍,阿金坐在摇车旁道:"小少爷,阿拉生个像你一样乖的宝宝好不嘛?"

  石头看着她,咧嘴嘻嘻一笑。阿金忍不住笑道:"你妈妈说你憨,阿拉看你是得没的命了。"

  这时,凤仪推门笑道:"谁的没的命了。"石头听见妈妈的声音,似乎更加高兴,咯咯地大笑起来。凤仪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觉得他好笑极了,问:"你笑什么,你知道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石头眉开颜笑地望着她。凤仪在他枕边望着一个喝水用的瓶,便道:"你真的能听懂人话了?那你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喝水的?"

  石头摇摇摆摆地抓起瓶,将嘴衔在嘴里,他似乎觉得如此表现还是不足,便睡倒下去,仰天躺着,由于瓶有些重,便歪到一边去了。凤仪与阿金面面相觑,凤仪半晌才问阿金:"他是真的假的?"

  "他能懂话了,"阿金欢喜道:"你还说他憨,他不是的没的命是什么!"

  "你真的能听懂妈妈的话了?!"凤仪又惊又喜,朝着石头道:"你真的听得懂吗?你告诉妈妈,听得懂就点个头。"

  石头咯咯一笑,突然点了点头。凤仪直觉得一股热从心里直窜上来,眼泪刷地了下来,阿金在旁笑道:"这是好事,哭什么嘛。"

  "生他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凤仪赶紧用丝帕擦去眼泪:"他到底长大了,能听懂人话了。"

  "日子过得快哟,"阿金将瓶放到一边,抱起石头:"小少爷要成人喽。"凤仪感慨地欢乐着,等子欣与邵元任一回到家,便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个人也是觉得好玩异常,不免又将石头逗一番,说来也怪,他就像一下子能听懂语言,能和他们交流了,真的是说点头便点点头,说摇头便摇摇头,惹得邵元任和袁子欣高兴不已。

  "还有一件事比石头还好笑,"袁子欣突然想起,道:"你猜猜看。"

  "我哪儿猜的到,"凤仪笑道:"还有什么比儿子更好笑,说出来我听听。"

  "仙做的蚊香,一直是用日本的除虫菊做原料。"

  "是啊。"

  "他为这事儿一直不服气,说他这国货不正宗。前一段,他为了让他的国货实至名归,就改从美国进口除虫菊,结果…"子欣哈哈笑道:"美国人根本不出产除虫菊,这些洋人也精明的很。一方面和他高价签定合同,一方面从日本买来除虫菊,再转卖给他。把仙气的。"

  凤仪想到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也哈哈笑了起来:"他哪里肯吃这种亏,不要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还是你了解他,"子欣道:"今天他和我在洋行碰面,说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了,要在中国开辟试验田,自己出产除虫菊。"

  "自己生产?"凤仪想了想:"照道理说,日本和我们气候差不多,应该能种出来吧。"

  "哎呀我的小姐,"子欣笑道:"你们俩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种起来可不容易,那是一种特殊的植物,首先得搞到种子,其次能到土地,第三还要请到农业专家,还要配合化工专家。别的不好说,光是土地就是个大麻烦,你忘了,早些年一些上海人跑到乡建缫丝厂,被农民赶出去的事情。生产除虫菊,难!"

  "这事,要是别人还不一定,"凤仪笑道:"要是他,那就笃笃定定了。他那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身边还有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们想干,肯定会干成。"

  子欣微微叹了口气:"说起道德,仙还说,想请你帮帮忙。"

  "帮忙?"

  "他想到乡下去开实验田,农业专家当然是要另请人了,化工专家找别人不放心,他想请道德去,可是道德要在上海等美莲,怎么说都不答应,他没有办法,想请你去劝劝他。"

  "我去劝劝没问题,"凤仪长叹一声:"能不能说通就不知道了。"

  "美莲走了这么长时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子欣问:"她没有和你联系过?"

  "她连道德都不联系,"凤仪道:"何况我?!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若论要强,杏礼表面上最厉害,其实呢,她是大小姐脾气,要人宠着惯着,半点不能违她的心意。美莲,那才真正是骨子里的,又能吃苦又肯做事,遇事沉着冷静,那心,不是一点半点的强啊。"

  子欣隐约知道美莲的那段往事,想起她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模样,也不有些佩服:"女孩子能像美莲能够自立自强,改变人生的,还真不多见,"他转头看着凤仪,笑道:"你呢,你不要强吗?"

  "我?"凤仪想了想:"这个时代,哪个女人不要强呢,如玉、康小姐,甚至我的雅贞姑姑,不也是曾经努力过,"她看了看子欣:"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子欣道:"所以我们男人只好更加奋发图强了,不然,唉,就要女人当家作主了。"

  "自清朝末年就开始女人当家作主了,"凤仪笑道:"你不服吗?"

  "服服,"子欣学着清朝官员的模样,朝凤仪一作揖:"老婆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

  两个人说笑一阵,带着石头睡了。第二天下午,凤仪赶到了化工社。化工社已今时不同往日,不仅面积大了许多,办公室的装修也非常简洁大方。仙见到凤仪十分高兴,将她带到实验室,示意其他人员全部离开,只剩下她和道德。

  道德似乎没有意识到,实险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还在埋头做实验。多不见,凤仪见他头发和衣裳倒还整齐,只是人他瘦了许多,而且他的脸颊两边拉出两条奇怪的线,似乎每天他都很用力地闭紧嘴巴。凤仪坐了一会儿,见他旁若无人地干着活,便喊了一声道:"道德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道德毫无感觉,凤仪又叫了一声,他恍然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凤仪在来的路上,便暗自筹划,说服道德需一击而中,不然,就算费尽舌,也不能打动他。"道德哥哥,你还记得汪静生吗?"

  道德打量着她,眼神中有了一丝活动,大约太久没有说话,他费用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猜过。"

  凤仪知他的意思是指猜过自己的身份,便点点头:"我就是汪静生的外孙女,我本姓方,也是你的亲表妹。"

  道德脸微微有些发红。凤仪道:"我知道堂舅堂舅母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一直没有相认,你不会怪我吧?"

  道德摇摇头。凤仪道:"美莲不能生孩子,所以才离开你,你不要怪她,依我看,她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道德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激动起来,努力地点了点头。凤仪道:"美莲少年时候,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对男女之事不像常人那样动情,但是她心中,是向往爱情、追求爱情的。你对她这种至情至爱,她不可能放下你的,"凤仪幽幽一叹:"正因为放不下你,她才觉得不能生孩子对你是个遗憾,她才觉得革命对你是个危险,她是为了你的将来,为了保护你,才毅然离开你,你能明白吗?"

  道德低下头,没有作声。凤仪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想,她的革命同志甚多,你的生活她一定探听得到,如果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她就会回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道德抬起头,一双眼睛闪亮地盯着凤仪。凤仪点头叹道:"他们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你怕去了无锡美莲便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怕去了无锡错过她,但是研究除虫菊,不仅关乎一个化工社,更关乎我们中国民族化工业的发展,关乎我们中国人,能不能从头到尾,自己生产一盘小小的蚊香。道德哥哥,我知道你最小就正直善良,努力读书,遇事不肯轻言放弃。难道,你现在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道德没有说话,表情十分痛苦。凤仪笑道:"你当初去日本,把信寄到哪儿?"

  "德昌堂。"道德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这三个字。

  "德昌堂虽然原气大伤,但一直还在运转,美莲的办公室也一直保持着。你去到无锡,依然可以给她写信,说不定这信反而比你呆在上海,更容易转到她的手上。只要她觉得你除了她,可以不要孩子不怕危险,除了她,你的生活不会再有幸福。依她的性格,一定很不忍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

  道德屏气凝神,想了半天,觉得凤仪说得大有道理,脸上不出一点笑意。凤仪知他已有所动,忙道:"你也知道美莲的脾气,一心要做为国为民做番大事业,她知道要是你为了她,放弃了一个振兴民族工业的好机会,她一定会生你的气的。"

  听了这话,道德又思考了良久,凤仪坐在一旁,不敢惊动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道:"我!去!"

  凤仪闻言大喜,长松了一口气。她见道德对美莲的感情就像一个孩子,既无辜又专情,心下十分不忍,但是想着让他这样呆在上海,还不如让他去无锡,一来远离伤心之地,二来鸿雁传书,也可以让他有个抒发意的渠道,再说,德昌堂的人没准真有可能把信转到美莲手中。凤仪暗自责备美莲心狠,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回到道德身边。

  见凤仪说通了道德,方仙立即着手让农业专家、实验人员等一干人等前往无锡的实验基地。凤仪想请杨练暗中查访美莲的下落,只是他不知忙什么,近越发地不回邵府了。幸而四月之变提醒了凤仪,约定了一个找他的办法。道德一行人走后没几天,凤仪正好得空,便没有去元泰。她起了个大早,将头随便挽在脑后,穿上一条最朴素的旗袍,乍看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毫无惹眼之处。然后她轻车简从,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日本租界。这里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乱,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浴室门前,卖票的伙计问她:"洗澡吗?几位?"

  "我想找从东京来的武田先生。"凤仪迟疑了一下,道。

  伙计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还是笔信?"

  "你告诉他,就说他妹妹找他。"

  伙计点点头。凤仪慢慢地退出来,见很多穿着日本服装的男女在这儿进出,不奇怪哥哥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留口信。她刚刚走出浴室大门,就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面走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袁夫人。"龙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后又走过来四个保镖,把凤仪围在浴室门前。

  "龙川先生,"凤仪笑道:"很久不见了。"

  "袁夫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到这儿来看个朋友,正好从这儿路过,"凤仪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日本浴室,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怎么,这里很有名吗?龙川先生特意过来洗澡?"

  龙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不像说谎,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试试?"

  "不不,"凤仪摇手道:"日本洗浴与中华文明不同,就不尝试了。"

  龙川民见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礼貌地与她道别后,转身进了浴室。自从火烧元泰之后,他已经遭到几次暗杀,幸而都是有惊无险。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先用郑老板下单订货、提供担保,引袁子欣上钩,再制造绯闻,以元泰军心,最后一边火烧仓库,让元泰赔偿大笔货款,一边与日本帮会勾结,断了邵元任的财路。如此连环施计,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没想到不仅没有将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烧身,得邵元任动用黑帮势力,几次三番要他性命。

  这一仗三井和元泰打了个平手,龙川民却觉得自己的才干受到了侮辱,在小楼企图非礼杏礼之后,他更是觉得上海是个引起太多望的地方。他时时刻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想要谋害他,但又抓不到具体的人或事。这半个月来,他干脆躲进了虹口,让日本帮会派人保护自己,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凤仪。

  等邵元任发完疯后,他再慢慢地收拾元泰。他想起凤仪娇俏伶俐的笑容,不觉也笑了一下。亲爱的凤仪小姐,他在心中暗道,等我一口掉元泰,你恐怕再也笑不出来了。浴室里的蒸气沸沸腾腾,龙川民觉得四肢百脉都舒服起来,等完全蒸透之后,他从池子里爬出来,走到按摩边,躺了上去。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走过来,朝他点点头。龙川民也笑了笑,这个小伙子给他做过几次按摩,每一次都让他十分舒服。只不过他不太喜欢他的眼睛,太干净明亮,让人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龙川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四个帮会成员穿着白色短,站在一旁护卫着。小伙子从头开始,给他轻轻地捏着,接着是颈椎、肩膀…龙川民哎呀了一声,小伙子问:"重了?"

  "嗯,"龙川民哼道:"舒服。"他感到他的手像一朵柔软的花,沿着他的身体有节奏的翻腾着,时而柔和时而烈。他不想起在日本家乡,睡在海边的沙滩上,听着海翻涌的时候,还有母亲和妹妹,妹妹坐在岸边的可爱模样。母亲每晚用水擦试木制的地板,也是这样,一边又一边,从房间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龙川民在朦胧中听见年轻人道:"好了。"

  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不想从家乡中的美梦中醒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他想找年轻人道个谢,今天按得实在太好了,但是保镖说,他已经下班了。

  龙川民换好衣裳,觉得神清气,精力,似乎有无限的力量可以使用,尤其是大脑,像用海水洗过了一般清明舒朗。他将赏钱交给浴室,让他们转给年轻人,然后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又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去简直是一种浪费。他今天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不管去哪儿,都不能无聊地呆着。他不想回帮会,也不想回三井,去杏礼那儿更不可能了。他想起上海有家新开的舞厅,便转身朝那儿走。四个保镖见他脸色微红,春风得意,也不便阻拦,只得陪他穿过虹口,来到永安公司的大东舞厅。这时舞场还没有开始,只有廖廖几个舞女坐在包间里,龙川民觉得他的身体、他的双脚、他的每一处关节都希望活动起来。他实在等不及了,命保镖找到一个舞女,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喊着节奏陪他在舞场中跳了起来。

  他感到旋转是一种痛快,好像一下子领悟到了舞蹈的真谛。他的手脚无比听话的听从着大脑的指挥,想怎么跳就能怎么跳,反应比平常迅速了十几倍。他拉着这个舞女在舞场中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渐渐发白,然后又换了一个,然后又换了一个,舞场中的人多了起来,音乐也响了起来,他感到转得更加愉快了,像疯了一样在人与人的隙中穿来去。

  他不知道今天晚上与多少女人共舞,只觉得她们的面孔从粉红色变成灰白色,最后变成了死灰色。他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头脑也开始飞旋起来,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好象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觉得世界也开始飞旋起来,仿佛要把他的脑浆从脑壳里旋转出去,抛向另一个远远的地方。

  龙川民张了张嘴,终于大喊了一声,他看见一道血红的水线从他的口中了出来。然后,他听见周围有一些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他觉得四肢百胲像下午按摩时一样舒服,他又听见了海的声音,感觉到沙滩的轻柔,他足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死了。

  舞厅里成了一锅粥。第二天,三井经理龙川民跳舞跳到死的新闻像传奇一样,登上了所有小报的头条。大东舞厅被迫停业检查一天。此后有秘闻说龙川民所有的关节都像被人打过了一般,是粉粉碎碎的,又有传言说,骨头是好的,内脏是粉粉碎碎的。到底是他失心疯了跳舞至死,还是被人暗杀,谁也不清楚。只是凤仪看到这条消息时,已经确信,这与哥哥有扯不清的关系。她无从向杨练发问,也不想再去虹口给他留口信,但是对龙川民的死,她没有丝毫的快,相反,她觉得是一种人生的悲哀。不管对龙川民、对杨练,还是对自己,对所有的生命,都是一种相同的悲哀。

  杏礼也猜到了这事与杨练大有关系。虽然杨练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对龙川民的愤怒,但从他救她那天开始,他只要有空,每夜都会住到杨宅的阁楼上,有时,她没有戏拍,他白天也没有事情,两个人便夜夜腻在一起,她不许女仆上楼,吃喝等物一律亲自端到楼上,这种秘密的幸福实在是令人刺,而且,杏礼明显感到,杨练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所以,当她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便猜想,杨练已经计划了很久了。

  她觉得龙川民之死是罪有应得,毫不值得同情与惋惜,她早就想他死了,只是不好开口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杀人。但是从心底深处来说,她很满意杨练的做法。

  杏礼从未为一个男人如此动过心,有时候,她也琢磨不透自己的心意,论家世、身份、财产、地位,杨练没有一条符合标准,甚至,他连个正式的工作也没有,昼伏夜出、神秘莫测,似乎干着许多不上台面的事情。这实在不是个谈婚论嫁的好对象,但是杏礼不知为什么,一看见他那双静如湖水的眼睛,就觉得,他是世界上的一块珍宝,一但落入她的温柔乡,就再也不能把他放掉。

  他的眉毛、嘴、肩膀、身,身体的每一块肌,第一线条,都令她怦然心动。当他褪尽衣衫,就连一向以身材自傲的杏礼,都不得不赞叹他的身体之美,如此均称结实、干练俊美,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就像两尊完美的西方人体塑像。而且杏礼隐约能感到,如果不是龙川民的非礼迫使他出真面目,他可能会默默地保护自己一辈子,不管她要他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他都会去做,万死不辞。

  她在这个男人身上读懂了真心,以往的顾家安、顾安俊、甚至龙川民,未必不曾对她动过真心,有的也默默付出了许多,可惜她不懂,她也不在乎。现在,她突然在杨练的身上读懂了,她用尽了心思去留下他,用自己的美貌、用他对她的爱恋,一次次地溶化他,她要将这个沉默的侠客,化入她的小楼,永远留在身边。

  去秋来,转眼一年过去了,杏礼因为杨练,推掉了不少片约,她自以为美貌无敌天下,自以为已经征服了上海的人们,岂不知这儿的人是善变的,也是健忘的,只要有新的人物登场,旧的人物很快便会被丢入角落。就在杏礼沉于男女爱之时,阮玲玉与蝴蝶,这两位后来独霸影坛的名角,先后进入了电影公司,长江后推前,她们是淘汰前辈女星的主力军。民国的故事每天都是新的,就像上海姑娘的旗袍,每一年流行的长度、肥瘦、款式都是不同的。这一年的旗袍,哪怕你是用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到了第二年,就算送进当铺,也不会有人再要了。

  去年,也就是1927年年底,宋美龄小姐出嫁时穿的婚纱款式,尤其是包在头上那一条丝巾,顿时在上海掀起了一股头巾热。这位宋家小姐在美国长大,行为举止很有西洋魅力,于是1928年的旗袍大兴欧美之风,不要说长度一短再短,短到了膝盖之上,就连袖口也收得紧紧,裹在女人们的臂膀上,出肥瘦相宜的线条。

  民国政府定都南京之后,上海的新气象还是非常不同凡响的。为了振兴民国工业,振兴属于中国人的国货,上海政府决定搞一个盛大的国货展览会。活动消息一传开,所有的上海本土企业,还有周边地区的企业,纷纷前来报名。元泰与化工社都在其中。

  为了国货展览会的布展,凤仪与子欣是绞尽了脑汁。这要是元泰打出自己的名气,招揽更多客户的好机会。凤仪想出了一个妙招,她从元泰的产品里选出一款泽淡雅的绸料,为所有参展的元泰女员工做了相同款式的旗袍,她见杏礼久不出席一些场合,又拉了她来,为元泰助阵。

  这些旗袍全部袖子窄窄,长度在膝盖之上。由于十一月的上海秋意甚浓,所有的女员工们又加做了一件薄呢大衣,长度与旗袍相同,而怎么也无法顾及的小腿,只有玻璃丝袜保温,只好辛苦女士们坚持了。幸好这一天天气晴和,加之是民国统一之后的首届国货展览会,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还要亲临演讲,故而是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凤仪和女员工们早早的把展台布置好,有的负责介绍产品,有的负责接待客户,各司其职,各就其位。一眼望去,莺莺燕燕均清一着装,看起来大为整齐,与别家哄哄的模样不可同而语。

  仙与子欣看完化工社的展台,走到元泰这边,仙一看这架势扑哧笑了:"这定是凤仪主意!"

  "她主意最多,"子欣笑道:"不过看了这么多家,还没有一家像我们这样的。"

  仙含笑旁观,元泰众人虽着装相同,但杏礼婀娜袅娜,气质卓然,明不可方物;康凯蒂高鼻深目,与这种西式旗袍很为相宜,亦不输于杏礼;凤仪身材均称,眉清目秀,显得很是清新娇美,可以说各人得各人的风采,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仙不笑道:"想不到凤仪长着长着,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还是杏礼漂亮,"子欣道:"上海女神当之无愧啊。"

  "现在的新明星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听说,马上还要出有声电影,"仙摇头轻叹:"杏礼的女神宝座,只怕不能长久了。"

  "哦?说说看。"子欣大为好奇,引着仙来到角落坐下。

  "她当明星好比我们做企业,"仙道:"要找准产品、大肆宣传,还有保证大家对产品的喜爱长盛不衰,可惜,她从来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才,成名立腕,都有许多偶然因素,所以恐怕很难持久。"

  "你什么时候喜欢考虑这些问题了?"子欣笑道:"难不成想进军影视?"

  仙摆摆手:"我初创化工社时,就因为不懂这些,一直惨淡经营,后来遇到你,逐渐学会了纵观与横观之术,再想想读过的兵法秋,都是教人识事阅事,我考虑这些已非一,一是关心朋友,二也磨练自己的眼光。"

  子欣默默地听着,他一直很喜欢仙身上的生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觉得仙灵活多变,能汲人长处,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仙道:"元泰大火之后,你不是一直寻找企业发展方向吗?我看你这几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你怎么想的?"

  子欣长叹一声:"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一来日本的生丝与电织业和我们的竞争很烈,二来生丝价格又受到国际经济危机的冲击,很难啊。我到是想过,再去南洋看一看,可是这一去,少则二三个月,长可能半年,元泰一直在苦苦支撑,石头又小,还没有找到放心成行的机会。"

  "我有个好主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主意。"

  "你看,"仙指了指国货展览会场:"这场之中,有那么多的国货,大到家用产品,小到吃的玩的,女人脸上用的,应有尽有。"

  子欣灵机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就在想啊,当年我生产雪花膏的时候,不知多少次去求那些商场、百货公司,可他们都要进什么法国货,哪里看得上我的国货。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国货的发展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好。我们既然有自己的国货产品,干嘛不能有个专门卖这些国货的商场?"

  "好主意,"子欣想了想,道:"建国货商场,一来不需要太大的投入,只要地理位置好,布置的干净就可以,不需要那些西餐厅、咖啡厅的噱头。二来这些国货如果进到那些百货公司,根本拿不到好的柜台,还得看商场经理的脸色,到了我们这儿,都是最好的东西陈列,最好的优惠条件。三来,现在大家都说要反对货、支持国货,那这样一来,就可以来逛我们的国货商场,东西又好又便宜,又表达了爱国之情,可谓一举三得。"

  "是四得,"仙笑道:"化工社和元泰的货,就可以直接在商场中卖了。"

  "这个主意真不错,"子欣道:"将来我们开好了一家,还可以开第二家,可以开到南京、北平去。"

  "你一想就整齐多了,"仙笑道:"比我想的周到。"

  "不,仙,"子欣看着他,欣赏地道:"我觉得你比我做的好,你既不讲官方的背景,也不和黑道势力来往,但是你做的很好,这一点值得我学习。"

  "也不能这么说,"仙道:"我卖的东西都是小东西,一盘蚊香,一盒牙膏,比的是辛苦和质量。而且我和你不同,你呢,去过外面的世界,也了解外面的世界,我一直就在上海,我要是不能在这个基础上学习,我就会死,我和你不同,你还有别的机会。"

  子欣默然不语,觉得仙这番话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这时,只听仙长叹一声道::"你看这国货大会人山人海,不知的,还以为民国正值鼎盛,实际上呢,日本人占我济南,杀我士兵,又对东北虎视眈眈,早有并中原之意。各地军界大员亦不甚安分,都希望逐鹿中原…"

  子欣听到这些,不觉心情又沉重起来。低了声音,悄声道:"美莲一直没有消息吗?听说共产在北方会师成功,还建立了什么根据地…"

  "他们有同志在上海,但是一直不肯面,"子欣亦悄声道:"凤仪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把道德的信送出去,"子欣叹道:"但是他每周都有信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滴水可以穿石,总会有机会的,"仙道:"再说让他写信总比空等要好,只少有一线希望。"

  两个人一时无言。仙道:"一会儿就要开幕了,天气怎么突然变了。"

  子欣抬头望了望,只见天气突然阴沉下来,刚才晴和温暖的感觉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淡灰凉。一时大会开始,先介绍了本会的宗旨是"提倡国货,发扬国民的爱国精神,提国我国国际贸易地位等等,"又说参加了国货产品有20多个省数万种产品。凤仪站在子欣身边,不回忆起第一次在南京见到哥哥时,南洋劝业会的盛景。介绍结束后,大会宣布开幕,驻在上海的海军派出飞机在空中盘旋,以壮声势。子欣却越发觉得有些外强中干的味道,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国贸大会不久,陆伯鸿、邵元任等人以和兴的名义向南京国民政府呈了提案:"请予拨给巨款,辅助复业,而期发展。"本以为这个消息会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没想发出之后,便宛如石沉大海,直到第二年的3月,众人方等到国民政府实业部的批复,上面要求和兴厂自行创造投资条件,"自易筹措复业,或可无须政府拨款补助"。和兴没有奈何,陷入了没有方向的困境。

  杏礼的事业一步一步地走向低,到了1931年的节,她已无戏可拍。因为与杨练相爱,加之名气锐减,小楼的夜宴也几乎停止了。但是她和杨练的感情却渐深厚,杏礼希望与杨练过上正常的夫生活。杨练本来考虑自己素无财产,除了一身武艺,再无其他谋生本领,恐误了杏礼,故迟迟不肯答应,此时见她已无意拍戏,也无戏可拍,对自己又是一往情深,深觉要负起责任,给她一个想要的生活。他思来想去,将此事告之了凤仪与子欣。凤仪回想以往的蛛丝马迹,既觉得是意料之中,又觉得是意料之外。她惊喜地问杨练:"哥哥,你打算娶杏礼吗?"

  杨练点点头:"我手上还有些事,慢慢了结了,我就和她结婚。"

  "太好了,"凤仪笑道:"那我就有一位漂亮的嫂子了。"杨练红了脸,低头一笑。子欣冷眼旁观,见杨练并无多少欣之,立即猜度他是为生计发愁。他数次救过凤仪、美莲、元泰与自己,却从不居功自傲,也从未想过什么好处,此时就算元泰给多少钱,都不是非份之事,他却惶惶然面不安之态。子欣深为敬服杨练的人品,见凤仪只知高兴,也想不到这些,忙迂回道:"哥哥,你要娶,彩礼钱物都不是问题,依我看,筹划一个正当的事业,才是寻常生活的根本。"

  "哦,"杨练嗫嚅着道:"我一向不懂这些,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凤仪见子欣这般说,顿时明白过来,当下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愿意把我名下元泰的股份让一半给哥哥。"

  杨练的脸更红了:"这不好,也不行。"

  "凤仪,"子欣见她越说越不对,微微责备道:"哥哥是难得的英雄,怎么会要你出让股份?!"他正道:"哥哥,其实你和杏礼两个人想用正当的方式谋生,十分容易,你们俩一个武艺高强,一个是红过的大明星,如果计算得当,还可以做一番大事业。"

  杨练素知他长于谋划,听他这样说,信心大增。子欣道:"现在的中国说起来是统一了,可是各地军阀战不断,日本人又时刻盯住我们,到底国家能不能和平发展,都没有定论,在这种情况下,武术要比文化有用的多,哥哥如果找机会开一个武术学校,一定能广收生员。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和仙联合投资,还有,仙一直想开一家国货商场,如果杏礼愿意,我们可以请她做商场的代言人,哥哥可以带学生负责保卫工作,除了工资,你们还可以商场再拿一些股分,这样算下来,生活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杨练从未想到,自己可以做这些事情,何况这一下子解开了他在心底多的难题,纵然他一向沉静平和,脸上也出了欣然的笑容。凤仪理解子欣的意思,笑道:"哥哥自己创业当然是好,但是我还是要送一部分股分,作为结婚礼物。"

  "这个礼物不是你的,"子欣道:"是我们元泰送给哥哥的贺仪。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退出江湖,开创事业?"

  杨练想了想:"大约一年时间。"

  "这也好,"子欣道:"有时间慢慢规划。"

  三人计议已定,杨练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回去告之了杏礼。杏礼听后却隐然有些不快,她从不知杨练为了这些发愁苦恼,微嗔道:"你为这些不开心,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现在是不想拍戏,只要我想拍,他们恐怕都要抱着钱在楼底下排队呢。"

  杨练没有解释,微微一笑。杏礼长叹一声:"我自幼觉得挣钱是男人的事,花钱是女人的事,后来我离婚,自己开始挣钱,觉得没什么不好,若要再嫁人,那一定也是要找个有钱有势的丈夫,可是自从我们一起之后,我却不这么看了,现在你为钱发愁闷,本是理应之事,可是我却觉得,心疼万分呢。"

  杨练听她温言软语地这样说话,心像被春风吹暖了一下,伸手轻轻搂住她:"有子欣、凤仪帮忙,你就不要心了。"

  杏礼心道,虽然杨练和凤仪子欣情非同一般,但她的丈夫,如何要他人相帮。第二天一早,她便打电话去公司,要求拍戏,怎奈今时不同往日,接电话的人开始还婉言谢绝她的要求,后见她在电话时大发脾气,顿时失了耐心,啪地挂断了,她又给几个曾经要好的导演打电话,不是说忙,就是说有事,连听她说话的兴趣都省了。杏礼放下电话,气得大骂:戏子无情,后想到这样说不免骂到了自己,才恨恨地住了声,她恐杨练知道后看轻自己,或者为她难过,便将此事隐在心中,十分地不快。

  就在杏礼认为是那些人势利、薄情,导致了自己没有戏拍的时候,1931年3月,中国第一部蜡盘发音有声影片《歌女红牡丹》正式公映,不要报纸大为报道,观看的人数也是前所未有,盛况空前。杏礼忍不住偷偷到影院看了一遍,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许多表演的技巧已经落后了,电影上的人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相反,男女主人公字正腔圆的国语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慢慢走出影院,见大幅海报上贴着阮玲玉与蝴蝶,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落伍了。她忽然意识到,杨练是因为明白,她再也无戏可怕,才去找凤仪子欣商量事情的,她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立即坐车回到家,躲进卧室痛哭起来。

  凤仪与子欣开始全心全意地帮杨练筹划生活。恰逢化工社增资扩股,子欣为了感激杨练,将自己的股分划出三分之一,改成了杨练的名字。方仙素敬杨练是个英雄,当下也无异议,但子欣顾及杨练的面子,没有告诉他股分一事,想等结婚之作为礼物给他。

  就在子欣与仙开始筹划建设一家真正的国货商场的时候,和兴公司突然收到实业部的函件,要求把"和兴厂以往之历史,现在之实况,及用如何方法恢复,迅予详复"。邵元任像拣到一块稀世珍宝般高兴,要求子欣抛开一切事物,尽其所能来写这篇回复。子欣完成之后,他又呈给陆伯鸿等人,几经润之后,派人前往南京,呈给了实业部。

  于是众人一心盼望着南京方面能有好消息传来。这时,在无锡的刘庆生突然回到了上海。原来这一年世界暴发了经济危机,中国的生丝业受到了巨烈的冲击,刘庆生不少多年的主顾洋行,纷纷倒闭,有的还离开了中国。他担心长此下去,元泰生丝厂会因销路问题而无法继续,便亲自回到上海,找邵元任与袁子欣商议对策。

  自从火烧元泰之后,这几年时间,子欣一方面励图治,另一方面时刻惦记着南洋市场,刘庆生的到来,让子欣一下子觉得,计划久以南洋之行,是时候要动身了。他要亲下南洋,为元泰开辟新的市场。

  "这次去南洋,可能要几个月的时间,"子欣与凤仪商量:"家中里外的事情都要交给你了,幸好和兴的事情还在等待,有爸爸帮你,我也放心一些。"

  "你打算带几个人去?"

  "人不要多,得力就行,七八个吧,带点样品。"

  "此去南洋恐怕得几个月时间,"凤仪道:"我看,要不然这样,让哥哥陪你去?"

  "不行,"子欣道:"他最好是留在上海,万一有什么事情,我还放点心。"

  "我在上海能出什么事,关键是你,南洋那边我们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万一有事,如果没有信得过的人在身边,那是不行的。"

  "你放心吧,跟我去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我不放心,"凤仪道:"南洋那边的局势也很难讲,我希望哥哥和你一起去。"

  "不行,"子欣道:"他现在和杏礼快要成婚了,两个人自然舍不得分开,再说仙要筹办国货商场,我一走几个月,有杨练帮他我也放心。"

  凤仪还要再说,子欣道:"这事再商量,现在还有个难题呢?"

  "什么问题?"

  "我们元泰在上海是做的大,可跑到南洋,谁也不知道我们,不认识我们,我们去跑市场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们的宣传资料要怎么写,怎么做,我还是没有想出来,"子欣笑道:"天才大师,你帮忙想一想。"

  凤仪心道,这个主意既要能帮他们起到宣传作用,还要想办法说服子欣,把杨练带在身边。不过,哥哥三十多岁方有成家打算,杏礼有那样的性格脾,若是分离得久了,也确实不好。她思来想去,忽然笑道:"你们劳师动众跑去那么远,"与其做市场调查,还不如做市场推广。"

  "我们也是这么想,"子欣道:"可是我们在南洋没有名气,只好在宣传资料上下点功夫。"

  "我有个好主意,"凤仪道:"你想想,南洋那边有很多华人,而且在当地多是做生意的。你去了,不过是上海一家电织企业的老板,去卖布卖丝,人家自然懒得搭理你,处处都要求你。可如果你去了,是推广我们中华文明,展现我中华的风物景致,上海现代工业的发展与振兴,恐怕,他们是个中国人都要来看看呢。"

  "有道理,"子欣兴奋地道:"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举办的展销会吗?"

  "记得,"子欣道:"这和南洋之行有什么关系?"

  "你当时看了电影学员们的表演,还说应该找个摄影机它拍下来,"凤仪笑道:"这么快就忘记了!"

  "你想一想,如果我们找杏礼,让她穿上丝绸旗袍,拍一部介绍上海风土人情、风光景,还有各种企业的发展与现状的片子,再给它起个好名字,比如什么爱我中华之类,然后拿到南洋各地去放,再让杏礼这位当年的上海电影女神沿途登场,这个效果会怎么样?"

  "好主意!"子欣拍手叫好:"不过我们的产品?"

  "只要把产品溶在里面电影说一节就可以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你们可以把宣传资料发给看电影的人,而且可以结当地的企业家。都说最亲不过故乡人,你带这样片子下南洋,就算无法推广产品,也会到许多朋友,总比悄悄去做了场调查,处处求人要好吧。"

  "你真是个天才,"子欣笑道:"杏礼本身就是个明星,南洋应该还有她的影迷,不过,她一个人跟我走。只怕?"

  "你看,这次远行要带电影器材、带杏礼这样一个大明星,如果路上出了差池,可不是闹着玩的,依我说,还是让哥哥跟你们去。我们都在上海,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是还有爸爸吗?"

  "说来说去,"子欣笑了:"你打得还是这个鬼主意,不过这样也好,确实是比原来的想法要好很多,我听你的,就这么办!"

  二人商议已定,遂开始分头工作。凤仪逐渐把业务等管理工作从子欣那儿接过来,子欣则请到杏礼,又找人写了剧本,在上海开拍了他的第一部"电影"。他又请杨练为这次下南洋的保安负责人,和他谈妥了工资与奖金。

  杏礼久没有戏拍,这次为元泰拍纪录片,一可以宣传自己的祖国,二可以远行南洋,又能和杨练一道,而且还能赚钱,一举几得,自然很是高兴。

  仙想着,子欣他们去南洋,最多三四个月时间。这天他来到元泰和子欣商议,由他负责国货商场的选址与建设,招商的事情也同时进行。"没准你一回来,"仙笑道:"就会看见一个崭新的商场了。"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子欣笑道:"这几年全世界都是经济危机,听说美国人连吃面包都问题了,我们呢,内忧外患,还把能把企业做到今天,不容易。"

  "是啊,"仙道:"我现在又能生产牙膏、雪花膏了,而且我的三星国货,买的人很多。你呢,也要下南洋,还要开商场了。"

  "自从我进了元泰,就没有停止过折腾,"子欣笑道:"先是建电织厂,接着是用工制度改革,然后缫丝厂搬家,电织厂搞特许经营,到头来,被日本人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这次南洋市场的拓展要是能成功,再加上国货商场的经营,也算我没有白白折腾这个企业。"

  仙哈哈笑了:"听起来,你好像很有感触?"

  "最近经常有,"子欣道:"你没有吗?开公司开了七年举步为艰,做蚊香派了道德到日本偷学技术,然后就和日本人在上海打擂抬,把一个盘小小的蚊香,卖的惊天动地,连炸弹都装在汽车股底下了。"

  "我们都是小儿科,"仙道:"比不了你的老丈人,一个和兴,几起几落,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上面裁了跟头。他居然还在怒力,不简单啊。"

  "上次我给南京写了一个回呈,"子欣道:"又是迟迟没有回复,这段时间,他经常往南京跑,如果政府方面能够支持,这个事情,还是有把握的。"

  "我看不一定,"仙脸色一沉:"现在日本人盯着我们不放,加上各地都是军界大员持政,我看这个南京政府也是够呛,他们哪儿有精力管这件小事。"

  "振兴重工业,"子欣道:"事情可不小。"

  "哪得看和什么事情比,现在,这事可不算大。"

  二人正聊着,突然有人敲门。子欣叫了声进来,康凯蒂从外面推门而入。

  "康经理,"子欣问:"有事情吗?"

  "袁经理,方老板,"康凯蒂微微一笑,道:"你们在谈事情?"

  "要谈的都谈完了,"仙站起身:"我要走了,公司还有好多事情。"

  子欣送走了仙,看着康凯蒂:"有事吗?"

  "是这样,"康凯蒂道:"这次去南洋的市场推广,如果效果好,很有可能会在当地签一下一些业务,我想带两个业务部的人,和你们一起去。这样一来我们业务部在南洋也算有了关系,对我们以后开展工作也有帮助,二来嘛,你们忙推广肯定很忙,业务上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没准我们去一趟就把这次费用给赚回来了。"

  子欣微微一愣:"这个我也想到了,本来想和你商量,看看业务部派谁去比较合适。"

  "人选我已经有了,"康凯蒂笑道:"但是我这个业务主管,还是应该亲自去一趟吧。"

  子欣迟疑了一下:"这事儿我想想。"

  "好啊,"康凯蒂道:"那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子欣猜不出康凯蒂为何想下南洋,回家后,便和凤仪商议此事。凤仪一笑道:"路途漫漫,风光无限,才子佳人,老师师娘…"

  "哎呀,"子欣笑着指着睡的石头道:"儿子都要五岁了,你还胡说八道,她现在是上海第一大闻人的老婆,我哪儿敢招惹她。"

  "奇怪,"凤仪笑道:"她明明是李威叔叔的女朋友,什么时候成了老婆。

  "不是一样吗,"子欣道:"她这个要求,从工作上讲是对的,可怎么和李威说,我看,他是不会同意的。"

  "我看呀,她就是想他不同意。"

  子欣一愣:"你什么意思?"

  "李威叔叔是个孝子,当年如玉闹成那样,和他娘是有关系的,我看他和康小姐迟迟不能结婚,恐怕也是他娘亲的关系。"

  "你是说?"

  "她这个人,审时度势,一定不会开口婚,不过出于工作需要,一走几个月,船上多是孤男寡女,还有你这个旧情人,"凤仪咯咯笑道:"只怕李威叔叔要是不同意,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那如果他们结婚了,她就不会去了?"

  "你真傻,"凤仪道:"她是想结婚,也确实是想去南洋市场,她是业务主管,下南洋签订单,没准将来客户源源不断,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让给下面的人。"

  "那李威?"

  "她自然是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而且有了态度,她走,李威叔叔自然会百般牵挂,没有态度她走了,也可以让他想想清楚,这一招,就叫以退为进。"

  "哎呀,难道说女人心海底针,"子欣道:"要不是你说破,我这一辈子都想不到。"

  "我们呢,要想成人之美,不管李威叔叔怎么来说,只说是工作需要,又说有哥哥,叫他不必担心,反正,一口咬定了,这次下南洋,金笔小姐是走定了!"

  南洋之行的人员,至此才全部确定。除了袁子欣、康凯蒂,还有业务部与宣传部的六个工作人员。又有负责放电影的两个人,还有杏礼、杨练,以及杏礼的贴身女仆。

  这一行人中,杨练与杏礼是双双出行,自然天喜地。子欣早与凤仪商量好了,除了有些不舍,倒也没有什么。只有康凯蒂,还在等待李威的态度,而李威亦是大为不。他让她别去,她说是为了工作。若要她辞职,她定会说出一堆什么新女不能靠男人施舍,如果是丈夫还明正言顺的说法来。若让她去,他实在不放心。

  李威只得去找子欣,子欣暗暗好笑,拿出工作需要等一堆话来敷衍他。李威又找凤仪,不想凤仪说的话比他人更加过分,说什么丈夫丈夫,一步之内方为夫,他现在还不是丈夫,如何能手自己女朋友的工作。

  "李威叔叔,"凤仪最后又将了他一军:"你现在可是上海最有名的大闻人,做事可得让人心服口服,而且,要符合你的身分哟。"

  李威心中苦恼之极。他多年来成亲的愿望,都因为母亲一再落空。如玉是出身不好,康凯蒂的出身背景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可他娘不知从哪儿听到康凯蒂与子欣的绯闻,寻死觅活地着他和康凯蒂分手。李威总算明白了,原来他老娘活着一天,就不想看见他结婚。

  他实在不明白女人,尤其是这个老母亲。自小,他娘就向他抱怨,男人薄幸女人吃苦,男人多情女人受罪。所以长大以后,他除了花钱嫖之外,在感情问题上还是十分谨慎的。与如玉好上之后,虽然不敢结婚,却也没有其他二心,与康凯蒂恋爱之后,更是只打算与她结婚。上海女人虽然多,想找个喜欢的,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康凯蒂要一走几个月,若开口不让去,看这意思,没结婚这个筹玛,是断难留下她了。李威心中烦闷,索也不理康凯蒂,他想,女人嘛,自己几天不理她,她也就服了软了。没想这康凯蒂更有耐心,不管李威如何冷落她,她一律不闻不问,好像一心只在工作上。李威眼见得元泰的宣传片拍完了,产品也整理好了,就等要要出发了,这下再也忍不住,着急起来。

  这天,李威主动开车去接康凯蒂下班。多不见,只见康凯蒂身穿今年上海最流行的长摆旗袍,一直长至脚踝,更显得她修长翩跹。旗袍领口上镶得重重一道花边,衬着她的西式面孔越发的眉目分明。大约为了出国,她把头发也烫成了新款式,一波一沿着耳后半遮住脸颊。李威本来心中已是不舍,此刻见了她如此打扮,越发顾不得了。康凯蒂倒是淡淡的,不急不恼的样子。

  李威拿不准她的心思,只能慢慢将母亲的难题慢慢道出:"我娘是个小妾,把我带大不容易,如果她不愿意我娶老婆,我也只能这样,你是我女朋友,其实不也就是我老婆嘛,我这个人,别的都不好,对女人,我是很好的。"

  康凯蒂低眉垂首,只静静地听他讲,一句话也不说。

  "你到是说句话,"李威急得直跺脚:"我最怕女人这样了,你说句话行吗?"

  康凯蒂又过了半晌,方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娶我?"

  "当然想,"李威道:"他娘的上海滩是个男人都能娶个老婆,就老子不能,我这心里,早就够窝囊的了。"

  康凯蒂轻轻点点头:"我听说袁经理说,西方人结婚讲求自由恋爱,说结婚和父母同不同意没有关系…"

  "不成不成,"李威连忙摆手:"我要是敢背着我娘成亲,早就娶老婆了。我不是怕她,我是心里过不去。再说了,我李威要娶老婆,凭什么不能大摇大摆,光明正大的啊。再说以后被我娘知道了,那不知道更要怎么样了。"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康凯蒂道:"前几天袁夫人还问起这事,她说她知道你有难处,只是你从来不在她面前讲,所以她有主意也不敢告诉你。"

  "她有主意?"李威晒笑一声,想想又不对,忙问:"她什么主意?"

  "她的主意我怎么好多问,"康凯蒂冷哼一声:"她是你的侄女,你不去问她,倒跑来问我。"

  "好好,我去问她,"李威道:"我请你晚饭,行吗?"

  "哟,"康凯蒂道:"你不是忙吗?"

  "哎呀你饶了我吧,"李威无可奈何地道:"我也真没用,上海哪个闻人像我这样,他们不都是三四妾,女人在他们眼里,连草不如,也就我一个人,上怕老娘,中间怕你,将来我们成了亲,要生一定生儿子,千万别生个女儿。"

  康凯蒂扑哧一笑。二人算是和好如初。两人吃罢晚饭,康凯蒂心知李威要去问凤仪,便推说头疼,早早地回了家。李威驱车来到邵府,先见了邵元任,又和子欣聊了几句,便问凤仪:"石头呢?"

  "他睡了。"

  "哦,"李威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又兼子欣在场,只得随便聊了几句,凤仪心中已有感觉,她存心逗李威,绝口不提康凯蒂的事情,倒是子欣猜出了几分,道:"我们过些天就要走了,李老板,你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我没事,"李威笑道:"有杨练在船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子欣嗯了一声,也不好再说。李威坐了一会,便要告辞。凤仪对子欣使了个眼色,独自送他出来。李威一出大门就长出一口气,他见四下无人,道:"凯蒂说,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凤仪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李威叔叔,你说什么?"

  "唉!"李威又急又气,又不好意思言明,一跺脚转身要走,被凤仪拦住了。

  "你是说成亲这件事吧,"她笑道:"我的办法很简单,你悄悄做通了康小姐的工作,你们先领了一纸婚书,暂时不办婚礼,这样呢,你从法律上结了婚,对得起了康小姐,但是从民间风俗上说呢,你没有办婚礼,也不算对不住你娘亲。等时间长了,康小姐怀上孩子,你再慢慢告诉老人家,她纵然不喜欢儿媳妇,但是孙子孙女,她不能不认吧。"

  "这…"李威想了想:"不办婚礼,好不好?"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凤仪道:"那你干脆和康小姐分手,再找一个你娘满意的。"

  "你这丫头,"李威道:"让你出主意,你怎么叫我们分手。"

  "那还有个办法,"凤仪道:"你们先领婚书,再办个订婚仪式。"

  "订婚,"李威沉一下:"这还说得通些。"

  "你也不要在外面办,就在邵府,请大家吃顿饭,这样传出去也没有什么,"凤仪道:"只是委屈了康小姐,不过这个委屈也只有你自己去补了。"

  李威点点头,忽然道:"她知道你这个主意吗?"

  "她…"凤仪本想说知道,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康凯蒂的心思,笑道:"她才不知道呢,哪有女人愿意自贬身份说不愿意明媒正娶的。你可别告诉她,这是我的主意,不然她要不高兴的。我看她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只要你愿意和她在法律上有明文的婚书,她一定会同意的。"

  二人计议已定,李威果去向康凯蒂求婚。康凯蒂虽然有些不满意,但想到自己的年龄,又想李威对自己还算真心,论条件,在上海也是首屈一指,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李威大为欢喜,为她买了高级两套公寓,然后将之打通,改成一套异常宽阔的住宅,又花大价钱布置最好的家具陈设。凤仪与子欣、仙、杏礼等相继送来厚礼。康凯蒂这才心下平了许多。

  这样忙来忙去,到了初秋时节,袁子欣带着康凯蒂、杨练、杏礼等一干人,踏上了远去南洋的船只。凤仪、邵元任带着石头,与李威等人去码头送行。子欣放心不下,拉住凤仪道:"现在全国都在呼吁抗,国内战争一触及发,你万事都要小心。"

  "你放心好了,"凤仪道:"日本人已经占了我东北三省,难不成连上海都敢要占吗?"

  子欣苦笑一声:"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打进了上海,我也会好好保护元泰,照顾石头,"凤仪道:"到是你们这次下南洋,万一战事不断,祸及水上交通。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及时和我们联系,免得让大家担心。"

  两人彼此又叮咛一番,心中颇为不舍。李威与康凯蒂新婚燕耳,却让才貌出众的新夫人出门远行,李威一面有些不舍,一面又觉得这种行为颇有西方作派,比起那些青帮人物,一下子高出了许多档次,不洋洋自得。他派了几个青帮高手随行保驾,又见有杨练在,故而没有什么担心。倒是康凯蒂、杏礼和杨练等人,见国内局热益紧张,反而十分牵挂留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康凯蒂一再待李威好生照顾她的父母,杨练则叮嘱石头每天都要腿、打拳,将教的一些基本功反复练习。邵元任见众人情绪不佳,恐损祥瑞,忙催促大家上船,一行人无不是骨分离,唯见杏礼与杨练双双站在船头,男的沉静女的多姿,让众人好不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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