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记得⾼宽在课堂上曾给我们讲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一句经典的台词同学们经常挂在口头说: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经常盘旋在我脑海里,仿佛哈姆莱特就寄生在我心中。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聇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敢触它,碰它,想它,那里是一片空⽩。二嫂出来后直接跳进了河里,幸亏天已发亮,被阿牛及时救了上来。
但是二嫂最后还是踏上了不归路,那是第二天夜里。我们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里的,天大的聇辱!说都张不了口啊。回家前,⺟亲要我们都跪在她面前发誓,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知,不能跟别人提半个字。阿贵死了,尸体没找着,⺟亲便借此编了说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锁,我们只有回头。家里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死了人,我们痛苦的样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亲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卖了!回来的当天夜里,二嫂死在了澡堂里,她把自己洗得⼲⼲净净,穿上一⾝洁⽩的长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横梁上。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一走了之,却害煞了我⺟亲,她忍痛用心编织的谎言从此再也没人信。真相大⽩后,⽗亲连夜叫上家里所有亲人、家丁,当着二嫂的遗体向大家代:“你们都记住,不能对外人说她是怎么死的,就说是在回乡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不慎落了⽔,淹死的。任何人问起,都这么说,没有鬼子的事。”后来我想,⽗亲这么说时其实已经想好要报仇了。要报仇必须这么说,不能提鬼子半个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后,⽗亲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马驹都叫进堂屋,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秘密的祭祖仪式。我没有在场,是后来小马驹告诉我的,⽗亲当时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的牌位含泪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冯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过⾎酒,发过毒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开杀戒。十多年来我以忍当仁,从没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无可忍,⽇本鬼子在光天化⽇之下对我冯家犯下奷大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饶孰不可饶。这是要遭天杀的!我要再开杀戒,还我公理,替天行道!”说罢,⽗亲率先用尖刀挑破指头,把⾎滴在酒碗里。
等大家也都献了⾎后,⽗亲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灵,冯家的列祖列宗,我冯八金愿以全家老小的命和万贯家产作保发誓,我要杀掉所有对我冯家犯下奷大罪的恶鬼,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对,斩尽杀绝,决不姑息。月有晴圆缺,人有冤仇恨痛,不报此仇,我⽗子五个誓不为人!望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四面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请接受我⽗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喝下⾎酒。
从这一刻起,⽗亲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缘一刀两断,一笔勾销。我家的历史,又翻开了猩红的一页…很多事我事后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对我们作恶的那几个野兽没有活过新年,证据是这年新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佩还给了我。我接过东西,问他:“都死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又问他:“我们有人受伤吗?”他还是不语。我又问:“⽗亲知道吗?”他说:“别问了,以后开心一点就好了。”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至今都没人说,大概他们是希望我忘掉这件事吧。可我怎么能忘掉呢?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着觉,看见黑夜就怕,看见自己的⾝体就发抖,一睡着就做噩梦,就哭,就流泪。
但泪⽔能流走我的痛苦吗?
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后尘,⺟亲随时跟紧我,寸步不离,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没打算向二嫂学习,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我和⾼宽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忆⾼宽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用⽑笔抄录他曾写给我的一些零散纸条,以便保存。这天午后,我正在抄写下面这段话:
为富不仁,犹如浮萍,为官不民,不如草木。国中,正走在史无前例的颓败之险途上,有钱人不仁慈,当官的不作为,拿的不杀敌,受迫的不呐喊。当今之国中,內外患,道德沦丧,纪律涣散,民心萎钝。冰冻三尺非一⽇之寒,华中民族要崛起,必须要施行新政,推举新主义,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这里,新来的女佣小燕敲门进来,对我说:“姐小,外面有个人在找你。”我问是什么人,她说:“是一个男的,留着长长的头发。”我马上想到是⾼宽,问她:“他在哪里?”她说:“在大门口,一个人。要不要我去喊他进来?”我不由地立起⾝,想了想,却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问:“姐小,你是不是不想见他?”我当然想见他,可是…我见他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对小燕说:“是的,让他走吧。就对他说,我回乡下去了。”小燕说:“他知道你在家里。”我说:“他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怀疑是她说的,生了气,叫她走。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姐小,你还是见他一下吧。”我说:“别说了,我不见。”她说:“那我怎么对他说?”我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觉得我的肺要气炸了,那里面盛満了恶气啊。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来,给我带来一封⾼宽的信,是这样写的:
点点,亲爱的点点:
请允许我情不自噤地这样称呼你,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发出如此痴情的呼唤。那天我看了你给我留的信后,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要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担心这是你⽗⺟有意要让我们分手才这么突然让你走的。也许这是我多心,也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总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实真情况,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这就是痛苦。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整整一个礼拜我天天失眠,天天来你家门口晃悠,像一个幽灵。我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可那么多天我见到了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是见不到你。我以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听说你没走。天哪,你真的没走?点点,我太⾼兴了!我是一路跑来的,现在还在气,你看,我的字写得多差,因为我的手在抖。听说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哈哈。点点,我要批评你,你不该对我隐瞒病情,你病了,更应该告诉我,因为这时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了不让我担心,可是我只有见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点点,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会很好的。人嘛,总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养病,我想着你,我为你祈祷,你一定会很快告别病魔,跟我再见的。
最最爱你的人,阿宽
一连多天,⾼宽天天下午来看我,我天天在“生病”卧不起,小燕天天给我带回来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我心、刮我⾁。我恨死小燕子,对他怈露了“我没走”的天机。我更恨自己,命这么苦!其实小燕是无辜的,后来我才知道,背后有一只“黑手”在纵着这一切,就是阿牛哥。
后来阿牛哥告诉我,他其实早知道我跟⾼宽的恋情,因为有一天晚上⾼宽送我回来,分手时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见。二嫂的死,说明了我们活着的苦难,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还好,有两个孩子扯着她,天天吵着她,时间要容易打发一些。我和小兰是最难过的,天天睁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过,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字:死。小兰不久离开了我们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里没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许会好过一些。可我能去哪里?我只能呆在房间里,像我的,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没脚出不了门,我是⾝体空了,魂丢了,不知道去哪里。阿牛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让⾼宽来陪我度过最难的时光,于是四处找他。可学校已经停课,剧院已经歇业,要在偌大的海上世里找到行踪诡秘的地下共产员⾼宽,那实在太难了。阿牛哥最后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这非但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剥夺了我爱⾼宽的权利!我怎么能面对他?面对他我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他什么?我给他他会要吗?再见了,⾼宽,我的爱人,请你把我忘记了吧…不是我绝情,而是命不该如此。⾼宽,你饶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离开我,去找你新的爱人,我已经无脸见你…读着他一封封要求见面的信,我只能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我的冷漠和沉默终于把⾼宽怒了,一天傍晚,小燕给我送来这么一封信:
我的点点: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你没生病,你为什么要这样磨折我?请你别磨折我了好不好!现在请你听着,我一定要见你!明天下午三点钟,老地方,双鱼咖啡馆,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如果不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是对我的威胁,但更是他的痛苦。我呆呆地看着这信,心里反而感到出奇的轻松,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只要我不去,他就对我绝望了,我就解脫了。这样好,我想,就让这段孽缘这么结束吧。我的生命似乎也就这么结束了。从看到这封信起我一直躺在上,一动不动,听不到自己心跳声,只听到钟摆在一下一下地摆动:喳、喳、喳…天黑了,天亮了,约定的三点钟快到了,我仍然躺在上一动不动,形同枯木。我腿脚齐全,但我失去了任何行动的能力。我体会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死。真的,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可是,当楼下的自鸣钟打响三点钟的钟声时,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又活过来了。
我决定要去见他!
我抓起披风,飞快地跑出去。
双鱼咖啡馆,双鱼咖啡馆…我拚命跑去。可当我看到咖啡馆时,像看到了鬼子強暴我的那个哨所,吓得我浑⾝哆嗦起来,两只脚像被冬天的寒冷钉在地上,本动弹不了。没办法,我只好爬,最后爬上一辆⻩包车。车夫问我去哪里,我说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呆着。我就这么躲在⻩包车上,窥偷着咖啡馆里的⾼宽,我的阿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时间在我的眼睛里缓慢而又迅速地流逝。这段时间比一个世纪还长,我听到时间齿轮的转动声,心间滴⾎的声音,泪⽔流淌的声音。命运在考验我,终于,我还是败下阵来,聇辱和对聇辱的恐惧把我牢牢捆在车上,除了心痛和泪流,我失去了一切,变成了废物。
五点半钟,⾼宽走出咖啡馆,离去。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看他清瘦了很多的⾝子消失在凋敝的冬天的寒冷里时,我忍不住号啕大哭。我以为从此他就消失了,可第二天他又来了。他食言了!他还想见我!我们的孽缘还没有结束!这使我再一次认识到他有多么深地爱着我,正因如此我又刻骨地恨着自己。我的心灵成了一个黑洞,我无法驱散自己心里深刻的黑暗,我认输了。这天下午,我给⾼宽写了一封信,给小燕,让她转。
信是这样写的:
对不起,⾼老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爸已经把我许配给一个富家弟子。今生无缘,但愿来世我还能遇上你,爱你。⾼老师,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这个无情无义的坏生学…
小燕告诉我说,⾼宽见信后当即就看了,看了信当即就掉头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我以为,这下我们的孽缘终于尽了头,哪知道还没有!也许我们真的是天定的一对,老天要我们相爱,爱到死,人是拆不散的,任何人都拆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