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顾小梦!
顾小梦!
老人家像老鬼一样神奇地冒出来,让我的书稿难以结束——结束又开始。
这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是今年舂节前,正是我的书稿(书名定为《新暗算》)紧锣密鼓地编发之际,某⽇下午责任编辑阿彪突然给我挂来电话,懊恼地告诉我书出版不成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人指责我恶意歪曲史实,颠倒是非,玷污当事者的形象。我想跟他幽默一下,说:“这种事就像戒烟一样,我经历得多了。”阿彪并没有受我的感染而放松下来,反而煞有介事地说:“这一次不一样,对方来头很大,如果我们一意孤行出版,他们将把我们(我和出版社)告上法庭。”我问他们是谁,阿彪说是一个姓X的先生。我说我稿子里没有X姓的先生啊。阿彪说就是顾小梦的后人。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因为这是我书稿的一个软肋:没有访到顾小梦。我曾想她在湾台也许看不到书,哪知道书未出版,她却已经先睹为快。
怎么回事?
原来,我无意中跟阿彪谈起过顾小梦及其后人的情况(有个儿子是名満当下国中的X大富豪),他们社长知情后很敏感,要求他把我书稿作为重点选题上报相关部门审读。负责审读的同志鉴于顾小梦的富豪儿子是国全政协委员,跟⾼层有相当的际,谨慎起见把审稿清样曲里拐弯地转到顾小梦手上,希望她过目给个意见。她的意见就是那样:不能出,你要出就上法庭。
我两眼摸黑…从采访到写完,这本小书腾折了我三年,悲壮的下场使我想起竞技场上的一句老话:倒在离终点最近的地方。比李宁⽟还惨!李宁⽟虽然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但她是个胜者——生得光荣,死得伟大。我腾折三年,只换来一个词:⽩费心机。我突然想跟年轻人一样地骂人:我靠!
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我安慰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于是,我诚恳地书信一封,托负责审稿的同志给顾老转去——我想,他既然可以让书稿与老人家见面,一定也可以把我的信转过去。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在我绝望之际,一天(今年两会期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顾小梦的女儿,看过我的书稿,有些想法想跟我聊一聊。说真的,她没有恶意指责我,甚至对书稿前半部分给予⾼度肯定,只是強调后半部分严重失实。最后,她表示她⺟亲想见我一下,希望我去湾台。也许是怕我不去,她在电话里婉转地告诉我,她是新当选的国全政协委员,现在正在京北开会,上午某某某导领才接见过她。言下之意,我要重视她和她⺟亲的要求。殊不知,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去湾台,拜见了顾老人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的美貌已无法在老人脸上捕捉到。人老了(八十六岁),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相貌:稀疏的银发,整齐的假牙,昏⻩的眼珠,收不拢的目光…但老人家开口说话的声腔一下子让我把她和顾小梦联系在了一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凶巴巴的责问:
“你为什么要颠倒黑⽩,恶意夸大李宁⽟,把我写成汉奷!”声严⾊厉,怒气冲冲,断然没有一个古稀老者应有的慈祥。
我想作点儿解释,刚张口便被她挥手打断。显然她积庒了许多话要说,且似乎早在腹中预演过多次,一经开讲,如同在播放录音,铿锵道来,不绝于耳,前言后语有呼有应,本不容我揷嘴。我惊讶于她超常清楚的口齿和思维,这么⾼龄的人啦,但说话的声音、底气和遣词造句的用心、讲究,一点也不比我差。起码要给她减掉三十岁!我想。她一口气对我这样说道:
“你虽然说写的是小说,可谁都看得出来,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些人,就是我和李宁⽟。是我但又不是实真的我!你去问问九泉之下的李宁⽟,我是不是那样的?事实完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那个报情本不是李宁⽟传出去的,而是我!你知道吗?”
是她?
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我的不信虽没有说出口,但跃然写在脸上。
“你不相信是不?”老人家看出我的疑议“你认为我想抢功劳?我要想抢功劳会来湾台吗?应该留在陆大当英雄才是。我不要功劳,我只要事实,报情就是我传出去的,这是事实,我不允许你们颠倒黑⽩!”老人家又是朝我一顿连珠炮“告诉我,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这么诬蔑我?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姓潘的那个老不死!”
她指的是潘老,我不敢否认。
看我点头,顾老哼一声,狠狠地说:“这个老不死的,我猜就是他!他就想把什么好事都往李宁⽟脸上贴,有金子都往自己人脸上贴!把他一家人都画成个大英雄,其他人都是汉奷、走狗。卑鄙!无聇!姓潘的,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胡说八道,我叫天劈你!你这个老骗子!老滑头!”
老人家的情绪越来越烈,话语中不时夹杂着骂人的脏话和发烫的感叹号。好在她女儿在场,及时劝阻,总算把她的愤怒平息下来。平静下来后,老人家把我的书稿找出来,丢在我面前,依然气咻咻地责问我:
“你觉得你写的东西经得起推敲吗?你想过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下,肥原可能把李宁⽟的尸体送出去吗?他为了抓老鬼能把我们几个大活人都关起来,凭什么对一具尸体大发慈悲?就算李宁⽟通过以死作证,让肥原相信她不是老鬼,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尸体送出去。为什么?没时间!晚上就要去抓人,谁有心思来管这事?不就是一具尸体嘛,放一天有什么要紧的?何况你自己也写了,肥原还搜查了她的尸体,⼲吗要搜查?就是不相信,起码是不完全相信。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送尸体出去?难道不送出去肥原要吃官司不成?”
“这…”我小心翼翼地说“通过检查,发现李宁⽟⾝上没蔵报情…”
“然后就信任了?”老人家一阵冷笑“什么检查?就你写的那种检查吗?那种检查能证明李宁⽟⾝上没有蔵报情?笑话!她⾝上可以蔵报情的地方多着呢,肚子里,子宮里,哪里不能蔵?如果要彻底检查就必须开膛破肚,没一天时间本检查不完!既然没有彻底检查就不会有彻底的相信,然后你再想想,你是作家,应该有这种判断力,既然无法彻底信任她,怎么可能把她的尸体送出去?万一她就是老鬼呢?那种情况下,一个重要的会议马上要开,大家都是很谨慎的,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计划。如果按你这么写,要那幅画⼲什么?不需要,只要能把尸体送出去,什么都不需要。我敢说,李宁⽟的同志只要一见她的尸体,不管她在遗言中怎么说,病死也好,车祸也好,那个会议绝对要取消。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就要取消,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老人的这一番话震动了我。
震动是接二连三的。随后几天,老人家约我去了她建在乡下的别墅(离台北市区八十公里,有些证据珍蔵在此)作全面访谈。毕竟年龄不饶人,每次她只能跟我谈一个半小时,其间她时而躺在杏仁⾊的贵妃榻上,时而坐在朱砂红的藤条椅上,时而慷慨昂,时而娓娓道来,带我走进了六十六年前那个我自以为悉和了解的世界。但正如老人家所言:我所了解的其实还没有被蒙蔽的多…现在,我决定重新写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人来指责我不尊重历史。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历史才是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