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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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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林婴婴对我怎么想的,知不知道我在怀疑她。也许是有所觉察,从这天发生的事情看,我估计自己没能骗过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太毒了,还是我的演技太差?总之,这一天,林婴婴对我采取了一个“大行动”让我大开眼界,也叫我退路全断。

  这天是周末,她大清早给我家里打来电话,要我几时去那里,她有事要同我说。我不想去,但她已经挂了电话,好像知道我要拒绝,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本来,这天我要带儿子去紫金山上看人冬泳。山上有一个湖,叫烟霞湖,每到⼊冬时节,经常有人在那儿搞冬泳活动,这是今年第一场冬泳,报纸上大说特说,好像这座城市的人生活很有情调似的。我很少带儿子出去玩,这次又给了一个空头许诺,儿子很不⾼兴,我出门时关着房门,陈姨怎么喊他都不肯出来与我道别。小家伙生气了。

  我按时去了林婴婴约我的地方,发现已经有一辆黑⾊小车停在那,我刚走过去,车门自动弹开,林婴婴在车上对我说:“上来吧。”这是我第二次单独坐她的车(跟静子一起倒有好几次),上次去了郊外,这次莫非又要带我远走?一上车我就问她:“去哪里?”她故作神秘地说:“去执行任务。”

  我们去了天皇幼儿园。

  车子绕着幼儿园几乎转了大半个圈,拐进与幼儿园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居民区。这是一片环境脏差的贫民区,多半是简易搭建的平房,只有挨着马路一带有少量几栋楼房,挨近河岸一带的,清一⾊是临时棚户,寄宿的大多是战争难民。车子最后停在一家很简陋的‮人私‬客店前,下了车,林婴婴带我进了屋,上了楼。客店真的很简陋,是民居的样式,两层⾼,没有门厅,招牌只是一块洋铁⽪,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楣上,上面的字耝俗不堪。室內除了石灰粉墙外,几乎什么装饰都没有,连服务台、服务员都没有。林婴婴带我进了一间房间,里面也是糟糟的,上的褥子单被子又旧又脏。但是很奇怪,房间里居然有一台很⾼级的、配备耳机的收音机,后来我才知道,壳子是收音机,壳子里其实是‮听窃‬器。

  我们进房间后,林婴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但没有广播声音,扬声器只传出哧哧啦啦的噪声,偶尔有好像是门的开关声、脚步声、咳嗽声…我好奇问她:“这里面是什么声音?”她笑道:“地狱的声音。”说着从被窝里挖出一架望远镜“来吧,先来看看地狱的样子吧。”她推我到窗前,拉开窗帘,递给我望远镜,用手指着远处一栋青灰⾊的老楼说:“你看吧,朝那四只窗户看,那儿不是有七只窗户嘛,你看左边四只窗户,如果运气好,你也许可以看见一个美女在伏案写作。”

  我没有急着去接手她的望远镜,因为我惊愕地发现,她指的那栋青灰⾊的老楼,正是天皇幼儿园的北楼,即我们常说的医院。这家客店的位置没有紧临马路,虽然它的位置与幼儿园处在一条直线上,但由于它没有紧挨马路,前面隔着几栋房子,拉开窗帘前我本没有想到,站在窗前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它。其实,前面至少有一栋楼比我们的楼⾼,还有树,还有电线杆,还有平房屋顶上的晾⾐架,它们都可能挡住我们的视线,但恰恰都没有挡住。我的视线像经过计算似的,左冲右突,跌跌撞撞,最后与幼儿园北楼狭路相逢。从望远镜里看,可以清晰看见墙体的每一块大砖头,窗玻璃的反光,窗帘的花⾊。只有一个窗户没有拉上窗帘,但窗户里没有像林婴婴说的出现美女埋头写东西的⾝影,也许美女坐在上在绣花吧,我想。

  在我举目观察之际,林婴婴已经把一张幼儿园的平面图铺在上,不等我看完她便叫我过去,指着图对我介绍说:“你来看,这是我画的幼儿园平面图,现在你可以一目了然,整个幼儿园的南面和北面、西面都没有出口,出口只有一个,在东面,就是我们上次进去的那个大门。”我说:“北面其实也有一道门,是小门,在这儿。”她说:“我已经同你说过,这门从来不开,封得死死的。所以,出口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东大门,你如果想了解里面的人员情况,就到东大门对面去找个房子守它几天,全清楚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派人在东大门前连守五天,发现进出的人员非常少,包括静子在內只看到五个人进出,都是女的,看样子就是静子说的那五位老师。”

  这时“收音机”里嚓嚓地“走出来”一个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林婴婴辨听一下,很老道地说:“这人是腾村的二号助手,叫百惠。”不一会,脚步声没了,随之而起的是一系列叮叮(口当)(口当)、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婴婴听了又说:“她在泡茶,听上去好像摆了两副茶具,看来腾村来客人了。”我不噤好奇而发问:“你怎么听出来的。”她说:“听多了总结出来的。”我说:“这些声音来自哪里?”她说:“腾村的办公室。你刚才看到的那些窗户都是腾村助手的宿舍,他有四个女助手,两个男助手,都住在这边,北边。腾村的宿舍和办公室都在南边,这儿看不到的。”我问:“你在他办公室装了‮听窃‬器?”她说:“是的。”我说:“你进去过?”她笑道:“不止一次,但不是我。”我问:“怎么进去的?”她又笑说:“《⽔浒》里有时迁,我⾝边不但有神手,也有时迁的传人。”我盯着林婴婴,冷不丁地问她一句:“你手上到底有多少人?”她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听“收音机”里又“走出来”一个脚步声,事后我知道,这是野夫。野夫进来后不久,又进来一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都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但林婴婴听了,依然很老练地告诉我说:“他来了,这是轮椅的声音,腾村是个瘫子。”

  随后,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口⽔话外,林婴婴把他们的对话都用中文记录下来,如下:

  腾村:生命无处不在,空气中的尘埃、飞鸟,地底下的宝物、死尸,都各自在演绎着生命的逻辑,生与死,存与亡,凝聚与消散,升华与腐烂,像它们(事后判断是指花瓶),能够这样永久旷世地保留下来,是对生命逻辑的开创,或者造反。我爱它们,这些老物,正是欣赏它们这一点,无视生命原来的逻辑。

  野夫:我听说教授对人体生命颇有研究,大有建树。

  腾村:不要奉承我,你不懂我的事业,想奉承也不知如何奉承。

  野夫:是是是,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攀。

  腾村:才不疏,学是浅了,要说的话常常词不达意。

  野夫:是是是…

  腾村:别装得这样谦卑,你本不是谦卑之辈,你心里的望和愤怒,如油似蜡,一点就着。这是你生命的黑洞、陷阱,你生命的双⾜如履薄冰,⾝体笨重僵硬,你惧怕死,但是不珍惜生。要想出人头地,世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要想长命百岁,世间的最好的医生是自己。你——放松一些吧,来,倒茶。

  喝茶。

  腾村:我在这儿其实很孤独,因为两条废腿,出不去;因为承担着天皇秘密的使命,我的行踪是保密的,少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天皇的关系,嘿,那些知道的人也没胆量上门来看我。我每天就在这一层楼里像只困兽一样,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如果不是怀大志,心存为大和民族永久兴盛的宏大理想,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受这种煎熬,早就破窗跳楼殉天了。

  野夫无语。

  腾村:你,因为静子园长的关系,有幸知道我在这儿,因为升迁的盼望,多次刻意前来拜访我。你或许还收买了我⾝边的某个人,知道我好什么,我就好这个青花瓶啊,所以你也找到了我们沟通的渠道,让我有热情再三接见你。这一切,我把它们看作是我们的缘分。所以,刚才我对你的生命提出了忠告,希望对你有用。

  野夫:谢谢,谢谢,在下已经铭记在心,至死不忘。

  腾村:我看到的还是一具贪生怕死的生命,谢谢你来看我,给我带来了聊以打发虚空的‮物玩‬,送客…

  他们说的是⽇语,我几乎没听懂意思,但林婴婴走笔如蛇,⽇语进耳,中文出手,不假思索,不见停滞,让我大开眼界,暗生佩服。但我也強烈感到了被严重欺骗的滋味,摆在我眼前的一系列事情,显然不是一两个人一两天做的,它是一个故事,是一场战斗…她一直在利用我、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而我居然浑然不晓。我感到‮愧羞‬,感到气愤。我心里有点冲动,想骂她。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背过⾝去,掏出烟想菗,却摸遍口袋也不见火柴。林婴婴如同在家似的,打开菗屉拿出一盒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忍不住讥笑她:“看来这儿也是你的家。”

  她一把夺走我的烟,掐了“你想说什么,别怪气!”自己満脸屎不说,还说人家庇眼里有屎,荒唐!我不忍了,直言道:“我就是装了个怪气,可你装了什么?告诉你,别装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怒目圆睁,盯着我,厉声喝道:“你吃多了,你知道什么!”我说:“我知道的多。”她说:“多个庇,你是庇话多!我希望你懂得尊重我。”我说:“那要看你是什么人,我不可能去尊重一个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她说:“哼,我的刀子只杀鬼子,不像你们手上的刀,还要对兄弟下手。”我问:“谁是我们的兄弟,是共吗?我知道你同情共,可这是为什么,请问。”她说:“因为我就是共——我知道,你就想这么说。”我冷笑道:“还要隐蔵吗?你的尾巴早露出来了,只不过我不想揪你而已。”

  林婴婴怒视我一会,突然抓起烟缸朝我砸过来,并喊:“我让你揪!”幸亏躲得快,否则我的脑袋准要开花。脑袋幸免一击,人却四仰八叉摔在地板上。我爬起来,不客气地说:“你非要我撕破脸⽪,那好,你听着,你口口声声说,天皇幼儿园的那些‮报情‬是绝密的,是一号专门给你的,暂时不能公开。哼,说的比唱的好听,告诉你我也是从一号⾝边出来的,据我从一号现在⾝边的人了解,本没有这回事…”其实我是诈她的,想看她的反应。

  不料,她竟然做出此等反应——她冷静地‮子套‬,递给我,说:“现在我明确告诉你,金深⽔,你说的没错,我是共产,而且还肩负着把你发展为同志的光荣任务。原来我想等把这幼儿园的任务完成了,让我在你心目中有一个为我们‮华中‬民族⼲了一件大事的形象后再来发展你,现在提前了,我把给你,接着。”我‮子套‬自己的,说:“谁要你的,我自已有。”她却相反,把里的‮弹子‬和弹夹都退了,放在一边,对我说:“好,你用自己的也行,反正只要你手里有就行。我不要,我要刀。”说着从菗屉里菗出一把尖刀拿着。我迅速推上‮弹子‬,退开一步,拉开架势,说:“你别来。”她笑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你以为我会拿刀是要跟你战斗,我才没这么傻,用冷兵器跟斗。现在我让你选择,二选一:一、不愿意做我同志,开把我毙了,我⾝上有我们组织的联络图,你可以拿它去邀功领赏,重庆不是要求你们摸清我们在南京地下组织的情况嘛,就在我⾝上,罩的夹层里。二、愿意做我的同志就挨我一刀,我们都各挨一刀,你喝我的⾎,我喝你的,这叫歃⾎为盟,是⽗亲教我的。”

  我举对着她:“别我!”

  她坦然告诉我:“那你就开吧,我马上数数,数到五你不开我就动刀了,先割我自己。一——,二——,三——…”

  我放下,拔腿而去,丢下一句话:“疯子!你这个疯子!”

  算她聪明,没有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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